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律清给人第一印象是挺有礼貌,但同时又算不上热情,若是敏感一些的人,甚至会觉得他还有些冷。不过一个生得俊美、家世显赫的少年,再冷也依然会让人趋之若鹜的。
上大学的时候,路小凡常能看见女孩子在贝家附近徘徊,沿着大院的白墙来回地走,把墙外那条长着绿苔的青石砖路都踩出了一溜细细的足印。
有些知道路小凡身份的,也会大着胆子上来问贝律清的事,大部分时间路小凡是不敢回话的,因为以他在贝家的地位,他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当然凡事总有例外。
那个女孩叫唐慕云,是路小凡班上的女同学,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生了一双柔情的春目,说话声线细细的,语调委婉,是当时极其受欢迎的文艺范的女生。
她常在校刊或者中午的广播里发表一些路小凡不大理解,但组合起来非常好听的句子,仿佛暗合了某种音律,比如——
“时间的长河与未知,要么不是你,要么都是你。
“时光坍成记忆,是你仰躺在银河里。”
总之来来回回跟“时间”与“你”过不去,沈至勤说都是“屁话”,路小凡猜那大概是沈至勤听不懂而在嫉妒吧。
贝律清将来会配什么样的女孩子,在路小凡对未知朦朦胧胧的猜想里,大概就是唐慕云这样,纤细的,柔软的,像朵在春天里摇曳的小白花。
而且传闻里唐慕云的家世似乎也不错,父亲还是大学教授,所以路小凡的直觉里,这些常在大院外头溜达的女孩子里,唐慕云成功的几率最高。
事实是她也最坚定。
路小凡不是没有提前跟未来的嫂子打好关系的念头,但借他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帮助唐慕云追求贝律清。
不过,打个招呼还是在所难免,毕竟他们还是同班同学。
“早上好。”
“下午好。”
“晚上好。”
跟门口的勤务兵打招呼没什么两样。
有时路小凡也会为她尴尬,因为在旁人无视的表情,又或者带有的目光下站上一二个小时,也不过是有机会能跟贝律清说上一句“早上好”,或者“晚上好”罢了。
也许是因尴尬而生的惊怖令路小凡感同身受,他不免对唐慕云多了几分同情,偶尔就会从简单的打招呼变成闲聊两句。
有次他跟唐慕云说话被买菜回来的林阿姨看见了,进到屋里放下篮子的林阿姨就不高兴地教育他:“跟侬讲过好多回了,勿要跟外头女人讲闲话,这些人都是别有居心的,好伐!”
贝律心刚起床,正在沙发上给自己的脚涂指甲油,听到这个就问:“林阿姨,什么女人啊?”
路小凡趁林阿姨没开口,连忙解释:“我同班同学,就是路过说了几句闲话。”
贝律心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然后冲他翻了个白眼,跳着脚上楼去了,林阿姨见她走了,这才压低了声音严厉地道:“我跟侬讲,侬脑子拎拎清,勿要搞啥花头。”
路小凡第一次因为林阿姨的话而感到了生气,但这屋子里的每个人都不是他能发泄怒气的对象,所以跟往常一样,路小凡生气也只能憋着。
外面悠悠下起了小雨,贝律清还没有到家,还在憋气的路小凡,拿起门边的两把伞,在林阿姨不满狐疑的目光里扬着脖子走了出去。
细雨中的唐慕云还在门口的樟树下躲着,绵绵的秋雨经由层层的树叶汇聚成雨滴滑落,她那头原本柔顺长直的黑发都被打湿了,丝丝缕缕地挂在胸前,显得格外地狼狈。
“你、你回去吧。”路小凡递了把伞给她,他见唐慕云不接,又好声好气地规劝,“你这样,也不方便见我哥啊。”
唐慕云没有接伞,只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春目,轻声问:“我样子是不是不好看?”
“没有,没有。”路小凡连忙摇头,“只是……你现在的样子有点狼狈。”
从很早,路小凡就本能地知道,贝律清不喜欢狼狈的人,无论这个狼狈是属于他的,还是属于别人的。
“那现在下雨,我有点冷,我能去你家避避雨吗?”
唐慕云问得轻柔,但路小凡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开玩笑,那是贝家,可不是他路小凡的家。
“我真的好冷啊。”唐慕云环着双臂,唇色发白,看上去楚楚可怜。路小凡稍犹豫了一下,就干脆地从自己的身上脱下了外套,披在她的身上:“那我把外套也借给你。”
唐慕云还没有回话,他就听到了贝律清的声音:“你在外面干吗?”
学生时代的贝律清的声音虽然没有后来的沙哑,但也已经有了低沉嗓音的雏形,语声入耳会让人有种心底最深处那根弦被拉动似的酥麻感。
当时的路小凡显然领略不到这种来自声音里的性感,反而有种被吓了一跳般的心虚。
“就是那、那个,我们班的……同学,她、她……”他边指着唐慕云语无伦次地介绍,边斜眼瞥着唐慕云,等着她接话,可是他在心里给唐慕云鼓了百八十次的劲,她始终鸦雀无声。
只那么几秒,贝律清的目光就行唐慕云身上移开了,对路小凡道:“回去吧。”
而后,他也不等路小凡就率先转身走了,当然路小凡也不敢停留,他只是遗憾地看了一眼唐慕云。
走在回去的路上,路小凡有些惋惜唐慕云没有抓住机会表白,没准说了,她就能一步进贝家大门了。虽然贝律清会不会怜香惜玉,路小凡其实心里也没底。
吃晚饭的时候,外面已经从小雨变成了中雨,路小凡看着打在窗户上的雨滴有些胡思乱想,不知道唐慕云现在有没有到家,是不是也在遗憾刚才错过的告白机会。
“刚才那个是你同学啊?”贝律清瞧了一眼林阿姨做的汤,手动了动汤勺,但又放下了。
“嗯……啊!”路小凡的脑子向来只够仔细思考一桩事情,因此贝律清这么突如其来地一问,他就回答得颇为仓促含糊。
那个时候,路小凡同贝律心的“夫妻”关系就像路家湾的天气,仿佛总是飘浮着一层灰沉沉的云,偶尔风来,四周还会弥漫呛人的黄沙。
自然路小凡同贝律清的关系也就随之飘忽不定,有时看起来贝律清很像是他的亲人,但那也仅仅是像而已,因为在更多的时候,贝律清于路小凡而言,太高不可攀了。
每个寻常的问候,比如“早安”,比如“晚安”,再比如“你回来了”,路小凡总是要非常谨慎,很费力地才能把那些寻常的问候表达自如。
因此路小凡对唐慕云颇带着几分由己度人的怜悯之意,当然要把她直接带回贝家,他仍然是万万不敢的,但是带进大院,在院里的紫藤树架下陪着坐一会儿,他路小凡还是可以办到的。
“你为什么不在学校等我哥,我哥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只要坐得小心些,紫藤树弯弯绕的树干就能刚好挡住他们谈话的身影。唐慕云瞥了眼路小凡:“因为在学校里就算堵上了,也做不了什么啊,在学校里能干什么?”
“学校跟家附近有什么不同?”路小凡懵懵懂懂。
唐慕云反问:“那我在学校里是不是不主动跟你说话?”
“你不是不主动跟我说话,你是压根不理我。”对于这点路小凡是有些耿耿于怀的。
他跟唐慕云接触多了,自觉两人也算是朋友了,因此他对唐慕云在学校里装得好像跟他完全不塾的样子是有些介怀的。
唐慕云挺有耐心地解释:“你看人都有两面,在学校那是公开场合,我跟你是私交……公是公,私是私,明白吗?”
“哦……”路小凡似有所悟。
“所以在学校里跟你哥说话,跟在你家附近跟你哥说话,他也许反应会完全不一样。”
“我哥他不是两面派。”路小凡摆手下意识地为贝律清辩护。
“这不叫两面派!”唐慕云指点道,“这是人的外表跟内在,在公开的场合,人就会选择用最外表的那面对你,但到了较为私密的场合,也许他就会用内在的那一面来对待你。我觉得像他那样外表矜持的人,如果释放内在,一定会是个让人吃不消的人……”
“我哥一向对人很有礼貌,从来不做让人吃不消的事情。”路小凡皱眉,略有不满地道,唐慕云虽然算他半个朋友,但他叫贝律清一声“哥”,还是亲疏有别的。
唐慕云手抠着半边脸蛋,沉默了老大一会儿,才悠悠地道:“昨天你哥坐球场的楼梯看台上,他的裤脚拢上去了,你瞧见了吗?”
“啊,他看人打球吧,裤脚……怎么了?”
“他长腿毛了,我看到的。”
“噗!”路小凡差点被嘴巴里的唾沫呛到,他结结巴巴地道,“一、一直都有吧。”
“以前没那么明显,现在很密很黑。”唐慕云细细形容道,“我觉得他别的地方应该也会长吧,比如胸部、腹部……”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路小凡慌得连连摇手,他脸红耳赤,背脊上好似滚过了一条火龙,烫得他摇摇摆摆。
“没有吗?”唐慕云睁大了眼睛有些不信地看着路小凡,好像在说“你别骗我”。
“反正胸部肯定没有,他、他出门扣衬衣我能瞧见!”路小凡舌头都快打结了,“其、其他地方,我、我不知道!”
回去的时候,路小凡仍是晕乎乎的,觉得自己撞见鬼了,否则他为什么要跟一个女生讨论贝律清毛发的事情,而且还是隐私部位的。
“你回来了?”
路小凡脑袋昏沉沉的,被人突然打了个招呼,受惊之余,手里拿着的书就滑落了一地。
屋子里落日的余晖还没有散尽,贝律清斜倚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看书,一只脚搁在腿上,书放在屈起的腿上,他略略抬眸瞧了一眼慌张捡书的路小凡,又收回了目光语调不变地问:“刚放学?”
“是、是啊……”路小凡本能地撒谎,他总不能跟贝律清说“早回来了哟,跟人讨论你腿毛的事情来着”。
贝律清就没有声音了,他似乎也就那么随口一问,路小凡蹲在地上捡着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着贝律清唯一踩在地面上的那只脚看去。
脚上的休闲鞋是新的,样子也很时尚,由于坐姿,在黑色的裤脚
与鞋子之间,露出了……贝律清的脚踝。
路小凡第一反应是怎么不把袜子拉上一点,小的时候路妈总是教育他们腿脚保暖最重要,冬天的时候袜子甚至要套到秋裤上,以确保下面的热气一丝不漏!
但是现在,贝律清的脚踝无疑是光着的,细而直的一截,路小凡从不知道人的脚踝有什么好看的,只觉得那只脚踩踏在落日的余晖里,更像是踏在他的心尖上,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还想看第二眼。
“我脚怎么了?”贝律清又抬起了眼睛问。
路小凡脸莫名地红了,像是小偷被抓到了般的心虚,他结巴着
道:“哥、哥,你没穿袜子吗?”
“嗯,我不到干净的袜子了。”贝律清歪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
“我帮你洗!”路小凡积极地道。
“不了,还是我自己洗,过两天你要是忘了,我又会找不到袜子。”
路小凡有些赧然,他的确是这样,有的时候在贝家生活的信心来了,就会抢着替贝律清干这干那,可有时又会像一只被戳漏了气的皮球,恨不得能顺气远遁,不要再出现在贝律清的面前丢人现眼。
“不会,这次绝对不会了,我会记得的!”路小凡保证道。
吃过了晚饭,路小凡洗过澡之后就去贝律清的房间拿脏内衣,贝律清给他开门的时候头上是湿漉漉的,显然已经洗过澡了,身上穿的是件白色薄运动服,外套敞开着,里面是件白色打底背心。
路小凡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就是贝律清似乎很久没有在他面前裸露过了,他依稀记得以前贝律清洗完澡经常只穿一条运动短裤。
他边拿着卫生间里的衣服,边眼光朝房间里的人瞥去,同样是白色的运动服,但这个身影显然不再是那个躲在草垛里听音乐的少年。
路小凡的眼神就忍不住飘向贝律清的腹部,或者……也许……真的……
“你要在这里洗衣服吗?”贝律清问。
“啊、啊,不是。”路小凡慌忙收回自己的目光,将脏衣服扒拉到盆里,然后匆匆带门出去。
出了门,他叹着气挠了挠后脑勺,觉得自己一定是中了唐慕云的魔咒,要不然为什么总看贝律清不该看的地方。
贝律清的作息一向都很规律,睡得也比较早,但路小凡晒完了衣服回来,见他又坐在沙发上看书。
“哥,你不睡?”
“头发还没干。”
路小凡“哦”了一声回了自己的房间,可直到他熄灯睡下了,还能看见从门缝里射进来的客厅橘红色的灯光。
春夏还未交集,虫鸣声已经先一步来到,沙沙的,催人辗转反侧,他也不知道几时睡的,但仿佛只是瞌睡了一下,就又醒来。
贝律清能给人无比安全的感觉,同样也能让人很不安,他的反常令得只要沾到床就能睡得昏天黑地的路小凡变得浅眠警醒了起来。
客厅里有对话的声音传来,路小凡赤着脚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外面贝律清的声音不高,但很严厉:“你现在才回来?”
“哥……今天不是周末吗?我就是跟几个**妹约了出去玩了下。”贝律心小声嗫喏。
贝律心平时也算相当注意,只要是贝律清回家的日子,她就尽可能地待在家里扮演一个清纯活泼的妹妹,但无奈贝大**日子过得黑白颠倒,总有那么一两天会忘了今天是礼拜几。
她完全没有想过贝律清会等门,要知道连贝爸都没等过,算经济账门儿清的贝爸算儿女账是稀里糊涂的,也不大愿意算。
“陈家那个纨绔的老二,李家那个没出息的老三,还有那些乌烟瘴气的浑蛋王八孙子都是你姐妹吗?”
路小凡内心里对那些明知贝律心是“有夫之妇”,还引诱她出去鬼混的男人是感到愤愤不平的。只是他也知道自己在贝家人的眼里就是座临时凑合着用的过河桥,人家过了河什么时候拆桥那就是个时间问题,因此别说表达不满,平时他连问也是不敢问的。
现在听见贝律心挨骂,路小凡心中其实是有些暗爽的。
“他们是跟哥你比不了,但也没那么差吧。”贝律心不服气地道。贝律清笑了,他的笑声不高,短而促,听上去充满了讽刺:“没那么差,他们这种人除了浪费粮食,活着污染空气,你还能举得出来他们对这个社会的其他贡献吗?”
“我们就消遣一下,怎么了,哥你就这么看不惯?”贝律心的嗓门一下子就提高了。
路小凡替她担心了一下,按往常贝律心是不可能,也不敢大着嗓门跟贝律清说话,但显然今天晚上她的酒喝得多了些。
“你不要忘了,你是有丈夫的,假如你学不会尊重别人,那有一天你就要学会接受别人也不尊重你!”贝律清声音不高,但出奇地严厉,令隔着一堵门的路小凡都感到了害怕。
贝律心像只被踩了脚的野猫,语调尖锐地道:“凭什么我要嫁给像路小凡这样的人?!论出身,他就是个穷山沟里出来的,爹妈这辈子像没见过钱似的,二千元就把儿子卖了!论样子,他连你一根发丝都及不上,他是有能力还是有才学?!”
路小凡叫人一通数落,尽管是背地里的,但仍感到面上有些汗颜,
然后他听见贝律清一字字道:“就凭他清清白白,做事知道分寸,做人知道感恩。你最好别忘了,不是他上赶着要娶你,是你跑到乡下去嫁给他的!他没求着你,也不亏欠你的,贝律心,路小凡可能是你这辈子最好的选择,我希望你以后不会因为错过他而感到后悔!”
路小凡从来没有想过,大约做梦也不敢想,贝律清能给他这样高的评价。贝律心胡作非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贝家的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贝律清为什么大半夜里要找妹妹贝律心谈话,路小凡不知道,他想可能是贝律清终于想到要替他申冤了。
总之,他对贝律清的敬仰又提升了一个档次,具体的表现就是他就算很费力,跟贝律清打招呼的时候也忍不住有些音颤了。
“你嗓子怎么了?”贝律清边扣着袖口边问。
“没、没什么。”
“张嘴叫我瞧瞧!
路小凡捂住自己的嘴巴不好意思地说:“有、有味道。”
“你不是刚刷过牙吗,快点!”贝律清道。
路小凡只好放下手张开了嘴,贝律清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下巴:“喉咙有点发红,可能是换季上火了,回头让林阿姨做点败火的东西吃。”
他的指尖有刚沾过水的凉意,轻点在下巴上让路小凡感觉又凉又痒,贝律清出门的时候刚巧林阿姨进来,他就关照了一句:“路小凡有点上火,你给他煮点败火的东西。”
“晓得,晓得。”林阿姨满口应承。
贝律清说完就出门,他开门的瞬间,有光亮进来,在路小凡的眼里,那就仿佛是贝律清本人在闪闪发光。
唐慕云仍旧常找路小凡抒发心中的相思,她过去只有周末出现在贝家附近,但最近因为要找路小凡聊天,有时寻常的日子也在。
有时她倒不像是来找贝律清的,更像是专程来找路小凡的。
当唐慕云再次讨论到贝律清隐私部位的时候,路小凡便连忙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贝律清在他心中已颇有点神圣不可亵渎的意味。
“你干吗老要盯着那些位置看啊!”路小凡埋怨,“你就不能看脸,干吗非看……看臀部啊?”
“因为我如果看他的脸,会觉得他像一团光,我怎么看也看不清楚,越看就会越觉得自己卑微,那样我永远也不可能在他面前完整流利地说话。”唐慕云托着腮道。
路小凡怀疑地道:“那你盯着我哥那、那些地方,你就能完整说话了呀?”
“对啊,我在训练自己把他当成一个男人来看,一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唐慕云悠悠地道,“一个像我们这样,喜欢一个人就会有脱衣服冲动的凡人,那样我才能直视他。”
路小凡委实觉得唐慕云这个“凡人”的解释有点惊悚,但比起她的“你与时间”系列,路小凡还是觉得这个好懂一点的。
他回去的时候,刚巧看见戴着贝雷帽、晃着小包从楼梯跑下来的贝律心,路小凡就联想起唐慕云那个有关喜欢的定义,可是他的念头才将将升起,就收到了贝律心朝他甩过来的白眼,本能地就打了个寒战。
晚饭的时候,贝律清回来了,路小凡见到他略有诧异:“哥,你怎么回家了?
“今天吃什么?”贝律清不答反问。
“烤麸烧肉,清炒苦瓜……”路小凡报着菜单,说到苦瓜的时候他的舌间不自禁地泛出一丝苦味,自从贝律清说要给路小凡败火,林阿姨就连续做了一周的清炒苦瓜给他。
“那先吃饭吧。”贝律清说着将身上的校服外套脱下来丢在沙发上,仅穿着里面的黑色高领毛衣,然后将自己的腕表摘下来放在茶几之上。
他解腕表的时候,整天受到唐慕云熏陶的路小凡就不由自主地把
目光放到了贝律清露出的手腕上……
假如完整地看贝律清这个人,会觉得他气质极好,如汀上芝兰,给人感觉通透且美好,但如果拆开来每个部位细看,又仿佛含着世上最难以启齿的隐欲。
比如现在在路小凡的眼里,贝律清的腕骨细直地连着小臂,他的皮下筋肉极薄,手腕骨节处便隆凸得分外明显,然而目光所及之处,却没有感到不和谐,而是心跳会突如其来地漏几拍。
路小凡觉得自己隐隐约约懂了唐慕云说的性感,对于从乡下来的路小凡来说,“性感”这两个字真的太抽象了,抽象得他以为永远也理解不了。
可是因为有贝律清,路小凡就蓦然觉得自己懂了这个词,“性感”就是贝律清扣扣子、解腕表、吃饭、看书,他的每个姿势;“性感”就是贝律清的手腕、脚踝、唇形、眉眼,他的每个部位。
性感就等于贝律清。
吃饭的时候,路小凡还是边扒饭边呆愣地盯着他露在黑毛衣外面的那截腕骨瞧,贝律清瞥了他一眼:“还上火吗?”
“不、不上火了。”
贝律清却将那盘炒苦瓜都推到他的面前:“还是多吃点吧。”
“我……不上火了呀!”路小凡略有些委屈地道。
可惜贝律清没有下文,他没有下文就代表抗议无效,路小凡只好硬着头皮把那盘苦瓜都吃了下去。有时他也蛮佩服贝律心的,因为贝律心虽然跟他一样地敬畏着贝律清,但他却学不来贝律心那阳奉阴违的本事。
吃完了饭,路小凡洗完碗筷就去扔垃圾,自从他来到贝家,林阿姨就乐得将这些脏活让路小凡去做:“扔个垃圾呀,又勿要动脑筋!”
厨房垃圾加上卫生间清理出来的垃圾,加在一起就有点多,路小凡一手抓了一只垃圾袋子出门,门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他抬头看了看天,略作犹豫,还是拎着袋子冲进了雨幕里。
垃圾收集处总是在设置的时候希望它远点,免得家门口的味道不好闻,可是真设置远了,倒垃圾的时候不免就要多走不少路。
路小凡一路小跑到了放垃圾桶的地方,雨势比方才更大了些,头上的发丝也被打得湿漉滤的。他掀开垃圾桶盖子,将手中的垃圾袋扔了进去,打算回头再来一通奔跑,却意外地发现头顶上雨停了。
他微微仰头,而后就看见了黑色的伞沿,雨顺着细紧了的伞面落下挂成了水帘,他转过了头,看见的是贝律清撑着伞站在他的身后。“我看见下雨了,就过来接你。”贝律清说得轻描淡写而理所当然。
路小凡瞧着贝律清……
这个人,给他补过课,给他买过东西,带他见过朋友,让他洗过衣服,熬过汤,他是勉为其难的吗?恐怕是的,他既不真欣赏他,也不真的喜欢他碰自己的内衣,但是他忍耐了,仅仅是为了让他能好受那么一点,即使他瞧不上他,也会为他打抱不平,尽可能公正公平,他……还会在下雨天,想到给他来送伞。
路小凡不知道唐慕云看到贝律清的时候,感受到的那束光是什么样的,但他此刻却觉得也许光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冷、那么刺眼,因为冷光其实有可能,是有温度的。
贝律清值得一个很爱他的人来相伴,路小凡对此非常肯定,然而贝律清喜欢什么样的,路小凡却不知道。他甚至都没见过贝律清谈恋爱,一个万众仰慕的名牌大学校草都快毕业了,还没谈过恋爱,路小凡想起来都替贝律清着急。
这也太不开窍了,路小凡暗自想……是不是该帮上一帮?
他思来想去觉得唐慕云就是个合适的人选:一,唐慕云显然很喜欢贝律清;二,唐慕云在大学里也算是个才女,她那个“你与时间”系列在路小凡看来还是挺有名的。
怎么说呢,路小凡这辈子见过最优秀的女人大概就是路妈跟岳母沈吴碧氏,但她们是长辈,而且在他的内心里,这两个人都有点让人头皮发麻,所以他的参照对象就只剩下了贝律心。
拿唐慕云比照贝律心,怎么都要强上几分的。
路小凡一旦拿定了主意,就是个相当有毅力的人,他非常努力地配合唐慕云克服对贝律清的畏惧。
“你就把我想象成我哥……”路小凡伸出手挥了挥,飘过一股特殊的香气,像冷水香。
“这是……”
“我哥用的沐浴液,他身上就是这个味道,你就从简单的开始说起,就说‘我喜欢你’吧。”
“我喜欢你!”唐慕云顺口道。
两人有些面面相觑,唐慕云有些奇怪地问:“为什么跟你说喜欢这么容易?
“那你闭上眼睛,不要看我的脸,你要想象我哥的脸啊。”路小凡建议道。
唐慕云闭上了眼睛,路小凡看见她张了几次嘴,仿佛开了无数次口,可是就是没能吐出那简单的“我喜欢你”四个字。
为什么有些人想要对他说一句“我喜欢你”会那么艰难呢?路小凡不解,明明就是喜欢呀,唐慕云沉默了良久才道:“大概他太遥不可及了吧。”
尽管路小凡有些气馁,但这丝毫也不会妨碍他的再接再厉,也许次数多了,唐慕云终于能对贝律清脱敏了,有一天她很清晰地说出这句“我喜欢你,贝律清”。
两人欢喜无比,手舞足蹈,唐慕云一遍遍地说着“我喜欢你,贝律清”。
“喜欢谁?”突然有人问。
“我喜欢你……”两人同时转过头,就见贝律清站在椅背后面,唐慕云的语音夏然而止。
贝律清的校服外套是敞开的,两手插在兜里,如果不是他漆黑的眉微微上扬,路小凡真的会错以为他只是过来随意打个招呼。
“一个小太妹,被两个高中开除过,你继父动用了不少关系,才把你塞进现在这个大专,我希望你能珍惜这个机会……”贝律清慢条斯理地道。
路小凡对唐慕云隐瞒了这样的过去挺吃惊,但看见她这副呆若木鸡的样子又有点于心不忍,他忍不住开口:“哥,她——”
“闭嘴!”贝律清道。
路小凡虽然很敬畏贝律清,但真的从来没有被他呵斥过,一时啜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贝律清继续看向唐慕云,他个子高,垂目瞧来的视线是居高临下的:“你想打路小凡什么主意,我不想知道,但你最好知道一点,路小凡是我贝家的人!假如你伤害了他,那你最好间问自己,你是不是承担得起这个后果?”
路小凡张大了嘴巴,他完全没想到贝律清会产生这样南辕北辙的理解,他结结巴巴地道:“哥,不、不是你想的——”
可惜他没能解释完就被唐慕云打断了,她非常大声地说:“是,我就是喜欢路小凡,怎么了?”
贝律清轻笑了声,他的唇弯起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喘角甚至现出了浅浅的月牙,声音缓慢而清晰:“你全家都要靠你继父而活,而你母亲是小三上位,虽然成功了,但也断送了你继父的前程,你不妨回去问问他,是不是愿意再为你这个继女把工作也断送了。”
而后他便转头对还半张着嘴的路小凡挺淡地道:“还不回家。”
路小凡跟着贝律清离开,走到半路又忍不住回过头。紫藤花架下唐慕云嘴唇抿得发白,好像用尽了力气才能紧闭自己双唇。
晚饭照例有一盘清炒苦瓜,当贝律清将那盘苦瓜挪到路小凡面前的时候,路小凡突然大声道:“我没火气,不想吃苦瓜!”
贝律清端盘子的手顿了顿,就把那盘苦瓜放到了自己的面前。
路小凡有些生气,但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气什么。当然,让路小凡生很久贝律清的气那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通常硬气不了三秒,转眼就软塌塌的了,就比如当他看见贝律清独自吃那盘苦瓜的时候,他就开始有些坐立不安了。
“哥,那苦瓜……不大好吃。”
“没事。”贝律清没有抬头,继续吃着。
路小凡投降了,嘟囔着道:“我跟她真的没有什么……”
贝律清还是没有说话,直到吃完饭放下筷子才说了一句:“你就算要换,也要换个好的。”说完他就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出门了。
路小凡对着那只空了的苦瓜盘子发了好久的呆,然后总结出一条新的教训,那就是贝律清的感情生活不是他可以影响的,因为他路小凡哪能真的认识什么配得上贝律清的女孩子呢?
往后两人都很默契地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贝家的其他人甚至都不知道曾经出现过一个叫唐慕云的女孩子。
其实有好几次路小凡都想跟贝律清解释的,但脑海里总是会出现紫藤花架下唐慕云抿得发白的嘴唇,她宁可被误会也要守着那点仅剩的自尊,路小凡就会觉得还是……不解释了吧。
很多年以后,路小凡在马路边上等贝律清的车子,看见人行道的围墙下有一个母亲蹲在婴儿车前正用拨浪鼓逗弄着车里的女孩儿,逗得她不时发出一阵阵咿咿呀呀的声音。
路小凡下意识地扭头顺着声音望去,他惊奇地发现蹲在婴儿车前的母亲居然是唐慕云。
她的身材稍显丰腴,长直发换成了烫得微卷的短发,她晃动着手里的玩具,目光专注地看着车里的女儿,脸上的笑容平和而满足。春风里的母女一应一和,仿佛是这个春天里最动听的声音,路小凡抬起想要打招呼的手,但又悄悄地放下了。
当他坐上了贝律清的车子,车子向前滑行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扭头看了唐慕云最后一眼。
那个会写诗的小太妹,那个有胆子跟一个男生挺流氓地描绘另一个男生的手腕、脚踝、臀部、体毛,却没胆子跟他说声“我喜欢你”的女孩子,她已经消失在了现在唐慕云的笑声中。
“时光与你,要么同在,要么一起消失。”
没有单独能被记住的时光,时光能被人记住是因为住在时光里的人。然而你再爱一个人,他依然会在记忆里变得模糊,所有你思念过他的时光也会随之变得模糊。
路小凡不知道,贝律清在唐慕云的记忆里是不是已经变得很模糊了,他希望是的。
“你刚才干吗一直盯着那对母女看?”贝律清开口问。
“那是唐慕云啊,唐慕云,你还记得吗?”路小凡突然有了一股冲动,“就是那个,你以为她喜欢我,其实她是喜欢你的那个。”
贝律清“哦”了一声,转而道:“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想要有个小女孩儿。”贝律清眼帘微垂,又抬起来道。路小凡连忙摆手:“瞎,我才不想要个小女孩儿,长大了她要是变成贝律心——变成路小的,我也吃不消!”
贝律清轻笑了一声,路小凡这才发现他刚刚的表情有些紧绷,但他的脑子还是想着方才那个问题:“我刚才跟你说的唐慕云,你记得吗?”
“不太记得了,怎么了?”贝律清问。
路小凡一时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就是以前你冤枉了别人,也不能说冤枉了,但你要是了解她深刻一点,其实……她很喜欢你的。”
贝律清漫不经心地打着方向盘,语调里有些困惑:“我又不喜欢她,为什么要了解她深刻一点?”
路小凡微微感到失望,车子开出了林荫道,阳光直射进了车子,令得他抬手去遮挡。
人因为光的灿烂,而心生仰望的欲望,可是即使你忍受着光的刺目,满含热泪怀着赤诚去仰望,它依然没有一分灼热是因为你。
“你觉得我们夏天去维也纳怎么样?你不是说想去那里坐船吗,要不然去法国参加音乐节也行……”贝律清平淡地罗列着计划。
路小凡放下手,转过头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地问:“哥,你干吗突然讨好我?”
“我哪有讨好你,难道我没有去度假吗,你这人真是……”贝律清没好气地一踩油门向着家的方向驰去。
路小凡看着耳廓微微泛着点红晕的贝律清,那瞬间他突然就领悟了,也许光也曾努力穿过遥远的距离,落入尘埃,告诉你,他有喜怒哀乐,会狼狈会痛,更加……会爱。
“哥……”
“干吗?!”
“我……就喜欢你一个。”
一辈子太短,就不在别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