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雪与中原的雪,颜色是不一样的。
中原的雪是冰和玉的颜色,下起来如漫天棉花柳絮,纷纷扬扬,在天上飘扬,渐渐沉入每一个冬夜里,折射着五颜六色的灯火与人间百态。
而塞外的雪是光的颜色,下起来就像坠入凡间的星辰,光芒刺眼,铺天盖地。星与星之间连成一片,犹如银汉决堤,倾向浩浩广漠、查查远山、泱泱冰河。
那里荒无人迹,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旷野与森林,每一棵树上都压着厚重的、塞外的雪,时而一树倾塌,便带着此起彼伏、折枝断朽的声音不断蔓延。
战马嘶鸣,冲进雪林之中,紧接着响起一声低沉的嗓音。“安静点儿。”武独带着磁性的声音道,马儿便规矩下来。段岭抱着武独的腰,紧紧靠在他的背上,问:“伏兵呢?”
“都被甩开了。”
武独左右打量,他们抄了一条近路,却与大部队失散了,中途更遭到高丽伏兵的连番袭击,武独只得带着段岭,穿过密林,来到山谷的最深处。
他侧过头,望着马上的段岭,彼此相对沉默片刻。“咱们迷路了。”武独控,调转马头停下,又说,“你冷不冷?”
段岭呼出一口带着冰品的热气,武独把他抱下马来,说:“稍微活动下。”
“昨夜行军至破晓,咱们是从高地上冲下来的。“狂奔一宿一昼,若是往南,当不至于跑得如此偏远才对,就怕烧错了地方。”
段岭用树枝在雪地上划出沿途经过的地段,与武独二人一同端详片刻。武独说:“不错,本来在第一道谷口处就该出去,当时没注意,又有高丽刺客埋伏,现在再回去,想必已不能走了。”
与高丽这一仗,打了足有半年,元、辽、西凉俱被卷入其中。南陈的大军在盛夏陈兵东北边境,出山海关,却被拖了足足大半年,直到今年的第一场雪裹挟着寒风袭境而过。
段岭最烦的就是冬天打仗、北方作战、两线作战,以及在下雪天打仗。这次抗击高丽的战役,简直占了个全。南陈精锐尽出,原计划在年前给予高丽军决胜负的一击,而眼看着高丽王已被锁定行踪,陈军却在一次急行军时遭到元人的突袭,导致一片混乱。
“再往北边走,就是鲜卑山了。”武独抬头观察天色,一片昏暗,他以烈光剑斩下一棵树,端详其上的年轮印迹,指向南方。“休息会儿吧。”段岭筋疲力尽,与武独并肩而行,走向被暴风雪覆盖的崇山峻岭,找到一个山洞,缩了进去。
片刻后,武独提着两只野兔,抱回柴火,生起火,烤干二人的靴子,彼此依偎在一处,烤了兔子吃。
“喂。”段岭说
“嗯?”武独出神地看着面前的簿火,金黄色的火焰在他明亮的眸子里倒映出一点跳跃不定的星光。
“回去你又得挨骂了。”段岭笑着挪榆道。
“生下来就是挨骂的。”武独笑道,“这次不吃十军棍不算完。”武独卷着的袖子下,健壮的路膊露出几条红痕,那是出发前挨的鞭抽。他总是因为段岭的事儿被罚,四大刺客里,也只有他最常挨罚,已经习惯了。每次武独挨罚时,段岭便站在一旁心痛地看,大喊“别打啦别打啦,他又不是故意的”。
不过武独久打成医,药也多,皮肉之痒没过几天就好了。武独自己不在乎,段岭却在乎得要命。
“喂。”段岭又说。
这次武独没回答,一手楼着段岭,彼此都在走神。片刻后,段岭顺着他手臂上的鞭伤慢慢地摸上去,摸到他健硕的胸胶上。武独的大手则贴着段岭的背,把他楼到身前摩掌。
“想什么呢?”段岭低声说。
“还能想什么。”武独温热的唇吻了下段岭的眉毛,把他放平,像头狼一般地在他的侧脸上嗅来嗅去,手肘撑着身体,轻轻地压在他的身上。
“你爹一定想揍扁我。”武独小声在段岭耳畔说。
段岭忍不住好笑,抱着武独的脖子,说:“那你可得规矩点儿。”
“哪怕明天就要死了。”武独又说,“也是不能规矩的。”说着武独解开自己的单衣,俯身上来,段岭便禁不住喘息,二人在兵营内总是时时提心吊胆。离开大部队后又忙着四处闪躲追兵,总算在这个静谧的雪夜里得以纠缠在一起。
夜里段岭侧躺着睡了,脸庞被火堆映得发热,武独则靠在洞口,打着赤膊守夜,虬结瘦削的肌肉上满是细密的汗水。
他的鼻梁上有一道浅浅的疤,是上次与辽人斗马撞的。南陈与辽、元、西凉的纵马会上,武独一人单挑其余三族,最终驯服了桀骜的马王,结果那匹马被带回江州后,没过两年就水土不服死了。段岭为此还很是难过了好一阵。
他的胳膊上有一道烧红的烙印烫痕,是与段岭去袭营时,放火烧了元人的粮草。那时柱子倒下来,他马上以肩臂扛住,被烫下了这道疤。
他的背脊上有几道创口,乃是敌人追杀时以强弩射在铁甲上,令铁甲扭曲变形,再连着在马背上奔波数日,磨出血泡,长好,又磨出血泡……如此反复,留下的伤痕。
他的肋骨断过一根,是段岭扶上去的,尚未完全长好时又提剑上阵杀敌拼命,乃至歪了些许。每次缠绵时,段岭总会顺着他的锁骨一路摸下来,摸到他的腰,再摸他的臀部。
他的脖侧有一道鲜红的印痕,是方才段岭吸吮出来的。
这时候武独目不转睛地盯着外头的雪与黑夜,偶尔间杂儿声夜枭啼鸣,若有探鹰,便得随时盖熄篝火,以免被敌人发现。
段岭翻了个身,打了个呵欠,武独便把袍子给他盖好。
“热。”段岭睡得有点渴了,武独拿着水壶,凑到他唇边让他喝。
“我守夜吧。段岭说,“你睡会儿。”
“不要紧。”武独说。
段岭刚睡醒,漱过口,猛灌了一会儿水,便又朝武独怀里钻,武独全身火热,被他赠了一会儿,忍不住低头亲吻他。
“其实唯独这一次,我不想出来打仗。”段岭说,“但你若是一走,就得大半年不见面了。”
“我知道。”武独笑了起来,对于段岭,他向来是做什么都情愿的。他知道段岭也悠屈得很,为了与他多相处,变着法子争取时间。别的他都不计较,只要彼此的心在一起就行。他楼住段岭,随手拍了拍他。段岭又说:“回去我想想办法,不能总是这样。”
想什么办法?他是太子,自己是个刺客,走到今日已是天家给予的荣宠,还真能独占着南陈的后代、未来的天子不成?
这是一个无解的局,他想不出办法,自然也不能把责任推到段岭身上去。这令他总是很头疼—一毕竞不是全天底下所有男人,都会面临他这样的难题,别人的路,也没多大参考意义。
“做人要知足一点。”武独笑着说。
“行吧,我不知足。”段岭无奈道。
“我是说我自己。”武独低声说,吻住段岭,抱着他放在地上,缠绵良久后,两人一同睡着了,天也渐亮了起来。外头的雪停了,段岭还枕在武独的胸上,呼吸均匀,沉入了梦里。
清晨时,一声鸟鸣传来,武独睁开了双眼。
外面响起率察的脚步声,从远至近,如同狐狸一般,快速朝山洞掩来,伴随着清晨的微风吹入洞内。“外头树下有铁蒺藜。”武独说,“带了剧毒。”
脚步声停下了,段岭听见武独胸腔震动,半睡半醒,侧过脸去,避了阳光。
“洞口有夺命丝。”武独又说。
一个影子在洞外稍稍躬身,用树枝架开几道蛛网般横在洞口的线,线上闪烁着喂毒的蓝光,稍一破皮,立毙当场。
“小心头顶。”最后,武独又说。
那人侧身,低头,避过洞顶的一把锋锐匕首。
“全军出发,找你们找了三天。”那人迎着朦胧的晨光说,“再找不到,多半得全军覆没,一块儿斩了。”
段岭听到这声音时,揉揉眼睛,半睡半醒,艰难地坐起来,嘴唇动了动。
“郎俊侠……”
来人正是郎俊侠,他半个身子上全是泥污,头发上满是雪,左手手背上套着一把攀山用的钢爪,右手提着剑。
“你怎么来了?”段岭抬起一手,挡住面前的光线。
“你说呢?”郎俊侠脸色沉滞,注视段岭,十分无奈,转身出洞去,让段岭与武独把衣服穿上。
一刻钟后,武独懒洋洋地从山洞里出来,郎俊侠递给段岭酒袋,眼睛发红,显然是不眠不休,找了他们已有两天三夜了。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段岭笑道。
“这是鲜卑人的山。”郎俊侠淡淡道,“大山就是我们梦里的一部分,自然能找到。”“部队在何处?”武独问。
“绕过南山麓区,往白河镇去了。”郎俊侠扔出一个竹筒,说“给你的信报。”
武独拆开竹筒,看了里头的信,郎俊侠又说:“高丽使者沿西路出关,往西北去了,猜测会与元人和谈。”
段岭说:“咱们三个一起去走一趟吧。”“不行。”武独想也不想就否决了段岭的提议。
“不行。”郎俊侠皱眉道,“人多目标就大了,万一被抓住不是闹着玩的。你以为只有咱们在找你?布儿赤金拔都派出了上百名元人刺客,四处搜寻你的下落。”
段岭只得让步,武独束好腰带,说:“我去走一趟吧,看看能否得到有用的消息。”
段岭本不想武独自己去,但转念一想也是,武独现在不跟着自己回去,改而执行别的任务,回营以后反而不容易挨罚。两人依依不舍,说了好一会儿话,段岭才牵过马缰,让他上马去。
“千万当心。”段岭千叮万嘱道,
“放心吧。”武独在马上一个躬身,狠狼亲了下段岭的唇,继而扬鞭绝尘而去。
郎俊侠抱着手臂,无聊地在树下等了好一会儿,直到段岭一步三回头地走回来。
两人对视片刻,郎俊侠抬起手,作势要打,段岭便大笑起来,不住躲闪,郎俊侠追上来,段岭抓到雪球,朝他脸上一砸,哗啦
一下雪球爆开,郎俊侠狼狈不堪,却笑了起来。
“走了!”郎俊侠收剑归鞘,段岭便走过去,孰料郎俊侠只是请君入瓮,突然间把段岭一捞,段岭大叫一声,被他按在雪里,
不住挣扎。
“救命——我不玩了!”段岭闷着叫道。
郎俊侠便将他打横抱了起来,拍拍身上的雪,让他骑到马上去,一抖马缰,带着段岭驰出了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