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四年,七月初七。
江南道,台州府。
江南向来是丰饶繁荣之地,前些年虽然战乱四起,南方却因为各路节度使的自保策略得以独善其身,加之长治帝在金陵登基,据守东南,江南非但没有遭战火波及,还因为新朝新政的格外优待,繁华更胜往昔。
近午时,百缘茶楼里坐了七成满,既有歇脚打尖儿的,也有吃茶听书的,说书人站在大堂东南角,正绘声绘色地说着一段故事:
“却说风雨大作之时,众人正在狐仙庙内歇脚,谁知‘轰隆’一道惊雷从天而降,正正将泥塑神像劈得粉碎。先帝大惊,其时飞龙使严宵寒随侍在侧,仗剑而起,厉声喝问:‘何物夤夜作乱!’”
“只见神龛后走出一个淡妆素服的绝色女子,向先帝盈盈拜倒,自陈道:‘奴本是山中一只野狐……’”
独坐窗边的客人听到此处,不巧嗓子眼里呛进半口水,顿时捂着嘴猛烈咳嗽起来。近处有人闻声望来,却只见那人瘦削的背影,穿一袭灰扑扑的长袍,不见装饰,从头到脚,无处不透出‘窘困’两个大字。
灰袍客人匆匆钦尽杯中残茶,唤人来结账。小二见这人只点了两碟没油水的小菜,茶也是最普通的清茶,心下便知这是个手头拮据的穷酸,于是懒洋洋地问:“客官要结账?三分银子。”
灰袍人却道:“半斤花雕,八样攒盒,再挑四样不腻口的茶点,别放杏仁,装好了拿来给我。”
小二瞪大了眼,心里转了一遭,立刻赔笑道:“客官稍等,小的这就去准备。不过本店小本生意,概不赊欠,您看……?”
那人自然听懂了他的未竟之言,也不计较这小小冒犯,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摸出个瘪瘪的荷包,在小二怀疑的目光中,从里面倒出了一枚金锭。
“够了吗?”他问。
小二眼都直了,一叠叠道“够了”,灰袍人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样子,淡淡嘱咐道:“用心准备。”
小二脚下生风地跑了,灰袍人心不在焉地倚在桌边,听那说书人眉飞色舞地讲故事,目光却透过半开的窗,注视着远处热闹熙攘的长街。片刻后小二恭恭敬敬送上一个食盒,他接在手中,避开周围茶客好奇的目光,微微佝偻着背向外走去。
砰!
一个茶壶突然从二楼落下,砸在他脚边,碎片四溅,茶水横流,大堂中的客人们被吓了一跳。满堂寂静中,那灰袍人默不吭声地往一旁让了让,仰头望向二楼。
掌柜的最先反应过来,急忙上前赔礼道歉:“这位客官,对不住……”
灰袍人蓦地抬手,示意他噤声。
掌柜的一愣,随后便听见楼上传来疯狗般的叫骂,尽是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数息后,一个衣衫凌乱的女人从楼上雅间中冲了出来,狂呼救命,却被随后跟出来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擒住,扯着头发拖回了屋子。
紧接着数声闷响,那女子的声息弱了下去,渐渐不闻。
楼下一片死寂,很快有客人起身销账走人,余者纷纷效仿。灰袍人看得奇怪,转头问掌柜:“楼上快要闹出人命来了,店家为何还不报官?”
掌柜愁眉苦脸地“嗨”了一声,吞吞吐吐:“客官您有所不知,这台州城内,有些事管得,有些事、实在是管不得啊。”
灰袍人心下了然,拔腿便朝楼上走,掌柜惊恐万状,立刻伸手阻拦:“不行!你不能上去!”
那人的脊背不知什么时候伸直了,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冷,犹如寒潭冰窟,威慑力十足,霎时将掌柜钉死在原地。他拂开那条碍事的手臂,径自上楼,来到茶室前,守门的两个壮汉早听见楼下动静,轻蔑地扫视过来,嗤笑道:“别多管周事,识相的趁早滚远点,这里头的人你惹不起。”
“哦?”灰袍人眉梢一挑,竟然也笑起来,那笑容嘲弄诡谲,和他蓦然而动的身法一样莫测。两个护卫只觉眼前一花,连他何时出手都没看清,刹那间只觉腰腹一阵剧痛,被那人一脚一个,横着扫飞了出去。
战战兢兢的掌柜,以及大堂里还没走的客人,眼睁睁地看着两个百余斤的壮汉飞向半空,宛如方才那个倒霉茶壶,直直从二楼坠下!
收手时,那人翘起的唇角犹未落下,他掸了掸衣袖,低声自语,补上了方才没说完的半句活:“除了拙荆,这世上还没有我惹不起的人。”
说完,他抬腿踹翻了茶室薄薄的门板。
室内一股浓烈异香扑面而来。
灰袍人早有准备,侧身避让,掩袖遮住口鼻。他四下扫视,顺手抄起一个茶杯掷向屋内,撞开紧锁的窗户,待穿堂风吹净了残留的香气,才踱步走进一片狼藉的雅间。
女子早已陷入昏迷,屋里只有一个衣衫不整的浪荡公子哥,正伏在女子身上急速耸动,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荤话,丑态毕露,甚至已有些癫狂之相,连踹门这么大的动静居然都没惊动他。
案几上放着一个铜香炉,白烟轻嫋,灰袍人捏着鼻子走过去,掀开炉盖,里面还有指甲盖那么大一块秋夜白正缓缓融化。他用半盏残茶泼熄了余火,又绕到案前,用脚尖摊开那神智不清的公子哥,拎着茶壶给他浇了点冷水:“醒醒。”
那人哼哼唧唧,不断挣扎,可惜胸膛被灰袍人踩住,他身体又虚得厉害,只能像个被掀翻的乌龟的一样四肢乱划。灰袍人见状,也知道他一时半会儿难以清醒,眼珠一转,想出个损招来。
没过多久,整座台州城万人空巷,盛况堪比元夕灯节,无数百姓闻风而来,挤到百缘茶楼前看热闹。只见二楼某间茶室窗户大开,楼外挂着个瘦得麻杆似的男人,双手被缚,整个人赤条条地吊在半空中,却毫无羞耻挣扎之意,口中反而胡乱喊叫些不堪入耳的淫词浪语,甚至还自报家门,冲着不知身在哪方的小娘子喊话,扬言自己是台州知府家公子,只要从了他,包她日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知府贪赃枉法,家人娇纵跋扈,这在台州百姓中已不是秘密,只是从来没有人敢在青天白日之下妄言“青天”。然而今日这一幕,却直如惊雷贯耳,一道闪电劈开长夜,点燃了久积的民怨。
此事很快传至台州知府黄若飞耳中,黄少爷在被吊了一个时辰后终于被迟迟赶来的衙役救了下来。说来可笑,黄少爷下来后就虚脱昏厥了过去,叫了郎中来诊治,病因却不是惊吓受寒,而是用药过度,泄身过多导致的肾亏。
领头的衙役揪出茶楼掌柜,厉声逼问他是何人犯案、犯人逃往何处,谁知还没等他以严刑恐哧,掌柜的、跑堂的,还有一众看熟闹不嫌事大的茶客立刻异口同声道:“福来客栈!”
衙役懵了:“什么?”
掌柜哆嗦着道:“那人临走之前说过,若有公差来缉拿他,请至福来客栈,他在那里等、等着各位。”
衙役们面面相觑。不是没见过主动投案的,但从没见过这种犯了案还给公差留话的——就好像不是在等人上门抓他,而是自矜身分,要等他们请他前往公堂。
“走。”领头的衙役一挥手,暗暗咬牙,“去福来客栈!”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冲向两条街外的福来客栈,身后还缀着大批看熟闹的百姓,简直是一场闹剧。到了客栈,那灰袍男子果然未食言,竟真等在大堂,既没多言,也未动手,斯斯文文地跟着他们走了。
此时天色向晚,若是往日府衙早已闭门,可今夜却一片灯火通明。衙役们费了大力气才驱散聚集的百姓,黄若飞面色阴沉地从后堂走出来,令人关上大门,在公案前落座,重重一拍惊堂木,迎面先给了他个下马威:“堂下何人?见了本官焉何不跪!”
受审的灰袍人负手站在堂上,此时方赏了黄知府一个正眼。如果茶楼掌柜在场,说不定要惊呼出声。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他的脸不再是瘦削蜡黄的沧桑模样,总是微微佝偻的脊背舒展开来,眉目像是洗去了拙劣的修饰,现出原本的俊美无暇,气势凛然,甚至隐隐压过乌纱官袍的黄大人一头。
“知府大人,”他笑了笑,“以后你就知道了,我不跪,是为了你好。”
黄若飞办事虽然荒唐,但还不是傻子,一介草民不敢跟他这么说话,此人明显是来找他麻烦的。可谁知道这混帐到底是深藏不露,还是故意诈他?
心里刹那掠过千百个念头,他最终选择了避其锋芒,不动声色地道:“阁下到底是何人?还望明示。”
“大人不必急着问我,”灰袍人道,“我有几个问题请教大人,你若答得上来,自然知道我是谁。”
黄若飞心中蓦地一颤,陡然生出种不祥的预感。
“敢问黄大人,你可知道贪墨受贿,枉法曲断是何罪?”
“纵容家仆逞凶斗狠,包庇独子强奸杀人恶行是何罪?”
“勾结盗匪,冒领功劳是何罪?”
“侵贪治水银雨、税银、私茶私盐转卖假银,不可计敷,这是何罪?”
“朝廷明令查禁秋夜白,独你台州府治下动辄私运千两,获银数十万,荼毒江淮,该当何罪?”
“哐啷”一声,惊堂木滚落桌下,可没人敢上前去拾。黄若飞面如土色,颤颤巍巍地指着他,险些当场喷出一口血来:“你到底是谁?!”
“我是朝廷派来摘你头顶乌纱的人。”
灰袍人从袖中取出象牙腰牌,冷冷地注视他:“本官姓严,职任天复军使,奉太后与陛下之命,督查台州府私运秋夜白一案。”
天复军使……严宵寒!
当年横行京师的飞龙卫,如今位高权重的顾命大臣,据说出入宫禁如同进出自己家门,畅通无阻,连靖国公亦要对他礼让三分。
严宵寒虽然不烧杀抢掠,也不掳人妻女,但飞龙卫经手的都是手起刀落、血流成河的大案要案,因此通常不为寻常百姓所知,反而在官场中声名狼藉,叫人又敬又畏,恨不得一辈子都别与他扯上关系才好。
黄若飞捂着心口急喘,在场的衙役胥吏幕僚等早已噤若寒蝉,齐刷刷跪了一地。
谁也没想到,黄公子竟把这个阎王爷给招惹上门了!
严宵寒缓步踱至黄若飞面前,言语中不无讥诮:“黄大人,若非贵公子引荐,你我还不会这么快就见上一面。”
人被逼到绝处,或许会跪地认输,也可能豁出去了殊死一搏,黄若飞若不是个胆大心狠之徒,也做不出这么多欺上瞒下的大案来。他盯着孤身站在堂上的严宵寒,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严大人既然来了台州,就别急着走,也让下官略尽一尽地主之谊——”
严宵寒手腕微动,匕首借着袍袖遮掩,滑进他掌心里。
黄若飞大吼:“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听起来人数不少。严宵寒蓦然对上黄若飞险沉怨毒的目光,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他之所以易容微服、隐匿行踪,而不是光明正大地巡察江南,就是怕惊了黄若飞这条毒蛇。
黄若飞与江南节度使何琦是儿女亲家,自长治新政以来,节度使们权势日盛,南方各地尤甚,严宵寒处心积虑地想打黄若飞个措手不及,以免他与何琦勾结,狗急跳墙。可是今日在茶楼偶遇黄公子,将计就计让黄若飞把他抓到府衙,全是他一时起意,黄若飞怎么可能提前知晓、还卡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找来了救兵?
马嘶声近在耳畔,严宵寒来不及多想,一跃而起,瞬间掠至黄若飞身旁,掌心匕首如毒蛇吐信,轻轻顶住了黄知府的颈侧。
下一刻,台州府衙大门被人从外面冲开。
“都别动!”
“谁敢轻举妄动!”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骑踏雪乌骓如入无人之境,顷刻间飞驰到堂前,其后紧随一队甲胄俱全的武士,动作迅速将公堂包起来。
唯有为首者没穿镫甲,可当他勒马站定时,没有人敢再生出反抗之心。
在场众人,包括黄若飞和挟持黄若飞的严宵寒,全都傻眼了。
“敬渊?”他喃喃道。
“看样子本官来的正是时候。”傅深朝呆若木鸡的黄若飞微微颔首,彬彬有礼地道,“听说黄知府不愿束手就擒,本官顺路来送黄大人一程。对了,你派去给何琦送信的手下,我也给你带回来了,完璧归赵,不用谢我。”
黄若飞:“……”
靖国公怎么也在这里!
“来人,将黄若飞及其同党一并拿下,收押候审。”傅深朝身后护卫打了个手势,纵身跃下马来。随行侍从立刻上前将黄若飞按倒在地,五花大绑,傅深则朝严宵寒走去,带着一点笑意,朝他伸出手:“好了,严大人,把凶器放下罢。”
严宵寒将那柄匕首收回袖中,被他牵着从案后绕出来,虽然极力克制,嘴角还是压抑不住地上翘。他斜睨了靖国公一眼:“‘顺路’?”
傅深搭着他的肩,倾身一笑:“急着见你。这不是特意过来接我家夫人么。”
他们二人一同出京,“严宵寒奉诏查访黄若飞贪腐一案,而傅深此刻本应该在台州静海军驻地,晚些才到。没想到严宵寒临时决定动手,他前脚离开客栈,傅深后脚便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最后竟然成功演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两人揣手出了府衙,一架青布马车早已候在门外。严宵寒起初还懵了懵,后来见傅深毫无诧异之色,二话不说便上了车。车廉甫一落下,堂堂靖国公就被人按住亲了上来,两人之间的温存已成了自然,可这次又有些不一样,狭窄的车厢很快热成了蒸笼。傅深随手拆掉了严宵寒用布条束好的发髻,难耐地扯了一下他流水般滑落的黑发:“唔……怎么了?”
严宵寒含混道:“嗯?”
“感觉而已,”傅深一缕头发别回他耳后,“严大人,您今天格外黏人啊。”
严宵寒伸臂将他牢牢抱紧,死不撒手,理直气壮地说:“今日查案时不慎被秋夜白冲了一下,犯病了,怎么办?”
傅深哑然失笑:“又来?我可没有第二把老腰给你折腾了。”
严宵寒轻轻吮吻着他的颈侧,一手不老实地滑进衣服里:“我看将军这把腰就刚刚好……”
玩闹归玩闹,车里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严宵寒自然不可能让傅深在这狭窄空间里受委屈,路程颠簸,也做不了什么。两人多日未见,趁此机会浮生偷闲地腻歪一会儿,倒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相濡以沫。
待马车停下,严宵寒掀开帘子,当头便见一片波光灯影。夜风泠泠,明河在天,河畔花灯随水浮沉,河上书舫往来,丝竹管弦余音嫋嫋,竟是难得地熟闹繁华。
“这……”
“忙得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傅深作了个“请”的手势,引他登上泊在岸边的书舫。艄公道声“客官坐稳”,长篙一点,小船悠悠漂向河心。严宵寒在船舱中坐定,一眼扫过案几上精心准备的茶果点心,不由得轻轻笑了,反握住傅深的手:“没忘。怎么会忘?”
原本他在茶楼里买了些酒果,是估计傅深很晚才会到台州城,两人虽不能把酒同游,好歹赶上个七夕的尾巴。可傅深行事,却总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秋夜晴朗,月牙弯弯,璀璨天河横互夜幕。书舫行至河心,傅深仰更望天,严宵寒枕在他大腿上出神。过了一会儿,傅深忽然低头,抬手盖住他的双眼:“不看星星,盯着我看什么?”
严宵寒从指缝里看见他勾起的唇角,坦然道:“你好看。”
额头上传来蜻蜓点水的温热触感,那人含笑在他耳边问:“比你还好看吗?”
严宵寒一时语塞,被他的甜言蜜语哄得哑口无言。傅深还不老实,伸手在他耳根处轻轻一抹,含笑道:“哟,脸红了。还是这么不禁夸。”
正说着活,水面上响起琵琶声,丝竹清越,许是两艘书舫离得近,夜风送来的歌声格外清晰,婉转悠扬,是一支《鹊桥仙》。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词是小儿女的词,可听在此时,却莫名地触人心绪。
严宵寒忽然想起了一些不愿提起的往事。他和傅深曾在多少个别离经年之后,才换来了这一夜尘缘。他立非是多愁善感、沉湎过往的人,然而过去虽早已过去,有些隐痛仍深埋在记忆里。哪怕岁月抚平了伤疤,但他永远都清楚地知道它在那里。
人只要刻骨铭心地疼过一次,就很难忘记,再洒脱也不行。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忽然被傅深塞了一颗冰凉的糖,甜味和桂花香在唇齿间源散开来——却是一颗曾令他念念不忘的桂花糖。
说来也奇怪,当年严宵寒孤身一人在金陵时,找遍了江南的桂花糖,却没有一颗是他想要的味道;而如今傅深塞给他的这一颗,明明只是街边随手买来的,他却尝到了一丝久违而熟悉的甜味。
“甜么?”傅深问。
“甜。”严宵寒捉住他的手,与傅深十指相扣,“可是没有你甜。”
傅深垂首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笑了起来。笑声掠过他的鬓发,又被河面清风倦走,随流水飘向星夜深处。
世间离愁别恨那么痛苦,可总有人越过迢迢银汉,万水千山奔赴而来,只为了这一点点甜。
管它流年偷换,西风回首又成陈跡。
当此际,正是双星良夜,如梦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