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息感冒了,在春天刚来不久的时候。
三月底,冬季还不原完全从这座城市撤退,留下个倒春寒的尾巴。街上的人纷纷扛不住了,又披上了早已收进衣柜里的棉袄,逆着北风走。
离开酒吧,他步行了一阵子,听出自己越来越重的鼻音,转头去便利店买了一次性口罩。
在马路边等候红灯的时候,他拆开塑胶包装,抽出一只口罩挂在耳朵上,闻见干净纤维的味道,抬头去数对面指示灯上不断变动的数字。
绿灯一亮,有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拖着个四四方方的行李箱迎面走来。人很多,他没注意,仍歪头夹着手机,跟塔塔讲电话:“这周没我的安排吧,我好像感冒了。”
待看清楚那外国人的脸,他愣了一下。
匆忙的行人像游鱼般从他身旁穿梭而过,在马路中央汇聚成一个浓重的点,又四散开去。
林瑞安走近了,低着头和他打了个招呼:“哟。”
风越来越紧,看上去要变天了。
因为是工作日,路边的咖啡座并没有多少人,两个人在柜台前点单,玻璃窗上映着冷色调的街景,每个人的脸都阴沉沉的。
“你喝什么?”夏息问。
“和你一样。”林瑞安笑眯眯。
一个冷淡一个笑的搭配大概有点奇怪,夏息没有在意收银员小姐的眼神,拉下口罩,把钱递过去。
“两杯馥芮白。”
林瑞安左手拖着行李,右手接过外带纸杯,鲜明的热度透过薄薄的手套迅速传来。夏息走在前面拉开门,等到他出来才松手。
“我来出差的,五点十分的飞机,回洛杉机。”
他简明扼要地交代了自己的行程,夏息“哦”了一声,除此以外似乎也说不了别的。
比起周围其他热络交谈的人,他们之间缺少久别重逢的氛围,本身也不存在深厚的交情,倘若把夏息十八岁那年发生的事算在内,新仇没有,倒剩下旧恨了。
“有人送送我就好了。”林瑞安又说。
他穿了件浅卡其色的长风衣,里面是白色的高领衫,一双漂亮的蓝眼睛望向远方,身上没有丝毫生活在这里的气息。
夏息看着他,目光中掺杂着犹豫和怀疑,好像他总是能理直气壮地提出要求,并且从来不会感到难为情。
“对,宝贝儿,”他对上少年的眼睛,语气甚至有点顽皮,“就是你。”
“不。”
夏息想都不想一秒拒绝,直接退开一步远,再次拉上口罩表示不接受反对意见。
林瑞安无奈地摊手。
“我真的再也不回来了。”他对着夏息的背影说:“我还有关于‘他’的事想告诉你。”
那背影停住了,看起来不太高兴。
地铁站离这里不远,有一条线路直通国际机场,总共半个小时的路程。
夏息看了看时间,给宫隽夜发了条短信:“我稍晚些回去,去机场送个人,回家细说。”
宫隽夜没有马上回复,大概是在忙。
林瑞安买了地铁票回来,他把手重新塞进外套口袋:“走吧。”
“你们俩还没分手哦。”
林瑞安故意在他耳边说。
“……”
车门一开,铁锈味的冷风扑面而来,夏息走进车厢径自找了座位坐,眼神中一个“滚”字呼之欲出,他却忍住了。
“是啊,不乐意你憋着啊。”
听到完全不在预想范围内的回敬,林瑞安先是一愣,进而笑出了声。
“学会示威了。”
他大意了,Baby boy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还会随随便便被人激怒的高中生,现在的他像一杯温和又无害的凉白开水,不咄咄逼人,眉宇间却仍留有凌厉气势,叫林瑞安不得不收起哂笑,在隔一人处坐下。
地铁经停一站,几个女中学生结伴下车,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回头看他。
林瑞安大方地报以微笑。
“啊,我是有故事要给你讲的,不是让你白送。”
夏息和他在车窗里对视,半张脸被口罩遮挡住,表情却明显流露出好奇。当一个人心无旁鹜地、想要从你口中知道些什么事的时候,他看着你的眼睛往往是特别迷人的,像个孩子。
林瑞安极轻地叹了口气。
“过去太久了,我想着说吧。
“我跟你讲实话,当年就算他没来救你,我也没打算拿你去做下流生意,你大可不信,但我敢发誓。
“可是我‘碰了他的人’这点已经足够惹恼他——对,他那时候就当你是他的宝贝。我承认是我恶趣味,想试探他的底线,谁让他那么有趣?
“接下来的事情你就不知道了……他超狠,要我离开这里,逼得我一天都不敢多待。当然,我也没有那么不识好歹,毕竟以他的为人,留我一条命已经是最大的仁慈,这个情我不能不领。
“然后我就走啦,一走好几年。
“今年是因为出公差不得不回来,我还每天提心吊胆怕被黑道追杀,幸好城市这么大,我没遇见他,遇见了你。”
终点站到了,车厢里也只剩下零星的几位乘客,大家不约而同地拎起各自的行李出了站。地铁站和航站楼相通,机场很大,到处都是风尘仆仆的旅人,也有来送机的人,在安检门外和自己的亲友拥吻告别。
夏息不是林瑞的谁,所以他站在那儿,没有任何关于离别的表示。他还有问题,很多问题,但他选择问他最想知道的那个。
“你喜欢宫隽夜吗。”
他以为自己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一定会带有强烈的个人情绪,事实上没有。他比自己想像的要平和,是那种实实在在拥有了某个人很久的自信,一种绝对的安全感。他只想听一句真话,好多年了,无论这真话是什么。
“像小学生一样,是因为喜欢他,所以动他的东西,想让他注意到你吗。”
林瑞安半眯着眼,眉目轮廓深邃,可能不是有意的笑,这样的表情却让那张混血儿的面孔看起来格外温柔。
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了另外的问题:“他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会经常吻吗?”
夏息还在等一个确切的答案,没猜到他会出这么一问,满脸的毫无防备:“……会啊。”
他的话声音里还带着浅而浊的鼻音,听起来闷闷的。林瑞安眨眨眼,突然松开拖在地上的行李,隔着口罩亲吻了他。
那个吻没有绝对的目标,像是临时起意,压根儿连嘴唇都没有碰到,夏息还是条件反射地挥了一拳,是用足了力气的,打得林瑞安一个趔趄,好险用手挡住了。
他又惊又怒,连周围忙碌的旅客和机场工作人员都忍不住往这边看。
“那你觉得,我这是为了他……还是为了你?”
林瑞安说着,推开他绷紧的手,食指中指并拢,轻轻贴在额角,冲他敬了个欠揍的礼。“永别了男孩儿。”
“祝你们幸福。”
然后他不再回头,像是遵守着自己最后的约定,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潮中。
夏息在原地站了半晌,指关节上的热度还未退去。他皱着眉走了几步,猛地摘下口罩扔进了候机大厅的垃圾桶。
他回到家的时候,宫隽夜早就回来了。男人肩膀上趴着一只绿眼圆瞪的黑猫,接过他脱下来的厚外套,转手挂在衣架上。
“送人去机场了?”
“送走了。”夏息换了鞋,把拆封的大半包口罩放在挨着玄关的鞋柜上,径直走去浴室,在宫隽夜惊奇的注视下接了一杯漱口水,开始刷牙。
男人吓得不轻:“宝宝遭人猥亵了?!”
他摇摇头,含着满嘴的牙膏泡沫,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像个白痴。
“我把口罩扔了。”他认真地解释,“其实没碰到,我揍了他,但还是对不起。”
这话里的用词颠三倒四,语言逻辑堪忧。“那就没事儿……到底怎么了?”
“我感冒了。”他用毛巾把嘴巴擦干净,路过宫隽夜身边时抱了抱他。“小心传染你。”
两相对望片刻,他伸手揉了揉眉心。
“我跟你讲一件事。”
他们在沙发里坐下,电视里正播放到天气预报:
“换季时是流感高发期,大家要多喝热水,注意增减衣物……”
“这是最后一次冷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