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离开院子,我就已经发出了号啕的哭声,那声音凶猛地从喉咙里冲出来,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我才知道原来我的身体里是关了一头野兽的,尽管我哥将它豢养得那么乖顺,它也还是会有横冲直撞不听话的时刻。
我漫无目的,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一劲地跑,直到我的眼前没有了房屋,只剩下一片广阔无垠的田野。我看见不远处搭的三个大棚,突然不想再跑,也不想回家了。
于是我蹲在原地哭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哭得这么大声过,好像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伤心要哭给天地听,哭也哭不完。如果举头三尺的地方真的有神明,一定会嫌我吵。
人一难过、一哭就会想起更多难过的事。我想起吕新尧许多许多的不好,不光是这一剪刀,他还给我吃过很重的一巴掌、帮着孙月眉母子欺负我。我想起更早的时候,他不愿意我总跟着他,曾经把我关在家里。
这些回忆延长了我的哭声,哭到后来我忘了为什么哭,于是擦干眼泪,悲伤而茫然地举目四望。
当初我坐在我哥的车后座上跟他一起环绕白雀荡寻找孙晏鸣时,也经过了这里,当时好像还没有那些大棚。棚上盖着塑料布,在蓝阴阴的月光下反射着苍白而冷冽的光,晃动着,哗哗作响。
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也许是为了躲避我哥,也许是被那片纯洁的白色所引诱,我往大棚的方向走去。
棚顶像白色的浪一样涌动,里面比外面动静更大,震耳欲聋,仿佛战场上的擂鼓,有一种古怪的、躁动的气氛,心跳忽上忽下的。快!在这惊涛骇浪的回响声中,一只茧,蠢蠢欲动,要裂开了。化蛹成蝶的一夜。
呀,不是挣开的,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好心人将茧剪开一条缝。——我蜷在角落里蹲着,一抬头,看见不该见的人。
他站在离我四五步远的地方,尽管在黑夜里,那张脸显得模糊不清,我却依然不敢迎接他的视线,可即便低下头,我仍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他的目光戳出了无数个窟窿。
吕新尧站了一会儿,像在等我过去,但我没有过去,他也没有离开,而是朝我走过来。我往后缩了:“你别过来。”
吕新尧当然不听我的,我怕他,却躲不掉跑不了,困在一只破茧里,走投无路。我看着他走近,又在我面前蹲下,吕新尧蹲下也比我高,依然是居高临下的。
“你准备在这里过夜吗?”我哥的语气已经听不出喜怒了,“挺会挑的,哑巴家就在附近。还记得那个哑巴吗?”
我感到眼皮倏地跳了一下,哑巴是一个不会说话、只会嗷嗷怪叫的女人,一提到她,我就想到狗。我知道她是狗贩子,每年都一窝一窝的往外卖狗崽。
“她刚把一窝小狗崽卖掉。”我哥用平板淡漠的语调接着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刚生完的母狗最凶?”
他吓我,用吓小孩的方式。这让我感到受了轻视,我抬起头,含怨地看向他。
我不吭声,吕新尧也不需要我回答,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感到他手指的温度,一粒火星落在裙子上,要燎着了——我慌张地揣测我哥的来意,这条裙子穿在我身上一定很碍眼,他要把裙子也脱走吗?
拉链细小的坠子像一粒红豆,被他捏住了,往上划拉,到了顶,拢得严严实实。我不敢相信,然后听见吕新尧问我:“还哭吗?”
他不该这么问,这不是在问问题,而是在要泪珠。我感觉到眼泪从我脸上滑下去,一种微热的触觉。他只要流露一点关心,我就身不由己了。
我应该讨厌我哥。什么都没有了,他把我唯一的念想跟头发一起剪断了。可是我怎么也讨厌不起来,他每说一句话,我就记起他的许多好,忘掉他的一切坏。心口不一的,嘴上说,你别过来;心里又喊,你也别走。
“我不打你,别哭了。”
眼泪模糊的仿佛不仅是视觉,还有听觉,吕新尧的声音几乎是轻柔的。还是那只被我咬了的手,拭掉了我下巴上的泪珠。
我怔怔地,我感到这一刻我哥对我是怀着歉意的。我对他彻底恨不起来了,我自觉地贴近他的手掌,把眼泪献给他,我哥像在抚摸我,我也抚摸他。有一种眼泪以外的东西在抚摸间静静地流淌。
“孟梨,”吕新尧的目光有了轻微的变化,正视我,也正视那个棘手的问题——他从前没问出口的:“你是同性恋吗?”
我哥的安抚是奏效的,我的大脑没有给我答案,但我已经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摇完我觉得不对,可是点头也不对,我对他说:“我不知道。”
“那为什么看同性恋的片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被潘桂枝摁进烟雾里看见的画面立刻闪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有些走神,我哥的视线又把我捉回来。
那张碟片。我明白了,一定是它,像照妖镜一样,令我在我哥面前原形毕露。可是我不喜欢看那个,在一种莫名的冤屈驱使下,我把过错都推给潘桂枝,并说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话。
我说我不是同性恋,因为我不喜欢别人,只喜欢他。
我哥的手又湿了,他的眼珠轻微地动了动,却没有纠正我,也没有对我说:“我是你哥”。这是一句废话,如果它有用的话,喜欢就不会发生了。
吕新尧问我喜欢他什么。
这是一个很暧昧的问题,如果发生在他和梅青青之间,就会演变成调情。梅青青会搂住我哥的脖子,润红的嘴唇沿着我哥的鼻梁往下吻。可是我不敢,我对我哥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又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仍然不知道,知道也不敢说。
我哥就笑了,不知道他是气笑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笑了。这时候起了一阵风,整个棚子像要倒塌一样摇晃,我看见自己的裙子被风掀起来,仿佛要撕成一片一片纷飞的碎花,然后我哥把裙子压下去。就像梅青青压住她裙底的风光。
这一霎我忽然感到自己在他眼里是水做的骨肉。
在这样不安定的环境下,胆小鬼也会做一些大胆的事,心跳是惶急的,疾风像刮倒野草一样,轻易地将我刮向我哥,我完全松弛了,由我哥全权负责。
如果此刻棚子塌下来,我就不躲了。不为生同衾,而是能和我哥死同穴。
是死的念头给了我勇气,我听见自己叫了一声哥。上下嘴唇松开,身不由己地:“你能跟我谈恋爱吗?”
我在说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没来由哽咽了,真是痴人说梦,我能想象我哥的心情,他一定觉得很可笑。
可是吕新尧这次却没有笑,他问:“你想跟我谈恋爱,为什么去找潘桂枝?”
“……他说他会教我。”
我哥脸上的表情令我有些捉摸不清,好像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才好。在长久的凝视之后,吕新尧擦掉我脸上的泪痕,对我说了一句我想也不敢想的话。
他说,孟梨,我是你哥,我教你谈恋爱。
吕新尧说的不是跟我谈恋爱,而是教我谈恋爱,我当时不知道这一字之差有什么不一样,一下子愣住了,怔怔地盯着我哥,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分明张着嘴,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吕新尧注视着我,用眼神收买人心,“别听潘桂枝的话。能做到吗?”
在我的大脑开始思考以前,我已经对我哥点了点头。我保证只听他一个人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可是,可是你喜欢女孩子……他们说,你跟梅青青在谈恋爱。”
“你看见了吗?”吕新尧反问我。
我对他摇头,只听他说:“没看见的事就不要相信。”
关于谈恋爱,我哥教我的第一个道理就是这句话。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因此战栗起来,哪怕我哥骗我,我也会因为能被他哄骗而高兴得睡不着觉。
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传说有一种叫美女蛇的妖精,可以呼唤人的名字,一旦答应了,它晚上便会来吃这个人的肉。如果美女蛇长着我哥的脸,哪怕知道它要吃我的肉,我也一定会答应它。
但我想起我哥是水鬼,不是美女蛇,水鬼不吃人肉,专门勾人魂魄的。他已经把他弟弟的魂魄整个儿地吃掉了。
那时吕新尧只是把我的喜欢视为青春期的心血来潮,就像一只下流的猫到了季节就要发春一样。发春期需要满足的是欲望,而不是爱情。
可是我挑了很久,仍然觉得只有爱能解释我对我哥的欲望,不是喜欢——像白雀荡的男人喜欢梅青青屁股那样的喜欢,喜欢太轻浮了。明明我对我哥的爱情那么沉,压得我的每个梦境都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