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时林淮竹的腿曾被巨蛇咬断,当时秦老谷主为他重新织了一副骨架,后又让其在腐蚀性极强的药池泡了四十九日,这才让白骨长出新肉。
如今要修复林淮竹身上的烧伤,还是要用这个办法。
当年林淮竹不同意沈遂陪着他疗伤,这次仍旧不想沈遂陪他去。
沈遂设身处地想了想,倘若他是林淮竹,大概也不会让林淮竹相陪。
因为重塑肉身的过程非常痛苦,先要将烧毁的身体泡到腐烂,待其掉下来才会重新生出新肉。
只不过这次不用泡那么久,大概十几日就能从药池出来,林淮竹不想沈遂看到他狼狈的模样,沈遂只得答应他。
虽然没亲眼看见林淮竹泡药的模样,但沈遂光是想想就觉得难受,每日都会让纸豆豆给他送些东西。
有时是吃食,有时是书信,有时只是几株开得正艳的花,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纸豆豆一天不知要跑多少趟。
这若是放在从前,小家伙早撂挑子不干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纸豆豆越发稳重,它已经很少跟沈遂使性子,甚至学会御风跟一些简单的法术。
沈遂掰着指头算日子,终于熬到林淮竹出关那日,他半宿没睡好觉,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想林淮竹了。
一直挺到后半夜,还是不见林淮竹的影子,沈遂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他心里记挂着事,因此睡得并不沉,听到门响沈遂立刻清醒。
谷中月色朗朗,透窗在屋内洒了一地银霜,一人推门走了进来。
沈遂愣愣地看着站在门口身着白衣,眉目疏朗的林淮竹,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林淮竹浅淡的唇微弯,“哥。”
沈遂掐了自己一把,终于确定不是做梦,“出关了?”
林淮竹笑着颔首,“嗯。”
沈遂蹙起长眉似乎不满,“你怎么回事?”
林淮竹不解,“嗯?”
沈遂抱怨道:“总是半夜出关,上次也是这样,你诚心不想让我睡个好觉是罢?”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身体却诚实地给林淮竹让出半张床。
等林淮竹走过来,沈遂将手搭在他的腕上探了探脉。
如今林淮竹脉象平和,但还是把不出灵脉,沈遂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他不想林淮竹看出来,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嗯,恢复得不错,不过还是要好好养一段时间。”
林淮竹没了修为不要紧,他可以反过来护林淮竹,这么一想沈遂心中那点失落减去一半。
贱兮兮捏了捏林淮竹的脸,沈遂调戏道:“好嫩啊怀怀,新长出来的肉就是好。”
沈遂没敢使劲捏,他很心疼林淮竹这些日子受的罪,只是不想让林淮竹察觉出来。
林淮竹眼睫动了动,问沈遂,“是像慕画容与灵霄峰上那些师弟们的脸一样嫩?”
沈遂被林淮竹噎了一下,立刻想起上次林淮竹生命垂危时自己胡诌的话。
若是往日他肯定要调侃林淮竹这个醋缸几句,但现在他还病着呢。
病人就该好生哄着他高兴,沈遂看着他道:“那只是情急之下说的胡话,我怎么可能拿你跟其他人做比较?”
林淮竹这才笑了,凑过来吻上了沈遂的唇。
沈遂没拒绝,任由林淮竹进一步深吻着他。
他们小半月没见,又许久不曾同房,眼看情势不对劲沈遂及时刹车。
沈遂稍稍后退了一些,他舔着唇正经道:“你身体刚好一些,不要瞎胡闹,一切等你身体养好了再说。”
林淮竹顺从地‘嗯’了一声,然后将脑袋埋在沈遂颈窝,像一只黏人的大猫似的亲一下蹭一下。
沈遂给他弄得没脾气,无奈地说,“时辰不早了,睡罢。”
林淮竹乖巧地应了一声,“好。”
嘴上说着好,动作却没有半点含糊,他抱着沈遂直拱自己的脑袋,眼尾勾了一抹红,时不时看一眼沈遂。
这哪里是善罢甘休的架势?
林淮竹还没开口说什么,沈遂耳根子就软了,被他这么一看,瞬间什么原则都没了,将手伸到林淮竹衣摆处。
环在沈遂腰的手紧了紧,林淮竹埋在他侧颈闷闷笑了起来,那笑声是欢愉满足的。
沈遂无可奈何,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拽过锦被为林淮竹披上,似乎是怕他着凉。
林淮竹伸手一拉,让被子罩在他们头顶,他在被下低低哑哑叫着沈遂,喉间彷佛含了水汽,舔过蜜糖似的,“哥。”
沈遂应道:“嗯。”
“哥。”
“嗯。”
林淮竹将下巴放在沈遂肩头,沿着沈遂的下颌细细亲吻着,他一路吻到耳廓,继续叫沈遂,“哥。”
沈遂倒是没有不耐烦,对方叫他,他便应,“你哥在呢。”
林淮竹突然下嘴一咬,听到沈遂低喘了一下,他又笑了起来。
沈遂这才忍不住骂,下手也重了一些,“小混蛋。”
林淮竹呼吸一滞,讨好似的亲了亲沈遂的唇角,将灼热的吐息喷洒在沈遂脸上。
沈遂不自在地避开,对方不依不饶追过来吻他,沈遂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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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浪的结果便是第二日生病卧床起不来身,看着烧得满脸绯红的林淮竹,沈遂不知该生气还是该笑他。
沈遂往他口中塞了一颗药,“昨夜不听我的,现在可吃到苦头了。”
林淮竹连着低咳了好几声,沈遂赶忙端来一杯温水,喂他喝了多半杯。
好不容易不咳了,沈遂切了一片佛手果让林淮竹含在口中。
林淮竹张开口,眼中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沈遂没好气,“还笑?”
林淮竹枕在沈遂膝上,忽然觉得这样一直病下去也很好。
他的乌色长发散落在沈遂腿间,看着林淮竹沉静平和的眉眼,沈遂的心又软了下来。
沈遂抬手摸着林淮竹的黑发,享受着这久违的平静。
林淮竹不知不觉枕着沈遂的膝睡着了,他的高烧一直到下午都没退,夜里还烧得更厉害了,精神也不太好。
沈遂诊脉时没察觉到异常,因此并未多想,以为是林淮竹体质不好,喂了他两颗丹药便让他躺下好好睡一觉。
睡到后半夜时,沈遂感到呼吸不畅,他睁开眼便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眸。
沈遂还未完全清醒,模糊地喊了他一声,“小怀?”
林淮竹晦涩不明地看了一眼沈遂,落在他脖颈的手由掐变为抚。
结着一层薄剑茧的指腹在沈遂侧颈抚过,还来不及留下余温,林淮竹便利落地翻身下了床,然后从窗户一跃而下。
一套动作行云如水,只发生在刹那间,等沈遂反应过来人已不见踪迹。
沈遂的眼睛瞬间恢复清明,刚才那人不是林淮竹。
这个认知让沈遂大惊,连忙翻窗追了出去。
山谷雾瘴极厚,寒风萧瑟碧水凉。在连绵不尽的群山间,一道落拓挺拔的身影踩着长在峭壁上的绿树枝蔓,眼看就要消失。
沈遂眼眸闪过寒光,御剑不过片刻便追到对方眼前。
如今的沈遂修为已到大乘之境,早不是一月前那个在重九楼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弱鸡,更别说此刻的重九楼很虚弱。
沈遂一剑削平了眼前的峰顶,巨石轰隆隆滚落,挡住了重九楼的前路。
重九楼立在山峰间,回身眸色沉沉地看着追上前的沈遂,隐在夜色的面容似讥诮又似阴沉。
沈遂同样没什么好脸色,他之前检查过林淮竹的神识,没发现重九楼也就算了,跟林淮竹结契之后,还没发现重九楼的魂识在林淮竹体内,可见重九楼其狡猾程度。
说狡猾不准确,他真的太能藏了,这个能力简直是可怖。
沈遂跟重九楼对峙冷视,他说,“只要离开林淮竹的身体,我就饶你一命。”
重九楼闻言嗤笑,“饶本尊一命?真是好大的口气!”
其实他在林淮竹体内只有一缕魂识,其余都被苍竹吸走了,但哪怕只有一缕,哪怕今夜必败,他重九楼从不低头,更不会求饶。
如今重九楼无法召出骨剑,他随手捡了一根树枝做剑。
沈遂不敢轻敌,持着长剑双足在绿梅上踏过,他长发猎猎,飘然若飞,掠过的枝叶竟连动都没动一下。
剑光如巨龙吐出的赤焰直逼重九楼,只听铮的一声,那支刚抽新芽的树枝缠在处暑的剑身,勒紧一震,剑声顿时嗡鸣不止。
沈遂只用了六成功力,他想探一探重九楼的虚实,见对方剑意仍旧强横,沈遂再下手时用了不再留情。
他一剑劈开天幕,化成实形的巨剑朝重九楼斩去。
沈遂眼见重九楼持着嫩绿的树条既不避也不闪,眉目间的自负傲气被处暑的剑光照亮,彷佛对接下这一剑有极大的自信。
沈遂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闪过,他背后的寒毛霎时竖起。
重九楼是在求死!
沈遂急急收回这一剑,处暑横斜着出去,削平了一片巨峰,惊起数百只飞鸟。
剑气堪堪扫过重九楼,他果然没动,任由长刃在他胸口留下一道剑伤,殷红的血瞬间涌出,染透了那件月白的中衣。
沈遂提着剑低喘了一声,心神同样受到了震荡。
幸亏他及时收住了,否则不堪设想。
重九楼自然不是想死在沈遂手中,他是想林淮竹死在沈遂手中。
如今他灵识虚弱,方才那一剑已耗尽他所有修为,根本不可能再挡下沈遂第二剑,即使如此何不跟林淮竹同归于尽?
重九楼本就是这种偏执嗜血的性子,他会做出这种事报复沈遂跟林淮竹一点都不稀奇。
“老畜生……”
沈遂冲着重九楼破口大骂,此刻他只恨自己骂人词汇少,无法表达内心的愤怒。
“我是老畜生?”重九楼不甘示弱,他冷呵一声,“本尊若是老畜生,那林淮竹就是弱鸡崽子。”
沈遂双目赤红,气的声音都在颤,“放你爹的屁,你个老不死的!”
重九楼活了上万年,按年岁来说这世间还真没几个人能高过他,但被人指着鼻子骂老不死这还是头一次,他脸色难看至极。
奈何现在太过虚弱,重九楼一时半刻还真拿沈遂没办法,若是在一月前沈遂敢这样骂他?
早知如此,他就该杀了这只小白狼。
沈遂同样对重九楼束手无策,这身体是小怀的,他是不可能痛下杀手,骂几句也就是过过嘴瘾而已。
骂痛快之后,心中那口恶气也解完了。
沈遂上前去抓重九楼准备带他回去,然后再想办法让林淮竹出来。
看出他的意图,重九楼眸色一厉,捻了一片叶子划开自己的脖颈,顿时血流如注。
沈遂定住了,不敢轻易上前,生怕重九楼就这么自我了断。
沉默半晌,沈遂才阴着脸问,“你想干什么?”
重九楼冷漠道:“杀了你的小怀。”
沈遂心沉了沉,“除了这个呢?”
重九楼说,“你先废了自己一条胳膊。”
沈遂看了重九楼一眼,之后没做犹豫摁住自己的胳膊正要动手,却听到重九楼说,“用剑砍下来。”
沈遂忍不住骂了一句,在重九楼逼视下只好举起剑,心道:怀怀你要再不醒,你哥我的手就没了。
不等他砍下去,重九楼闪身消失在原地,沈遂一惊,忙提着剑追上去。
重九楼虽然是第一次来药王谷,但他有林淮竹的记忆,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目标明确地直奔一处。
沈遂追在身后,他的想法很简单,就一个字——拖!拖到林淮竹重新掌控这具身体。
因此沈遂不惧跟重九楼玩这种‘你跑我追’的游戏,他怕的是重九楼自戕。
两人穿梭在林间,沈遂气息平稳,反观重九楼额上已经开始冒汗,速度也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重九楼飞奔到一处低矮的山,用最后的灵力催动那座山。
这是一口-活火山,每隔十几年便要喷发一次,因此药王谷的人很少来此。
火山轰隆隆响起来,彷佛一个巨大的沸油锅,开始喷发出猩红的岩浆,山顶处滋滋冒着浓烟与火星子。
意识到重九楼要做什么,沈遂目眦欲裂,想不想将手中的剑掷飞出去。
那剑穿过重九楼的右肩,在他肩头割出一道极深的伤口,然后钉下来一块月白色布料。
重九楼回头朝沈遂看去,那目光说不清是冷漠还是讥诮,但没有半分犹豫,他纵身跳进那口焰山,连个尸首都不想给沈遂留。
他既逃不出此地,那林淮竹也别想活。
沈遂嘶声力竭,“小怀——”
火山内部的岩浆爆裂开,彷佛碾碎的红壤番瓜,淌了一地猩红浓稠的汁水,沈遂跟着喷出一口血。
他跟林淮竹已经契结为道侣,其中一人重伤,另一人的心脉跟着受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