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错觉,怪物真的没有死!
明慈俯身靠近镜子,扭着头,试图找到侧颈的那颗红痣,然而那片肌肤苍白光洁,丝毫没有它的痕迹。
这正好印证他的推测。
也许是不死之身,也许是涅槃归来,反正怪物没有消失,此时就藏在他身体里,悄悄观察着一切。
明慈很难描述此刻的心情,心脏狂跳不止,脸颊滚烫发红,脑子里乱七八糟。
过往的记忆在脑中纷乱重现,它变幻捏造的种种模样、它恐怖可怕的原始形态、它笨拙可笑的话语……它凄厉无助的哀鸣。
在经历过驯化、欺骗、焚烧之后,怪物还是回来了。
明慈抬起握紧成拳的手,牙齿咬住手背,极力克制岌岌可危的情绪。
究竟要怎么做才好?
怪物应该不会再信任他了,躲着不愿意回应他。
必须做点什么才行,不能就这样等着,必须得……
“明慈,你好了没?我也要用——”
苗念春话音戛然而止,停在卫生间门口,惊诧地望着明慈。
明慈现在的神态和之前判若两人,那股沉郁而冷漠的气场荡然无存。
他的眼神亮得惊人,仿佛蕴藏着炽烈燃烧的火焰,视线相碰一刹那,苗念春有种被灼伤的错觉。
简直像只蓄势待发的精怪、野兽。
有那么一秒,苗念春甚至产生了荒谬的猜测,怀疑眼前这个瘦削俊秀的男生磕了兴奋剂。
苗念春下意识退了一步,咽了口唾液,试探性地问:“明慈,你怎么了?”
“……”
明慈牙关松开,转而捂住半张脸,沉沉地喘息一声。
接着,只见他慢慢放下手掌,唇角扬起明显的弧度,竟然笑了起来。
“我没事,只是碰到了意料之外的事情,有点……紧张。”
他的眼眸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笑容带着难以言喻的味道。
紧张?看起来分明更像兴奋。
苗念春默默地想。
明慈一边说话,一边走出卫生间,朝苗念春歪了下头:“抱歉,你是不是要用卫生间?”
苗念春犹如被摄魂一样,呆愣地回答:“呃,啊,对,是。”
明慈收回视线,拿起自己的背包,往门口走:“我出去一趟。”
“等等,”苗念春缓过神来,冲着他的背影高声问,“那你今晚还回寝室吗?”
“不知道。”
“啊?不知道?”苗念春追出门外,只见他头也不回地进了电梯。
银灰色的金属门向两侧滑开,明慈抬脚走出电梯,离开宿舍楼。他一路步履不停,越走越快,穿过热闹的小吃街,往夜色笼罩的山林走去。
南州大学附近有个两百多米的小山,幽静秀美,绿意盎然,白天到处都是学生,到了晚上,山路出入口铁门紧锁,四处看不到一个人影。
除了官方修建的正经山路之外,山道侧面果然有陡峭的野路。
月光下,蓝底白字的告示牌清清楚楚:【此处危险,请勿攀爬】
明慈视若无睹,抓住横斜旁逸的藤蔓,努力抬高腿,艰难地爬上野路。
昏暗幽深的山林里,聒噪的虫鸣交织成一片,除此之外,只有他凌乱的脚步声。
大概二十分钟后,明慈在茂密的树林深处停了下来。
光线熹微,夜色浓重,周遭暗得什么也看不清。
黑暗中,他扶着树干喘气,剧烈运动后浑身发热,连鼻息都是滚烫的。
想必血也变得更“香”了吧。
明慈掏出手机点开闪光灯,照亮眼前方寸之地,然后他拉开背包拉链,拿出一把小巧的美工刀。
指尖轻轻一推,锃亮反光的刀片冒了出来,映出他漆黑发亮的眼睛。
“小红,你在看我吗?”
他话音有些紧迫,带着轻微的颤音:“我的血是不是很香?你想吃吗?”
锋利轻薄的刀刃抵住手臂,眼见就要切开皮肤,周围却忽然陷入了死寂。
虫鸣消失,鸦雀无声,真真正正的寂静。
明慈愣了下,恍然意识到了什么,正要转过脸看,一片浓郁的暗影率先笼罩过来。
他被扑倒在地,手机和美工刀脱手而出,落到厚厚的枯叶里。手机闪光灯被遮住,四周再次陷入黑暗。
视野里一片深黑,在类似失明的状态下,听觉和触觉越发灵敏。他感觉自己好像摔进潮湿黏稠的沼泽里,温热滑腻的东西贴着皮肤蠕动,逐渐游移到颈侧。
“小红。”
明慈低低地喊了一声。
柔软的东西微微停顿,旋即拢住了他的脸颊。
明慈本以为自己会恐惧到说不出话,然而真到了这一刻,大脑被冲动放纵的感情占据,他忘记了恐惧,没有畏缩逃避,反而仰起了头。
“你想做什么?要吃掉我吗?”
明慈的声音在寂静中无比清晰:“小红,你是不是想向我复仇?”
其实不该问这种话,如果怪物真的要复仇,这么一问就会戳破平静的假象,让情况变得更糟糕而已。
但冲动的情绪如海潮巨浪般袭来,裹挟他的思维,倾轧他的理性,让他没法克制言行。
黑暗并不影响怪物的视觉,它默然不语,直勾勾地盯着明慈的脸庞,阴暗浓烈的感情如岩浆翻涌。
有一瞬间,偏执狂热的念头几乎压过一切,它想彻底吞掉眼前这个人类,让他成为它的一部分。
以此达成永恒不变的结合,满足永无止境的渴望。
“小红,你被大火烧过之后,就不会说话了吗?”
明慈话音未落,就被滑腻柔软的触肢按住了嘴唇。
紧接着,这根触肢毫不留情地探进他的唇内,肆意摄取津液,越来越过分,细长的末端甚至挤入喉腔,向更深处蠕动。
这是明慈第一次被怪物侵犯到这种深度,他吐不出一个字,生存本能让他浑身战栗,忍不住挣扎起来。
喉咙很难受,喘不上气,濒临窒息,他只能发出微弱可怜的鼻音。
但怪物没有放过明慈,而是将他整个人紧紧裹住。
同时不自觉地散发出馥郁又奇特的香气,拖着他的意识往下沉坠。
明慈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弱,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秒,或许是很长时间,他浑身软了下去,一动不动了。
怪物猛然清醒过来,急忙抽回触肢,慌乱地喊他:“明慈?”
然而他毫无反应,心跳和呼吸那么轻缓微弱,似乎快要消失了。
怪物狂热暴烈的情绪瞬间冷却,小心翼翼地抱着明慈,一遍遍地呼唤。
“明慈……明慈……”
它知道人类很脆弱,但没想到只是这样就让他濒临死亡。
一声声急迫的呼唤没有得到回应,怪物越来越焦急,直接切掉一块血肉,试图靠喂食救回他。
猩红软物入口即化,顺着明慈的喉管往下流淌,很快发挥作用。
他的心跳逐渐变重,呼吸猝然急促,犹如溺水的人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过了十几秒,他的呼吸恢复平缓,像是陷入安稳的深眠。
怪物仍旧不放心,贴着明慈微微起伏的胸膛,整夜感受他心脏跳动的节奏。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天光洒进树林,它才无声缩小,默默蛰伏到他后腰。
半个小时后,明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天色刚亮,山林幽深静谧,偶尔几声鸟鸣传得很远。清凉的露水从树叶上滚落,滴到明慈额间,他不由打了个寒颤,顿时清醒多了。
明慈扶着树干坐起身,按了按太阳穴,依稀回想起昏睡前的记忆片段。
隐在黑暗中的怪物,无法挣脱的束缚……濒死的窒息感宛如噩梦残影,在心底挥之不散。
他抬起手,轻轻碰触脖颈喉骨,感到一阵后怕。
差一点被它弄死。
不过换位思考,怪物就算真的弄死他,也是理所应当。
喉咙可能被磨肿了,又热又痛,明慈张嘴尝试说话,不仅扯得咽喉痛,发出的声音还异常嘶哑。
他短促地吸了口气,拎起背包,缓缓站起身。
正要抬脚下山时,明慈忽然想起来,昨夜被怪物扑倒的时候,手机甩掉了,应该就落在附近。
明慈在一堆青黄交错的落叶里找到了手机,闪光灯还开着,电量只剩15%。
他关掉闪光灯,点开聊天APP,只见物理系大群里冒出很多条消息,新生们整夜聊得热火朝天。
底栏通讯录亮着红点,他点开看了一眼,发现有三个人通过大群发来好友申请。
魏玉衡、苗念春,以及还没见过面的陌生室友:秦书亦。
明慈没有立即通过,而是返回聊天页面,查看昨晚辅导员发的通知。
明天是开学典礼,后天开始军训,今天要去领军训服。
大学生活已经开始了,如果他没法与怪物和平共处,那接下来的日子不堪设想。
然而现在,怪物差点弄死他,显然非常恨他。
蛰伏沉寂只是暂时的,等它恢复元气,估计就要报复了。
明慈一边顺着树林野路下山,一边沉思,完全没注意到附近的草丛里盘着一条青蛇。
这条蛇足有一米多长,贴着地面蜿蜒滑行,迅速向他靠近。
等明慈不经意间瞥见它时,它已经近在咫尺,蛇鳞森然反光。
明慈猝不及防,眼见青蛇要碰到小腿了,只能慌乱躲避。
就在这一刻,猩红从他身上喷涌而出,如同淤泥洪水将青蛇淹没。
滋啦!
这条蛇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转眼间消融得干干净净。
明慈跌在草丛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在他的注视下,猩红黏液快速汇聚成形,凝出几条长短不一的手臂,其中一只手掌用力地握住了他的脚踝。
明慈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疼痛,垂眸一看,小腿接近脚踝的位置有道刮破的伤口,正在流血。
他心跳停了一拍,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温热殷红的鲜血不断溢出来,顺着苍白光洁的肌肤往下流淌,落到握着脚踝的猩红手掌上。
极致的诱惑下,怪物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不仅把流出来的鲜血吃得一干二净,还冒出细密的触须入侵伤口,贪婪地吮吸着血肉。
明慈忍不住缩了下腿,嗓音嘶哑地唤它:“小红。”
没想到这个畏缩的动作刺激到怪物,它攥得更紧,不让他乱动,同时将整个身躯都覆在他身上。
“我明白谎言的意思了。”
怪物终于跟他说话,腔调依旧扭曲古怪,但浓烈的感情毫不掩饰。
“明慈经常对我说谎,骗我。你不想饲养我,也不喜欢我,你只想烧死我。”
明慈呼吸微顿,一时无言。
怪物捏住他的脸颊,贴着他耳朵问:“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烧死我?”
“到处都是火,我真的好痛,好痛啊……明慈,为什么?”
整整三天,每时每刻,哪怕是虚弱期,怪物都在思考。
当初它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让宿主这么讨厌它,讨厌到要放火烧死它的程度?
明慈眼睫颤动,沉默数秒之后,哑声反问:“那你呢?明明是个生存至上的异种,被大火困住的时候,为什么让宿主独自逃跑?”
这几天,他总是在想这个问题,大火燃尽的烟尘仿佛从未飘远,裹挟着它凄厉的哀鸣,一直在心底缭绕盘旋。
“是因为你知道你不会死,之后还需要我这副身体?”明慈顿了顿,“还是别的原因?”
怪物的情商很低,无法分辨人类微妙的感情,也听不出宿主的话语里隐藏着隐晦的期待。
面对宿主的疑问,它不会撒谎,要么保持沉默,要么直白回答。
“因为我想让你活着。”怪物说,“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死,我只是不想让你痛,也不想让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