“傅将军!”
大朝会近午方散,文武百官自太和殿前陆续离去,傅深正慢悠悠地踱步向外走,忽然听得有人叫他,回头一看,便见卫国公世子、太常寺少卿何真绪从后头赶上来,到了近前向他拱手贺道:“将军大喜,改日再见,就该称一声侯爷了。”
傅深含笑道了声“世子好”。他是武将世家出身,又自前年起常驻北疆,一向同京中臣僚没什么交情,今日大朝的文武百官之中,也就何真绪这个勋贵子弟与他还算相熟,特地过来向他道喜。
“天恩浩荡,陛下是看在先父、先祖的情面上,才封了我这个靖宁侯,说到底,都是托赖先人余荫。”
何真绪也不跟他见外,上来就拿手肘捣了傅深一记,亲亲热热地道:“快别谦虚了,未及弱冠之年就上阵退敌、镇守一方,你也算是大周开国以来的独一份了,就这还自谦仰仗父祖余荫,那我们这些真膏粱纨绔岂不是没脸活着了?”
傅深笑着摇了摇头,不欲与他争辩,只说:“世子过誉了。”
在外人眼中,封侯拜相是何等风光之事,但落在傅深身上,与其说是帝王荣宠,倒更像是一种试探般的蚕食。放着现成的颖国公不让他袭爵,反而另封了一个靖宁侯,变着法儿地把北燕铁骑和傅家剥离开来,元泰帝之用心不可谓不深沉。傅深为了把这一出明君良将的戏做足,放下军务,千里迢迢地从燕州赶回来,却不是真不懂事,以为元泰帝格外赏识器重他。要是他蠢到居功自傲,恃宠而骄,那才是真正离死不远了。
何真绪见他脸上淡淡的,只当他是这几年在外历练得少年老成,拉着他的袖子热情地道:“将军在燕州那等苦寒之地一待两年,想必早忘了京中繁华是何等滋味,你等我告个假,下午带你去好生乐一乐,京城近日有出极有趣的戏……”
“傅将军留步。”
还没走出去一里远,一道凝霜般的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傅深如有所感回身望去,果然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严宵寒身着深蓝织锦官袍,肩头坠着黑缎披风,腰悬长刀,负手而立,形容极为冷淡,连正眼也没给何真绪一个,清清冷冷地对傅深道:“陛下召见,将军请随我来。”
这位新任飞龙卫钦察使同傅深一样,也是个年纪轻轻就手握重权的主儿,却比傅深吓人得多,何真绪只被他的眼风扫了个边,就觉得后心一凉,立刻往后缩了三寸。傅深点了点头,还不忘转头对何真绪道:“今日不得闲,等改日有空,再请世子一道喝酒。”
鹰犬在侧,何真绪哪还敢跟他说什么吃酒唱戏,忙道:“既是陛下召见,将军快去吧,别误了事,我这便回衙了。”
限看他急匆匆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尽头,傅深这才调转视线,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严宵寒一张冷面上:“钦察使大人,好大的威风啊!”
严宵寒比了个“请”的手势,一边带着他往御书房走,一边答道:“不敢。”
“我看没什么是你严大人不敢的。”傅深凉凉地道,“对了,还没来恭贺严大人高升,平州一案办得叫人闻风丧胆,李运舒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想不到最后竟栽在你手里——单凭这一件奇功,做个飞龙卫钦察使都是委屈你了。”
严宵寒只当听不出他的嘲讽,八风不动地答道:“李运舒暗中豢养兵马私军,久怀不臣之心,他在平州的种种作为,圣上早有风闻,我也只是奉旨办事。倒是傅将军远在燕州,军务繁忙,还分心记挂着在下,实在叫我受宠若惊。”
“严宵寒!”傅深叫他这态度气得火直往脑门蹿,压低了嗓音怒斥道,“你是真傻还是在跟我装傻?李运舒该死,要收拾他自有御史大理寺,你掺和这摊浑水干什么?京城这么大的地方还不够你折腾吗,谁给你的胆子往军中伸手?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脸一放下来,严宵寒反而一改先前形容,周身气焰顿收,语气跟着莫名其妙地温和了下来:“唔……就当我是吧。待会儿见到陛下,他若问你的意思,你也照这么答,记住了吗?”
御书房离太和殿不远,两人脚程又快,没几步就到了,傅深被他这突然转性弄得一头雾水,脾气还没发完,就和严宵寒一道进了御书房。元泰帝一贯擅长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对傅深显得十分宽容,叫内侍赐茶赐座,温言勉励了他一番,才话锋一转,说到正题上:“李运舒谋反下狱,平州都督一职空缺,此地险要,不可一日无将。敬渊,依你之见,该派何人接替李运舒?”
傅深心中狠狠地打了个激灵,差点下意识地朝严宵寒看去,好在忍住了,谨慎地道:“臣是燕州守将,不该左右陛下用人。”
“不必拘束,”元泰帝道,“平州离燕州最近,又是你叔父捐躯之地,朕想着若能选个得用的人顶上,对你北燕军也是一大助力。只是不知道你心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严宵寒眼观鼻鼻观心,自始至终一语不发,就好像大殿里没有他这个人一样。傅深垂下眼去,余光瞥见半步外一片绣银的深蓝袍角,突然想起进殿前严宵寒说的话,心中顿悟。他沉吟片刻,缓缓地道:“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开恩。”
“什么?”
“臣听说先叔去后,肃王殿下曾请封平州。王爷与先叔自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如今天人永隔,臣是做晚辈的,不忍见王爷太过伤心,因此斗胆请陛下容情,允准王爷所请,也算是……全了我叔父的一点夙愿。”
肃王与傅廷信交好在天家并非秘密,只是两个人都出身显贵,一举一动牵涉众多,又都自恃年少,总觉得来日还长。谁料命运无常,离合从不给人以喘息之机,时至今日,活着的人再怎么难以忘怀,也只能靠这些自毁般的挣扎聊以自慰了。
“你——”
元泰帝本意是想借傅深的力,名正言顺地把自己的心腹眼线安插进平州军里,孰料傅深上来就掀了摊子,一张口抬出了先人遗愿,元泰帝要是不答应让肃王守平州,一来显得他不近人情,二来与他苦心塑造的优待功臣的形象相悖,这下反倒把自己高高架起,弄成了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傅深见他面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犹豫之色,立刻极有眼色地从座位上起身下拜,沉声道:“请陛下恩准。”
严宵寒顺水推舟,适时地在旁附和了一句:“请陛下开恩。”
“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唉,肃王是朕的兄弟,难道还真让他去那冰天雪地的苦寒之地守一辈子?”元泰帝心烦得直摆手,“罢了,罢了,让朕再想想,都先下去吧。”
他这样说,事情就成了五分,傅深和严宵寒默契地一同行礼,齐声道:“臣告退。”
这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出了宫门,傅深正想着去哪里消磨半天,省得回国公府看泰氏那张晚娘脸,严宵寒出声叫住了他:“正是饭点,将军中午若没有别的安排,不如让在下做一回东道?”
“本来有人约了我吃酒听戏,被你活生生吓跑了,”傅深抱着手臂盯着他,“严大人打算怎么赔我?”
严宵寒眼角微弯,眼底漾开水波一样的笑意,轻声道:“我知道他要带你听的是什么戏,随我来就是了。”
傅深与他有将近一年没见,这次回京乍一碰面险些被严宵寒的冷脸唬住,心说此人升任鹰犬头子后果然比先前更有威仪,可现在一对上严宵寒的眼睛,又觉得他好像设什么变化,纵使两人针锋相对,他也总对傅深抱有一分忍让,明明傅深是占理的那个,却每每都觉得是自己欺负了他。
城东春明池畔碧云红雨楼,二层雅间推开窗,就能看见下方热闹的戏台,演的是一出《万里平戎记》,傅深一边吃饭一边支着耳朵听了几句,越听越迷惑,放下筷子道:“我怎么听这词儿这么熟悉呢?”
严宵寒执着茶杯,慢慢悠悠地低声道:“少年将军,白马银枪,十八岁披挂上阵,横扫干军万马,百忙之中竟还能抽出空来从山贼手中救下一位落难女子,连蛮人公主也对他一见倾心……”
傅深只觉脑袋都被他念叨得大了一圈,忙道:“快住口!我这一生清名都让他们败坏干净了,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公然编派朝廷大臣,还有没有王法了?这都设人管?”
严宵寒一笑,不置可否,话里有话地道:“将军盛名如斯,确实该更小心谨慎一些。”
傅深道:“什么意思?”
严宵寒扬眉看向他,不答反问:“将军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跟我装傻?”
傅深毫不退缩地回视:“我倒不明白,你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跟我遮遮掩掩地打机锋?”
“这还要我如何直说?”严宵寒道。”陛下为什么封了你一个靖宁侯,为什么今天把你叫过去同平州都督的事?将军,满京城都在传唱这出《万里平戎记》,你当真以为陛下对此无知无觉吗?”
“行了,你不用再说了,”傅深将茶杯往桌上一撂,起身漠然地道,“严大人一片好意,我心领了,但不管旁人如何猜度,傅家与北燕铁骑,自来只知‘为国尽忠’四字而已。告辞。”
严宵寒没有出言挽留,沉默地目送他拂袖而去,看着他的身影穿过人流,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京城街头。
他对着窗外出神良久,一直等到一折戏都唱完了,才放下手中半杯残茶,招手叫小二过来结账。
等他出门后,街角阴影处一辆久候的马车辘辘驶来,车夫把车停稳,跳下来替他打帘子,两人错身之际,严宵寒忽然道:“今晚带人抄检全城酒楼戏园,从今往后,不许再唱这出《万里平戎记》。”
车夫面露微愕,犹疑道:“大人?”
严宵寒在车中坐定,似乎有些困倦,半阖着眼,低沉轻缓地道:“本官与靖宁侯素有旧怨,偏见不得他们颂扬忠义,这种正人君子,就该让他默默无闻……一辈子待在北疆喝风才好。”
“属下遵命。”
清脆的鞭声一响,马车的速度渐渐加快,与傅深离开的方向正相反,朝着巍峨庄严的皇宫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