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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番外7:钱塘旧事

判官 木苏里 4677 2024-06-12 00:33:07

古钱塘江岸数百里,杨柳拂堤,粉杏堆墙,长巷千百条,连当地百姓都认不全。所以鲜有人知,那千百条长巷里曾经有一条长巷名作“雪衣巷”,巷中只有一户人家,朱门铜环、雕梁画栋,高高的匾额上写有两字:谢府。

那字浑厚圆融、遒劲雄奇,据说是谢家高祖的手笔。

当初谢家自高祖一辈入朝,身居要职又写得一手好字,来府上求墨宝的人差点踏破门槛。那时候的谢家高祖不到而立之年,有些招架不住那等场面,硬生生尝了一回“有家归不得”的滋味——在朝内躲了近一个月,日日夜夜粹读公文书卷。等躲过那波热潮回家的时候,他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冲府中亲眷哭笑不得地抱怨说:“我如今是衣袍空荡,脚底打滑,见字重影,饿得发慌。”

后来这事就成了谢家自嘲的一个笑谈,广为流传。再后来,这个笑谈不知从谁的嘴里拐了个弯,误传成了另一个意思:谢家的墨宝,那是千金难求。

托这个传言的“福”,谢家往后几代人都没能逃过被人蜂拥求墨宝的经历。而被求墨宝最多的,是如今府中年岁尚小的小公子。

与谢家有些交情的人都知道,这位小公子自出生起便是特别的。谢府书香门第,事事讲究,一直以来有个规矩:祖辈早早选好了一些字,排在手札里,每一代后人取名时,按年岁排辈,排到哪个便叫什么名,以表家学传承。

按照代代流传的《谢氏名札》,这位小公子本该叫“琅”,取君子高洁如璧之意,也是个好名。可临到登名入册的那天,江畔连绵数月的晦雨终于停了,天光乍泄,天色骤然见晴,日光和和煦煦,满照钱塘。原本滚滚的江潮即退即歇,江岸百姓开金笼、放雪衣,折柳相庆。谢府当家的老爷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落笔时笔锋一转,将常有人用的“琅”字改成了“问”。

问,遗也,上天之馈赠。

见过谢问的人都说,这位谢府公子芝兰玉树,朗月入怀,确实担得起一句“上天之馈赠”。这本是夸赞的话,可传得久了,便总有人以为这位小公子是个规规矩矩照书长的模板,立如松、坐如钟,优秀归优秀,难免无趣。

那真是误会大了。

谢府上下的人,尤其是看着谢问长大的老仆心里门儿清,这位公子跟“规矩”二字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他或站或走时,身形确实笔直好看。但他更多时候喜欢倚门靠柱,有时手里握本书册,有时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喂着池里的鱼。

也许因为他总是未语先笑,明明没型没款,却并不会让人觉得无礼。用谢家世交户部高侍郎的话来说,这小公子身上有股王孙子弟独有的气质。

老话常说,字如其人。那时候谢问的字与后来他手把手教闻时的大不相同,细究起来,其实缺了筋骨力道,经不起琢磨。但那股走马踏花的潇洒劲儿实在令人赏心悦目,引得好一批人临摹效仿。

高侍郎文人出身,别的爱好没有,独独喜爱收集字画。他是求字求得最勤的一位,不论因公因私来谢府,临走前总要绕至后院书房,抓着谢问亲爹做幌子,找谢问讨幅字,每每开口都是:“巧了世侄,世伯手里刚进了一卷裱字用的绫绢……”

那日好像是休沐期。

谢家老爷刚接了一纸调令调入太常寺,高侍郎和几位朝中友人闻讯而来,在会客堂聊了一个晌午。他们具体谈了什么已经没人记得了,无非是些朝中琐事,无关痛痒,最后也是一如既往的宾主尽欢。

转而去用午膳前,高侍郎又犯起了老毛病,想去后院“转转”。谢老爷当然知道他打的什么小九九,习以为常地比了个“请”的手势,便自觉充当起了领路人。其他几位友人一听还能带几幅字回家,那当然是满口应着“好好好”,乐颠颠地跟了上去。

结果书房空空荡荡,不见谢问影踪。

众人在连廊拐角撞上了两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那俩丫头估摸着八九岁,身高、模样都差不离,杏仁眼,尖下巴,生得娇俏讨喜,再加上年纪尚小,就算冒失也让人恼不起来。

高侍郎对谢府的人熟得很,自然也认识这俩丫头。她们是谢问身边那个老仆的孙女。老仆命不好,儿子儿媳走得早,给他留了这对遗珠。

她们原本在菰城老家,是谢问让老仆把他这两个亲孙女领到府里养着,才免了祖孙离散之苦。

于是她们同自家爷爷一样整日跟着谢问,叽叽喳喳,倒也热闹。

“你是——”高侍郎努力分辨着这对双胞胎姐妹,“你是大召,你是小召,我这回没猜错吧?”

大召“唔”了一声。

小召仰着脸说:“蒙的吧!”

除了不苟言笑的谢老爷,其他几人都被这山雀般活泼的语气逗乐了。

高侍郎笑着又问了一句:“怎么就你们两个丫头?你家少爷呢?”

他不问便罢了,一问两个丫头陡然沉默下来。

气氛说凝重就凝重了,众人的笑声卡在喉咙里。

高侍郎吓一跳,忙问:“怎么了这是?”

大召垂着脑袋,再抬头时,眼睛红了一圈,喃喃道:“少爷……”

小召直接撇嘴,声音带着哭音:“少爷他……”

小召还没吐出第四个字,一个人影急匆匆拐过来,一手一个捂住了两个小丫头的嘴。

来人个头不高,年岁四五十,梳着老人家爱留的髻子,脸生得一派福相。这是双胞胎小丫头的爷爷,照看谢问长大的老仆。

他们祖孙站一块儿,不认识的人一眼望去,决计想不到这是一家人,只能说……万幸俩丫头会长,净挑了爹娘长处。

“我就是拿几样东西的工夫,你俩就在这儿演上了。”老仆逮住大小召,冲众人一一行了礼,“老爷,侍郎大人——”

“老毛。”谢老爷打断道,“少爷呢?”

“噢。”老毛指着连廊拐角后的某处,“少爷在亭子里喂鱼呢,刚刚鱼食没了,我去拿了点。”

高侍郎的心脏“咚”地一下落回原地,心说原来是食没了,刚刚看这俩丫头簌簌掉眼泪的劲儿,还以为那宝贝少爷人没了。

“少爷在喂鱼,你俩哭什么?”众人白受一惊吓,也没跟俩丫头计较,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拐过连廊朝亭子走去。

谢府那个亭子立在池中央。这个季节莲花未开,杨柳却碧透了,正是满城飘絮的时候。

高侍郎他们扫开柳枝走过去,就见那谢家公子正倚着亭柱往池里抛鱼食。

“人中龙凤,你瞧瞧,单论这背影都是人中龙凤。”侍郎大人冲着谢老爷夸了两句,笑着拱手迎过去,张口又是这句老话,“世侄啊,你说巧不巧,世伯手里刚进了一卷装裱用的绫绢——”

倚着亭柱的人动作一顿,转头望过来,温文尔雅地冲几位长辈行了个礼,抬眼却道:“世伯,不太巧啊,你世侄手刚折。”

高侍郎:“……”

他的目光移到谢问的右手上,白色细布条从手腕缠到肘弯,布条缝隙里还隐隐透出了殷红血色。

侍郎大人顿时把要说的这句“给你高伯伯写几幅字吧”吞了回去。

高侍郎半是忧虑半是尴尬,以袖掩脸,对谢老爷低声道:“哎,谢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世侄受伤,你也不提,倒显得我不知趣了。”

“你可冤枉我了,哪里是故意不提,我刚知道。”谢老爷转头道,“老毛,怎么弄的这是?”

“……”

老毛更冤,他也刚知道。

谢老爷又问:“今早不还好好的吗?”

老毛也觉得纳闷,答道:“是啊……”

别说今早了,就你们几位来后院之前,他都还好好的呢。

老毛张着嘴,正一头雾水呢,忽然瞥见他家公子斜倚柱子抬着“伤手”,冲他眨了一下眼。

老毛:“……”

这动作的意思很明显了,无非就是“我手断了,我装的,你看着圆谎吧”。

谢老爷又叫了他一声:“老毛?”

老毛麻了,下意识回道:“噢。”

谢府差事费脑子,他不想干了。

在众人起疑之前,老毛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脱口道:“少爷方才扔鱼食,撞假山上了。”

谢问:“……”

亭旁有假山,山石够硬够锋利,撞了能折、能流血,没毛病,就是显得他脑子有问题。

老毛是个宝,且用且珍惜。

谢问这么想着,笑了。他应该生气的,但他的模样生得太好,在几个不知情的长辈眼里,那真如清风拂柳。

“池边风大,世侄懒散惯了,四体不勤,几位叔伯见笑了。”谢问说。

“哎,哪里的话!”高侍郎他们原本还有些尴尬,毕竟这折腕的缘由着实有点……嗯……但一看谢家公子这浑不在意的气度,他们还有什么可尴尬的,还是这句老话:王孙意气,君子雅量。

君子的糗事能叫糗事吗?不,那叫轶闻趣谈。

“何来见笑之说啊?”高侍郎道,“倒是世侄你这手腕骨可不能随意包扎了事,得仔细处理才是。”

一行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找府里的陈伯去请大夫了。等谢家老爷差完人又送了客,转头回到池边,已经人走亭空——连谢问带老毛,包括那俩小丫头都没了踪影。

谢老爷:“……”

“少爷呢?”他问负责洒扫的小厮。

小厮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如实道:“牵着马出门啦。”

谢老爷:“……”

谢夫人去了趟绸缎庄,回来就见自家老爷站在荷塘边闭着眼捏鼻梁。

“怎么了这是?头疼?”她问道。

谢老爷说:“问你家公子哥去。”

谢夫人三言两句问明缘由,笑了半天:“哪能怪他啊,怪你。高侍郎这个月‘碰巧’进八卷绫绢,你家公子快给他抄完整册书了,能到今天才折手,已经够给你这亲爹面子了。”

“是,我还得谢谢他。”谢老爷绷着脸拱了拱手。

谢夫人嗤笑了他一声,又问:“公子哥人呢?”

“接连下了半月雨,听闻十里亭山那带的杏花落了,他难得有点空闲,估摸着闲游去了吧。”

夫妻俩聊笑的时候,他们口中的公子哥刚过半里之外的留仙桥。

那石拱桥的名字虽然沾了点仙气,却从没见哪路仙客来过这桥上,倒是总有乞丐流连徘徊在这附近,讨些吃食衣物。

为此,有人避着这桥走,有人则常走。

“今日真是稀奇,一个乞儿也没见着。”小召东张西望,像是特地奔着乞丐来的。

老毛的心思却还在他家少爷的“断手”上,他看着谢问一圈圈拆下布条,问:“这血是哪里来的?”

谢问用拇指捻了一下“血”,摊开手给他看:“朱砂。”

“朱砂?那不是都在药柜里吗?”老毛纳闷,药柜在他房间隔壁的角房里,而谢问一直没离开池边。

“小丫头们从你那儿顺来的。”谢问说。

老毛:“……”

怪不得俩丫头戏瘾犯了,冲着侍郎他们啪啪掉眼泪呢,这是和他家公子通过气的同伙啊。他们也就欺他年纪大,欺他一根筋。

老毛相当不满意,但老毛不敢说,只能去瞪自家亲孙女。偏偏俩孙女都不怕他,成天“老毛”长、“老毛”短,叽叽喳喳地叫唤。

“没个体统。”老毛睨着她俩咕哝道,“也就仗着现在年纪小,等大了,看你俩能成什么样。”

大召哼道:“早着呢。”

小召附和:“就是,早着呢。”

老毛哼了一声,正想说日子过起来可快了,嗖嗖就是几年。他刚张口,就听见了一声幽幽的长叹。

谢问显然也听见了,他循声抬眼,就见一个老头盘腿坐在桥头。

老头眼里蒙着白翳,脸上沟壑纵横,像一截朽木,一只手拎着小铜铃,一只手攥着细竹竿,竿头挑着脏兮兮的幡,幡的一面写着“靠天吃饭”,另一面写着“卦金自估”。

这是个瞎子,算命瞎子。

钱塘一带的百姓大多知道他。其他算命的都会在某个定处支卦摊,这老头却不同,他整天走街串巷、神出鬼没,有人想算命的时候常常找不见他,不想算的时候又时不时会撞见他。

据说还有人上赶着求卦却被他轰回来的,总之,他是个怪人。

怪人嘛,脾气难测,最好是别招惹。

老毛只朝他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自顾自地牵马行路,结果刚迈两步,老头又发出“唉——”的一声长叹,那双蒙着白翳的眼睛明明是盲的,却冲着他们,好像正隔着那层白翳盯着谁似的。

老毛有点不舒服,推了推大小召想快点过桥,却见他家公子已经停步了。

“老伯,煦日春风,为何叹气?”谢问看了看身边的老毛、大小召,又问,“是冲我们叹的吗?”

算命瞎子摇摇头,过了片刻又道:“晦气啊……晦气极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故弄玄虚,但他的下半句却让人一惊。

“听说过咱们钱塘雪衣巷的谢家吗?”算命瞎子声音沙哑,聊闲话似的问。谢问顿了一下,答道:“听过,谢家怎么了?”

算命瞎子又“啧啧”两声,摇头道:“我昨个从谢家巷口过去,见到他家那个小公子在屋里。”

这话在常人听来,实在是扯。且不论一个瞎子怎么能看见人,就说巷口离谢问的厢房之间的距离,那也是十万八千里,就是不瞎的人站在巷口,也看不见谢问在屋里。

老毛闻言皱起了眉。

他年纪大,这辈子见识过的三教九流不少,自然也包括算命的,见得多了,差不离能摸清他们那套路数,无外乎借着些蛛丝马迹装神弄鬼,有些还会欲擒故纵,三两回一拉扯,有些人就信了邪。

他自问是不会上这种当的,但架不住那算命瞎子自己叭叭往外瞎说。

“那小公子可不一般哪。”瞎子用攥着的细竹竿杵了杵地,叹道,“仙人姿,仙人途,哪哪都好,就是命太差啦!”

他用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句慢声道:“天煞孤星,亲缘绝断,死生难说,望不到头,望不到头啊……”

“你——”老毛忍不住了。

再缺德的算命先生也不会把卦说得这么绝,把人的命判得这么难听,简直晦气到家了。

连大小召这两个没心没肺的半大丫头都变了脸色,过桥的行人听了半截,惊疑不定地朝谢问瞄了好几眼,也都匆匆走过,没敢多留。

只是他们没走多远,窃窃私语声便传了过来,像春日食桑的蚕。

钱塘江岸数百里,长巷千百条,百姓十万家,闲话传得比风快。老毛都能料想几日后,别人谈起谢家小公子,会添上什么话。

就算这些话当不得真,那也硌硬得慌。

谁知被判了孤星命的谢问本人却并不气恼。他伸手拦了老毛一下,就像听了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似的,一笑了之。

临走前,他还从马褡子里掏了荷包,撩起衣袍弯下腰,客客气气地搁进算命瞎子手里,道:“老伯,卦金。”

说完他便直起身,牵马下了桥。

大小召一溜小跑,追到谢问身后察言观色,探头探脑。老毛连忙牵着另一匹马跟上。

谢问的性格老毛再了解不过,知道他洒脱惯了,不会把那毫无根据的妄断当真,更不会将之放在心上百般纠结。

但老毛还是想说点什么,权当多余的宽慰。

“少爷。”

“嗯?”

“老毛我啊,别的不提,身体好得很。常有人说我是长寿相,再干个三五十年不成问题,能看着少爷你及冠成家,生儿育女,儿女再成家,然后——”

“然后你就八十了。”谢问理着马缰,回了他一句。

老毛嘿嘿乐了:“是想得有些远,那就先成家。”

大小召跟着起哄:“先成家!”

谢问笑着上了马,转头逗那两个鹦鹉学舌的:“你家少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估计不是个能过日子的。家眷进门,你们给管吗?”

大小召齐声应道:“给管!”

老毛轰跑俩捣乱丫头,又道:“放心,一定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谢问点点头,道:“行,我记着了。”

说完他一夹马腹,便是春风飒沓穿林梢。

那年春末钱塘两岸总下雨,沾衣不湿,却会漫起蒙蒙的雾。那一千四百余年的、漫长的寒暑还不曾来,世上也还没有一座名叫“松云”的山。

雪衣巷的谢家还是朱门金漆,亭山的杏花一落十里,听过马蹄声。

作者感言

木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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