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箱里还剩下最后一个苹果。
沈听眠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吃这种苹果。小苹果在偌大的冰箱里显得有些无辜，一半是红，一半是绿。
沈听眠静静盯着看，然后把冰箱门合上了。
很好吃，但他不打算再买，也不准备再吃了。
他回到房间里，打开抽屉，把叠起来的本子一本本拿出来，放在地上。然后他抽出来最下面的透明盒子，里面分层做得很好，每一小格都有不同的药。
他数了数，把那些都放在手心，端起水杯，咕噜咕噜。
天可能黑了，沈听眠听到门开的声音，大概是李牧泽下班了。有一瞬间，他感觉这声音很像——具体像什么记不清，可能是十年前他们刚搬进来，那时候的某个声音。
李牧泽的钥匙和他的一样，但是开门的声音却与他不同，动静很大，搞得回家像炫耀。曾经邻居抱怨过，他便改掉了这个习惯。
不知为什么，今天又这么开门了。
沈听眠看他提着很多东西，红色的、白色的，还有黑色的？他走过去把灯打开，困惑地说：“大促销？”
“有点儿吧，他们会招呼客人。”李牧泽指的是卖菜的那些人，他看了眼沈听眠，“不觉得黑啊？”
沈听眠没回答开灯的事，摸了摸后颈，好像在思考：“牧泽，你不要买那么多，冰箱里没地方放。”
李牧泽打开冰箱，看见那颗小苹果，听到沈听眠在后面说：“天气热了，放外面容易坏。”
他们约好似的，李牧泽也不回答他，只说：“你最近下班越来越早了，沈医生。”
“嗯，”沈听眠走去厨房，掀开锅盖，热汽冒出来，模糊他清晰的轮廓，“刘姐总和我换班。”
“不换你前头，老换你后头。”李牧泽是笑着说的，只是合上冰箱门，也不看他，就好像不需要他回答。
沈听眠的动作滞了滞，他还是把饭都盛好，端出来，放在米黄色的餐桌布上。坐下来的时候，他不受控制地想，这样还挺温馨。
其实一直都是这样。
李牧泽衬衫卷了半臂，三两步走来，步子很大，随后坐到他对面。沈听眠忽然有种冲动，具体是什么他说不清楚，但他觉得他不是只是想和李牧泽吃个饭而已。
李牧泽捧起碗，不知烫地嘬了一口，微微皱了皱眉，想和沈听眠说话，看对方神情呆滞，顿了顿，才说：“饭刚做的？”
“嗯，”沈听眠回答他，缓慢拿起筷子，“我也才回来。”
“以后不买菜了。”李牧泽扒拉着菜，抱怨道，“你说得对，我根本不会买。往冰箱放的时候才发现，好多都坏了。”
沈听眠迟钝地说：“你耳根太软，别人一说，你就买账。”
“是吗？”李牧泽若有所思地看向他，直到沈听眠目光也对上来，他就笑了，“我看还有一个苹果，你怎么不吃？”
沈听眠“嗯”了声：“你提醒我了，我等会儿就吃。”
“别吃了，”李牧泽夹了菜，放在嘴里，边嚼边说，“好几天了，可能也坏了，我把它和我买的那些烂菜一起扔了。”
沈听眠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味如嚼蜡地喝了半碗粥。李牧泽早就已经吃完了，先去刷了自己的碗。沈听眠垂下手，缓缓靠在椅背上，出神地想，李牧泽最近回来也挺早的。
沈听眠很早就去睡了，他跟李牧泽说，自己要去看会儿东西，开着床头灯，几本书放在腿上，紧闭眼睛。旧的药貌似不太起效果，但他心里有数，慢慢调整自己，后面就真的睡过去了。
李牧泽在隔壁打电话，打给刘姐，跟她道谢，说沈听眠最近不舒服，刘姐直言她看得出来，“你也不用这么感谢我，大家都帮忙换班，应该的，要我说，他就得请个假……”
李牧泽挂了电话，顺着光在走，路上他就想，自己什么时候起也忘了开灯了。他看见沈听眠头歪着在床上，轻手轻脚地慢慢走过去，只是走到一半，对方就醒了，突然一下子的那种。
两个人都愣了，沈听眠看他一眼，就知道还是会变成这样。
李牧泽也懂他的眼神，叹着气，坐到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沈听眠说：“不严重。”
他忽然就很老实了，全盘托出：“刚发现，有点失眠、焦虑，还好，吃吃药就可以了。”
李牧泽“嗯”着，问他：“你们医院换班和老师换课是一个道理吧，不能总挑着一个人换。”
沈听眠笑了，笑着笑着还咳嗽两声，捂着嘴说：“我随口一说。”
“你演技不好，但不是因为这个。”李牧泽也在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你什么都不说，不做，我也能知道。”
接下来几天沈听眠还是请假了。
他躺在床上，拿着镜子对自己照，这次窗帘是拉着的，光漏进来，让他莫名想起以前有次复发，他自己裹着被子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灯不开，窗帘也不开那样过着，想起他对李牧泽说，“都会好的。”不过，他又说，“我是永远的病人。”
李牧泽回答他：“你是永远的宝贝。”
他又开始睡觉了，睡不着也硬睡那样，就不会太难过。
上次复发也是几年前，只不过每次复发，他都实在没有胃口。李牧泽这几天在做饭，他做饭总要创新，所以常常不合胃口，这几天却也老老实实做了正常的饭，沈听眠强迫自己吃了些，吃的时候在想，他应该也会变回正常人。
清醒时间，他都和李牧泽呆着，很怕伤害他，控制不住地去给他打预防针，李牧泽听他说着，后来几次，则跟他说：“你是怎么能做到嘱咐的内容都一模一样的。”
沈听眠想不起来了：“几年前我也这么说过吗？”
李牧泽翻了页书，忙工作的事：“高中你就这么说过。”
提到高中，沈听眠会沉默。他虽然沉默，眼睛却往李牧泽那边瞥，把他来来回回看着，等李牧泽也看过来，不知道谁先开始的，反正最后两个人会一起笑。
“老这样。”沈听眠自己也感叹，他靠在软软的垫子上，感觉自己现在挺稳定，就和李牧泽说了很多话，“不管说了多少次……”
李牧泽看向他，听他说：“说了多少次，都还是自以为是地骗你。”
沈听眠闭上眼睛，轻声叹着：“牧泽哥哥啊。”
“你要是也这么骗我，”他睁开眼睛，很认真地说，“我会很心疼。”
见李牧泽张嘴，沈听眠立马又说：“但我不会怪你。”
还挺会说，李牧泽笑了：“可我会怪你。”
沈听眠蔫儿了，他耷拉着眼睛，像少年时的样子：“病好了，你就不理我了吧。”
李牧泽替他自己回答：“所以你打算拖着。”
沈听眠话锋一转：“其实我也没有打算骗你，那几天也刚开始……”
“累吗？”李牧泽打断他，“说一句圆十句。”
他这样有点严肃，对于病人来说，不太友好。于是他垂下眼睛，给了沈听眠后话：“和我也这样。”
“我以后不了。”沈听眠脱口而出，感觉自己病糊涂了，思来想去，告诉他，“上次我复发，你把我吓坏了。”
李牧泽跟着他重复，却是另一种语调：“你——把我吓坏了。”
“都吓着了。”沈听眠缓和地说，不争辩这个，“我后来好了，感觉自己还是得对你撒谎，尤其是下次——也就是这次。”
他喃喃地说：“总之，总之我不想看你那样。”
“我不会再给你看‘那样’了，”李牧泽和他玩文字游戏，说着说着，好像有点不高兴，幼稚地强调，“不给你看。”
“牧泽，”沈听眠在背后看了李牧泽很久，忽然这么问他，“这些年，你有感觉我照顾你吗？”
李牧泽不假思索地想说，有啊。他稍作停顿，感慨自己不能像个毛头小子那样似的说，于是换方式告诉他：“我前两天还被同事问，问你是不是认识在医院的。”
“不是，”沈听眠无奈地说，“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要我夸你总是做饭放白糖吗？”李牧泽笑了，摸了摸脸，“一边骂我说不能老吃糖，一边每天拿着刻度瓶量好了给我放到饭里。”
他想了想，“你对我很好啊。”
“那就好。”沈听眠放松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开心，眼睛空空的，嘴上却很踏实，“我不跟你客气，你得知道这些，不然我总是害怕。”
李牧泽说：“嗯，我接受你的谎言和恐惧。”
沈听眠盯着他看，直到李牧泽笑。
沈听眠休息了几天，就又去上班了，不知道该不该说他运气好，这次好像没有复发到很严重的地步。
“我就是运气好。”沈听眠思来想去，总结道。
李牧泽在旁边，被沈听眠看了眼，评价：“你是运气不好的。”
“我比你运气好。”李牧泽说完，想跟他讲自己之前听到的故事，想说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他这样拥有这些，大多数人都失去了，没有结果。
但他想医生听到的故事会比自己多，就没再说了。
沈听眠又想吃苹果了，他下意识打开冰箱门，那一瞬间想起来，唯一剩下的那个好像被李牧泽丢掉了。
他一抬眼，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李牧泽，他心里念这个名字，反反复复：李牧泽，李牧泽。
冰箱里现在有好多苹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