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云，紫外线狠狠向下直射，海比天更湛蓝。
偌大的海滩上只有稀稀拉拉十几个游人，纯白的遮阳棚成片地支在林边，罩下块块阴凉。
顾依凉上松松垮垮地搭着条浴巾，将买回来的冰饮放在了小桌上，往正埋头苦打游戏的卫言梓身边一坐，拿肩膀轻轻撞了撞他：“你怎跟他们説的？真没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卫言梓两眼死着屏幕上移动的角色，头也不抬地给他喂定心丸，“我跟他们説我在剧组里封闭着赶进度呢，深山老林没信号，地方偏远找不着，没个十天半个月都回不去——靠！没A到！就差一点！我去——”
顾依凉适时一把将可乐怼到了他嘴边，善意地堵住了他没来得及吐出来的三个脏字，又问：“那他们怎么说？”
卫言梓被一口过冰的可乐冲得脑仁发麻，呲了呲牙，扭头冲他嘻嘻一笑：“还能怎说，家事再大也抵不过工作嘛，就说带你回家见见这事儿延后再议，没了我当电灯泡，老黄要多开心有多开心，转头就说带我妈度假去了。”
总感觉他这笑容怎么瞧怎么心虚，顾依凉微微起眯起了眼：“你……跟你妈都怎説我的？”
“当然是净夸你来着啊！”卫言梓振振有词，“我妈那人完全不关注演艺圈，我还怕我夸人的文采不行，都照着你微博下面的评论念的——”
瞥见顾依凉脸色一黑，他话音急停，迅速扯出老黄来挡枪：“主要还是我爸在夸，说你年轻敬业演技好，温和有礼又善良，把你捧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往前五百年往后五百年都再难找出一个你来——”
顾依凉听着倒没觉得过誉，只眉峰一挑，抓了个重点：“说我是个男的了吗？”
卫言梓：“……”
顾依凉：“……”
卫言梓垂眼猛吸了ー大口冰可乐，意图将自己的大脑冻死当场。
好不容易休上一个短假，十几个小时前的他们还在家裡你侬我侬，卫清河卫女士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在那头清清冷冷地道：“我从尼泊尔写生回来了。明天带你对象回家见见。”
卫言梓两眼发黑地结束了通话，才看见手机上老黄五分钟前发来的消息，里面的内容十分简略，只有两个字：“快逃。”
于是十几个小时后的现在，他们就在冲绳的海边晒上了太阳。
逃是真的逃。嫌候机的时间长，他都恨不得扛起飞机就跑。
出柜是件大事，放谁家裡都多多少少是个难题，虽说顾依凉也不是个不通人情的人，卫言梓却还是心虚内疚得不行，低眉顺眼地双手将可乐一捧，讨好地递到了顾依凉唇边：“大人消气，就当是度假嘛！我订了四天三夜呢，咱们行程排得又急，别说是私生狗仔了，就连天王老子都追不过来！好好享受好好享受。”
顾依凉本来就没生气，有些好笑地拿指尖狠戳了卫言梓一记：“慌慌乱乱地临时找，还能订到这么好的酒店，该不会是平时做足了功课，就等着跟我来吧？”
卫言梓状似不屑地“嘁”了一声，摆了摆手：“哪儿啊，这里是老黄之前带我来过，我就知道了，这不，跟你来重温美好时光了。”
同时心说回去就把电脑里做好的海量度假功课全部加密，千万不能给这人看到。
早就瞄到过他电脑海量度假功课的顾依凉看着重新拿起手机展开战斗的人，笑而不语，又拿指尖戳了戳他的脸。
然后戳在他脸频上的手指就僵了一僵。
卫言梓察觉到了他突然顿住的动作，略带几分疑惑地抬了抬眼：“怎么？”
顾依凉：“嗯……所以黄总是带你妈出去度假了吗？”
“啊，是啊，”卫言梓操纵人物灵活地躲着技能，“咱们是同一条线上的蚂蚱，一接到我外逃成功的消息，他就第一时间把我妈给支开了。啧，说是掩护我，我看根本就是想去过二人世界——”
呵，当初跟他出柜的时候他是怎说的？拍着胸脯说他妈那边他一手搞定，结果呢，还不是不敢直面老婆大人，只敢通风报信让他赶紧跑路——
顾依凉：“啊嗯……所以咱们住的酒店真是黄总带你来过，不是你提前做的功课啊？”
呵，想诈我？卫言梓拿一个大招远端精准地收掉了对方的人头，大大方方地道：“那当然，谁会一天天正事不干，净花时间做度假功课啊。”
顾依凉：“嗯……是不是有个说法，说女儿一般都长得像爸爸，儿子会长得比较像妈妈？”
卫言梓警惕抬头，两眼直视顾依凉：“怎么？你想要孩子？”
“不，没，”顾依凉缓缓头，有些艰难地道，“……你看坐在咱们旁边位置上的那位女士，是不是跟你长得有点像？”
如听惊雷耳暂聋，卫言梓全身石化，格格转头。
一个身着长裙，戴着宽檐遮阳帽的长发女人正对着他们坐着，阴影下精致的容貌说与卫言梓长得有点像属实保守了，倒不如说是翻模刻出来的。
翻模刻出来的两张脸相对而视，一张表情自然，一张面如死灰。
而顾依凉则早已一个战术后仰，自觉挂上了营业笑容，无声地将自己成了一张背景板，颇有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味。
良久，卫言梓嘴唇微颤，要弯不弯的嘴角似哭似笑：“……妈。”
卫清河优雅地点了点头，温声应了：“嗯。”
“……哈、哈、哈……”搁在她面前的玻璃杯十分剔透，杯壁上挂着的水珠颗颗滑落，在桌子聚成了一滩，显然她已经在这儿坐了有一段时间。但卫言梓的优点之一便是不会轻易认命，仍垂死挣扎地道：“怎么这么巧，您也选了这儿来度假啊？”
“嗯，”卫清河优雅点头，“你爸挑的地方，四天三夜。”
卫言梓：“……”
卫言梓：“是哈，要不怎么说是亲父子呢，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罢？”
卫清河挂着那副恬然无比的表情，全然没听他在鬼扯什么，单刀直入道：“深山老林没信号？”
“嗨，”卫言梓一摆手，虚虚比划了一圈大海，以及海岸边连绵的群山，“这海不深吗？这山不老吗？这林子——”
纵使已经相处了有段时日，顾依凉不免还是对他睁眼说瞎话这无人能及的本事叹为观止，又见卫清河眼睛一垂，用视线指了指他手里捏着的、连游戏都还没来得及退出的手机、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卫言梓当机立断地把手机往手边的小水池里一扔，皱眉作痛心状：“……这不是，进水了，坏了嘛。”
顾依凉：“……”这波啊，这波是弃卒保车。
被防水外壳包着的手机缓缓沉入了池底，换上来一串气泡，卫清河眼也不眨，看都没看那手机一眼，只微微将脸侧向了顾依凉：“这位是？”
“哦，这个啊，”卫言梓一拽顾依凉，张口就来，“这是个人形立牌——”
顾依凉：“……”他前头说错了，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不是无人能及，是能超越他的只有他自己。
两个人里面总得有个靠谱的主事吧！
到底是顾依凉靠谱。他状似轻松地一拂卫言梓拉在他小臂上的手掌，动作无比自然地将他的手牵到了身后，同时落落大方地弯起了嘴角：“阿姨好，我叫顾依凉。”
从旁看去，端的是一派镇定温和，挑不出一丝差错来。
只有被他死死扣住手掌的卫言梓唰地白了一张脸，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怒道：“松松松松松！手快给你捏断了！！断了！！”
顾依凉全然是把他当浮木抓的，万不可能将他松开，而卫清河则像是自动屏蔽了卫言梓这个人，只看着顾依凉的两眼幅度细微地游移了一圈，便微笑着点了点头：“你好。”
是这样的，顾依凉向来不是个有勇无谋的人。他脑内想得挺好，看卫妈妈周身气度，应该不是个不通情理、会给人难堪的人。由此，不管她说什么，他只需要见招拆招即可，总能将事情圆满补完一一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卫妈妈她不出招啊？！
“你好”两个字短短的话音落下，随后跟着的便是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她只是坐在那裡小口抿着她的气泡水，涂得均匀纤长的眼睫微微垂着，没再看着他俩，一副超脱物外的模样，活生生把见招拆招的局破成了敌不动我不动
树影婆娑，海浪涛涛，鸟鸣阵阵，一支手机孤零零地躺在池底。
卫清河仍是那副入了定的恬静模样，将自己与身后的风景嵌成了一幅画。
敌不动，谁他妈都不能动，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过去，顾依凉笑得嘴角发僵，恨自己怎么不真是一张人形立牌，而卫言梓则是一副已然魂归九天了的模样，只道自己的手再被这么捏下去，待会儿怕是要截肢。
事态严峻，卫言梓极其艰难地强迫自己回过了神来，拿视线扫向身侧已经笑成了一尊蜡像的自家男友，又投向那厢正把冰气泡水当热茶般一点点小口啜饮的自家母亲，最后落在了自己被攥得早已失去知觉了的手上。
这只手，能签名、能握手、能放技能、能在淘宝上摁下单…可万不能就这么折损了啊！
终是坐不住了，卫言梓狠一咬牙，“砰”的一声拍案而起：“妈的——！”
唰地，两道视线齐齐扫向了他。均带着股迫人的危险气息。
“妈、妈的——”卫言梓一搡顾依凉，“咱妈的气泡水都快喝完了，赶紧去给她再拿一瓶呀！”
自己拆自己的招，果然王者；舍身为人打破僵局，果然真爱。顾依凉无不钦佩又无不动情地看了自己的男友一眼，又见卫清河没有别的表示，似是一副默许了的模样，不禁心头一松，火速揉着发麻的嘴角逃离了现场。
大抵这就叫做把生的机会留给最爱的人吧，卫言梓目送着顾依凉的背影离去，眼神中颇有几分苍凉悲壮，又一个转头挂上了谄媚的笑，嗓音甜腻地道：“妈——”
卫清河眼睛一挑，声线冷冷地学着他的样子拖了个长音：“卫言梓——？”
卫言梓是被她又当爹又当妈地一手带大的，鉴于儿时的记忆残留，被连名带姓地这么一叫出来，他当场就要跪了，哆哆嗦嗦地坦白从宽：“这不是，还没备好……”
“嗯？”卫清河放下杯子，脸上故作出的疑惑不解恰到好处，“准备什么，你怎么了吗？”
死亡反问，试问还有比这更极致的精神攻击吗？没有。
“我、我……”左右都是迟早要面对的，卫言梓声音里带着三分大胆三分怯，还有九十四分的视死如归，气势如红地道，“不装了，我是同性态，我摊牌了！”
“……”
卫清河的嘴角猛地一抽，像是被这莽夫之举给惹笑了，又迅速恢复了原本的括静，淡然道：“这不就行了，多大点事儿啊。”
面对父母时的那种刻骨畏惧岂是能被时间轻易冲淡的，卫言梓的嘴角也抽了抽，刚准备多说两句好听的，好把自己企图糊弄她的事儿给揭过去，就听她接了一句：“当谁看不出来吗？”
卫言梓：“不是，我平时不挺直的——”
卫清河纤细的五指轻轻往下摆了摆，表示不想听他的废话：“怎么， 怕我，所以就拖着不敢说？”她的话音带着几丝若有似无，几不可闻的嫌弃，“连面对我都不敢，那你要怎么面对大众？嗯？真打算让人家孩子当你的地下情人？一辈子见不得光？”
卫言梓：“不是，怎么会呢，就他平时对我作威作福的样儿，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就见遁走许久、可能是去大自然里搬运气泡水了的顾依凉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诚恳与谦卑，以一个“妈妈，洗脚”的姿势双手抱着个托盘款步走了回来，将托盘上大大小小足足八瓶品牌各异的气泡水摆在了卫清河面前的桌子上，柔柔一笑：“不知道妈喜欢喝什么牌子的，我就都问酒店拿来了。”
卫言梓：“……”
“造孽。”卫清河一瞪卫言梓，将声音压得极轻极低，满载威胁，“回去再跟你算帐。”
卫言梓：“……”
行吧，秋后算帐，好歹能多蹦跶几天到秋后呢，卫言梓含泪点头：“嗯，都听您的。”
反正事儿都被抖乾淨了，又没得到负面的回应，两人总归都稍稍放松了些，笑容也重新爬上了嘴角。
然后卫言梓嘴角上的笑容就僵了一僵。
“那啥……”他双眼左右扫了扫，“爸他人呢？”
卫清河视线在几瓶气泡水上巡睃着，从中挑了一支拧开，不在意地道：“开视频会议呢，估计马上来了。”
顾卫二人相视一眼，齐齐后仰，不动声色地与卫清河拉开了些距离。
原因无他，光是谎报工作、瞒报性别就已经够狠狠记上他们一笔了，他们还拉着老黄一起共了沉沦，让他通风报信，掩护他们跑路……
没等他们在脑内将罪名罗列清楚，就一记熟悉的声线乐呵呵地传了过来。
“清河！我忙完啦！”
先闻其声，才见其人。老黄一身休闲打扮，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笑得跟个笑面菩萨似的。
然后就在瞧清卫言梓与依凉时突变成了惊恐。
到底是在商场上见惯大风大浪的，不过只一霎，他便敛好了神情，一副状况外的模样活灵活现，比卫言梓的演技都好上不少，满脸疑惑道：“咦，言言怎么在这裡？不是说去工作了吗？”又扭头看向了顾依凉，“哎，小顾也在啊？”
卫言梓：“那个……”
老黄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给自己塑造出的角色里，乐呵呵地一揽顾依凉的肩膀：“清河啊，我给你介绍下，这是言言的同事小顾，顾依凉，我跟你说这孩子特别敬业，演技又好，去年拿了好多奖呢。啊，我晓得了，你们是来这儿取外景呢吧？啧，别说，这剧组还怪有品位的。”
卫清河：“哦？是吗？”
卫言梓：“不是，爸啊……”
老黄倾情演绎之余仍不忘“嘶”了一声，才又乐呵呵地道：“清河你看，跟小顾这么好的孩子在一起，连咱儿子都学好了不少……”
卫言梓：“不是，我啥时候没学好——”
还没完就被老黄狠狠一拍肩膀，拿痛感截住了他的话音。卫言梓忍着痛，双眼似含有千言万语地望向自家老爸，又被老黄那满眼“儿子放心”“爸爸罩你”的深厚情谊堵得无语凝噎。
唯有卫清河手背托腮，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咳，”自觉说得也差不多了，老黄又拿手掌拍上了顾依凉的肩膀，“小顾啊，工作还是很辛苦的吧？就不耽误你们进度了，啊，快赶工去吧！”
顾依凉仍有一丝人性尚存，试图挽救一下自己未来的老丈人：“那个——”
却是卫言梓乖巧地点了点头，面带微笑地一把拉住了他，将他挽离了即将刮起的风暴中心，同时抿着嘴悄声道：“不要出声，走，快走。”
退至远处，卫言梓远远看着那丝毫不知自己即将大祸临头，仍说得眉飞色舞的老黄，伸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架，语带怜悯：“总归得先死一个，死道友不死贫道，阿弥陀佛。”
“真是……好不容易休假，”他轻叹了口气，转头冲顾依凉眨了眨眼，“回去休息不？四天三夜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