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岑夜阑用午膳的时候吐了,元徵知道时已经是晌午了,他挥退下人,抬腿走了进去。
岑夜阑正握着岑玉的手在桌边写字,小姑娘七岁了,脸颊还带着婴儿肥,生得精巧可爱。她好认真,执着笔,写起字来那架势倒是像模像样的。
二人一见他,岑玉当即叫了声父皇,岑夜阑松开她的手,说:“怎么顶着大日头来了?”
元徵道:“赶巧过来,下人说你今日午膳时吐了,招御医来看了吗?”
道:“不碍事,该是天气太热了,不用这样兴师动众。”
“叫个太医怎么就兴师动众了?”元徵不赞同,看着岑夜阑的脸色,直接扬声吩咐道,“成槐,把钟太医给朕叫来。”
门外成槐刚应了声,岑夜阑叫住他,“成槐,不用麻烦——”话还没说完,脸色也变了变,抬手将杯中水都灌了下去堪堪缓过那股子漫上喉咙的恶心感。
元徵当即握住岑夜阑的手臂,担忧地看着他,“阿阑。”
岑夜阑说:“无妨,就是有些犯恶心。”
一旁岑玉仰着脸看她父皇着急的模样,又看她爹爹,想了想,说:“爹爹,你是要给玉儿生弟弟妹妹了吗?”
二人一愣。
岑玉老气横秋地说:“孟姑姑去年和爹爹一样,后来她就生了小阿泗。”
孟姑姑是孟怀雪,两年前她同新科状元郎成了亲,轰动京都。
那新科状元郎还小了孟怀雪几岁,眉清目秀,文质彬彬,任谁也想不到,孟怀雪竟会同他在一起。
元徵目光移到岑夜阑的肚子,二人都未瞒过岑玉,岑玉年幼时只知她有两位爹爹,后来见了别人都有母亲,巴巴跑去问岑夜阑,说:“爹爹,玉儿的母亲呢?”
岑夜阑哑然,不知如何说。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玉儿不是有父亲和爹爹么?”
岑玉奶声奶气地说:“可别人都有母亲呀,玉儿没有吗?”
岑夜阑说:“玉儿很想要母亲吗?”
岑玉想了片刻,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他们都有母亲,玉儿也想见见母亲。”
岑夜阑沉默了下来。
晚上,他辗转难眠,元徵困倦地伸长胳膊搂住他,含糊道:“阿阑,睡不着?”
岑夜阑睁开眼睛望着床帐,说:“玉儿今天问我——”
他顿了顿,有点焦虑道:“她母亲。”
元徵笑了声,蹭了蹭岑夜阑的脸颊,低声说:“他母亲是你。”
岑夜阑不吭声。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焦虑感了,他的身子是他一生的隐痛,尽管这么多年来,元徵已经用他的钟情和偏爱痴迷抚平了他内心的隐痛创伤,可要他对岑玉说,他是他母亲,岑夜阑还是无法坦然说出口。
元徵叹了口气,捏着岑夜阑的下巴同他结结实实地接了个吻,又眷恋地亲他的唇角,说:“这也值得你愁成这样,我同玉儿说。”
岑夜阑看着元徵,半晌才轻轻嗯了声。
2
岑夜阑不知道元徵同岑玉说了什么,小姑娘晚上爬上二人的床,说要同他一起睡。
岑玉年纪再小些时,屋中就有一张小床,后来那张小床变大,岑玉也由奶娘陪着睡了。
小孩儿肉嘟嘟的,浑身都透着股子香香软软,仿佛还带了几分奶味,她将自己往岑夜阑怀里挤,左边是岑夜阑,右边是元徵,只觉得开心的不得了。
岑夜阑莞尔,低头吻了吻岑玉的额头,岑玉看着他,也凑过去亲岑夜阑,亲完了,想起什么,转头又往元徵脸上啵了一下。
元徵失笑。
岑玉叫岑夜阑,说:“爹爹。”
岑夜阑:“嗯?”他声音低,眉梢眼角都透着柔和。
岑玉抿着嘴唇笑,又拿小脑袋蹭岑夜阑,凑他耳边说:“爹爹,玉儿好喜欢爹爹。”
岑夜阑摸着她柔软的发丝,说:“爹爹也喜欢玉儿。”
突然,岑夜阑听岑玉小声叫了声,“母亲。”
岑夜阑一顿,他下意识地看向元徵,元徵躺在一边,支着脸颊笑盈盈地看着父女二人,对上岑夜阑的目光,他眨了眨眼睛,没有说什么。
岑夜阑的手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喉结滚动,半晌,才艰难地应了声。
岑玉将脸埋在他颈窝里,又叫了声,“母亲。”
她闷声闷气道:“爹爹是爹爹,又是母亲,为了玉儿,是不是吃了许多苦?”
岑玉生来聪敏,天真又柔软,五岁那一年,父女三人一起出行,路边正巧撞见几个八九岁的孩子朝一个小孩儿扔石子,那孩子低着头不住闪躲后退,陡然脸上挨了一下,吃痛抬起头,他们才发现那小孩儿脸颊生了块青色胎记。
他若有所觉,又猛地低下头,抬手挡着自己的脸。
旁边的孩子拍掌嬉笑,骂那小孩儿,丑八怪,滚回家里躲着吧。
元徵记得那时岑玉看着那小孩儿,难过得眼睛都红了,他想,他的女儿同他父亲一般善良柔软。
元徵说起岑夜阑时,对岑玉说:“玉儿,你记得我们看过的那个脸上有胎记的孩子么?”
彼时父女二人正趴在栏杆上看池中游鱼攒动,她用力点头,道:“他住在城外义庄。”
元徵微笑道:“那玉儿记得他为什么会被人欺负吗?”
岑玉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说:“季蔚叔叔说,是他这里长了一块胎记,他们骂他丑八怪。”
元徵问道:“玉儿觉得丑么?”
岑玉摇了摇头:“不丑,”她又笑,说:“他长得很好看的,眼睛像星星一样。”
元徵笑道:“玉儿知道为什么别人说丑么?”
岑玉想了想,摇头。
元徵说:“因为他和我们不一样。这世上的许多人见不得别人和自己不一样,他们就认为那是坏的,丑的,不好的。”
岑玉听着,眉毛都皱了起来,“为什么?那明明不丑啊。”
元徵笑了一下,指着水中花色各异的鱼道:“玉儿你瞧,这世上的东西就像水里的鱼,有白花的,有双尾的,有三尾的,可有些人认为白花的才是鱼,别的都是怪物。”
岑玉想了好一会儿,说:“那他们真是蠢蛋!”
元徵哼笑了声,道:“所以玉儿,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就是这个理了,人,也不能与傻瓜论长短。”
岑玉似懂非懂,元徵肃了神色,看着岑玉,认真道:“玉儿,其实,你爹爹就是这些人眼中的‘不一样’。”
“上天多赐予了你爹爹一份礼物,却让他一生多舛,吃了许多苦,但你爹爹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没有被任何人任何事击垮。”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3
苦么?
自然是苦的。
这数十年来的如履薄冰,以男人之身生下岑玉,又岂会不苦,可好像也不是那么苦。
岑夜阑看着岑玉泛红的眼睛,抬手摸了摸她的眼角,低声说:“不苦。”
岑玉认真地说:“以后玉儿一定不会再让人欺负爹爹的。”
岑夜阑忍俊不禁,岑玉急了,往他身上蹿,说:“爹爹不要笑,玉儿认真的!”
岑夜阑托着小丫头的屁股,道:“爹爹没有笑话玉儿,爹爹是高兴。”
岑玉这才满意,说:“以后有玉儿,有父亲,没有人可以欺负爹爹。”
过了一会儿,元徵身上将她从岑夜阑身上扒下来,道:“好了别闹你爹爹,夜深该睡了。”
岑玉噘了噘嘴,不情不愿地说了句好吧,刚乖乖躺下,又往岑夜阑身边挨了挨,说:“爹爹抱玉儿。”
岑夜阑当即伸手搂着岑玉,岑玉闭了闭眼睛,突然,又睁开,说:“爹爹,玉儿有悄悄话要告诉你。”
岑夜阑笑了声,低头道:“玉儿要说什么?”
岑玉挨他耳边,小声道:“爹爹是玉儿的爹爹,还是玉儿的母亲真的太好了。”
她说:“爹爹,玉儿爱你。”
说完,她亲了亲岑夜阑的脸颊,两只手搭在自己身上,乖乖地睡觉了。
岑夜阑怔怔地看着岑玉,心里柔软又酸楚,半晌,额头一软,却是元徵支起身凑过来亲他。岑夜阑看着元徵,元徵冲他一笑,又去吻他的眉心,二人徐徐地接着吻,亲到嘴唇时,吻也是温情的,不带半分情欲,仿佛无声地安抚和温柔。
直到岑玉睡着之后,元徵换了位置,挨着岑夜阑,道:“让奶娘抱回去睡吧。”
岑夜阑说:“就这么睡罢。”
元徵哼笑了声,他把玩着岑夜阑的指头,岑夜阑的手指修长漂亮,指腹却结了厚厚的茧子,虎口尤其粗糙,隐约还能见细细的旧疤。元徵说:“咱们的女儿聪慧可人,我从来不担心她会接受不了你是她的母亲,”他一笑,酸溜溜地哼唧道:“我只怕她要更黏你了,爹爹,玉儿爱你。”
他模仿着小家伙黏人的语气,岑夜阑无奈笑道:“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醋?”
元徵理直气壮道:“醋大着呢,你瞧瞧,今儿晚上的事,我功不可没吧,你提也不提一句,连个奖励都没有。”
岑夜阑看着元徵,想了想,说:“阿徵,谢谢。”
元徵啧了声,还未开口,岑夜阑亲了过来,唇齿相碰,岑夜阑低声说:“七郎。”
没辙。
元徵扣着他的脑袋吻他的嘴唇,舌尖,拇指摩挲着发丝,耳朵,声色喑哑,“岑将军,偷情么?”
岑夜阑说:“换间屋子。”
岑玉已给了二人莫大的惊喜和安慰,这么多年,他们都没有想过再要个孩子。
番外4
岑玉一句话惊醒了岑夜阑和元徵。
当初岑夜阑生岑玉九死一生,将元徵吓得够呛,那点疯病都险些卷土重来,非得见着人,抓着岑夜阑温凉的手那颗心才踏踏实实地落了回去。
后来二人行房时是都是吃了秘药的,不同于宫里给后妃吃的药,那药是苏沉昭给元徵配的。
药一吃就是这许多年,二人除了岑玉,倒真是再没有其他的孩子。
难不成,他们哪回办事的时候没吃,就真中了?元徵有些坐立难安,他盯着岑夜阑的肚子,若说不想再要岑夜阑同他的孩子,那必然是假的,可在岑夜阑和孩子之间选一个,结果毫无疑问。
元徵不能失去岑夜阑,万分之一的险他都不敢冒,元徵赌不起。
元徵说:“召御医——”
话一出口又停住,苏沉昭三个字才浮现,顿时想起苏沉昭同李景绰去了河东。
岑夜阑看着他发慌的样子,毫无半分帝王的冷静,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元徵已经褪去了少年的张狂跋扈,行事果断,手腕铁血,这么多年来就是孟昙都颇为欣慰,在岑夜阑面前,却还是有几分孩子气。
岑夜阑说:“不碍事,应当不是——”他抿了抿嘴唇,说,“怀……怀了。”
“许是吃坏了肚子。”
元徵道:“万一呢?咱们先找个大夫瞧瞧。”
岑夜阑说得平静,心里也有几分忐忑,万一呢?如果当真怀了——岑夜阑有点茫然。
这么多年,岑夜阑没有想过再怀孕。
元徵到底是帝王,早先两年,朝中让元徵立后选妃的折子如雪花,一堆又一堆,元徵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后来逼急了,元徵直接把几个朝臣叫去了御书房,钟太医白着脸跪在地上,不过而立之年的太医院院正,自元徵登基后都长了白发。
钟太医哆哆嗦嗦地说陛下身患隐疾,恐难有子嗣。
话没说完,一个老臣当场斥道,胡说什么?
钟太医眼一闭,泣道,臣无能,臣有罪!
整个御书房都透着死一般的寂静,岑夜阑抬起眼睛,错愕地看着元徵,元徵同他眨了眨眼睛,无赖得很。
孟昙手揣袖子,抬头看着御书房的房梁,当真是好木料,多少年了,都是一般模样。
元徵吊儿郎当地说,诸位,不是朕不想,实在是朕有心无力啊。
大臣无言。
元徵道,苦着脸作甚,朕是不能人道又不是死了,别摆出那副奔丧脸,晦气。
不能人道几个字一出,如晴天霹雳,震得几个如在噩梦中的大臣霍然惊醒,无不是难以置信。
有个别精明的,反应过来,看看上头的皇帝,又看看身边一言不发的孟昙,岑夜阑,心里再是对皇帝的荒唐之词无可奈何,也只能无可奈何了。
皇帝都说自己不能人道了,还能怎么着?这话传出去,那可真是贻笑大方,扫地的不但是帝王颜面,还是朝廷的颜面,大燕的颜面。
朝臣又气又苦,还不敢声张。
岑夜阑曾想,元徵会不会想要皇子,公主,能够载入皇家玉碟,光明正大称他父皇的。
元徵当真想再要个孩子么?
5
元徵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去看大夫。
这些年岑夜阑的身体都是经苏沉昭的手,如今他不在,岑夜阑无法坦然让太医为他把脉。
二人将岑玉交给奶娘,临行前小丫头望着岑夜阑的肚子,还伸手摸了摸,岑夜阑有点儿不自在,过了一会儿,小声问她:“玉儿想要一个弟弟妹妹?”
岑玉抬起头看着岑夜阑,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说:“玉儿不想爹爹再疼了。”
岑夜阑静静地看着岑玉,忍不住亲了亲她的额角,小姑娘香香软软的,抬手抱住岑夜阑,说,“爹爹不要怕哦。”
岑夜阑失笑,“爹爹不怕。”
岑夜阑身子不适,二人是坐的马车出行,元徵握着岑夜阑的手,拇指缓缓摩挲他掌心的纹路。
岑夜阑看着元徵的手指,他想,七年了,他们竟然在一起七年了。
岑夜阑恍惚间想起头一回进京时,猎场驯马,马是好马,烈马,他攥着缰绳驰骋了几个来回才让那马敛起野性,乖乖俯首。
没有男人不爱好马,他拿着皇帝奖赏的鞭子回了席,心中仍惦记着那匹汗血宝马,突然,一颗荔枝就落在了面前。岑夜阑抬起头,就见了个生得俊俏漂亮的小孩儿,正挨着皇帝坐,一看就是顶受宠的。
那小孩儿的模样和面前坐着的帝王慢慢重叠,彼时岑夜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他竟当真会和这么个小孩儿有这诸多纠葛。
元徵说:“想什么这么出神?”
岑夜阑沉默了片刻,说:“你想再要个孩子么?”
元徵愣了下,玩笑道:“阿阑要给我生个小的?”
元徵果然还是想的,岑夜阑心落了下来,一言不发。
元徵话说完,看着岑夜阑的样子顿时反应过来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捏了捏掌心的手,缓缓道:“阿阑,若说不想要你和我之间的孩子,那必然是假的。”
“可我经不起第二回 了,”元徵道,“玉儿出生那天……”他深深吸了口气,鼻尖仿佛又闻到了浓郁的血腥气,岑夜阑脸色惨白地躺着,那样坚强的人,疼得浑身都湿透了,每一记隐忍的声音都让他心惊肉跳。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元徵生平恣意妄为惯了,可生平却有两件事是最无能为力的,一是他连夜策马却没有见着他父皇最后一面,另一件就是岑夜阑生岑玉。
前者让他抱憾终生,后者,却让他肝胆俱裂。
元徵抓着岑夜阑的手凑唇边吻了吻,轻声道:“阿阑,此生有你,有玉儿,已经是上天对我的厚待了。”
岑夜阑看着元徵,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元徵的脸颊,元徵不紧不慢道:“其实我和舅舅商量过了,再过两年就从宗室中挑个孩子立为太子,大燕这数百年来,英宗,献宗都是立宗室为储,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笑了一下,懒洋洋道:“若非咱们玉儿不想,你又让她冠的岑姓,我说不得要让咱们玉儿去做这古往今来的头一位女帝。”
岑夜阑哭笑不得,道:“胡闹。”
元徵不置可否地哼笑了声,他目光专注地看着岑夜阑,叹气道:“我如今只想日子过得再快些,等你老了,我也老了,咱们就做甩手掌柜,哪儿逍遥往哪儿去。”
岑夜阑恍了恍神,解甲归田,马放南山,简直想都不曾想过。
他低声说:“臣子可以告老,你要如何做……做甩手掌柜?”
元徵道:“哪个规定皇帝就得坐上龙椅就要坐到老坐到死了?日后等小太子成器,朕就去做太上皇,到时岑将军可得收留朕。”
他这么一说,岑夜阑仿佛当真看到了那一天,心里松快了几分,他看着元徵,元徵正看着他,对他眨了眨眼睛。
岑夜阑抿着嘴,眼里也有了几分笑意。
大夫是燕都城中颇有些名气的,被成槐带过去时,还有些忐忑。
帘子落着,大夫看不清帐中人,只抬手搭上对方伸出的手腕。
那显然是男人的手腕。
大夫沉吟不语。
岑夜阑没有说话,元徵呼吸也屏住了,帘外成槐问大夫,说,我家公子如何?
大夫道,不碍事,想是暑气逼人,公子犯了胃疾,老夫给公子开副药,过几日就好了。
帘外成槐引着大夫走了出去,岑夜阑和元徵都松了口气,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