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
2018年12月24日
你的刑期已经下来,我有准备,你要偿你的债,我不怨恨谁。
2018年12月25日
疯了。
我快疯了。
我要疯了。
必须做点什么。
2018年12月26日
生下小孩五个月,头一次离开他这么久,还没走远就已经开始想念他。
我偷跑出来,他们都不知道。
2018年12月27日
我需要去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附上贡嘎机场的机票一张】
2018年12月28日
年底了,冈仁波齐上雪落更多。
今天路上遇到许多跟我一起转山的人,有磕长头,有人五体投地,他们跪一路过去,我看到一个背着小孩,哭一路的女人。小孩也刚出生,比我们的孩子还小很多。
他们总比我虔诚的,我不抱希望,我没有希望,不祈求神明接纳我。
我与你是众神怜悯之外的人。
闻炀。
2018年12月29日
现在是凌晨四点,天上好多星星。
帐篷外来了一对夫妻,他们很疲惫,我就开了最后两个罐头给他们。他们道谢的方式也不同,丈夫沉默,妻子多语,我看到那个女人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是个年轻的姑娘,挺漂亮的。
他们把女儿的照片贴在石头上,我就回了帐篷。
天还黑着。
风吹得很大,我在帐篷里听到沉默的男人沧桑低语。
闻炀,听人说把爱人的照片贴在冈仁波齐脚下,虔诚祈愿会心想事成。
但我忘带你的照片了。
我没有你的照片,都被收走了。
2018年12月30日
每天晚上都看到星星,起来又看到太阳。
一开始还很激动的,现在已经有些厌烦了。
转山比我想象中累很多。
今天起来头就发烫,不知道是不是高原反应,喝了包冲剂,希望能有所缓和。
我走得很快,那对夫妻已经落我一段距离。但我也不是最前面的人,总有人走在我更前的地方。
我们都围着雪山转圈,我赶上一支旅行团的队伍,这是他们转山的第三天。我们在一起吃了一顿罐头汤。
实话讲,不好吃。你在的话,绝对会直接吐出来的。
路上经过天葬台,有几只秃鹫落在上面,石头上有暗淡红点。他们的藏族导游讲,是有人升天了。
旅行团里有人带了十几米长的经幡,要挂在山道最后一圈的出口。好多人去摸,导游讲,人的愿望留在经幡上,风猎猎吹响幡布,山野石尘会带着所有的祈愿翻越山峦,抵达神栖息的圣地。
我没有去碰,离经幡很远。
你知道我的。
我不信这些,就不要加重别人祝祷的力量。
风会把他们的祈愿吹得很远,到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去。
愿他们心想事成。
2018年12月31日
最后一圈了,我眼睛都花,还没到年纪吧,笑。
高原反应比我想象中来的严重,昨晚已经离开旅行团很远,今早又被他们赶超。
多亏导游给我一盒高原药,山上信号不好,记下他的电话,下山后要转钱给他。
旅行团里遇到一对年轻情侣,他们说回去就会结婚,还要给旅行团的人发喜糖。
我不是旅行团的人,但还是被他们记下地址。
我祝他们白头偕老。
那姑娘还挺惊讶,原来她此前一直误以为我是哑巴,笑。
你听到一定要生气了。
我其实很健谈的,对吧?
太阳之后,月亮和星星又出来了。
我却已经麻木,只想睡觉。
困。
风吹得很大,季苍兰带着面罩,浑身裹满,只露出明亮的眼睛。
群山之间,刺眼的阳光时而跃出,时而遮掩,除了风声,他什么也听不到。
不知道走了多久,脚下碎石块腻着,不远处的山谷有湖蓝色湖泊,水不流动,被风吹过水面,阳光在上面凝聚出星星样的点。
季苍兰紧紧皱着眉,停下脚步喘口气,缺氧导致头疼欲裂。
他摘下面罩,扣上供氧面具深深吸了一口。
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穿透眼珠,眼底一片红。
全身的骨骼淙淙作响,被风吹打都要溃败。
人类在天地面前还是如此渺小。
季苍兰按着氧气面罩沉重喘息,呼吸呼吸
心肺都急速运作,他觉得心脏要爆炸了。
在这片苍白的、圣洁的、寒风凌凌的山谷中彻底炸裂,他会成万千碎片,挂上绵延不绝的经幡,随风攀上冈仁波齐峰峦。
冈仁波齐近在眼前,圆润的被雪白色覆盖的山峰。季苍兰仰起脸,眯起狭长的水润眼睛,太阳在山的顶端,眼中反射强烈令人晕眩的白光。
雪山成一道血色淡影,他仍旧小,不过雪山脚下一片残叶。
据说来冈仁波齐朝圣者,转山一圈可洗尽一生罪孽,转山十圈可在五百轮回中免下地狱之苦,转山百圈可在今世成佛升天。
但季苍兰此生即不十恶不赦,也不信地狱神魔,更不想成佛亦或升仙。
他只是想来走走,不走的话,头脑都要膨胀、爆炸。
导游听完他的话神秘地笑,冈仁波齐欢迎所有旅人,也接纳任何祝愿。
没有人带着空罔匆匆赶来,也没有人一身洁净呼呼而走。
季苍兰不再辩解,夜晚时,他总坐在一块赤壁石头上,仰头看冈仁波齐山尖。日出时也看。
太阳与月亮在同一位置升起、落下。
就像冈仁波齐容纳世间所有的罪与罚。
又走了很长时间,太阳都要落山。
前方磕长头的人变多,路上没有遇见这样的人,季苍兰还以为他们半途而弃。
“他们一定心想事成。”他喝下药,对一旁同样带队休息的导游感叹。
导游见惯山间形形色色的人,唯独少见季苍兰这样已经冒了生命危险,还要否认来神山为人祈福的人。
在冈仁波齐面前,人总虔诚,坦荡,毫无保留地讲所有诉说给它。
季苍兰是个例外。
导游摇头,又劝他如果承受不住,就一定要拨打山区救援电话。
他看到季苍兰腕间露出的纵道疤痕,对这个沿途独自徒步转山的旅客留下印象。
想死的人会留下很深的疤。
人还活着,但伤痕刻在身体上,留在心里,总消不去。
季苍兰是个坚韧的男人,导游汉语不算很好,也不多话,拍拍他肩膀,从背包拿出一截红色经幡,送给这位天地间有缘人:“明天就是元旦,我们旅行团准备了经幡送给客人,我还多出一截,送给你。”
“ཅི་བསམ་དོན་གྲུབ།。”
“这是什么意思?”
季苍兰没有拒绝,接下那截经幡,温柔笑笑,好奇问他。
导游面颊晒得很黑,有皴裂,口音醇厚:“祝您心想事成。”
“ཅི་བསམ་དོན་གྲུབ།。”季苍兰学了一遍,他总学的很快,发音已经标准,导演惊异看他一眼。
“扎西德勒。”
季苍兰对他道谢。
他握住手上的经幡,背起半人高的登山包,又启程了。
天被走到黑,太阳还没完全落下,星星又挂起来。
但今日的天气不好,雾气许多,又把天空盖住了。
看不到日月,星星也熄灭。
天空压得很低,好像触手可得。
不远处,三两只白鹰叫起来,悠悠荡荡地,把天地叫得更高、更宽、更远了。
季苍兰喉咙都发胀,要肿起来,呼吸变得困难,连氧气面罩都无法供给氧气了。头疼得眼睛也睁不开,耳朵里嗡嗡响着,与风声交杂。
他经过很多旅人,大家都朝一个方向走,神山圣湖尽在眼前了。
风吹得凌冽,有雪落下来,很稀,好像从冈仁波齐山峰上垂落,神的泪。
磕长头的藏民穿着厚重长袍,季苍兰看到他们袍子都磨破了,棉花跑出来,棉絮缀在身上,像雪一样。
他眨眨眼,模糊的视线又明亮一些,可以走路了。
面孔在寒风中好像僵硬,薄薄的面皮也被冻住,鼻头生疼,要被冻掉了。
季苍兰还伸手摸了下,确认鼻子在脸上。
摸完,清脆笑了一声,想到若闻炀在身边,一定会取笑他。
笑容被风吹走了,笑声随看不见的风卷着,到山尖去。
季苍兰把脸埋进衣领中,加快脚步朝尽头走去。
他超越一个又一个人群,一个又一个俯身磕下长头的人。
无知无觉,走到最前方去了。
浓重雾气下,一个纤细单薄的身影跃入雾中,被风吹散些,被雾气吞纳。
身后,磕了最后一个长头的藏民唱着独有民谣。
“大地摇啊摇/人们荡又荡/地处高低间/人居生死间。”
冈仁波齐接纳了他。
接纳他们。
圣湖还在遥遥的地方,水面还漆黑,倒影不出日月与冈仁波齐的银色山峰。
一阵好大的冷风吹过去,季苍兰几乎被吹得劈头盖脸,无法呼吸。
他要窒息,在寒风中,在飘落雪花下,在苍茫天地间。
要死在这里吗?
季苍兰眼前漆黑,冒出唯一的想法。
就死在这里吧。
“季苍兰。”
闻炀叫他了。
季苍兰浓长的眼睫颤颤,睁开了,透亮瞳仁倒影出满天的银色与一轮金灿灿的圆、一点银光闪闪。
日落金山、月照银山同时现身,被藏民称作雪山的奇迹。
神山隐入瑰丽红紫色云霞,落日渐渐被吞没,天空过度成沉色,圣湖上倒影冈仁波齐银白色丽影,先是一个小小尖端,而后无限扩大,亮亮的,硕大的。
银色的雪山,金黄的月,赤红的日。
日月太美,雪山太过庞大。
季苍兰却不受神的庇护,他罪罚满身,他心怀不轨,他愧对神山圣湖,他如何承受?
他身体内的每个细胞,被人放火,燃烧,世界在破碎,天地在破碎,爱在破碎,恨在破碎,分分秒秒,所有都在破碎,他也在破碎。
一秒钟延长成了无限。
季苍兰好像疯了,他不受意识的控制,大口大口喘气,脚步要被冻结在地面,抬起时异常艰难、钝涩,他朝圣湖跑去。
一步、两步、三步。
日月同天!日月同天!
身后有人在大声喊叫。
冈仁波齐离他那么近。太阳、月亮离他那么近。山风离他那么近。
季苍兰大张手臂,他要跑到尽头去,跑得快些,更快些,就可以把所有的所有,全部抱进怀里去。
“闻炀!”
“闻炀!!!”
山谷里回荡一个陌生男人的呐喊,被风传很远,转山半途的人听到,刚贴下女儿照片的夫妻听到,年轻祈求白首的夫妻听到,磕长头的人都听到。
他们听到风中的哭嚎。
你听到吹过他心脏的风声吗?
有血在燃烧。
2019年1月1日。
季苍兰跪倒在冈仁波齐脚下,他疯癫,他恸喘,他尖叫。
太阳遮隐了他,银色的月亮在山峰遥望着他。
冲他眨了眨眼。
元旦,新的一年又来了。
所有人都朝前走,慢或快,都走着。
只季苍兰还留在旧年里。
闻炀与他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