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伟明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吕君的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抱着如果不盯着点对方,说不定哪天早晨起床就能听见警笛在楼下的念头在关注着吕君的一举一动。
桂伟明发现吕君起得很早。
有时候他从货商那儿进了货,顶着黎明前的最后一抹黑暗打开自家铺子卷帘门时,抬头一望,就能看见对面老楼有一盏灯已经点亮。
有时候在铺子里揉好面团,趁着天破晓放进蒸笼,在早晨上班族起床买早餐前倚在铺子外歇一口气时,桂伟明耳朵侧起,隐隐就能听到从高处传来悠远的诵诗声。
吕君的生活很规律,念诗、写作、看书、买菜、做饭……桂伟明不过花了几个月就记住了这个邻居的作息。因为实在是太规律了,导致有些时候当这样的规律被打破时,桂伟明第一时间就察觉了出来。
那是个下雨天。
夏日的雨往往来得又快又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往下砸,很快就在城中村的路面上积起了一层下不去的水潭。
桂伟明和几个临街店铺的老板花了不少时间,才把街道上的积水给扫进下水道里。弄完后已经快到中午了,桂伟明店里还有帮工守着,他便打算先回家冲个澡。
出铺子前桂伟明仰头望了一眼,发现对面平日里一到中午就会开始冒出烟气的六楼厨房,今日竟安静的没什么动静。
桂伟明有些奇怪,回到家都还在想这事。
主要是吕君这人太让人放心不下了。
要不是现在出租屋里都没用煤气罐了,他都生怕哪天在那人门口闻到煤气味儿!
桂伟明在城中村的房产众多,不过常住的也就一个,就在食铺的楼上。
他给阿妈在对接的公寓楼里也买了一处电梯房,但老人家恋旧,说是在腿脚爬得动的时候,都要住在这边。桂伟明便也只好顺着老妈的意思,也跟着住在这边方便照看。
洗完澡,桂伟明坐在沙发上吹头发。
这种老旧的城中村房子没什么设计感可言,客厅外也没有阳台,只有一扇对着对面农民楼的大窗户。桂伟明一边吹头发,一边支着脑袋朝对面望。
从他这边望过去,恰好能对上对面老楼的一面窗。
有时候如果遇上对面的人没有关窗帘的话,桂伟明甚至能看到吕君在书桌前伏案执笔的景象。
虽然这行为有些……变态,但桂伟明此刻的心绝对是好的。
他只是想关心下那个精神状况不太好的邻里是不是又出了什么问题。
而这一看,就让桂伟明看到了差点又让他心跳停止的画面——那个瘦得跟竹竿似的人竟然又不要命地钻上了天台,还趴在天台边上,脑袋和手还在拼命往天台的下放探!
桂伟明立刻拿了把伞就冲出去了。
等他跑到对面顶楼时,正好撞见弯着腰埋头往楼道走的吕君。
桂伟明心里积着一股无名火,想也不想地就逮着对方骂了出来:“你真是成天的在茅房里打灯笼——找死呢?!”
一天天的折腾,还真不想活了?!
这么重的话一出,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冒犯过分。
但桂伟明没想到,撞进他怀里的人抬起来一张湿漉漉的小脸,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竟然——噗嗤一声,笑了?
“笑啥?!”
蓄了一脸络腮胡的男人凶起来,那不是一般的凶。
但吕君却看着桂伟明笑得开怀,嘴里还在重复桂伟明刚才说的歇后语,“茅房里打灯笼……灯笼……茅房……照屎?”
“噗,的确是这个理!”
一边琢磨,吕君一边更乐了。
那张总是阴郁的脸上也难得溢出了阳光。却是在这样一个下着雨的时刻。
桂伟明觉得这人怕是读书读傻了,但他一胸口的气也都被吕君这反应给整没了。
他以前都听说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不知道为什么到自己这儿就反了过来,变成“老兵遇到秀才,啥话都讲不清”了!
桂伟明干脆也不说话了,提溜着没几斤几两的人下了天台,轻松从吕君口袋里摸出门钥匙,把他带进了住的出租屋里。
进到屋桂伟明注意到,地板和茶几上都浸着湿痕。
而湿痕旁边是一本本书,看样子是被雨淋湿了,正被人放了纸在吸水。
此刻他拎回来的青年从怀里又掏出了两本书,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铺开,用干净的纸巾去擦拭上面沾的雨痕。
“你……刚是收书去了啊?”
桂伟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误会人了。
吕君继续擦着书,点点头轻声说,“屋子里都是霉味,本来早晨见太阳温和,想拿出去晒一晒的。”结果没想到午休醒来,外面已是暴雨。
桂伟明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也蹲下身想帮忙擦擦书。
他人长得粗糙魁梧的,但实际上做事挺把细的。桂伟明并没有立刻上手做,而是仔细观察了吕君的动作后,才抽出两张纸,慢慢地盖在书页上按压。
“你……”
吕君本来有些不放心,害怕桂伟明让他的书伤上加伤,却没想到侧头看过去,竟看到了大猩猩细心又温柔的一面。
他垂眸看了一会儿桂伟明小心翼翼的动作,干脆抿着唇继续收拾自己的读物。
房间里一时间没有人在说话。
只有簌簌的书页翻动声,像雨后有嫩芽破土而出,细碎地在微风中慢悠悠摇摆。
收拾了一会儿,吕君忍不住又侧头去看桂伟明。
明明是那样有钱又厉害的人,竟然在他破旧的小房子里替他擦书。他……不怕挨着他太近,被传染什么脏病么?不怕外面那些难听的话,不怕被人误会么?
吕君盯着桂伟明愣愣发呆。
这还是他的性向暴露之后,第一个愿意在他身边长待的人。
许是盯得有些就久了,惹来男人疑惑地回看。吕君连忙有些仓皇地移开眼,直直地盯着自己面前的书,有些僵硬地说。
“不麻烦你了,桂老板。这些我可以自己来的……”
吕君手里擦拭的是《简爱》,最近他正在重读。
他很喜欢里面的一些话,比如“我们站在上帝的脚下是平等的,因为我们是平等的”,比如“如果你避免不了,就得去忍受”,又比如“我越是孤独,越是没有朋友,越是没有支持,我就越得尊重我自己”。
可现在如今,吕君心里却莫名闪过另外一句话——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忍不住主要去看他,就像口干舌燥的人明知水里有毒却还要喝一样。”
吕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他急急慌慌地将桂伟明手中的书笼在自己怀里,下了逐客令。
“……今天谢谢你了!”
吕君头一次对人认真解释起自己的行为,像是要避免桂伟明对他的过度关心,主动保证说,“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
所以,你以后也不用再来了。
桂伟明看出了吕君的局促。
“行。”
他也不强求,抹了一把干了又湿的头发,便站起身跟吕君道别。
“那你慢慢收拾,有什么事可以再叫我。”
也不知是不是对吕君的保证不太信任,在离开吕君屋之前,桂伟明走到客厅里唯一的一张书桌前,拿起笔在便签纸上给吕君留下了自己的电话。
青年的桌案很整洁,每一种文具都有自己放置的位置。
桂伟明从右上角取下便签纸,伏身写字,手肘却不小心碰到了桌案正中的稿纸。
那稿纸是摊开的,上面写了字,似乎是青年未完成的创作。
桂伟明并没有故意去看,但桌子就那么大,他眼角的余光就这样一不小心将吕君从未公诸于人前的文字读进了心底。
那是半首未完成的诗——
“一颗不合规格的螺帽
注定要被销毁
或是在铁锤和钢丝钳的扭打下一败涂地
成为缄默的栅栏
天上下着铁水和机油
街上影子游荡,狰狞嘶吼
我在人间的缝隙里掘出一地烟灰,掘出灵柩
再醒来时,……”
再醒来时,会怎么样呢?
桂伟明在往后闲暇的日子,总是会去琢磨吕君那最后的半句话想写什么,可是却总琢磨不出什么好词儿。
他将原因归结为自己没什么文化,但事实上桂伟明心中也隐隐的清楚,那后半句兴许吕君本身就没想写出什么好词儿。
直到后来,很多年后,两个人在一起了,桂伟明才终于读到了完整的诗。
诗的最后半句被人写完,又用钢笔抹去。
最终它的主人用他们摆席请客写请帖的金色水笔,重新续上了崭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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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觉得吕老师后半句写的是什么?
下章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