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猫生命最初的记忆就是自己躺在一片草丛里。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只知道既寒冷又饥饿,可能快死了。
白天漫长,夜晚却更难捱。太阳下山后,本就接近冰点的气温又继续下降,开始起风。
不知沉寂了多久,一辆摩托车从斜坡另一端靠近。猫听见了,但并不知道那声音的寓意。
因为在小区里,引擎声极为克制,像野兽喘息。车库的机械门缓缓抬起,摩托车骤然抬高了轰鸣声,迅速开进车库。
一切复归平静。
安静中,有鞋碾过草茎的声音。
“没死吧?”这人嘀咕了两声,“好小。”
出于求生的本能,橘猫立刻向着声源费力靠近。
刚贴到一只温热的手掌,猫就被捏着后颈提了起来,接着,冻得有些僵硬的身体被很轻搓了搓。
他想要睁开眼睛,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求救地叫了起来。
没想到下一秒,他又被重新放在了地上。
于是橘猫的叫声不再像刚才那样嘹亮,也不再试图蹒跚着靠近热源。他静静蜷缩着,以为对方会像之前那几个人一样,再站一会儿叹气两声就离开。
但下一秒,那人摘了外套把它裹了进去。外套隔绝冷风,内衬还残存人穿着的温度,猫借此恢复了些许知觉,身体也不再发抖,只是铺天盖地闻到一种气味。
尽管眼睛暂时不能视物,但它牢牢记住了这刻的味道。
一开始那气味和声音并不是一直存在,只偶尔在夜晚出现。气味会隔着玻璃陪他一会,不会太久,很淡,就又会离开。
猫开始期待每一个夜晚的来临。
渐渐,他又记住气味说话的声音。直到某一天白天,眼睛被护士温柔地擦拭掉了分泌物,那天傍晚,他终于看清楚了气味主人的样貌。
隔离室的门被打开,熟悉的声音说:“……好的,我知道了。”
猫立刻机敏警觉地站了起来,一边脑门抵上玻璃等待人接近,一边焦急地叫了两声,心里高兴而激动。
“现在的情况看,小猫后天可以出院了。”门被打开,护士把他抱出来,随后轻轻递给那双戴着手套的手。
猫抬起眼,试图记住这庞大的人。但人全面武装戴着口罩,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他就这样和这双眼睛对视了许多秒。
为了表现自己,猫吃饭狼吞虎咽。但尽管这次的时间久了些,人还是又要走了。
猫圆滚滚的眼睛盯着人看,“喵”了两声试图挽留。
“我后天来接你,你再呆一会。”人说。
所以猫又趴了回去。
2.
此后,一人一猫正式开启同居生活。猫不再风餐露宿,拥有了自己的名字,居住在到处有那股他最喜欢的气味的城堡中。吃饭不必再莽撞激进地扫荡,反正还会有下一顿,每一顿都好吃。睡觉不必再担心寒冷,因为自从他打完疫苗洗过澡后,人猛烈地把他浑身上下都吸了一遍,开始允许他进被窝。
这下睡觉还有最喜欢的人类抱着。
麦麦知道自己这位庞大的主人叫程凛,生活很辛苦,每天早出晚归要去打猎,但会替他准备好水和食物。随着长大,明白的事情越来越多,人不在的时候,猫就想念主人、玩猫爬架、看电视。
他每天都提前一小时就开始准备迎接程凛到家,最喜欢人到家那刹那,拧门把手的声音。
程凛会先放头盔和包,嘴里喊“麦麦”或者“宝宝”,猫就雀跃地跟在后面,见缝插针在人的步伐中灵巧地绕来绕去,然后等待程凛洗完手把他抱起来,亲亲摸摸他。
在猫面前,人没有任何矫饰的手段,想亲就亲,想抱就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有时候天太热,连上衣都不穿。猫喜欢这一切,唯独烦恼一件事——他们总是鸡同鸭讲。
人说人的,猫喵猫的,交流不怎么顺畅。
关键时刻,人总是将猫表达喜爱的叫声,界定为一种有目的性的索求。
例如,程凛在灶台边给麦麦备餐,猫就绕着他的小腿“喵喵”叫,意思是:“你真好,喜欢你。”
但每次程凛都理解为催促:“饿了是吧?马上好。”
又例如,程凛坐在书房工作,麦麦就趴在他膝盖上,等人不经意低头看他,就立刻叫起来,意思是:“喜欢你,摸摸我。”
程凛想了想,拍了拍猫屁股,站起身放他下去:“无聊?我去拿逗猫棒。”
还例如,自从人夸赞过猫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猫后,麦麦非常骄傲自豪。他推测出自己做什么或许比较可爱后,睡前总是趴在人旁边,一边用脑袋蹭人,一边叫,意思是:“喜欢你,快夸我。”
程凛挠挠他的脑袋,一脸凝重凑上去:“怎么老是痒痒?我看看是不是长什么了。”
真是的,怎么就理解不了呢!
麦麦非常烦恼地被程凛亲了亲脑瓜子。要是自己也能说人话就好了。
3.
事情的转折在深秋,程凛不幸中招得了流感。
一开始只是隐约喉咙疼,某一天早上忽然开始发烧。短短两个小时,体温从38度飙到了40度。
猫一大早闻到不对劲的气味,感受到对方过热的体温,就察觉主人状态并不好,心里开始焦虑担忧,甩着尾巴在隆起的被子上踩来踩去。
而高烧让程凛既提不起精神,也睡得不怎么踏实。他被猫踩得半梦半醒,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麦麦就顺着斜坡滑了下来。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睡觉明显和夜晚的睡觉并不一样。况且以往的程凛总是很有精力、有求必应,不会像今天这个点还在床上不出门打猎,叫他甚至没有反应。
“喵。”麦麦凑过去,希望唤醒人类,以确认人是没事的。
程凛置若罔闻,依旧紧闭着眼睛,脸颊泛红,呼吸比以往重些。
“喵。”麦麦锲而不舍,不停用前爪碰了碰程凛的鼻梁。这次大约觉得痒,人歪了歪脑袋,避开了。
怎么还是不醒。不会遇到了什么危险吧?
麦麦像小时候那样钻到程凛的脖子边。现在这里的位置坐不下一整只猫,它只能把脑袋搁上程凛的下巴,开始尽职尽责又焦急地舔人的脸颊。醒醒,快变好。
疼,刺挠。实在是没力气,程凛只是躲了躲,试图拿被子蒙住自己的脸。
猫急眼了,抬起前爪,照着主人脑门就是邦邦两下,声音清脆。
程凛终于有了反应。他呻吟了一记,脑瓜子嗡嗡,难以招架全麦面包的热情,艰难吐出一句:“唉,没死呢我。”
过了几秒反应过来,坐起身抹了把脸,虚弱问:“是不是想吃东西?”
并非如此,水和干粮都常年准备着。但程凛并没有思考那么多,只以为麦麦想吃爱吃的。
正是最难受的时候,他好不容易跌跌冲冲下了床,缓慢地从卧室移动到客厅,弯腰从柜子里拿了个罐头。
一时间浑身使不上力气,第一次想撬开罐头失误了,没成功。铁质的罐头飞出去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麦麦吓了一跳,毛都竖起来,不理解程凛怎么一晚上就变成了这模样。他着急地在人脚边“喵喵”直叫,希望阻止对方的行为。
程凛又当猫催饭了。
他去捡地上的罐头,顺手摸了摸猫脑袋,哄道:“没事,马上好。”
这次,人紧咬牙关,终于将罐头打开了。怕罐头锋利的边缘会划伤猫,程凛又去找盘子倒出来。一通折腾,想着弄都弄了,干脆又掰了鱼油和益生菌进去。
这才盘腿坐下来,把盘子放到地上,喊猫:“快过来吧,饭弄好了。”
麦麦急匆匆越过最爱吃的罐头,扑到程凛怀里。
他认为程凛一个人生活实在是太危险了,他一只猫也做不了什么,甚至都已经这种时候,程凛自己什么都没吃还得给他准备饭,也理解不了他的叫声是什么意思。
要是程凛可以听懂他说的话,他也可以照顾程凛就好了。
麦麦想,要是自己是人就好了——
每每发现程凛理解错他的意思会这么想,每每看到程凛一个人坐在书房发呆会这么想;现在看到程凛生病更确信这个念头。
他得尽快变成人才行。
4.
“祝你生日快乐——”
程凛潦草地唱完,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盒子:“宝宝,过来。”
麦麦像士兵被等待授勋,骄傲地端坐在桌子上看着主人。
一年时间,麦果真茁壮成长,从原本草丛里那只半死不活的小猫,变成了能够叼着玩具熊灵活来回,在猫爬架自由上下的勇猛橘猫。
程凛取出盒子里红绳系着的、有些重量的东西,给猫小心翼翼挂在脖子上,又确认几遍猫不会不舒服才松手。
“都一岁的猫了。”他顺着毛摸猫的背脊,发愁道,“怎么吃不胖呢?还跟一只小面包一样。”
“喵”。猫不知道主人在烦恼什么,试图低头看一眼,像在问这是什么。
“平安锁。”人下意识用指腹抹了抹猫脸,边拿出手机给猫拍照,边自言自语,“这周换家医院,再去看看你为什么老是睡觉。”
怎么会老睡觉呢?
麦麦拿鼻子去闻自己最喜欢的味道,再用脑袋去拱主人。
这段时间,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愿望要成真了。
猫的报恩,程凛一定会感到惊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