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喀什噶尔老城人声鼎沸。
百年老茶馆乐声阵阵,迎接着新一波慕名而来的客人。
斯野翻了个身,从面对墙壁换成面向窗户。
夏季的阳光晒在眼睑上,投下一片暗红色的影子。
他下意识抬手遮光,这才从酣甜的梦中醒来。
睁开眼,睫毛被照得像羽毛一般透明。
记忆仿佛还留在凌晨的白沙湖边。
斯野眯眼与阳光对视,直到身体在酸胀中苏醒,被光芒过滤成茶水色的瞳孔才忽地一收。
他猛地坐起,那种和疼痛、满足有关的陌生感觉激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下意识向后摸去,午夜发生的一切在睡得迟钝的脑海中陡然清晰。
他和靳重山,在他一见钟情的白沙湖边,做了。
离开白沙湖时是几点,他已经完全没有印象。
靳重山让他躺在后座,他却偏要逞强,一定要坐在副驾。
靳重山将副驾的座椅放到最低,还将车上所有靠垫放在他与座椅之间。
车行快速却平稳,经过检查站时,他刚推开车门,就见靳重山伸到面前的手。
一系列常规检查后,他回到车上,剩下的路程便记不清楚了。
只记得进入喀什时,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
车无法开到靳重山的杂货铺,而他又困得不行,似乎是靳重山将他抱到这里。
这间卧房。
斯野在迅速攀升的心跳中完成回忆,低头一看,身上穿的已经换成睡衣。
他对洗澡和换衣有印象。
衣服是他自己穿的,但是洗澡时,他紧紧贴着靳重山,双手环着靳重山的脖子。
在向发生过关系的男朋友撒娇这件事上,人类似乎总是无师自通。
斯野看向另一半床。
夏天的浴巾被草草扔在床沿,和他盖的这一张同款不同色。
靳重山昨晚也睡在这里。
以前他们一起睡过石炕,睡过酒店的大床,这次却是真正意义上的同床共枕。
那么那位与他分享了彼此身体的靳先生,一大早跑哪里去了?
斯野下床,试着走了几步。
虽然有一些不可避免的不适感,但并非无法忍受,也不至于让不知情的人看出来。
打开门,空气中飘着某种熟悉的香味。
他一时却没想起是什么香味。
老城的房子几乎都被改造成了民宿或者商铺,充满民族风情,隔音效果却不佳。
斯野听见外面的叫卖声,想起靳重山的铺子外是本地人每天都会光顾的菜市场。
铺子在一楼,院子和厨房卫生间也在一楼,斯野往楼下走,刚下两步梯子,就看见靳重山。
视线相触的一刻,斯野下意识别开眼。
夜里有多放浪,白天就有多害臊。
他也想不到自己能容纳靳重山到那种程度。
想不到自己会在车里摆出那样近乎原始的姿势。
想不到自己能发出那种不该属于自己的叫声。
当黑夜在他们的披星戴月中被日光取代,他突然无法像往常一样与靳重山说早上好。
“早上好。”靳重山已经上到他面前,站在矮一阶的地方。
他左右转着眼珠,可靳重山的气息笼罩着他,他最终不得不将视线转回来。
那一步台阶给了他们平视彼此的机会。
斯野受不住这么近的、品尝过对方身体后的对视,又要转眼,却捕捉到靳重山眼中意味深长的探寻。
换做以前,他一定不明白靳重山在观察什么。
但现在,他像一夜之间开窍,只销这一瞥,就看懂了靳重山的心思。
这!个!人!
在!观!察!他!痛!不!痛!
斯野脸颊噌地窜红,这变化自然落在靳重山眼里。
那片灰蓝色的湖水漾过一丝光,是明晃晃的不错心情。
好在靳重山没有问出来,只道:“来吃早餐。”
斯野跟着下楼,洗漱之后,才反应过来刚才嗅到的香气来自什么。
靳重山居然蒸了小孩脸盆那么大一碗虾肉蛋羹!
喀什远离海洋,但新城的市场里买得到活虾。
蛋羹浅黄,嫩滑得像布丁,上面铺着蜷缩的虾仁,个大饱满,散发着芝麻油的浓香。
靳重山拿着两只勺子,其中一只递给斯野。
斯野舍不得吃,很俗气地拿着手机找了半天角度。
见靳重山要开口,斯野连忙道:“马上马上!”
手机却震了一下,浮窗跳出靳重山的头像。
斯野不明白此时靳重山给他发什么,点开一看,居然是刚出炉的蛋羹!
靳重山说:“可以吃了吗?”
那张照怎么看怎么好看,不止是因为刚蒸好,而且角度和滤镜一看就是经过网上教程调教的。
“哥,你跟谁学的?”
靳重山直接将手机递过来。
嚯!
桌面上现下流行的APP不少,其中一些斯野嫌俗,下载没多久就删了。
他,成都潮哥,还没帕米尔牧民酷哥会拍早餐图!
靳重山已经舀起一勺,斯野才发现这一碗不仅是自己的早餐。
难怪会做这么多。
蒸蛋据说是最简单的菜。
斯野做过,勉强能吃,但掌握不好火候,总是软一般韧一般,有许多气泡,口感差劲。
靳重山做的却找不到气泡,每一口都是享受。
吃得差不多了,两只勺子撞在一起,又同时回缩。
斯野突然想起,在他恶补过的塔吉克婚俗里,新婚之后,新郎和新娘会在一个碗里吃饭,有的持续几天,有的持续一个月。
靳重山上次开玩笑,还说要和他一起吃螺蛳粉。
“哥。怎么想起做蒸蛋?”
“你想吃什么?”
斯野被问住了。
他早上胃口一般,其实不太想吃东西。喀什这边早餐大部分是烤包子、馕、奶茶。
都有点油腻。
这么一想,好像只有蒸蛋最适合此时的他。
“我小时候,古兰茹孜和靳枢名每次来接我,都会蒸一碗蛋羹。塔县其他家庭不会这么蒸。”
靳重山看看斯野,“他们说,是从大学的食堂学来的,成都人喜欢这样吃。”
难怪!
靳重山问:“正宗吗?”
斯野捧起大碗,将最后剩下的一点喝干净,“正宗!”
古城就那么几条街,靳重山回来的事,民宿老板很快就知道了。
但这回靳重山很坚定,说什么都不去民宿住。
老板劝不过,在杂货铺里转来转去,挑了两篮子东西。
结账时才发现收银小伙不知上哪儿去了,站在台子后面的是个眼熟的汉族。
“啊!小靳的客忍!从塔县会来了?”
斯野笑着将货品一件件拿出来,虽然看不懂上面写的什么,但扫码结账还是会。
“是的,那天您给我的地图很有用。”
“等等等等!”老板制止斯野,“客忍不该干或!吾力提江呢?”
吾力提江就是跟靳重山打工的维族小伙,现在是旅游旺季,带客人更赚钱,靳重山让他去给游客当导游去了。
铺子缺人守,正好斯野顶上。
刚才吾力提江教斯野收银,斯野一学就会。
吾力提江红着脸说自己当初学了一天才会。
看在斯野这么聪明的份上,吾力提江又教他打冰淇淋。
但这回不管怎么教,斯野都学不会了。
维族小伙困惑:“这个比收银好学。”
斯野搓搓满手的冰淇淋,“可能我对烹饪没什么天赋。”
民宿老板还是有点没想通,“但你是客忍,不该达工。”
斯野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办法,欠靳哥钱了,一时半会儿还不了,只能留下来打工。”
老板爽朗地笑起来,“劳动好!好好干!小靳是个好人,你可以相信他!”
斯野收完钱,将老板送到铺子外,笑道:“嗯,我相信他。”
靳重山说回喀什不只是送斯野办边防证,还有别的事。
果然如此。
将民宿老板劝回去之后,靳重山就出去了。
斯野般了个凳子坐在门口,懒洋洋地看着来来往往的游客和当地人,渐渐松弛下来。
都说成都是座“慢城市”,但他这个地道的成都人却从来没有慢过。
以前在视频上看见小城镇的人们用上午忙完一天的事,下午就坐在院坝里晒太阳,他只感到不可思议。
这样的生活离他太远,恐怕等到七老八十,他还是闲不下来。
但在喀什噶尔古老的街道上,他正享受着这一份惬意。
一边发呆,一边想,靳重山才是闲不下来。
大概又去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奔走了。
没把靳重山等回来,倒是等来了一群维族小孩。
斯野刚来喀什时就发现,小孩子是古城里最生动的风景。
他们成群结队在蜿蜒的巷道里奔跑,看见哪个院子里有秋千、有人奏乐跳舞,或者有别的有趣活动,就会跑进去和主人家一起玩耍。
现在在他们眼里,坐在靳先生杂货铺门口的这个金发小哥哥,比秋千还让他们好奇。
“要吃糖吗?”斯野从货架上拿下一包糖,对着孩子们晃了晃。
“要!”
好吧,没有糖果哄不来的小孩。
斯野让他们进入铺子,不知道他们爱吃哪一种,便让他们自己挑。
孩子们虽然馋,但一点不贪心,六个小孩只挑了一包。
斯野看了看,里面只有七枚糖,除了最幸运的小孩,其余每人只能分到一枚。
这包糖是他请的,他刚付好钱,正想看看谁能得到多出的那枚糖,就见其中一个女孩将金色糖纸包裹的那一枚递到他面前。
“哥哥,我们分完了,这枚给你!”
斯野惊讶,“我也有份?”
“嗯!它和你的头发一样好看!”
“不止头发!你也是金色的!”
孩子们七嘴八舌,说着刚在学校学来的普通话,毫不吝啬地表达自己的赞美。
斯野展开糖纸,橙子糖在舌尖上化开时,突然感到远处奔涌多日的灵感终于涌入了四肢百骸。
他要为这些善良纯真的孩子,设计糖纸一般漂亮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