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闻隽从前厅离开,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朝着宋千兆的书房去了。
大抵是都知道宋千兆在会见贵客,书房外四下无人,应闻隽站在拐角处,将里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潘子欣开门见山,说他与宋千兆本没有什么交情,跟他两个女婿稍有牵扯,也只是挨着杨家的关系,稍提携一下他的外甥赵旻罢了。赵旻既缺钱,想要拉人进来摊些风险,那他也不会说什么,别影响其他几位老板赚钱就行。
但若宋千兆牵扯进来,这性质可就变了。
潘子欣笑呵呵地说着:“这事情我本来不想管,谁愿意给自己添麻烦。我记得当初那姓赵的小子带着你的人去过一趟四川,我的秘书还在药厂里接待过你们。若那时做下决定,大家现在就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算交情浅,不怕你宋家出事儿,也怕出事儿了牵扯到其他老板,就不会坐视不理了……”
宋千兆冷汗直流,悔不当初,连带着对眼前的潘子欣又惧又恨,恨他不清楚自己同赵家的弯弯绕绕前尘往事,当然可以来这里给他下马威,说风凉话。话至此处,也彻底听明白了潘子欣的意思,思衬片刻后,沉声道:“七爷,您还是有话直说吧。”
潘子欣又是呵呵一笑,看着宋千兆不吭声,似是在施压,继而在宋千兆紧张的目光中,点出了几处盘口店铺,又随口点出了几副宋千兆私藏的字画,以及宋千兆现在的住着的四合院,还有在北平、四川各置办的两套房产。
话至此处,宋千兆越听,神色越是微妙,潘子欣说完最后一个字,宋千兆已是冷汗直流。
眼前这人虽也是来趁火打劫的,可提出的条件远比不上债主要的苛刻,甚至是仁慈许多,就算把这些全部给他,也只占了自己全部财产的五分之三罢了,他大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听着这一件件从潘子欣嘴里点出的东西,宋千兆脸上的表情却如同见鬼一般,嘴唇发白地盯着他。
潘子欣别有深意地审视着宋千兆,轻声道:“怎么了宋老板,这些东西,难道还比不上你的命重要?我可是听说你这些年做生意不讲道义,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他又一笑,自言自语道,“也是,毕竟是白手起家打拼下来的家业,又不是什么不义之财,哪舍得拱手送人呢。”
听着这声“不义之财”,宋千兆的放在椅上的手,已是下意识抓紧了扶手。
就在这时,潘子欣又道:“除此之外,我还想要替杨贺那小子讨要一个人。”
“谁?”宋千兆哑声开口。
应闻隽站在外头,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宋千兆静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前几日债主上门,他一直不在家中,这么说来,是在您的住处?”
潘子欣回答道:“那怎么会,我同他毕竟非亲非故,他就算躲灾避祸,也不至于往我房子里藏。”他故作沉思,又道,“不过我想着,应该是同杨家那小子在一起,大抵是真上心了吧哈哈,否则我怎会到这里,来开这个口?”
应闻隽心中起疑,同杨贺又有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背后一只手搭来,稳稳扶住应闻隽的肩头,他霎时间冷汗出了一身,险些惊喘出声,回头一看,竟是冯义。
冯义一指前头,管家正朝这边走来,应闻隽听得太过入神,完全没有发现,继而被冯义拉走,去到下人休息的屋子前头,眼下宋府正忙,不会有人到这里来。
冯义又四下看了眼,谨慎的很。
他看着应闻隽道:“我托人在香港买了栋房子,这两日就能办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虽是以我的名头……”
应闻隽看他一眼,知道冯义这样做,是防着自己,对自己有戒心,怕被利用之后人财两空,不过也正好,若这房子是以他的名号买的,那就说什么都不能要了。
只是他奇怪,冯义这些年到底从宋千兆这里捞到多少好处,多少钱,这样大的事,居然没几天就办好了。
那一眼直把冯义看得无处遁形,欲盖弥彰地补充道:“你先过去,日子安稳住了,这房子就给你,本来就是给你买的……”见应闻隽脸上不咸不淡的,又忙转移了话题,“你收拾东西,明后天就得走,走水路去,宋家不能再呆了,我跟你一起走。你父母那边也别着急,我过段日子就托人去贵州接他们。”
“为什么,潘七爷不是都答应要帮老爷过这一关了?”
冯义难掩焦急,思索过后,对应闻隽说了实话:“潘七爷提的那些条件,老爷不会答应的。如果我猜的不错,他今晚就会把我叫过去,恐怕也会躲去香港,等他一跑,债主不会放过宋家。”
“你说,你要跟我一起走?”应闻隽问道。
“是。”冯义下了决心,“我从前糊涂,以后不糊涂了。”说着,就要表忠心似的,来抱应闻隽,没想到人还没碰到,就被应闻隽一根手指头抵着胸口,给轻轻推开。
“你的意思是,你也不管宋家了,不管宋千兆了,不止不管,这些年宋千兆通过你往香港走的钱,你也不打算让他拿到了。”
应闻隽就差把背叛旧主四个大字写脸上了。
冯义怎会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讽,还痴心妄想着,要在应闻隽面前维持自己“君子”的一面,给应闻隽这样一讥讽,犹如当头棒喝,一张脸涨得通红,说不清是恼怒更多,还是羞愤更多,头昏脑涨之下又觉得有些可笑,他先前怎会觉得应闻隽变了?明明还是和之前一样,脾气又臭又硬。
冯义被这言语上的一巴掌扇得半天缓不过来,可下一刻,应闻隽又给他一个枣吃。
应闻隽垂下头,又露出他人畜无害,惹人怜惜的一面来。
“我爹娘得同我一起走。”
冯义有些急了:“这事情宜早不宜晚,等宋千兆一跑,宋府一群老弱妇孺,怎么对付那些流氓地痞,你不跑,你也要跟着倒霉。特别是你又……”一想到就应闻隽这特殊的身体,若是被人发现了,又会有怎样的后果。
他能忍宋千兆,能忍赵旻,甚至能忍杨家那少爷,可他忍不了一群男人对应闻隽做出些什么,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似乎连别的条件也能退让了。
“实在不行……你先去香港等着我。我亲自去接你爹娘。”
应闻隽犹豫着点了点头。
见应闻隽的态度终于松动,冯义松了口气,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等潘子欣一走,宋千兆肯定要找他,便神色匆匆地离开。
应闻隽在原地站了片刻,回到自己屋中。
他不敢立刻收拾东西,怕赵旻来找他,坐在床榻上思衬着——他要如何才能在自己离开之后,让赵旻知道冯义在香港为他弄了栋房子?再去借赵旻的手对付冯义,叫他走不成呢。
这个时间点非常关键。
若知道太早,赵旻必定使劲手段把他扣住,别说香港,应闻隽连天津都出不了;若是知道太晚,赵旻抓不住冯义,冯义就跑香港纠缠他去了。
他当然不怕冯义履行承诺,到贵州接他爹娘,更不怕赵旻找过去,拿他爹娘威胁他。前些日子赵旻回四川药厂盯着出货,应闻隽让管家为他订票跟着回去,当然不是专门去陪赵旻睡觉的,他早趁着这功夫跑贵州,将他爹娘接去了广州。
现在只要应闻隽想,当下的这一分,这一秒里,他可以立刻带着六姨太,连夜去往广州,再从广州出发,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思极此处,应闻隽又把六姨太找来,对她道:“你说上次债主来时你收拾了东西准备跑,现在呢,东西可又都放回去了?”
六姨太一怔,听明白了应闻隽话里的意思,坚定地摇了摇头:“随时能走,只要你不怕我拖你后腿,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我以后不嫁人了,我一直做你妹妹,同你一起,伺候你爹娘。以后若咱们家没钱了,我就还找个大户人家,给人当姨太太去,拿到的钱我都给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应闻隽以责备的眼神看着,捂住了嘴。
“我带你走,是叫你去读书上学,不是叫你再给人伏低做小的,记住了?以后别再说傻话。”
六姨太抹了把眼泪,哽咽道:“记住了。”
她看了眼应闻隽,说道:“那我留下替你收拾东西……你,你要再去看眼赵旻么?”
这一问,倒又是把应闻隽给问住了。
他奇怪地定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动了动,似乎想往上抬,往心口上摸。
许久过后,应闻隽道:“他要过会儿来找我,就当见最后一眼,要不来……那就算了。”他背过身去,没有再同六姨太对视,手下忙起来。六姨太一走,应闻隽就怔怔地停下,摸了摸右手。
一枚雕刻出凤凰模样的玉镯在那处静静贴着。
玉养人,贴身佩戴的久了,镯身就微微发热,不再似刚带上时那样冷冰冰的。
这不是赵旻送的最贵重的,却是最合他心意的。
明明早就做好了决定,明明是他一步步暗自计划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他和赵旻总有分道扬镳的一天,应闻隽对此心知肚明,可没想到一切来的那样快。
应闻隽计划了走,计划了逃,可唯独没有计划过离别。
他昨天这时还同赵旻住在他那僻静的院子里,张妈做好饭,喊二人去吃饭,赵旻不顾张妈也在,非要自己坐他腿上抱着吃。
那院子走几步就到了头,院子中有颗大槐树,再过几个月,槐树就该开花了。
想到以后可能会再见不到赵旻,应闻隽心里空落落的,失魂落魄地站着,想到了六姨太那天问他的那句话:他爱赵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