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朴丞被关在门外。
房门从内下栓,紧紧关闭。这会儿靖陲正是风雪交加的酷寒,他就穿了件袍,面上还有点不可置信。
“榕漾!”他咬牙切齿,“开门!”
里边“咣当”一声堵上板凳,榕漾说:“你走!”
“这我家。”朴丞软了语气,“岁安,我好冷啊。你要我往哪去?”
“我不见你了!”榕漾开了窗丢出他的外袍。
朴丞还没来得及翻上窗,就先被兜头罩了一脸。他扯下外袍,恶狠狠地说:“榕漾!你胆子肥了!你赶我?”
“我不赶你,”榕漾抽噎着说:“我休了你!”
“你……哈?”朴丞震惊地敲门,“你有种再说一遍,你甚么?”
“我休了你!”榕漾隔着门哭腔十足,“朴昌宗是混球!”
“不……”朴丞拧眉,“我干甚么了?”
里面人没理他,屋檐上滑掉了一团雪,正砸他头上。
飞来横祸。
他干什么了?
靖军十月北巡,朴丞带人深入大苑,足足两个月没有见着榕漾了。昨日他方归靖陲,只赴了吴煜办的接风宴,喝了一点酒……然后欺负榕漾到深夜,还没睡醒就被赶出来了。
北风呼啸,酒铺的纸窗被吹得“呼啦”作响。朴丞一头栽桌上,闷气道:“我真……没犯事。”
“呦,”吴煜掏了掏耳朵,“不对吧,岁安甚少闹人,没被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给气着了,也不会把你赶出来。你干什么了?你好好想想。”
“北上游巡,远至冰川,觉都不够睡,能犯什么事?”朴丞抬头,“要真说干了什么,那也只干了点该干的。我那么久没见他,想得心肝疼。”
“打住。”万年孤狼吴煜叹气,“这会儿就别得意了成吗?我一孤家寡人,马上赶着过年了,看你们一个两个成双成对,太糟心了。”
朴丞又灌了一壶酒,靠椅背上。他有点醉,所以说话比平时更肆意,只道:“是啊,马上赶着过年了……我赶回来陪他过年的。”他烦躁地揉发,“到底什么事啊。”
“你问他。”吴煜倒酒,“问出来才能对症下药。”
“他要是会说,我也不在这儿了。”朴丞道:“大人,你没外出,又日日见着他,就什么也不知?”
“我要是知道。”吴煜耸肩,“也不会在这儿坐着了。不过前些日子南下来过书信,你问问你师兄苏渡川,说不准能探些口风。”
“若是师兄来信,那便是苏苏的婚事,”朴丞说:“半年前就在拟日子。京都那边没来人吗?”
“大人我虽守疆在此,却也不是日日清闲,你问的这么多,我哪里能时时盯着他?”吴煜晃杯,“就公事,京都是来人了。”
“稀罕。”朴丞说:“我竟不曾听闻。”
“你自然不知。此事隐蔽,非旁人能谈论。”吴煜敲了敲桌案,“你猜是来干什么的?”
“这个时候,”朴丞盯着他,“来探究大苑动向?”
“嗯,就这么回事。”吴煜说:“眼看大雪不止,靖陲道阻,想必往北的大苑更不好过,更毋提靠近冰川一带。若是来年春迟,再遇着天命变故,让大苑草场半数皆废,只怕牲畜要饿死大半。”
这绝不是小问题。
如若果真如此,来年大苑不仅要死牲畜,还会死人。各部落委曲求全,经过海夷一事备受打击,大岚为防狮子不单筑高了北边的城墙,更缩紧了互市的监管,导致大苑这些年行事小心谨慎,多有局促。牛羊安稳尚可隐忍,但若是不成,只怕要铤而走险。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吴煜问:“你在北边看得如何?”朴丞仰头静思片刻,待酒劲稍褪,方道:“不能不忧,正如大人你所料。迦南山向来是大苑重兵之地,此行所观竟减兵大半。扎答兰部受压离开迦南山,被乞颜部驱赶向冰川之地一一表面上看不过是各部纠纷,我却觉得别有深意。”他渐渐清醒,眼神锐利,“阿尔斯愣之后,大苑再无狮王。大苑看似没有了铁翼,实则枪矛仍在。扎答兰部的骁勇善战无需多言,乞颜部将这一支利器转移后方,恐怕有麻痹之意。若无打算,必不会如此。”
“扎答兰部。”吴煜懒洋洋地伸手,在火炉边烤手,“老狮子死了,我不信他们会毫无准备,能让乞颜不得不起用,可见其中已有了不得的人物。”
“这个人,”朴丞说:“叫做宝力道。我在迦南山下听见这个名字被赞颂成歌,他们歌唱他是新的狮王。”
“没有疤痕的狮子做不了狮王。”吴煜说:“等年后再议……话说你想起来了吗?”
朴丞:“……”
朴丞又栽回桌面,长叹一声。
被赶出家门的朴丞无处可去,只能转回院,翻了进去。院里边的狗疯狂摇着尾巴,哈着气围着他打转。朴丞用脚将它拨开,想敲门,又改变了主意。
榕漾在屋里看书,半晌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边上摊开的纸上干净,什么也没写出来。他盯着字发呆。
门突然被撞响,黑狼平日要吃的就这么撞。
榕漾合上书,匆匆道了声:“休急。”他起身去开门,俯身对黑狼说。“不是先前才喂……”
“榕漾!”
门边陡然扑来一人,如同饿狼饥虎,直把榕漾扑倒进地毯。朴丞按住他,手上飞快地抽走了他的腰带,利落地将人手捆紧。
“混球!”榕漾红了眼,挣扎不开,越挣越乱。
“长肥了。”朴丞狠狠捏住他的脸,摸了两把,“胆子也跟着肥了?休谁,你说你要休谁?”
榕漾被捏得含糊不清,生气地喊道:“休了朴小狗!”
“……朴,小,狗?”朴丞被他气笑了,压着人又问一遍,“你休谁?”
半个时辰后。
手脚分捆的榕漾仰躺在地毯上,细皮嫩肉的哭包眼睛都哭红了。朴丞提着笔,蘸了水,在他腰腹上鬼画符。赤裸裸的榕漾又愤怒又酥痒,哭笑不得,眼泪一直往下掉。
“你混球!”他说。
“混球是吧。”朴丞握住他的脚,在他脚底写着“混球”两个字。榕漾痒得忍不住笑,笑完又忍不住地哭。朴丞的笔渐渐上移,顺着他腿内侧滑向隐秘的地方。
“混球。”朴丞冷笑,“今晚就叫你见识见识混球。”
榕漾咬着唇一个劲抽气,被毛笔尖梢搔得不成样子。屋里的灯明晃晃的亮在一旁,他想遮掩,手却被捆得结实,只能仰着头在地毯上可怜兮兮的喘着气。后肩头蹭在绒密的地毯上,白润的肩头泛起微红。
细细地哈气声渐渐压抑不住,他闭眼哽咽。朴丞撩开自己的袍,抵上他,垂头粗声问:“赶我出门,嗯?”
榕漾被固定在手掌间的腰不住颤抖,朴丞缓缓埋进去,呼吸沉重地俯身架高他的腿。榕漾背部在地毯上滑蹭,逐渐整个人都泛起微红,他眯着眼被撞散了声音。
“说。”朴丞捞起他,一口咬在他颈边,“为何赶我?”
“你……”榕漾混乱地哭不停,“轻点。”
“想得美。”朴丞下了狠劲要收拾他,吃饱时都已经过了大半夜。
地毯上狼藉一片,朴丞抱了人给擦拭。榕漾伏铺上,由着他擦身体,只埋着脸生闷气。朴丞觉得好笑,捏了他耳朵尖,“到底什么事,你总得给爷道个明白吧?没道理无缘无故就休了我?”
榕漾被捏恼了,一骨碌爬起来,竟然大着胆子踹了他一脚。
“你跟人生孩子!”
差点被蹬地上去的朴丞立刻拽住他脚踝,拖近自己怀里,捏着他问:“你再道一遍?!”
“你、你……”榕漾眼里迅速浮上水光,“你跟人生孩子!”
生什么?
生孩子?
谁?
朴丞倏地冷脸,“哪个龟孙子给你传的没根的事儿!”
(二)
翌日天未亮,朴丞就提枪冲出门,气势汹汹地上街巡视。不到半日,人人都知道朴小将在找一个女人。
“找女人,你找女人?”吴煜趴城墙上懒散,“你去一趟大苑,真带女人回来了?”
“不是我带的。”朴丞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顺,路,救,的。”
“啊呀,人不可貌相。”吴煜说:“你竟然还会救人。大苑人?”
“扎答兰部的女人。”朴丞火气正足,“是个寡妇,怀的是遗腹子。迦南山外围早就冻死了牛羊,她孤身一人在雪原上跟着我的马,就为了要口热水喝。天寒地冻,我若不救她,她必然活不过一晚。”
“人在哪儿?”吴煜回头,“你也没给上边通个气。”
“一非斥候,二非士卒,上边没这条规矩。”朴丞说。
“之后又发生了何事?”吴煜撇嘴,“这事你给岁安讲清楚不就解开了。”
“之后?”朴丞面色铁青,“之后她趁我未归,同榕漾说要给我生孩子。爷爷身强力壮,不稀罕儿子!”
“就这么个事。”吴煜指了指他的枪,“这是做什么?要跟人干架不成?”
“这女人一路上沉默寡言,没人教她必不敢这么讲话。”朴丞说,“指不定就是哪个窥视岁安的王八蛋教的!”他越说越愤怒,看谁都觉得有猫腻,好似全靖陲都窥视他家榕漾。
“你……”吴煜无言以对,“小子病得不轻啊。不是……人人都好这口……像在下这种正直青……”
“正直青年。”朴丞冷笑,“这词还真和您不挨边。”
“诶,”吴煜不乐意,“咱们还有点交情,知道你急,也不能这么糟蹋人,我还真就是青年了怎么着。你找人别提着枪,门里边不许进,撞见你谢爷爷,他得给你缴了。”
谢大人才从京里回来,这几天没事就在靖军守门边转悠。大冬天雪飘三里,他还净着明晃颜色的袍,裹着他家贺安常给买的氅,插着折扇溜着鸟,风骚地来来去去。
朴丞转了一圈在包子铺堵着人。
那女人还挺着大肚子,挑了件羊皮袄穿着,正埋头在铺子里狼吞虎咽。她这一路上吃东西都这样,生怕慢一点就没了,得全扒肚子里才行。朴丞原本不想管,但就是见着她这么吃东西的架势,觉得她是惦记着肚子里的孩子才这么拼。
“你。”朴丞长枪敲了敲板凳,“干什么了?”
女人咽着包子不吭声,一个劲地往下塞,眼里瞪着朴丞。朴丞一直等她吃完了这一屉,才继续说,“走。”
女人跟着他出门。靖陲雪下得大,白茫茫的遮天蔽地,叫人趟在雪里几乎看不清路。朴丞带着女人转了几条街,到了先前给她住的小院子。这院子里边还住着几个女人,都是靖军在雪野里捡回来的,大岚人大苑人都有。多半都是被抛弃的,拖着孩子的不少。
朴丞没进门,就抱着枪在门口立着,语气不善。
“你跟岁……榕先生讲什么了?”
女人汉话不好,坑坑巴巴的回答,“还、孩子。'
“这孩子不是我的。”朴丞仰头,雪打他肩头上落,“我没那善心养,给人当爹也不是我喜好。榕先生自个还是个小鬼,虽说带了一院的学生,但人还小着呢,也不急当爹。所以你这孩子,要给谁也别给我们。养不了。”
他找人的时候想了一圈。
虽然他嘴巴上说是人窥视他家榕漾给想的坏主意,实际心里明白是这女人的私心。不,也许是位母亲的私心。这孩子到底是不是遗腹子如今朴丞已经不确定了,但一定是和母亲一同被抛弃掉了。大苑各部落分化明显,她带着肚子在雪里活不了,也没其他部落肯收她。她要么就不要孩子,改跟别的男人过,要么就得和孩子一块饿死,无论哪一条路都是辛苦,能遇见朴丞,多少是运气。
人有了点运气,就会相信日子能更好。她想把这孩子给朴丞养,多半不是为了其他,只是想他出生之后能穿暖吃饱,不必在雪地里煎熬。
可是朴丞不愿意。
他和榕漾在一块有些年头了,榕漾家里没少催促着榕漾成亲,二老都等着抱孩子……但他们是没机会了。且看谢大人那院子,如今不也只是两个人过日子吗。朴丞知道榕漾年年回家都撑得辛苦,所以不想再来个孩子碍着人眼。
更何况他只想养个榕漾,家里养了一群畜生已经分去了榕漾很多心思,留给朴丞的他日日都算着,再少一分一毫都不行。
雪无声地覆盖,朴丞说完话就抖了外袍,转身准备走。
谁知女人“噗通”一声跪地上,拖着他的袍角,在雪里笨拙地咬着生词,比划着说:“求……求求你、给,给你……孩……子……我……”她眼里蓄着泪,指着自己使劲摆手,“你不、不养。”
朴丞迟疑了脚步。
他自个没享过几天有娘的日子,他明白这其中的苦楚。可天底下哪儿都有这样的事,他不能因为一时心软就给人机会。
于是朴丞拧眉,“靖军养得起你,只要挺到来春,你就能找份工做,自然也养得起孩子。”
“不、不……有……追……我。”女人急切地扒住他的腿,膝盖在雪里擦行,肚子还挨着雪,怎么看都是让人不忍直视的心酸。她眼里的水不要钱地往下掉,她一手护着肚子一边硬着舌头说,“兰、部落,有人,杀……追……”
“扎答兰部有人追杀你?”朴丞回首,“你男人不是死了?”
“宝……”女人费劲地念字,“男人……宝力道。”
“你说。”朴丞倏地正色,“你男人是宝力道。”
扎答兰部的新狮子,歌唱他生得雄壮,有英俊的面容和神赐的臂力。传闻他曾经扛起过迦南山巅的重鼎,拉开过床弩的重弦。他在迦南山下被传唱,每个部落的姑娘都知道他。这个多情的狮子,他的帐篷里养着各种各样的女人,他对每一个都唱过情歌,也对每一个都不记得名字。
他沉浸在美色里,按照喜好给她们称呼。可以是花,可以是宝石,甚至可以是他座下的马匹。他不爱任何一个,他也不曾娶过任何一个,他把妻子的位置留下来,准备给乞颜部的王女。
“噢。”朴丞靠椅子上,“原来宝力道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女人坐在火炉边,垂眸扶着肚子,有些难过。榕漾倒了碗热牛乳给她,宽慰道,“你既然到了靖陲,他就管不着你了。”
“他想干什么,”朴丞撑首,“为了娶另一个女人要弄死他的孩子?”
女人喝牛乳的架势依然凶猛,她点点头,紧紧抓着榕漾的袖。这个来自大苑的姑娘,敏锐地察觉出一个真相,那就是这个家里真正能做主的,其实是这位温温柔柔的榕先生。
榕漾果然心软了。
“你想都不要想。”朴丞在他开口前先声夺人,“家就这么大,养不下一个孩子。”
“可是很可怜啊。”榕漾望着他,“你还瞒着我。”
“天底下可怜人多了去,你不能每一个都养。”朴丞皱眉,“我没瞒着你,你问了吗?这也怪我,嗯?”
“来春扩院子。”榕漾说,“边上大着呢。”
“不行。”朴丞不为之所动。
榕漾忍了忍,先把女人送去客居,然后关上门,几个蹦跳到朴丞腿上。
“养吧。”他蹭着朴丞的脸,“咱们还有羊奶呢!连大人一块养,就养过冬天,怪可怜的。”
“我给你说。”朴丞由着他骑上来,扶着人后腰,“这事没商量。”
榕漾眼巴巴,朴丞说:“如果真是宝力道的儿子,那也就是小狮子。扎答兰部将来有什么变故,多半得找他,到时候怎么和大人们交代?我们在靖军之中,为扎答兰部养了孩子?”
“谁也不讲。”榕漾说,“没人生来就是小狮子,我会教他读书。”
“不行。”朴丞闭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昌宗。”榕漾凑他耳边,“我……这样……行吗?”
朴丞嘶声。
榕漾说:“还能那样。”
朴丞睁眼。
榕漾继续说:“现在就能开始。”他手滑进朴丞袍里,无辜地问:“行吗?”
“你……”朴丞仰头,喉结滚动,急促地捏了把他的腰,“要反天了!”
于是最终还是养了。
朴丞先给吴煜提了声,没掖着藏着,算作报备。吴煜转头和谢净生商量一二,觉得养只小狮子,交给贺安常和榕漾双教,就在靖军眼皮子底下,来日不亏。
可怜朴丞还没舒坦过一个冬天,又得过上当爹的日子。他还没抱够的腰,转身就成了小婴孩的专享。
实在太憋屈了。
(三)
年一过,靖陲那边在忙着养孩子,京都这边的钟燮寸步难行。
春来雨贵,鹿懿山的青石板湿滑淌水,马蹄踏过去的时候如溅珠玉。鹿奔于枫叶间,马在青石板尽头停下。马背上的人翻身下马,转过石子路,看见一方小池。池边磐石淋雨,盘坐着钟燮,头戴斗笠,手撑鱼竿。
发被雨打湿。
“怎地连伞也不打。”钟燮侧目,“赶得这般急吗?”
“着急见你。”红色官袍半撩,少臻在他边上坐下。
“这话难得。”钟燮笑了笑,“南下催得紧罢。”
“那也要等文书下达,明日才能动身。”少臻撑膝,“你还要在京中待多久?”
“尚无定期。”钟燮望着池上被雨打风吹的花,“从年前拖到如今,老爷子是打定主意要我成亲。此番若不能如他意,怕是秋季也回不去。”他叹气,惆怅道,“现下你要离京,可喜可贺。若遇白鸥,记得替我捎一声好。”
“那就成。”少臻古怪的看他一眼,“京中流言蜚语作怪,此事若不结,各家千金都当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钟燮轻啧,转头认真道,“你也这般想?是不是少只只?”
“绝无此想。”少臻立刻回答,随后迟疑道,“不过若真是如此,那得早些看大夫……”
“你是不是打算临去前先气死我?”钟燮拧眉,“你还当真信了?我虽……虽然迟迟未娶,却绝非是因为难言之隐。”他转回头,说,“早些年徐杭方定,南下诸事重组,又逢着青平烟粟未止,哪有闲情花前月下?迩来运河新通,青平建接岸口,年前方停。多般事情未果,纵然成亲,也是怠慢姑娘。”
“外出巡察官不计其数,为民操劳者也非珍稀,怎么到了你这里就一定会怠慢人姑娘?”少臻说,“你别诓我。”
“我何时诓过你。”钟燮抬手把斗笠按在少臻头顶,压了压,“我怎么敢诓你。只是这事僵持已久,与旁人不便说,与你我只道一声,我是不愿意。京中豪门林立,老爷子叫我娶,也只会往上看,绝不会向下找。可今上多提拔寒庶子弟,贵胄之子渐疏中枢,我若娶一位贵门嫡女,高攀是小,闲置为大。青平才渐入佳境,我不愿意轻易离手。”他抖手抬竿,“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这身官袍。”
“这么等待也非良策。”少臻抬起被斗笠沿遮挡的眼,“你打算如何?”
“再等等看罢。”钟燮说,“若真不行,只能跪乞圣上下放,离开了京都就行。”
少臻望雨不吭声,钟燮说,“这事无关紧要,你不要搁在心上。徐杭督察一事,你去了还须与渡川明暗共事,我忧心有人会居中阻挠,你且留心。”
“我自有分寸。”少臻顿了顿,“你可有话要带与先生?”
“没有。”钟燮长叹,“年前江塘堤坝重建一事已经要他奔波多时,时御把人盯得紧,不能再任他劳苦奔走,就让他逍遥一段日子。”
两人又面池闲谈半个时辰,少臻临去时,钟燮送他上马,拍着马鬓。
“若生变故,立刻回禀京中。纵然鬼魅窥伺,你也不要忘了,你如今的靠山可是圣上。”
“多则半年,少则四月我就回来。”少臻勒马,“我会先去趟青平。”
“愿我不误约。”钟燮笑,抬手与他合掌。
“青平见。”
少臻次日离京,只带着两名宫中下赐的随从,轻装上马。他们直路下青平,经水路过江塘,再至徐杭。少臻此行任务只有一项,就是巡察靖塘运河。此事说来一件,实则细化繁琐,着重在运河通运,以及督察烟粟禁令。原本算是肥差,但少臻不近人情之名早有传闻,途中猫腻如不能靠贿赂搪塞,只有换下少臻才能求全,所以钟燮才会叮嘱他且须谨慎。
少臻一路迅速,到达徐杭时未惊动任何人,只有苏舟久候岸口。
渡川公子如今名誉南下,却还是素袍木簪,就踩着木屐,乘着一方朴实马车等着人。只是他夫人为南下名绣,那素袍看似寡淡,近了便能瞧出暗纹花色,都是顶好的质地。
“路上如何?”苏舟迎了少臻,“赶得这般急,景也没瞧几眼罢。”
“公务在身。”少臻与他互拍后肩,“苏苏的婚期可定下了?”
“诶,就等着你这个叔叔来。”苏舟滑开折扇,“定在了七月中旬,小妮子玩性大,她娘也舍不得,一拖再拖到如今。可叫你们这群叔叔给挂念的,岁安捎了三封信来询问。如今你来了,走时顺路给老师与钟大人捎封函。”
“岁安就是操心的命。”少臻笑,“他那里不是才收了个儿子吗?”
“朴丞不容易。”苏舟也笑,“也得养个孩子治治他那脾气,都至将级了,还冲得很。”
“哪需孩子。”少臻叹声,“岁安就把他拿稳了。有个孩子也好,给双亲一个交代,上回我见着榕爹,可追问了我一堆朴丞的问题,我怎么好回?”
“如实答不就是了。”苏舟掀帘让他上车,两人坐下后,苏舟继续说,“榕爹还能不知道朴丞的脾性?多半是求个慰藉。所以说这可怜天下父母心,好好的岁安,没留神就给朴丞占了过去。过去不当爹不知道,如今当真糟心。”
“我看你是舍不得。”少臻说,“所幸嫁得不远,不然我们这群做叔叔的也要牵肠挂肚。”
“你还别说。”苏舟挑眉,“稻儿这小子,瞒着我和云娘去了栾家铺,把栾家小子给溜了一圈。”
“他是做哥哥的。”少臻问,“溜了一圈?”
“无非就是路见不平的把戏。岫兴是好脾气,最后知道了也把人温温和和的请回来。一来二去,两个人倒先成了知己。”苏舟说。
栾岫兴正是苏苏未来夫婿。
少臻摇头笑,“稻儿如今游学归来,倒比从前更活泼些。”
“到底是见过了大山大川,知道了人外有人,眼界一开,心境也跟着豁然明朗。老师当初要他外出游学,怕是早有预料。”苏舟说,“就住家来,你的院子一直给收拾着,离衙门各处也近。”
关键是在他苏渡川的地盘上,没有不长眼的宵小动得了手。
“自然是回家住。”少臻回道。
下车时,苏舟问,“钟大人何时归青平?”
“他自个都不知归期。”这会儿少臻才感受到徐杭的春暖,逆着阳光眯眼,“钟老等着他娶亲呢。”
“京都闺门,”苏舟点了点路边修剪得宜的花,“不若小家碧玉有趣。”
这话一语双关,两个人心照不宣。
“他倒是想,就是钟老那过不去。”少臻已经远远瞧着人,快速道,“让他娶小家碧玉,钟老怎么舍得。”“不说他。”苏舟道,“且说你,一直劳心公务,真没个打算?”
“独惯了。”少臻说,“不急。
已经到了正厅,苏舟便不再提此事。只说苏苏提裙赶来,见着少臻好一阵笑,又问榕漾。她有三个叔叔,最喜欢的是少臻,最亲近的是榕漾,至于朴丞……苏稻倒挺喜欢的。
“你给他寄书一封,他不出半月就能到。”少臻接了苏苏奉的茶,“岁安近来也无课,南下一趟不打紧。”
“我也能去靖陲。”苏苏说,“您跟爹说一说,来回要不了几天,我都甚久没见小叔叔了。”
“原来是打这个主意。”苏舟点了点她,“待嫁的姑娘哪能乱跑。”
“让娘去,稻哥也去,还能去见蒙爷爷。咱们家的船一路到无翰,以后就是靖陲的地界,遇不着危险。”苏苏撒娇道,“日后可就没这机会了。”
“我说的不算。”苏舟含笑,“我夫人说的算。”
苏苏长叹息,对少臻露了一个“没耳听”的表情,少臻被她的古灵精怪逗笑。饭后稍作休息,就前往徐杭州府衙门。
诸事交接,琐碎无比,等少臻处理完天色已暗。翌日就开始巡察运河,各个岸口都少不得查审出入记录,宫中随同而来的两位被苏舟招待得好,精力充沛,把官船运输的账目算得飞快。
少臻一入徐杭就是半月,一晃眼就过去了,钟燮的信到时他已经换上了夏衫。信中只简略的提及了京中无事,多是问他徐杭如何。少臻晚上在灯下提笔多次,最终也只回了最言简意赅的那一封。
“无事,顺利。”
不知钟燮收到后什么神情,半月后又寄来一封。这次信笺厚实,所道极其详细,从京中花开到鹿懿垂钓,诸事尽详,就差把每日吃穿也记上。少臻收到后又用一夜,回得稍微多些,凑够了一页。
“诸事顺利,并无忧虑。徐杭繁花如锦,长河浪涛如雪。折香赠君,望珍重。”
信夹带着阶下春花一并寄回。
又半月,钟燮索性寄来了枫叶一包,这次直接把每日吃穿进出,事无巨细统统告之。少臻斟酌一夜,勉强回了封详细的信。
以前从未发觉钟如辰是如此话多的人。
少臻等了半月,却迟迟不再收到钟燮来信。待到五月时,京中才传来消息,钟燮因言辞不当,天降圣怒,罚一百杖,贬降一级。
“消息说,”苏舟沏茶,“是因为不肯听劝,拒绝了求娶章家千金一事,一意孤行,惹怒今上才受的罚。”
“章家?”少臻微怔,“圣上要他娶章家的女孩儿?”
“章老虽然无子。”苏舟说,“但他的女婿为入赘。章家至今只有一位小千金,正是章老的嫡孙女。你知道如今中枢新进官员都仰慕章老已久,天下读书人谁不曾倾慕那位章千金。圣上正缺一位能名正言顺引领清流风向的人,钟大人不正好是个人选。他师从侯相,从属章老一脉。年纪适宜,又外放为一方封吏,业绩有目共睹,家无久积之势。怎么看都合适。”
钟燮是圣上一手提拔而起的纯臣,与少臻这一类又有所不同,他还有个显赫家世。而这显赫家世既非盘踞的豪门,也非封爵的贵胄,是全凭圣上之意稳立起来的新贵。换而言之,是全系圣上股掌之间的门势。圣上是它唯一的主子,甚至是太上皇与平定王也不能左右。
让钟燮担此重任正合适。
可是他不愿意。
“你素来与大人交好,可知是什么缘故?”苏舟道,“此事若非心有所属,未尝不是件好姻缘。章千金慧心钟敏,又有咏絮之才,与钟大人称得上是登对。”“他未提过。”少臻惦记着那三封信,“应是也未料得。他是不是心有所属我不知晓,但此事与他却不一定是件好姻缘。钟如辰离京十二年,为青平尽心竭力,若他娶了章家女孩儿,此后半生尽困京中,纵然高升中枢,也不是他想要的。”
“事已至此。”苏舟搁茶,“且看圣上如何定论,否则就是他不愿意,怕也不好轻易解决。”
“为官不易。”少臻起身,望窗外,“此道阴阳相融,行走其中稍有不慎便会触及旁人利益。他与我一路至今,担待我多年,把那不讨人喜的事情都尽揽于人,独留我一份清白。”他稍作停滞,“……巡察一事尽早结束,我便回京替他求上一求。”
“至之。”苏舟袍掸尘埃,“大人既敢这般回绝,想必是有打算。你且不要急,巡察一事不可疏忽。”
“自然。”少臻回首,“师兄放心。”
(四)
钟燮趴在榻上。
窗外细雨纷纷,他就撑着首,掌间抛玩着一色石子。榻边椅上坐着钟鹤,正说着“章千金”一事。
“大哥。”钟燮接住石子,捏在指尖反复地看,任凭细雨濡湿发梢,“看在我卧病在榻的份上,何必再拿此事说与我。”
“你不是卧病在榻。”钟鹤说,“你是自作自受。”
“天降良缘。”钟燮趴倒,“然则我却实在不识好歹,可叹可叹,原本以为近期能够离京,这么一来,又得熬上个把月。”
“有万种法子可以解决,你却偏偏要直言不讳。”钟鹤摇头,“章老起初还有怜心,如今怕也不成了。”
“我怎么能不直言以拒?”钟燮抬眼,浓密的睫被雨点溅湿,他道,“圣上提我至此,要的就是我遇事直言。此事的确有万种法子能够解决,却只有这一种,是钟如辰该做的。”他笑了笑,“圣上也未必就挑中了我,多半是试探而已。”
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我。
“用一顿板子换场安静,此番交易不亏。”钟燮把石子丢枕边,闷声问,“至之可有来信。”
“没有。”钟鹤说,“你倒是……越来越像为人父了。至之又非稚子,你这么日日紧着,只怕他也会不快。”“不快?”钟燮笑了一阵,“这小子乐在其中。他就那狗脾气,装得不近人情,实则吃软不吃硬,就好被人黏着这一口。”
“你……”钟鹤俯身过来,狐疑道,“如辰,你该不是……”他神色一变,还记得当初钟攸一事,顿时急道,“你不会也……也随了白鸥罢!”
钟燮闷着头,只露着后脑勺,默不作声。
“这真是。”钟鹤倏地在房中打转,“这可如何是好!钟老你如何交代得起?至之如今才稳大理寺,此事若传,必引震动!”他又转回身,苦口婆心道,“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是如此?啊?何时起的心思!至之呢?他可知晓?”
“……不知晓。”钟燮说,“我未曾开过口。”
“你可真是好师叔!”钟鹤焦虑,“这……白鸥,白鸥可知晓?时御呢?”
“怎敢妄谈。”钟燮还带着伤,只能竖着脑袋看他大哥走来走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你可知道此言一出……”
“我自是明白。”钟燮撑身,目光沉稳,“我岂敢拿此事作笑?我辗转多时,深思数月才敢有此想。若非这一次家里逼得急,我连大哥你都不会开口。”
“你到底有何打算?”钟鹤愁眉,“你尚在朝中,不似白鸥。”
谁都以为他有所打算。
可是钟燮正色道,“大哥,我没打算……”
徐杭岸口的巡察在六月结束,少臻急回京都,途中收到消息,钟燮已快马离京,赶回青平。他便水路通去,去青平赴约。
沧浪书院如今占地一方,连带着长河镇也繁荣扩增。每三年的沧浪文会依然如期举行,去年为贺安常、钟攸辩“明心”之道,热潮至今未褪。少臻到时,长河镇随处可见沧浪书院的学生们,都身着水色夏衫,举止言谈皆遵礼数。
钟攸如今依然授课,篱笆院随着书院扩建仍然如故,并未增加墙院。只是桃树与柿树之外,又围种了各种果木,院中的月见草更是繁盛到似要溢墙。
少臻才至院前,就看见院中架下坐着先生。时御蹲石缸边,喂着鲤鱼。
“正寻思该到了。”钟攸含笑,“快进来。”
少臻入门,时御转过头望来,颔首道,“案上冰着绿豆汤,先生一早就等着了。”
“转船费了些功夫。”少臻到架下对钟攸端端正正行了学生礼,“让先生久等了。”
“今日无课,不打紧。”钟攸示意他坐,呈了绿豆汤给他,“天热,正午日头又毒,喝点汤散火。”
少臻喝了几口,钟攸问,“南下如何?”
“万事妥当,亏有师兄相助,未遇刁难。”少臻呼出点凉气,“各个岸口相安无事,徐杭府兵也严格精练,除了去年遇见的海夷,一直没有异动。”
“想必你也多有敲打。徐杭安定不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也不敢太过怠慢。在家里住几日?回程可急?”钟攸指尖压了书页,“若是不急,就在家里多待些日子。”
“不急,但也不敢耽搁。”少臻道,“七月苏苏婚嫁,我便回家里多住些日子。”
“都盯着苏苏嫁人的日子。”钟攸侧头,“阿御,蹲久了不晕吗,过来坐。”
时御应声,把最后一点鱼食抛了,过来接了手帕擦手,道,“七月随我们一同南下吗?”
“若是赶得及,就同先生一道。”少臻言罢顿了顿,“钟如辰未到?”
“在书阁。”钟攸目光洞察,“他此次有些心事,不便与我们相谈,只怕就等着你来。”
“多半是成亲一事。”少臻说,“章老那边可有怪罪?”
“老人家宽厚,没加以责难。不过这事心里大都不会太痛快,章千金一直是老人家的掌上明珠,岂能容人这般当众以拒?”钟攸说,“他既然只听得进去你讲话,你便与他谈谈。”
“……哦。”少臻回答,却有点隐约的心虚,竟一时间不敢正视先生的眼睛。可他垂眸细想,又想不出哪里做错了事。钟如辰……钟如辰和他一直如此,没什么奇怪之处。
书阁随着书院一并扩建,已成五层阁楼。少臻顺着木阶往上,最顶层储蓄的都是书院自刊,排列最齐全的是每期沧浪文会的文集。偌大房间被红木书架层层划隔,他绕了一圈,在最里边的书堆里找到了钟燮。
钟燮埋书堆底下,正睡得安稳。
少臻蹲身在他脑袋前,抬手夹了书本,敲了敲他耳边的木板。
“醒醒。”少臻说,“哪有赶在书堆里睡觉的。”
钟燮半睁眼,在斜光浮尘里眯眼看了少臻一会儿,突然道,“这场景似曾相识。”
“嗯。”少臻盘腿坐下身,“很久……很久之前,雨夜长河边也是这个样子。”
“记得这么清。”钟燮露了点笑,“当时还是个小鬼,面皮黑得像锅底。”
“是啊。”少臻冷笑,“你一看就是贵门少爷,皮白面青,白得不得了。”
“是吗。”钟燮摸了摸下巴,“那会儿大人我正值年华,京都百里挑一的俊哥儿,如今也找不着什么对手。”
“自夸这病也愈来愈重。”少臻垂眸看他,“救不成了。”
“你这语气也愈来愈嘲讽了。”钟燮仰头回望,“我们待在一起有些年头了,只只。”
“光阴似箭。”少臻避开目光,“杖刑的伤好了吗?”
“哪能那么轻易就好。”钟燮拧眉,“疼得要命……你这是什么目光?你要看一下吗?”
“疼得要命你还躺地上?”少臻脚尖踢了踢他肩头,“诓我。”
“我这是苦中作乐。”钟燮又问,“你……觉得我如何?”“不仅可怜。”少臻淡淡,“还孤独寂寞。”
“……”钟燮酝酿多时的气氛终于消失殆尽,他骨碌地坐起身,“你这人,你这人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好听的?”少臻撑着膝头,“大人你威武雄壮、英明果决再世神……”
“打住!”钟燮嘶声,对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又找不着突破口,嘶了半天也没下文。
“那你想听我说甚?”少臻莫名其妙,“你直言行不行。”
“我没什么想听的。”钟燮音落,又加了句,“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少臻静了片刻,问道,“你当真不想娶章千金?”
“不想。”钟燮挥手,“这事已经过了。”
“那你想娶谁?”少臻问,“此事推脱不了,总要有个缘由。你是如何打算的?”
“我想……”钟燮声音渐渐如同蚊鸣。
“嗯?”少臻皱眉,凑近些,“你说什……”
钟燮忽然一个倾身撞他唇齿上,牙齿磕得两人一起抽气。
“我谁也不想娶。”钟燮捂着磕破皮的唇,“我就想这样。”
他看着少臻眼眸睁大,一脸不可置信地猛然起身,然后想也不想地摔袖而去。
少臻急匆匆地下楼,撞着沿途的学生也未来得及道歉,一路闷头到篱笆院钟攸奇怪地问,“这是怎么了?”
他又一脸受惊地摆手,转身匆忙离去。
不可置信。
少臻是这么想的。他认识钟如辰多少年,他曾经把钟如辰当作过方向,但他从未预料到有一日两个人要变作这种关系。他看钟燮,情感复杂,却未曾想过会带着点情欲。
简直措手不及。
少至之兔子似的上船回京,连头都没回。钟燮带着破皮的唇回篱笆院时,他已经飞了老远。
“在京都待得太安生。”钟攸说,“所以在这里整事情?你对至之要做什么事儿,总得给我这个先生透透气。闷声先下手,这事不地道啊如辰。”
钟燮哪里顾得着接话,提着外袍又追出去。可少臻飞速离了岸,已经狂奔向京都,徒留钟燮顾影自怜。
(五)
少臻走得急,连晚饭也没顾得吃。钟攸原本打算做些拿手的菜,最后都便宜了时御。厨房还是老样子,灶上锅盖被蒸得咕噜噜响。时御在门口打理鲤鱼,钟攸切着葱姜。
“还说让至之休息两日。”钟攸说,“人也被如辰给吓跑了。”
“来月就能见着了。”时御起身,经过他身后的时候唤了声,钟攸回头,时御就抵着人在案前啄了一下。
“胆子见长。”钟攸回啄一下,“大哥近些日子可在家里呢。”
“这是光明正大。”时御道,“谁也不怕。”
“应该是皮糙肉厚。”钟攸接了鱼,腌在盆里,“上回埋的酒藏哪儿了?今日准你尝一点。”
“一会儿我去挖。”时御就喜欢在他忙碌的时候黏着人,牛皮糖似的贴在后边,偏偏个头又高,显得碍手碍脚。可是钟攸也不赶人,指挥着他传拿东西,两个人竟然在这方寸大小的地方配合流畅。时御如今还被教得调了一手好酱料,钟攸忙不过来时都交给他。
晚饭丰盛,佐以藏酒。
收拾完正是黄昏渐暗的时候,两个人再漫步到书院消食。途中时常能遇着不少学生请教学问,钟攸多会温和解答。时御就站在一旁,不急不躁地看。
看了这么久,他依然觉得先生是心头第一色。
“发什么愣。”钟攸侧目,“呆了半晌了。”
“不想散步了。”时御扫了眼前边的学生,压低声音,“我想回家……”
钟攸听着后边的几句,面色如常。只拿眼睨他一下,带了点似有似无地勾引。
“不成。”钟攸道,“得散完步,不然晚上回去该受累。”他指尖轻划过时御手背,低声道,“没轻没重的,我受累。”
时御“嗯”声,倒没再说什么。只说散了一圈回去时,天色已暗。
窗掩挡了月光,却遮不住月见草的芬芳。书本微晃,指尖颤巍巍地陷进纸页里,让墨给染上了点色。钟攸抵在书柜,身躯呈现的弧度完美地纵容着时御进出。他垂头哈气,眼前水雾迷蒙,哪里都热得不行。
“累吗?”时御俯首细咬着他的后颈,像是狼衔住了猎物。
钟攸答不上话,衣衫被推到腰上,腰间被掐得泛红,底下一片狼藉,可时御还精力充足,毫不见疲惫之色。他头抵在架上,被顶弄得站不稳身,只得任由时御的力道来回鞭策。
时御不饶人,他一向不会在这种时候饶人。钟攸被他收拾得几乎要回不过神,从书柜到椅子,最后回到床铺时钟攸已经记不得多少次了。
时御垂头湿湿热热地与钟攸唇舌相濡,一直拿在他腰间的手依然没松开。钟攸在难以忍受地温柔碾磨中,就扒着时御的肩头又射了一次。浑身湿汗淋漓,他张嘴止不住地喘息,时御缠着他的舌尖吮得用力,底下渐渐上了速度和力道,让钟攸趾尖紧蜷,连喊六哥的声音都昂扬激烈了些。
最终被喂了个饱。
时御没退出去,就这么缠着钟攸,呼吸粗重。两个人湿漉漉地黏在一块,又迎了个吻。
钟攸含糊不清地说,“出……出来了……”
时御没动,掌心贴他小腹上,“还在。”
钟攸咬他,“没轻没重。”
“嗯。”时御偏头蹭他颊面,“总是忍不住。”
钟攸每一次结束后桃花眼都要红半天,这会儿眼角夹绯,浑身泛红。他懒洋洋地用手指撩划在时御背上,写了几个字,”明早上起不来,别叫我了。”
“让你睡。”时御说完又停顿一下,“又不是禽兽。”
“谁说的。”钟攸正色,“分明是条狼犬。”
“啊,”时御渐渐滑下身,躺倒在床上,手指插滑在钟攸的发间,“那这狗腰伺候得还成吗?”
“成成成。”钟攸哑声,“我这声音明日也上不成课。”
“那就休息几日。”时御说,“院里先生众多,不打紧。”“早打这个主意了是不是。”钟攸声音渐沉,脚上蹬了被子,抗拒道,“热。”
时御就用手掌贴在他后心,两个人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渐睡,时御迷迷糊糊中也没忘记把被子给钟攸再盖上。
书院里不成文的规矩,若非紧要事情,甚少有学生前来打扰先生休息。翌日天好,钟攸足足睡到近午才起来,踩着木屐在廊下走,看见日头又退回门边。
太热了,人不但容易乏,还容易犯懒。
一天都没什么事,也无人叨扰。钟攸索性在廊下翻书养神,困了就睡。他如今的日子多半都是这样清闲,除非赶着讲堂缺课,会住在书院里面对学生们的提问。
时御从东山回来时摘了斗签,蹲在钟攸躺椅边,
手指撩起他的头发,放回椅上。
“菜园如何?”他们在东山上买了一块地,开做菜园,
占地不小,夏日能为书院供应菜蔬。
“左大人照料得宜,很好。”时御额上覆汗。
钟攸抬手揉他发顶,他就低首由着先生揉。
“再等几年。”钟攸说,“我们也搬去山上住好不好?”
“嗯。”时御捉了他的手,送在唇边啄了啄,“再种一院月见草。”
钟攸侧身,对时御认真地说,“我时常忘记对你说。”时御听着,“嗯?”
“心悦你。”钟攸说,“心悦得不得了。”
时御虎牙一闪而过,伸颈吻了吻他。
“我时时都会对你说。”时御抵着钟攸的额,“说不尽、道不完的心悦你。”他手指虚虚划过脖颈,仿佛带着绳索,拴在钟攸掌心,“说到黄泉地下,说到白骨成灰,不论何时,我都心悦你。”
心悦你,很欢喜。
一杯酒或许能浇灭志向,一死别或许能隔离永远。但在这里,在日子里,这份心思难以被琐事殒没,仿佛是枝头的芽,这一世都迎风在胸口,春来春去,久经不殆。
苏苏大婚红妆十里,她的叔叔们排成一溜,各个都是出挑。榕漾最为舍不得,站在阶上看阮家花轿来接人,泪眼朦胧的抽噎。朴丞不仅要哄胸前被炮仗惊哭的小崽子,还要安抚他家岁安。
“又不是见不得了。”朴丞低眉顺眼,“就挨着门口,啊,你想见我日日都带你去。”
“你又骗人。”榕漾抽鼻子,“咱们还得回靖陲,哪、哪能一直待在这儿。”
“你要是想。”朴丞说,“咱们就不回去了。”
“大、大人敲断你的腿。”榕漾说,“靖军得罚、罚……”
“哎呦我的祖宗。”朴丞赶忙给他顺背,“你这先缓口气儿,别苏苏还没出门,你就先晕过去了。”
“我就是心里难受。”榕漾哽咽,“好好的闺女说走就走,转眼就成别人的了。苏苏出生那会儿,才多大啊……”
“十几年说过就过。”朴丞把挂胸前的小崽子翻背上,“你可得好好珍惜我,说不准哪天就没……”
榕漾哭得汹涌,朴丞堪堪止住话音“……别哭了啊。”他压低声,“看着我疼。今日最舍不得该是师兄,你看他能哭吗,顶着苏渡川的名,再怎么难受也得撑着。”
两人一起回头,见人模人样的师兄依着他夫人,一脸欲泣。
朴丞:“……”
今日排场大,苏舟是倾尽了全力为爱女铺就一场盛礼。各方来客云集,前堂有少臻和放了小崽子的朴丞接酒,外边有榕漾和苏舟礼迎各方,席间有蒙辰和贺安常压宴,盛极一时。
“下一杯你接。”少臻席间同朴丞皱眉,“我须缓缓。”
“看来你在京都几年也没长进。”朴丞嘲笑,“你们京官行不行,就这点量还敢下巡靖陲?”
“敢情你们下巡就是喝酒?”少臻冷笑,“你们靖军敢往京都喝杯茶吗?”
“闲话少说。”朴丞接过酒一饮而尽,博了个满堂彩,翻下杯,长呼出气,“咱俩今日谁也跑不掉。”
今儿喜庆,不能常皱眉。少臻跟着接酒,一杯一杯下去,有些头重脚轻。朴丞扶了他半身,也有点醉意,但这席还没迎完,稍后还得陪栾岫兴轮一圈。
“稻儿没瞧出来。”朴丞指给少臻看,“人喝到现在脸都没红,这小子深藏不露。我们做叔叔,也得甘拜下风,到底是年轻人一-唉,少臻,原来我们都算不得年轻人了。”
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恍若昨日,书院时光历历在目,怎么一眨眼,就都已到了这个年纪。
“你从来就不算是年轻人。”少臻抬起手松着领口,“你那是长河镇的小霸王,书院天字号的混球。”
“酒后吐真言。”朴丞推少臻一把,“你给老子认真说一一你是不是不想岁安跟我?那会儿总是掺和。”他点了半天,才挤出一个词,“我一点儿也不想跟你做兄弟。”
少臻冷冷地、轻轻地对着朴丞“呸”一声,“岂止是不想,根本是烦死你了,成天惹是生非。你自己摸、摸着良心。”他把朴丞手按朴丞胸前,“你连累岁安多少次了!”
“哈,”朴丞挑眉,“岁安,就好我。”他拍了拍胸口,露了个异常傻气的笑容,“我也好岁安。”
“是是是。”少臻捂耳朵,“你都他娘的念了一辈子了。”
“我念到你入土!”朴丞靠椅子上,闭目道,“你可别死太早。”
“不劳操心。”少臻倒酒,“我找算命的说,我这是长命百岁的福气。你吧,你就先愁你自己吧。等你百年之后,岁安可就还是我兄弟,我们还能游学读书……还能回书院入讲堂……还能……还能在破庙里丢石子。”
还能回到少年时。
我们还能再共度一生,称兄道弟一辈子。
“你想得美。”朴丞睁眼,“岁安是,是我的。”他得意洋洋,“我的。”
少臻叹气,觉得跟这人没话可讲。两个人却还是肩并肩,如同过去那么多年,他们兄弟四个肩并肩一样。
“我以前很害怕。”少臻撑额,醉意十足道,“师兄……那会儿,我害怕他撑不过去,也后怕那日你和岁安如果也沾上了怎么办。”他难得这么讲话,他道,“我们四个人……不能缺位。”
“怕什么。”朴丞仰头,望着屋顶,“师兄不是谁都能当的,老子的师兄更是……没什么可怕的。”
“我预料你会去靖陲。”少臻垂眸,“从书院离开,由……由你爹十八相送,大少爷一路游乐,到靖陲玩尽兴了再回来。”
可没人预料,当朴丞真的走的那一天是无人相送,孤独上路。
“没法,老子属兔子,天生跑得快。”朴丞扯了唇角,“我也这么以为过。”
两个人静了静,周遭热闹,倒显出一份独特。
“我以为你会去徐杭。”朴丞瞟少臻一眼,“你却去了京都。”
“我也以为自己会来徐杭。”少臻拍拍荷包,“挣很多银子,日日活在银子里,吃得饱饭,逍遥自在。可老天怎么能轻易随我愿呢,他向来看我不顺眼。”
朴丞闷声笑,少臻也笑。
“是因为钟如辰吧。”朴丞偏头,挑衅地笑了笑,“浪子的凌云壮志改变了小叫花的方向。”
少臻没说话。
“从你俩凑得近开始我就知道总有那么一日。”朴丞抖肩,雀跃道,“怎么?至今没拿下来吗?”
“不一样。”少臻放松地拨弄着酒杯,“京都钟嫡少,哪能由着他当真不娶亲。”
“行了吧。”朴丞啧声,“我去趟京都一拳头下去,贵门嫡少能随便砸中俩。这名头不值钱,也不稀罕。钟子鸣是什么出身?那是江塘打渔的。”
两个人又好一顿笑,朴丞比划了下拳头,“你如今是三品京官,直属今上,执掌大理寺。他钟如辰青平布政使又如何?没见着青平最厉害的布政使还在靖陲老实守家呢。啊,前些日子还贬级了是不是?品级还没你高。”
“家里不讲究这个。”少臻说,“你跟岁安还在家讲这个吗?”
“我倒是想讲。”朴丞无力地比划一下,摊手道,“但他是我大老爷,哪敢提什么品级。你都不晓得,他先前还说要休我呢。”朴丞指着自己,“他有种,我都差点磕个头求他高抬贵手。”
少臻笑骂一声,朴丞无可奈何的说,“如今还要我带小崽子,我上辈子欠的债都还给他一个人了。”
“可见霸王多是要偿还的。”少臻倒干净酒壶,和朴丞碰掉最后一杯。
榕漾回席时朴丞就黏过来了,明明只有三分醉,也要装成七分。榕漾哄着他,两个人在席间虽未做任何亲昵的举动,但目光相接间的气氛骗不了人。少臻陪坐了一会儿,终于能脱身到院里去透透气。
他站廊下,撑在栏杆上吹风醒酒。暮色苍茫,喜庆的红色随处招眼,他在这热闹之中,无法抑制地思考着方才的话。
他为什么会觉得心虚,又为什么会觉得无法面对钟燮?是真的猝不及防,还是心底早有念头?他能说服自己,至今十几年,他从未对钟燮有过任何“师叔”以外的心思吗?
完全不行。
逃避只是拖延。
少臻苦恼地抱头,看栏杆下的池水平澜,内心却波涛汹涌。红灯笼摇曳,清风徐来。少臻背对着喧杂,仿佛间隔在自己的方寸天地,什么都不能使他真正轻松一些。
他看似有所目的,实则一直在迷茫地跟随别人。他年少的时候面对钟燮,仿佛看着一座逐渐崛起的山,这使他蠢蠢欲动,也使他跳出“赚点银子,逍遥过日子”的念头,转而真正开始入世,生出“愿生尽所学,奔走大岚,愿尽肝胆,以效前贤”的志向。
他是敬佩钟燮的,虽然口中从未提过。如今那条打破“敬佩”的线就近在眼前,他却只敢用逃避来躲闪。
孤途多年的人要正视、明白从此人生将会多一个人的参与,对少臻而言绝非轻易之事。他子然一身长成少年,混迹泥潭的时光不长不短地永远存在记忆中,他习惯了独来独往,就算是榕漾,也只是兄弟之间,而兄弟绝不会渴望更进一步,进到他从未被人见过的地方。如果他承认了钟燮,那么从此他将开启一切,任由钟燮出入在他胸口心上。明明害怕惶恐却又无能无力,只能把自己一生的信赖交于这一个人,并且渴望得到他的回应。
这实在是最冒险的事情。
然而世间伴侣正是如此,非坦诚炙热不能到如此地步。
少臻的逃避归根到底,只是一句害怕而已。
他怔征地望着水面,其实在怔怔地望着自己。他是这样一个人,他是这样一个胆怯的人。
(六)
钟燮来晚了。公务缠身,到时只赶上了同钟攸闲话两句,匆匆用了晚席。朴丞挂着小崽子睡了一下午,这会儿才醒,跟他在一桌埋头填肚子。
“只只也在后边吗?”钟燮问。
“不知。”朴丞给小崽子喂牛乳,“在吧,能跑哪去,就这么大的地方。”
钟燮看了一会儿,衷心道,“你干这事真是门清儿啊。”
“嘶。”朴丞烦道,“你俩还真是,净拣人不乐意的话说。我好歹也是靖军那什么,怎么讲得我跟奶孩子的妇人似的。”
“不乐意啊?”钟燮转头喊榕漾,“岁安,昌宗说他……”
“得!”朴丞咬牙,“行,老子就是,特娴熟,奶孩子一把手。”
“气氛不好,让我再夸赞一遍。”钟燮清嗓,“昌宗啊。”朴丞露出欠打的神情,挤着字,“呵。”
“靠谱。”钟燮笑了笑。“好好奶。”
他在朴丞咬牙切齿中起身,闲庭信步般晃向后边。溜了一圈,绕过客房,到了僻静院子,没让人传,掀了袍就进去了。
少臻喝得多,这会儿伏床才吐过,浑浑噩噩地睡着。
“你这喝得高啊。”边上俯来一人,指尖弹了下他额,“休假的日子这般放肆,回头有的是人找你麻烦。”
少臻皱眉埋头。
“还有脾气。”钟燮笑,坐在榻边,“知道我贵姓吗?”
“钟。”少臻说,“赶着给自己贴金,天下就这么一个人。”
“呦。”钟燮指尖消闲地拨着他的发,“还醒着呢。”
“岂止。”少臻说,“心里头揣了几块大镜子,明白得很。”
“我就好跟明白人讲话。”钟燮垂眸,“你跑什么。”
少臻静了片刻,“赶着回京述职。”
“不像。”钟燮挤了挤他,上榻侧躺在边沿,“倒像是被人吓着了。”
“没谁吓得住我。”少臻呲牙。
“是啊。”钟燮稳稳地接着话,“所以我才好奇着,好奇到半个月都没睡好。”
“也没见大人你为伊憔悴。”少臻被挤得往里,“腰身宽了两指罢。”
钟燮叹气,低声道,“只只,你要寸量一下吗?”他说,“我是真的辗转反侧,总要听一声痛快。”
少臻也叹气,“我也想痛快。”
“那好办。”钟燮单眯了一只眼,“我装作何事都不知晓,你要做点什么吗?”
少臻:“……”
“你不敢啊。”钟燮笑,“胆子一直这么小。”
少臻不语。
钟燮便悠然道,“想来也是,突然被师叔孟浪了,多少有些惊世骇俗。”他躺平,温和地说,“可我从未做过你的师叔,我们……我们自打第一面起就站在一道线上。我是钟如辰,却也是毫无建树的钟如辰。”他侧目,“当年也是你叫我抛了这姓。”
“那是年少轻狂。”少臻也翻过身,摊在榻上,“就没见过这么吝啬的官员。”
钟燮笑得不行,“我那会儿浑身就剩那些了,连玉佩都抵给你了,你还不信?”
“我信了你的话。”少臻捏着眉心,“说那玉佩能在京都换个宅子,结果镇上的当铺都不稀罕。”
“他那是不敢收。”钟燮正色,“当真能换宅子,你不信?”
“不信。”少臻说。
“成吧。”钟燮说,“下回咱俩一块回京,我换给你看。”“我等着。”少臻转头,“要个大宅子。”
“寻常人不给看。”钟燮也转头,“得是我的人才行。”
两个人气氛正好,就差那么一句,马上就能……
小崽子的哭嚎声突然从窗下传出,少臻倏地坐起身,扒在窗沿怒道,“朴混球!听墙角!你还有脸说自己是靖军统帅?”
朴丞带着小崽子飞速离场,回头遥遥喊着,“怎么地,你还跟爷爷干架?”
“你,”少臻探出半身,就要翻出去追,“你等着!”
“说完!”钟燮从后抱紧少臻的腰,心有不甘,“话说完!”
“你也等着!”少臻愤怒地挣扎,“朴丞你个王……”
苏舟还在嫁女儿的伤感中,拉着他夫人的衣袖准备嘤嘤嘤一下,就见朴丞兔子似的蹿出来,颠着胸前咿咿呀呀的小崽子,一路跑过去。
“干什么呢。”苏舟问,“多大的人了能不能讲究点官仪!”
朴丞跑得飞快,“少大人要咬我!”
“你别跑!”少臻追出来,“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把前十几年的架都在今儿算清楚!”
后边还跟着扶额头疼的钟燮,“等等,只只!话讲完行不行!”
钟攸晃着竹椅,“这是串糖葫芦吗,一个追一个。”
时御还在琢磨着苏舟家栽种的枣树是怎么活的,没来得及凑近去瞧,朴丞风一般路过,顺手把小崽子塞他怀里。
时御:“嗯?”
后边两个又“嗖嗖”地过去,他抱着莫名其妙的小崽子,回头对钟攸露出一脸茫然。钟攸笑出声,桃花眼渐溢出潋滟,像是被突然戳中了心底,边笑边长念着。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富贵非吾事,归于白鸥盟①……”
如今旧相识,多贪清闲乐。沧浪而濯缨,江湖不辞志。
“此生足矣!”
①:取自《水调歌头·长恨复长恨》辛弃疾。
一一全文完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