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23年1月23日,良寒在外公的院子外侍弄花草。
莫干山的冬天景色清幽,加上此处僻静,寻常客人难得移步于此,更显山灵气秀。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凉,良寒罩着围裙,垂着眼睛在院子里修剪梅花、松子、佛手柑。
从去年的十二月23日到今年一月,好比是良寒的至暗时刻,跨年这整个一月没有发生任何快乐的事情,距离一周前期末考完成和霄霄通过一次话后,良寒第二天问了路霄一次“还好吗?”路霄没有回复他,他也便不再继续问了。
良寒舀了一舀子的水浇完花,再直起身后面朝远处的山峦,陷入了长久的漫无目的的发呆,不知呆站了多久,忽然听见上山的路一阵引擎声,他转头去看,只见蜿蜒的山道上开上来一辆车,这辆车的车型车牌良寒都很熟悉,他一愣,立刻从院子里的花垄里走出来,很快,车在院外停下,驾驶位上安馨开门下车,车后座的路霄穿着牛仔裤下来,抬头看了良寒一眼,然后绕到另一侧去扶他爸爸下车。
这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良寒没有接到任何的访客提醒,他们是怎么通过的外面的警卫?良寒还在怔愣,但惊喜很快又将他兜头盖住,他快步走上前去,笑容自然地挂在嘴角:“叔叔阿姨,你们怎么来了?”
安馨从后备箱拿出礼品盒来,笑着对他说:“来看看你啊,顺便探望你外公。”
国内的人脉安馨的确是照比路闻烨更通达一些,确认退居二线的老爷子可以见他们后,安馨和路闻烨便准备了礼物登门拜访。路霄扶着自己的父亲,窃喜地看了良寒一眼,小声说:“我把我爸妈拉来给我俩撑场子了——走啊,带路吧。”
砖砌的小炕上,大人正盘腿坐在炕上聊天,桌上摆着简单的农家小菜。
良寒和路霄则坐在外面,中间隔着一面茶席。
路霄那天和良寒视频之后没再理他,因为实在是被这个男生气得半死,知道跟他讲道理也没用,那干脆就不说话晾着他。
屋内,大人的说话声不高不低地传出来:“……良寒爸爸出了这么件事我们也很意外,我们两家关系很好,两个孩子关系也好,如果小寒这么转学那也太可惜了……
“小寒如果愿意的话,住在我家里吧……
“不麻烦,他也快成年了,不需要我们额外照顾什么,正好还可以和霄霄做个伴。”
良寒正在给路霄泡茶,听到路闻烨这句话,手中的壶蓦地一顿,茶汤灌注而下,茶气在香味与苦味中辗转悠长。
路霄没有理会良寒的震惊,听到这里特意探了个头,朝着屋内笑盈盈地说道:“是啊爷爷!不对,我该喊您外公,我家阁楼把书房都腾出来了,床我都看好了,良寒如果来我家一点也不麻烦!”
良寒握着壶怔怔地抬头看了路霄一眼,路霄回头时赶紧怼了他一下,那意思你快说话,说你愿意!
可良寒没有说话。
屋内的安馨探着身子朝着良寒柔声问:“小寒,叔叔阿姨这边愿意把你接到家里,你的看法呢?”
良寒的表情有些愣。
看到路闻烨和安馨他已经足够意外,他真的没有想到路闻烨和安馨今日来的目的竟然是认领他,这种忽然有人挺身而出争要当他监护人的滋味,让他感觉不太真实。
见良寒不说话,安馨在里屋笑着对良寒外公说:“小寒就是脸皮薄,家里出这么大事情也没有让我们帮忙,不然我们早早就该过来了。”
这话当然不准确,他们夫妻俩能来是因为路霄求来的。
一周前的路霄虽然生气,但是他也知道不能责怪良寒,良寒现在遭遇的事情太大了,像当时路霄遭遇路闻烨忽然脑溢血一样,事情已经完全超过了他这个年纪的承受范围,所以哪怕被良寒气得半死,路霄也一直在给自己做心里建设,告诉自己这事儿与其抱怨他“王八蛋!冷暴力还PUA我”,还不如想点办法。最基本的问题不解决,良寒会反复地钻死胡同,路霄琢磨一宿的方法就是自己处理不了这件事,求爸妈出手吧,高纬度打低纬度彻底解决。
至少,让良寒保留着他之前的学校和之前住的地方,告诉他,他的人生并没有全部的坍塌。
但路霄准备的这份礼物似乎并没有让良寒欣喜若狂,他有些怔忡,但绝没有立刻答应冲动。
路霄转头看了一眼良寒俊美的脸,他曾以为自己父母只要开了口,就是解决了问题,没有想到良寒并没有预想之中的那么高兴那么迫不及待,直到屋里传来他外公的声音:“小寒,你的看法呢?”
良寒这才站起身,不急不缓地撩开帘子走进去。
路霄也跟着走进去。
良寒的外公是位乍一看其貌不扬的小老头,盘着腿笑呵呵地看着他。
良寒进屋后先是朝着路闻烨和安馨鞠了一躬,“谢谢叔叔阿姨,”他是真的感谢他们,但也诚恳地问:“我能考虑考虑吗?”
路闻烨微笑:“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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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干山是很好的休养之地,良寒外公的居所又很大,有好几个独立小院可以供客人居住,在良寒的外公请,路闻烨安馨便顺势住下等待良寒的决定。大人们都不着急,唯独路霄很着急,他是来送惊喜的,没想到良寒根本没有接,下午的时候陪大人说了会儿话便拽着泡茶的良寒出去了,良寒顾左右言他,说想去爬山,问他去吗?路霄正要和他好好聊聊,当然是要跟着去,良寒为他拿了外套,没有走大路,而是带着他穿行了小院后身的小径。
莫干山除了开发过的景区,还有很多野放的山头,良寒带着路霄走的是春天采笋人走的山径,一路上自然隐没在荒烟竹林蔓草之中,左穿右绕,良寒带着路霄登上一处百平宽敞的高地,山中的风窸窸窣窣地发出呼啸声,良寒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裤子,外衣是版型挺括的白毛呢,风将他的头发吹起来时,他静静闲闲地宛如山中的仙子,孤高、冷僻、不可攀折。
路霄有些动容,他知道他们这种从高处摔下来的,从来都是啪地摔得稀烂,还有人上来踩两脚,但是良寒虽然遭遇了变故,脊背仍旧挺直,并没有那种整个人滑进谷底的有气无力、要死不活、唉声叹气,若不是知道他家庭的情况,谁会知道他正身处谷底。
路霄:“寒哥,你不准备答应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能跟我说说吗?”
天气非常的疏冷,山峦的半腰氤氲着雾气。
此地安静隔绝,第三个人想听他俩说话都办不到,良寒转头,目光轻柔地落在路霄的脸上,问:“是你求的叔叔阿姨?”
路闻烨说良寒在上大学之前可以寄养在他家,大学的费用他也可以提供。良寒很明白,路闻烨安馨这样的人,很多事情他们动动手指就能为别人解决问题,但名不正言不顺,哪怕只是小拇指他们也不会轻易地去动。
路霄点头:“嗯,我求的我妈,我妈说服的我爸。”
良寒:“家里多供一个快上大学的男生不是小事情。”
路霄:“我知道。”
良寒转头,表情有些困惑:“霄霄,你知不知道跟我这么绑在一起,你要承担什么?”
还是太过唐突了,路霄困扰地看着良寒。
良寒单手插兜摸出手机,一边划开屏幕一边问:“你要不要看我这些日子签的欠条、按的手印?”他轻声对路霄说:“我手机里存了电子版,你要看看吗?”
如果不是路霄今天这样找过来,这些话良寒不会对他说得这样直白,半个月足够改变一个人太多,他跟霄霄提过,但是他怀疑霄霄没有领会他的意思:“我家现在财产冻结,我爸那边用钱,要请律师,要打听消息,要疏通关系,我现在年纪尴尬,我记事了,到谁家里都是养不熟的,一年半之后又要上大学,更多的花费……你知道接我回去代表什么吗?”
路闻烨就算不缺钱,他想做慈善,可以去资助大学生,也不至于把他这么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男孩领回家,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也不存在这个义务。
良寒甚至他手里签的欠条也不是外人的,都是他的亲人的,甚至于计划好的去舅舅家生活,每个月要用的生活费、学杂费,这个钱良寒现在拿不出来可以不拿,但是工作之后都是要补回来的。
说实话,以良寒的家境在他爸出事前从来不觉得大学四年有多么了不得,曾几何时,他妈妈保险柜里随便一条项链就能抵一个大学生四年的花销,但是现在他差不多什么都没了,那些从前送他礼物从不打眼的亲戚开始和他锱铢必较,人好的时候啊自然是千般的好,不好的时候自有万般的反噬,良寒只是一个月便已经看领教了人间冷酷的面孔。
良寒:“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是班干部吧?我爸妈两边的亲戚,一直都把我当成家里最有出息的孩子,上什么学校,学什么专业,走哪条路,每个都替我操心过,只等着将来能借我的光……你知道我爸的事对于我、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良寒轻轻地说,想把这件事跟路霄说清楚:“我没用了。家里人都想我走的那条路,直接被斩断了。”
为什么还要来呢?
他这个在泥潭里打滚的人,所有人都避之不及,为什么他还要来呢?
路霄不说话,安静地与良寒对视,直到对视到良寒承受不了他的目光,惶然地避开,红了眼眶。
路霄伸出手:“来,给我看看你的欠条。”
良寒:……
路霄主动凑过去抱了他一下,去掏他的手机,面容解屏锁后去看他的相册。路霄知道良寒得到的正向感情一直都很贫瘠,一点点的好都会让他变成惊弓之鸟,听了这半天他听明白了,良寒就是想把他往外推,但是良寒太小瞧他了吧,你欠钱?我倒是要看看你欠多少钱。
路霄不愧是见过世面的,看到了短短半个月寒哥多出来的几十万外债,虽然震惊,但还没被吓到,他挺认真地发问:“这个不着急还是吧?你寄养在我家的话,是不是我爸妈也没有直接义务替你还?”
良寒看着路霄不说话。
路霄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还行,我还能接受,到时候陪你一起赚呗,还有什么?”
良寒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路霄坦然地和良寒对视。
山风簌簌,良寒没能料到路霄是这个反应,对视良久,他败下阵来,低声说:“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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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夜很得很快,良寒带着路霄打车到山下的小镇,江浙一带的农村普遍比较富庶,出租车停在一排私建的小别墅前,路霄坐在车里向外眺望,看并不紧凑的路灯稀稀疏疏地点缀起的光亮,路霄看着最近一处别墅里漆黑一片的院落,小声问:“我们在等谁啊?”
良寒不回答:“等等就知道了。”
只是这一等便是一个多小时,良寒一直侧身看着车镜的后方,直到一辆豪车平缓地停在了路口,夜晚清寂,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笑着推开车门,踩着纤细的高跟鞋、身穿长绿色风衣走下车,关上车门后走到驾驶位的车窗笑着说:“兴哥,那我回去了?……你开车慢点啊!”
声音娇俏,妩媚非常。
路霄认出了这个声音,吃惊地看向良寒。
良寒一脸平静,在副驾上拉开车门下车,朝着那个女人走过去。
路霄忙不迭地跟出去,然后又惶恐地站住,灯光晦暗,但是那个女人,的确是不容错认的徐娇——良寒的妈妈,而诡异的是,刚刚还和男人巧笑倩兮的女人在看到自己亲生儿子的时候却愕住了,像是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似的,不自在地喊了一声:“……小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