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时做好的躯壳置于洗灵池底,雾岚包裹,河藤静缚。
那盆魂火从点燃起就搁在山腰的屋子里,山风西出东进,它镇在北面。
那间屋子这几天再没离过人,放了假的周煦更是把这里当成了常驻地。
白天塞着耳机刷他的卷子,晚上就烧着他时而5G时而E的网络在游戏峡谷里被打得嗷嗷叫。而夏樵则会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帮他把白天的卷子答案对一遍。
他时常因为粗心大意的错误纰漏被山上的每一个人怼,甚至包括老毛。他对夏樵抱怨吐槽的时候,“甚至”两个词扎了老毛的心,搞得老毛“甚至”想变回原形,用大鹏巨形的翅膀扇他。
这天,尘不到闻时一如往常进了笼,大小召出门去武陇清理残余的惠姑。老毛留在山腰守夜。
夏樵用沈家厨房翻出来的底料和牛奶,深更半夜在山里炖了杂烩锅,香味引得老毛很焦虑。
“两点了。”老毛睨着他们,颇有点痛心疾首又嫌弃的意思,“凌晨两点了,吃哪门子大炖锅?”
“问这个饭桶。”夏樵指了指周煦。
“上一顿是晚上六点吃的,到现在都八个小时了。八个小时啊,我长个子呢,人都要饿没了。”周煦要死不活地坐在桌边,掰着筷子等锅开。
老毛纳了闷了:“罚你了么?你早睡觉不就完了,非要拖到现在,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热衷于熬鹰呢,鹰招谁惹谁了?”
“一个两个?”周煦直接歪了重点:“还有谁?”
老毛翻了个白眼:“祖宗。”
在松云山,“祖宗”只特指一个人。
周煦“哦”了一声,欣慰道:“那我就放心了,你看他,熬了这么多年鹰,又高又酷又厉害。”
老毛反向滤镜八万米,不管现在的闻时什么样,只要提起熬大夜,就只记得当年两眼乌青的雪团子。
他撇了撇嘴,对周煦说:“你得想想,那祖宗从小练傀术,到现在一千年,死了又活,体质基本上跟半仙没区别。他不会丑不会秃。你会。”
周煦:“……”
“他不会伤肝不会伤肾,你会。”
“……”
“他不会死,灵相挖了都活蹦乱跳的。你还是会。”
“……”
“他——”
“停!可以了。人身攻击我觉得到这里就可以了。”
周煦感觉再说下去,他就算熬不死也呕死了。于是老老实实交代了原因:“我也不是真那么想熬,就是今天感觉怪怪的。”
老毛一脸疑惑。
就连夏樵都拎着漏勺转头看他:“什么叫怪怪的?”
周煦:“不知道,就是觉得不能睡。”
这话说完,桌边三人同时静了一瞬。下一秒,又同时转头朝北墙那边看了一眼。
周煦毕竟是卜宁一半的转世,第六感见鬼地灵,从未错过。就连老毛都不敢不服。
他说不能睡,就必定有事发生。
而如今,这山里如果有事,也只会跟洗灵池那三位有关。
毕竟闻时作为塑造躯壳的人也有所感知。他不止一次说过,成功还是失败就看最近几天了。在有结果之前,魂火万万不能熄。
老毛他们盯着墙角看了好几分钟,隐隐有点坐立难安。
倒是那盆魂火还在无声燃烧,猩红澄烈,跟前几天没有任何不同。
本来夏樵他们预备要肝它个通宵,熬过这晚再说。
结果天不遂人愿……
作者有话要说:
***
老毛睁眼的时候,浑身一个激灵。
因为他居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作为顶级傀,居然在刚刚那段悄寂的深夜里,在松云山他们自己的地界之内,囫囵睡着了。
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老毛根本不敢细想,也来不及细想。因为睁眼的第一瞬,他就猛地转头看向了北墙。
下一刻,他如坠冰窖。
之前还熊熊烈烈的魂火不知什么时候断了,就像突然被人扣了个罩子,说没就没。
老毛刚好目睹了最后一点火星熄灭。
他几乎立刻蹦了起来,金色翅羽巨大的光影不受控地拂扫而过,像陡然掀起的飓风。
屋里东西叮呤咣啷倒了一片,夏樵和周煦惊坐起来。
“唔?”
“怎么了?!”
他们没等到回答,只看见金翅大鹏一声长啸,朝山下俯冲而去。
魂火熄灭的那一刻,将要出笼的闻时和尘不到都感知到了。
他们对视一眼,几乎等不及崩塌的笼影彻底消散,就在交错的虚影中横开了一道阵门,直奔松云山。
阵门另一端就在洗灵池边,两人大步流星落了地,迎面撞上了俯冲而下的金翅大鹏。
大鹏鸟双翅掀起的山风压弯了万顷松林,也扫开了洗灵池里终年缭绕的冷雾。
闻时在那阵风里闭了一下眼。
他听见了深林里群鸟乍惊的声音——
骤然喧闹,骤然远去,又骤然复归旷寂。
他在旷寂之中睁开双眸,一眼就望见了洗灵池底。
池底河藤横缠、碎砂成堆,符纸压在阵石之下,露出一角草黄。
什么都有,唯独看不见人。
“人呢?”闻时喉咙里干咽了一下。
是魂聚了还是魂散了?
是如期归来,还是就此离开?
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那一刻他的手凉得像冰,问话低得几乎没有出口。也许是期待太大太重,他耳内嗡鸣作响,除了血液鼓噪,什么都听不见。
直到被人拍了拍的后颈,闻时才从那种凝滞的状态脱离出来。
尘不到的嗓音穿过鼓噪和嗡鸣落在耳边。
他说:“闻时,回头。”
于是闻时转身回头。
…… 无论再过多少年,那夜身在松云山上的人都会记得那一幕——
后山的梅花一白十八里,山雪同色,青石如玉,落水成冰。
惊起的鸟雀如云如盖,飞远了,又复还松林。
百年不见的大雪从深夜下到几近天明,而千年未见的三位归人站在弯长的山石道上,身形、模样全然未变。
他们穿过漫天雪色朝尘不到和闻时望过来,静默良久,又无声笑开。
然后在双眼红透之前抬起手,行了一道久违的长礼。
“师父。”
“师弟。”
“当年及冠下山,谁能想到一走就回不来了……”不知谁的话里还带了笑音,嗓音闷哑,听不出来。
或许是钟思吧。
只是,虽然听上去是笑着的。他们却始终弯着腰、低着头,怎么都抬不起脸来。
毕竟白云苍狗,那是好多年啊。
都说凡人最无端又最深重的执念莫过于故土难离、落叶归根,他们当年自封于松云山下,沉眠于离家最近的地方,所求不过如此。
时至今日,终究落得一场圆满。
倦鸟归巢,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