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月,一百五十个日夜,弹指即过。
月氏果然不肯放韩朗喘息,在秋收之前又攻,转眼之间又逼近婆夷河。
春蝗秋旱,婆夷河水枯几乎见底,满天满地都是他娘的坏消息,搅得韩朗焦头烂额。
唯一安慰的是华容最近安稳,负责监视的太监话越来越少,没啥可报告的,就只说他最近迷上了药材,要韩太傅小心他下毒。
韩朗一笑,这天起了个大早,特地去悠哉殿瞧他,看他在配什么毒药。
华容已经起身,正吃萝卜一样吃他每日一根的千年人参,见他进门咧嘴一笑,指着桌上碗碟:“王爷说今早要来,我就准备了好些吃食,还特地差太监炖了补药。”
韩朗勾头,看桌上尽是些酥啊饼啊之类的干货,蹙起了眉:“你不觉得你吃这些东西有违受德?”
华容撇眼,抓了块榴莲酥狠嚼一口,又拿手指指桌上那碗汤药,道:“补药要趁热,凉了会更苦。”
等了一会韩朗还没动作,他又加一句:“王爷不会怕我下毒吧?我对王爷,那可是颗心皎洁堪比明月!”
韩朗不响,端起碗来就一饮而尽。
中将离者本就百毒不侵,再者说了,给碗毒药让自己痛快去死,华总受应该还没这么仁慈。
喝完之后他拿袖子一抹嘴角,坐到华容身边,一只手搭上他腰,说的话却是万般正经:“一会上殿,你照我给你的折子说话,鼓舞士气,不要玩花样。”
“王爷冤枉,华容命捏在王爷手里,哪里敢玩花样。”
韩朗冷哼一声。
“不玩花样。这次真的不玩。”华容接话,似乎气力不济,将头搁在自家小臂:“我记得,不止我,我家贵人的命也在你手里。”
圣上升殿,这是近半年来第二次。
群臣在堂下等候,先是等来了抚宁王韩太傅,再然后终于听见太监唱诺,宣圣上升朝。
和上次一样,大殿上还是挂了黄帐,帐前还有珠帘,总之是隔断龙椅和群臣,让大伙只能隐约瞧见圣上一个黑影。
圣上染了重疾,不能见风。韩太傅是这么解释,自然就没人敢再发表疑问。
当今大玄,韩朗韩太傅,已经成了不是皇帝的皇帝,这事实人尽皆知。
所以这次圣上升朝,也不过就是走个场面,国难当头时说些漂亮话,鼓舞鼓舞士气而已,群臣也早有准备。
果然,龙椅间圣上开口,什么天佑我朝蛮夷必败,又什么有功者将来必定大赏,说的都是些大而无当的废话。
废话完毕,按照计划就应该退朝。
可是华容不,果然玩起花样,咳嗽一声,问:“林落音林将军可在堂下。”
韩朗的脸子立刻发绿。
林落音出列,华容在帐后又轻咳一声:“此去平夷,朕封潘将军为帅,林将军为副帅,愿林将军心在云天,不坠平生志向。”
韩朗脸子更绿,绿得随时能滴出水来。
潘克为帅林落音为副帅,这安排并不出格,可这华容当着满朝文武和林落音打情骂俏,莫非真当自己是死人吗!
“还有……”
在他脸绿得发蓝,蓝里冒烟时华容居然又说了一句,似乎意犹未尽。
居然还有!
“还有……”帐后华容继续:“请抚宁王韩太傅上前接旨。”
韩朗翻眼朝天,撇外八字出了列。
“兹事体大,请韩太傅下跪接旨。”
韩朗的脸由蓝转紫,紫里带红,可最终还是无法,在堂上一掠朝服,对龙椅上华容跪下了双膝。
“朕身染重疾,自知不久于世。现愿禅位于韩太傅,圣旨如下,请宁公公宣读。”
这一句说完满堂静默。
宁公公尖细的嗓门在纱帐后渐渐漫开,曰:“太傅韩朗与社稷有功,朕愿效仿唐尧禅位于虞舜,虞舜禅位于大禹……禅位于彼,望韩朗能奉皇帝玺绶策,接天子称号,代周而立。”
言毕这位公公还步下高阶,将圣旨展开,公示群臣后又亲手交到韩朗手间。
韩朗如被定身。
华容何时拟了这道圣旨,眼前这位宁公公又何时成了他的爪牙,自己居然半点也不知晓。
华容华总受,果然不是他妈省油的灯。
身后群臣这时喧嚣,已经有人跪地,长呼:“圣上英明!”
而帐后华容起身,宣了声退朝,下阶时一个踉跄,就好像真的身染重疾体力不支。
好戏,真他妈锣鼓齐喧一场好戏!
韩朗的长腿一伸,悠哉殿大门应声而挂,殿里宫娥太监也立刻“哄”一声作鸟兽散。
大床上黄幔轻摇,只有华容一人气定神闲,依旧施施然摇他的折扇。
韩朗走到他跟前,强忍住怒气,将朝服上束腰一把扯落,迎风就是一抖。
床间华容忍不住笑了起来:“王爷这是要教训我吗?居然要亲自动手,看来这次真是火大。”
语未落鞭声已至,腰带被韩朗挥动,三尺软绸就好比百炼金钢,“唰”一声就撕下他脸上一条皮肉。
华容不动,眼皮瞬也不瞬,继续摇他的扇子。
腰带于是一次又一次横落,依次扫遍他全身,顷刻间皮开肉绽。
韩朗气喘吁吁,爬上床来,一只手卡住他伤口,指甲一寸寸刺进他皮肉,身下也逐渐昂扬,将他牢牢顶上了床板。
华容还是不动,淡淡:“王爷要做请抓紧,错过了这次,下次就很难再有机会。”
这一次韩朗听出他话里有话,停住了动作,一顿:“你刚才说什么,什么意思?”
“我让王爷抓紧,因为我还有事,以后就不能给王爷取乐了。”
“什么事?”
“我和人有约。”
“和谁?你别告诉我是林落音。”
“我和阎王老爷有约,日子就在今天。”
“你放屁!”
“我没放屁。王爷可能不知道,我家往上数,八代都是行医。”
韩朗不说话了,呆住愣住傻住彻底定住。
华容也不再摇扇,伸出一只手指,抹干净落入右眼的鲜血,很是体贴地一笑:“太傅,宣御医吧,您若说不出话,我帮您喊。”
※※※※※※※※※※
御医会诊完毕,被韩朗当场踢死一只,其余的好容易保住命,集体爬行,后退着出了悠哉殿。
韩朗立在那张大床之前,觉得脊背发凉,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说话也不禁颤抖:“他们说什么,什么叫做五脏郁结沉疴难治,放屁,全都他妈放屁!”
“五脏郁结沉疴难治,意思很简单,就是我是被憋死的,一日日的忍,现在终于挨不住,要去会阎王老子。”
“你放屁!”
“我才高八斗的王爷,除了放屁您就没别的词了么?”华容笑,身子下沉,这一笑好不恶毒:“当然,您的确没曾想到,一只百虐成钢的受居然也会死,居然不会万年永在地让您虐下去。”
韩朗失语,胸腔里血气翻腾,要紧握拳头才能立住。
华容则是施施然打开了他的折扇。
“灭我全门的时候,王爷没想到,这血海深仇会让我日夜难安,此后终生气血难平。”
“将我手脚打断然后强要的时候,王爷没想到,断骨对锉,将为我此生埋下隐疾。”
“一根绳子将我小指吊断的时候,王爷也没想到,我如何能够忍住不叫,那一口强忍的气力,足够让我折寿十年。”
……
“当然这一切王爷不会知道。”说到最后华容轻声,朝韩朗半眯起眼:“这是王爷的风雅与趣味,是被王爷顾念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不是抱怨,只是抱歉,抱歉此生气力有限,当不起王爷如此大爱。”
这一句时他眼神已经衰败,空蒙蒙的,但那讥诮却仍是坚硬,半分也不肯妥协。
韩朗咬了咬牙,一口腥甜在唇齿打转,终于在床前半跪,握拳:“你不会死,这里是皇宫,有的是千年人参万年龟,就是死树也能补到开花。”
华容又笑:“那很好,王爷不妨试试。”
韩朗垂头,气力被他语气里的坚定抽光,将额慢慢顶上床角:“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不成了,是不是早就知道。”
“也不算早,大约一年前吧。”
“死撑不说,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场无可挽回?”
“是。”华容点头:“还要感谢王爷配合,最后一顿鞭子送我上路,成全了我的无可挽回。”
似乎是配合这声感谢,他额顶那道鞭痕迸裂,热滚滚的鲜血下落,滴上了床边韩朗的手指。
韩朗将手举高,看着那滴热血,浑身颤抖,气息已经不能流转,几乎是没有知觉地问了句:“你当真是如此恨我,恨到……”
“恨到生死不容。”华容紧声跟上。
“那你为什么不报复,喝我血要我生不如死,出冷箭使暗拌,将我命拿去!”
华容不答,神思恍惚,一双眼微朦,已经不知看到了哪去。
——“韩朗不能死。”
隔了这么久,林落音这五个字却依旧清晰,沉沉压在他心头,一刻也不曾散去。
而韩朗这一刻却突然冷静,不再沮丧也不再颤抖,伸出手指,居然开始宽衣解带,将朝服脱尽,爬上床去,就这么枕着头,躺在了华容身边。
“你不跟华贵道别?”他道,语调回复浪荡,一双眼打斜看天。
“那日在门板上晾银票,等他来抢,我就已经知道那是诀别。贵人还是贵人,没有比这更好的道别。”
“不跟你姘头林将军道别?”
“不跟。”这一次华容回得干脆,很是吃力坐身:“我只跟王爷道别,对王爷是颗心皎洁堪比明月。”
“不用。”韩朗也回得干脆:“我陪你上路,反正我中将离,已经毒入肺腑,早死个三时五刻,也没啥区别。”
华容眯了眯眼,似乎并不意外,也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将那乌金大扇推开,翻转扇面对准韩朗。
扇面甚宽,背面密密麻麻,写了不下二十种药材。
一旁华容轻声:“我家姓楚,祖上八代行医,到我爹这代最是腾达,官拜四品御医,曾是先皇后的心腹。”
韩朗半张了嘴,双手推床,不自觉已经坐直。
“兴定十九年,我爹辞官,举家避祸来到江南。”
韩朗再次定身。
兴定十九年,这个年份他终生难忘。
就是这一年,他身中将离,从此十五年纠葛不休。
“真巧是不是?”那厢华容吃力地笑:“你我缘分非浅,当年我爹为皇后配了这杯毒酒,到今天,却是由我亲手奉上解药方子。”
“所以说这是天意,注定你我不能同路,生死不容。”
韩朗深深喘气,再没话可说,血液里的流氓成分燃烧,一把就将扇子夺过,扇面撕了个粉碎,紧接着又把碎屑塞进嘴巴,不喝水不喘气,就这么直眉瞪眼一记咽到了底。
要说任性,他韩太傅也是天下无双。
华容叹了口气:“王爷果然任性,这墨汁味道如何?”
“墨汁虽苦,可渗到心里却是甜的。”
韩朗挑眉,笑到一半,却突然顿住。
墨汁是苦的!
中将离者食不知味,可他现在居然尝到了,这墨汁苦中带涩,害他满嘴都是油腥!
“早起给王爷喝那碗补药,我早就说过,我对王爷是颗心皎洁堪比明月。”
一旁华容轻声,一口气泄了,便再也没法坐直,斜斜靠在了床边。
处心积虑,这才是真正的处心积虑。
不图江山富贵,只图和他生死不容。
韩朗感觉到绝望,强压住胸口翻腾的气血,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一时痴惘,轻声问了句:“我就真的只是一厢情愿,从头到尾,就真的只是我一厢情愿?”
“你想问我到底有没有真心,哪怕是一点点?”
韩朗抬起了头。
“背着血海深仇来被你凌辱,已经很贱。被凌辱了还痴心一片,那不是天下至贱。韩太傅,你这个问题好不天真。”
华容的这声回答已经失去气力,轻飘飘的,但却恶毒至极。
韩朗张开了嘴,那口心血到底没能忍住,赤淋淋一股,悉数喷上了华容衣衫。
华容轻声:“记得死后替我换袍子,我要干干净净去死,从此和太傅再无干系。”
说完这句他静默,很心定,在等韩朗的第二口血。
可是韩朗没吐,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于是他只好叹气:“那就这样吧王爷。我祝王爷万寿无疆,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单。”
韩朗已经无语,只得将手蒙面,十指微张,捧着一脸绝望。
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单。
而他的真心,原来从来便是天上云雨,不可求求不得。
这原来就是命运不在自己掌握的滋味。
“人生从来便是苦海,当受则受吧韩大爷。”一旁华容跟了句。
当受则受吧韩大爷。
光线昏暗的大殿里回荡着这句,华容带笑,至死也不悲戚,可那声音,却是最终低了去。
此生此世,再也不会响起。
终章
周家帝崩,国却不可一日无君。
韩朗称帝,却迟迟没有办登基大典。
这事拖了又拖,原本腹诽他为帝的大臣,反而开始惶惶着急,终于按耐不住,集体承谏催促。韩朗笑纳后,却提出一个要求:“举国尚‘土’改尚‘金’,典礼龙袍顺应五行改为白色。”
退朝后,礼部尚书私下寻到了已官拜司马的流年,表情略带为难。
流年笑问,“尚书大人,皇袍改色,不可行吗?”
“帝王一言九鼎,怎么会有不可?尚‘土’改尚‘金’,白、杏、金色属金;龙袍改成白色,只需几日的功夫,确实没有不妥,只是……”
“只是什么?”流年追问。
尚书搓手,恭敬地答道,“自古五行,火克金。如果皇帝换了龙袍颜色,那百官红皂色必是不能再穿了,朝廷改制官服,恐怕这庆典又该拖了,至少要拖到翌年秋日。时局非常,可否请司马大人试探圣君口气,一切等大典后再改。”
流年顿挫,转而又问礼部尚书,“大人,火克金,那金克什么?”
“五行中,‘金’是克‘木’的。”
“什么颜色属木?”
“绿、青色。”礼部尚书如实作答。
流年远望,久久后笑道,“那……我想皇上是不会改主意了。”
翌年,秋。
潘克、林落音在外征战进一年,直捣黄龙之势,终得月氏王降表,大捷而归。
全军凯旋回朝那日,韩朗下旨,翌日登基,并亲自出城迎接。
满城菊花盛开,天子华盖下,韩朗白袍银带,远远而望如披素孝。十二道冕旒长垂至肩,缓缓地随秋风晃荡,旒间白玉珠碰撞,其声叮当。
黄昏薄暮,韩朗单独召见林落音。
殿堂之上,落音跪地刚想启口,却被韩朗冷笑打断,“我知你想问什么,华容,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林落音徒地抬头,隔着冕旒,却看不清韩朗的表情,一怔之下脱口而出:“不可能!他怎么会一句话没有就……”
“他已经跟你道过别了林将军。”
“什么时候?”
“那日大殿,他一字一句,要你心在云天,不坠平生志向,可怜你竟没听懂这句诀别。”
林落音一怔,人前倾,胸口如被闷雷击中,一时竟已无语。
而那厢韩朗笑声又起,从龙座站起,“他已经死了!而你也休想知道,他葬在何处。而我也只告诉你,待我百年后,将与他同葬一处,并压他之上!千古不变,永生永世!”
“你……”林落音全身簌簌发抖,已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手握成拳,眼里布充血丝。
殿外日落月升,银钩洒下霜白,沿着玉阶,阶阶升高。
韩朗却慢慢走了下来,“他解我将离之毒,推我坐上龙椅,只为要依你一个国泰民安。”
韩朗一步跟上又一步,走到林落音跟前终于停下,“其实,我当时大可以随他去死。我没这么做,非是我贪生,也不是我心存什么国家百姓;只是怕这世间,除了我之外,再也无人会依他。你说,是也不是?”
林落音抬头,两人四目相对。
“林将军,你继续心怀大志。我会依他,送你个国泰民安。会依他,明日登基,享受这万里孤单!”
林落音木然不动。
韩朗拂袖离开,人在门前又回转,低看自己伶仃孤影,朗声道,“林将军,我比你强!”
史记:
帝登基,又逢伐虏军报大捷,帝喜,大赦天下,并颁旨诏下:文武官三品以上赐爵一级,四品以下各加一阶;凡凯旋之军,各再追进一阶,其余按功勋论赏;首功华容,封绿衣侯,赐其疆土,疆地之门,命为:“一受封疆”!
作者有话要说:
林将军,愿你心在云天,不坠平生志向。
韩太傅,愿你甘得此报,痛享无边孤单。
华总受,愿你心口如一,当真无爱无憾!!!
完
番外
楚家二少楚阡,自小骄纵无法无天,连哥哥名字都抢的主,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雪亮的剑刀插进胸口。一点,都不觉得疼。
那一天所有的黑与夜,让他记住一个名字。
韩朗,韩太傅。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的名字已经改叫华容了。
人的本性总是如此执拗,背着这样的血海深仇,他却没有变成寂寞的高岭之花。他只是决定,从今天开始,做一个哑巴。
做这个决定并不难,为此他搬到了张家村,这日还特地去了集市,比手势买了一只鸡,回来仔细拔了毛,放了姜片药材,炖了好浓一锅鸡汤,又配一碗米饭,吃得很饱很妥帖,大字型躺在床上。
躺了一会,他就看到村里张员外的儿子张阿达腆着肚子剔看牙,朝吴寡妇屋子走去。
吴寡妇有个三岁的儿子,每当张阿达去他家的时候,就会来华容后院玩泥巴,画一个胖子,然后拿柳条抽打。
华容于是起来了,看到瓦罐里面鸡汤还沸着,就笑眯眯端起来,又笑眯眯走到张阿达跟前,手一点都不带抖的,把汤浇在他裤裆里。
当天夜里,他就被打断了一条腿两根肋骨,又被那只瓦罐破了头,扔到了村头那条臭河里。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还一直记得护住自己的脸。作为一个哑巴,算比较合格。
再然后他就到了镇上,腿跛了一月有余,专门挑了一个风水宝地要饭。
余英家的大门口。
余英是他在私塾的同窗,家里境况一般,爹也就是个镖师,但不知怎么的,祖坟突然冒了青烟,生出了个余英来。
五岁时,余英跟着他爹在镖局玩耍,看到总镖师舞剑,回到家拿了一根树枝,就把总镖师那所谓降龙剑舞了个八九不离十。
七岁时,余英去参加童生试,不出意料考了个第一。
整个城里的人都说,这个余英,将来是要当大将军的料。于是余家砸锅卖铁,把余英送进了最贵的学堂,当了华容的同窗。
学堂里来了一个穷人,文课武课都是毫无悬念的第一,每日进出,整个人都似根标枪的那么笔挺,那就实在太让人讨厌了。
华容作为学堂里不学无术的首席代表,少不得明里暗里给他下了许多绊子。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学无术的华容慢慢开始觉得,这个人没那么讨厌了。
因为他很真。
在学堂里,他挺直个腰板,说要精忠报国的时候,很真。
被夫子要求,他拿看戒尺抽华容掌心的时候,很真。
跟华容说,他最讨厌他们这种纨绔子弟的时候,很真。
把华容功课撕了又撕,罚他一遍又一般重写的时候,也很真。
以至于后来华容跟他说,如果他将来当了大将军,他愿意千里狗腿,给他去当军师的时候,也很真。
说这句话的时候华容还差一天十七岁,这一辈子,从未有过的认真。
所以到了今日,已经决心要做一个不要脸哑巴的华容,也是很认真选了这个地方,要饭。
这是一年的春日,三月初十,街上有杨花飞舞。余英已经做上了县衙的捕头,虽然官职不大,但他还只有二十岁,才是春上枝头,似锦前程还在后面。
每日躲在角落,看着余英穿着束腰官服,笔挺挺从府门里出来,华容就觉得断腿没那么疼了,还有力气大战同行,抢到热乎的包子吃。
这么养了半多月,也是半个字也没说,但华容觉得这么养下去,他的大计可能就废了,于是收拾行装,拄了个拐,去敲闲云山庄的门。
闲云山庄在野郊,顺着山水地势,像个谪仙的居所。华容在山庄门口的小溪里,非常认真洗了脸。
开门的是云姨,在见到华容洗干净的脸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道:“来找活路的?闲云,还是野鹤?”
华容拿着他的拐,很认真在地上写字:野鹤。
闲云山庄,一整个余姚地界,最出名的豢养小倌的场所。
所谓闲云,就是属于山庄的小倌。而野鹤,如其名,就是借个地方,来去自由,但山庄的份子,抽得极狠。
按照云姨的说法,近几年,山庄都没有收过野鹤了。但看过华容的脸以后,她又觉得,有些个原则,不要也罢。
所以说,人要活下去,怎么能不要脸,脸是最最要紧的东西。
华容于是就在山庄留了下来,但是山庄教的那些东西,他一概不学,琴棋书画一窍不通,连鞋袜也不穿,来了客人,他就赤着个脚,流氓一样坐在地上,只要给钱,什么要求他都配合。
本想着是攒够了钱,再去京城,可没曾想到,三个月后,他就见到了他绝不想见到的两个人。
韩朗,韩太傅。还有余英,余标枪。
那时候的韩太傅,还没有权倾朝野,被大哥摆了一道,身受重伤,到了余姚避难,于是亲自挑中了山庄这个地方。而余英,就是县爷派给太傅的护卫。
韩太傅其人,养伤的方式当然是激烈又特别,但云姨也有私心,这么好的单子,肯定不会给华容这种野鹤。
一月有余,华容与韩二,都不曾有任何交集。
而余英,则开始频繁进出华容隔壁房间。
没有任何意外的,华容猥琐地在自己房间墙壁上,掏了一个小洞。
隔壁房间的小倌,是个白皮书生,长得也并不怎样,好像有点痨症,余英便总去,到了后来,干脆搬了炉子到他房间,给他炖汤,煮金丝燕窝,两人一起吃饭。
华容在隔壁房间,被客人按在墙上狠操,痛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透过小孔,能看见余英给人舀汤,并一口一口给人吹凉,那滋味,十分酸爽。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也能感觉到余英有心事,他以为那是余英动了惰,纠结在自己的辉煌将军之路上,要如何接纳一个小倌。
而那时候的华容,在心深处,还留有一丝,不太看透的地方。
于是一个很平常的晚上,他透过小孔,看到那白皮书生在酒水里下了春药,心里那一丝看不透,就突然壮大起来,蒙住了他整个胸膛。
余英喝了药酒,就开始抽起风来,嚷嚷着必须要折一枝桂花,白皮书生便出了门,于是正中华容下怀,被他一记敲昏,拖进茅房。
拿着那枝桂花,脸皮比城砖还厚的华容届然有点发抖,但他没有忘记,进门的时候先吹灭油灯,又把屋子唯一一扇窗户关上。
药性上来的余英,已经根本不记得什么桂花,华容爬上床的时候,他已经像一块烙铁那么烫。
余英跪在他身后,滚烫的手滑进他怀里,刺进去的时候,都还留有一丝温柔。
他抱着他的腰,手滑动在他胸膛,轻声:“你会不会痛?”
华容将他的手牵过来,教他握住自己分身。
于是余英一边冲撞,一边飞快移动他的右手,每一下都更入深处,每一寸膨胀都流淌着熔岩。
没有多少床第经验的余英先射了,在他身体里面抽搐,有些迷离的余英说:“楚二,你会不会痛?”
那一刻的华容忍住,没有发声,但喉咙里那道惊雷劈中了他的心,化为无穷颤栗,一下子让他射了余英满手。
余英卸了力,还是后跪的那个姿势,紧紧抱住华容的腰,道:“楚二,你都不在了,没有了军师,我还当什么将军?你说,是不是?”
过了许多许多年,华容都还记得这一刻。这一刻沉默的痛苦,远远超过断腿断骨,以及被客人生生扯下头皮。
但他还是沉默了,那时候他还以为,他经受考验,成为了一个合格的高级哑巴。
第二日,华容躺在自己房间,听到外面打斗,和云姨一声尖叫,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赤着脚奔出房门,山庄的厅中,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他躲在人群之中,看见韩朗手起刀落,将余英一刀割喉。
血溅了一整个大厅,所有人一起惊声尖叫,除了哑巴华容。
而韩朗依旧是那副病容,根本没有看到华容,只拿一块手帕,轻轻擦干长刀上的血迹,跟地上死人说话:“我早料到这里会有人杀我,也想过会是你,但我没想到,你这么一表人才,居然会给我下毒,而本太傅,这么巧,就正好百毒不侵。”
而余英的眼睛,则不瞑目地,一直看着华容的方向。
是啊,楚二都已经不在了,没有了军师,他还当什么将军?他还磊落光明给谁人去看,不如,就收了这黑钱三千两,以后,换一种活法。
他以为他死了,所以,放弃了梦想。
于这一刻,华容才知道,他昨夜沉默的代价。
他修炼至他装哑的满级,以后万千种折磨,都不会再能让我们华总受开口。
“王爷一生杀过这许多人,当然不会记得他。”
许多年后,跟韩朗说起这些,华容已经很平静:“但我记得,我记得他最讨厌就是绿色,所以从那刻起,我决定一辈子都要穿绿。”
韩朗沉默了一会,心里很不舒服,道:“也是因为他,你才喜欢的林落音吗?”
“我没喜欢过林落音。”
“你以为我会信?”
华容淡淡笑了一下,打开扇子:“你爱信不信。”
皇宫大殿里的风,这时候回旋着打了进来,轻轻吹着华容的衣袍。
这一目,离华容之死,还有三天。
我没喜欢过林落音。
我喜欢的,不过是风光霁月,磊落光明,这些曾在我生命里出现过的幻影。
在这些幻影被你亲手破灭,我一路坠落至此之后。
你还非要追问,我还喜欢过谁?
韩太傅,你好生执拗。
好生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