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闹钟响了起来,林水程手疾眼快地摁了下去,没惊动睡在身边的弟弟林等。
冬天,窗外吹着邪风,将一切都吹得冰凉透骨——闹钟、枕头、放在床头柜上叠好的校服。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因为寒冷而发抖,避免带着他们小屋里破旧日的铁丝床摇晃起来。
还太早,就连需要执勤的林望都还没醒。
林水程整理书包时,透过窗,望见窗外已经来了人。窗玻璃破了一块,他的竞赛辅导老师望见里边的光,冲他挥挥手,示意他不要着急。
“起了,你早饭怎么办?”身后的房门打开,林望到底还是被他的动静惊醒了——或许从昨天开始,他就记着孩子要去一趟星大附中的事儿。
那么远的联盟首都,他都没去过,林水程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只有一个年迈的孙老师照看,他总是会有些担心。
“和孙老师一起吃。”林水程说,“爸你接着睡吧,今晚还要值夜呢。我下午就能回来,只是过去看看。”
林望还是不放心,又给他塞了几百块钱:“路上吃喝都要钱,别省。”
这一年,林水程的爷爷刚刚去世。从前爷爷退休在家,早晚给他们做饭,现在没了做饭的人,家里就换成了林水程做饭。林望出于工作原因,总是没时间,操持家务的担子全落在了林水程和林等兄弟俩身上,他一直为此愧疚。
“高中学校的事,爸还是支持你去星大附中,那是全联盟最好的高中了。”林望的神色有些复杂,“你不用担心钱的事。”
“我知道,只是爸爸,”林水程声音稳定、清透,“学校对我的作用,已经不大了,我在哪里念书,都没有区别。我不是担心钱的事,爸爸,他们给我开的条件是高中三年学费全免,但是我不想离家那么远。”
他从小到大一个人帮爷爷做事,学会了做饭、打理家务,学会了在菜场和人讨价还价,学会给弟弟去开家长会……又哪里是那样恋家的孩子呢?林水程从小聪明,不会不知道,哪怕学校加成作用对他而言已经不大,但去更好的环境,总比留在冬桐市好。
他无非是为了照顾家人,又担心高中三年家人探望来往的路费。
林望心底五味杂陈,抬眼去看,林水程已经利索地收拾干净,帮他们放好烧开的水壶,笑一笑就出门了。
孙老师今年六十一岁,本来应该退休了,但是冬桐市缺教师资源,正好老人家自己不想退,于是就这样干了下去。
孙老师常说:“还好没退,不然林水程都没老师教,整个冬桐市,教得动竞赛选手的只有我一个。”
路边摊上,孙老师和他一人一碗刀削面,面入口热辣鲜香:“慢点吃,他们请我们过去参观的,不着急。”
林水程依然吃得很快。
他想好了晚上回来给林等和林望做什么吃,可以煮饺子,然后炒一盘香椿鸡蛋,如果路过菜市场还有人卖烤红薯,也可以多带两个回去,当明天的早餐。
这次邀请林水程的本来不止星大附中这一所学校,但孙老师告诉他:“其他学校都不用看,星大给出的条件最好,本身条件也是最好的,你想留在冬桐市,老师不劝你,可万一你去看看就能改变想法呢?”
林水程本来想说自己不会改变想法,但孙老师坚持,他也就没有再说,而是答应去全联盟最好的中学看一看。
成年人眼中,孩子们仿佛永远会为自己做下的决定后悔,但林水程从小到大做过无数决定,从没有后悔过。
空间车飞向上空,从飞行高度上来说算是低空飞行。遮光帘拉开,底下的一切尽收眼底。从那么高的地方望下去,冬桐市变成了尤其突兀的一小片:灰败的小方格,像是用手轻轻一掐,就能掐碎成尘土。
12:00
星大附中的学生在悦耳的铃声中走出来,分散去食堂吃饭。偶尔会有人往校门口看一看,注意到校长和高一年级主任都等在那里,迎接一个衣着普通的男生。
那男生的穿着可以说是朴素的,但他整个人挺拔有力,如同风中劲草,看脸也是眉目如星,漂亮周正。
“林同学如果还有什么顾虑,可以跟我们提一提,一切都好商量的。”高一年级主任一边陪着他走,一边笑着说,“奖学金已经提到了最高等级,如果还是觉得离家里太远,家人奔波,我们还可以专门为你另设路费补助和生活费补助。”
“谢谢您。”林水程认真地说,但是语气里没什么情绪,“我再想想。”
学校老师挖空心思抢生源,看到林水程这个态度,也不由得苦笑。孙老师则笑着说:“这孩子,死心眼。”
漂亮精致的校服,完善多样的硬件设施,丰富可口的食堂饭菜,宽阔敞亮的教学楼……这一切都是冬桐市没有的,连孙老师这个成人,也不免看花老眼,感叹星大附中的资源优越。
但是林水程仍然在想晚上做饭的事,他安静地走着,跟着大人们的脚步,几乎不说话。
林望要值夜班,不能让他饿着肚子下班,同理,林等下午五点半下课,也不能让他饿着肚子入睡。
14:00.
林水程问道:“还有多久结束?”
孙老师拉了拉他的袖子,不死心,想让他再多留一会儿,多看一点,或许他能改变想法:“马上、马上,还有一个他们校友会的专题讲座,他们校友会精英云集,你喜欢化学,近年那个杨之为教授,也是他们这个高中出来的!你不想和他当校友吗?”
“他现在在星城联盟大学江南分部任教,我不想和他当校友,我可以当他的学生。”林水程的回复很冷静。
“你啊…”孙老师也只能叹息一声。
林水程真的是那么想的,那么多商业精英、政界巨星、学科巨擘……都是他可以成为的人。他以他年少独有的骄傲和狂妄,如此笃定地做出判断。
校友会精英云集,里边太暗,林水程出来透气,顺便看时间。
外边走廊里站着几个活动相关负责人员,正在打电话:“………对、对,傅落银没来,他是区状元呢,也是傅家的儿子,这边名单临时改动,等会儿通知一下。”
孙老师比林水程更激动,一个人重着手机,颤颤巍巍地拍了许多照片:“这些都是厉害的人物,要拍下来,回去讲给咱们学校的孩子们听。”
林水程于是帮忙拍了几张。
他神色很镇定,没有任何新奇或拘谨的感觉,孙老师看到现在,也看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叹气:“你这孩子,是真死心眼儿。”
16:37
林水程礼貌地跟所有来送他的附中老师道别:“谢谢老师们,我会认真考虑的,想要回家再跟爸妈商量一下。”
夜幕袭来,联盟首都如同镶嵌在大地上的一块宝石,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空间车再次升起的时候,林水程往下看,繁华的光亮映入他的眼晴,他的眼底没有丝亳留恋,只有微微的出神。
走了一整天,孙老师明显有些疲惫。下车后,林水程先请孙老师吃了饭,然后送他回家。
孙老师反复强调自己不用送,林水程坚持:“送您也顺路,送完您,我就去菜市场买菜。”
他去莱市场买了几个鸡蛋,一把香椿,香椿不是这个季节的,看起来瘦小孱弱,卖菜的阿姨认识他,多给他塞了一把小青菜。
19:23
林水程回到家。
家里的灯亮着,林等在客厅写作业,桌边放着一袋吃了一半的饼干。这是他们的约定,一人一半。
“饿不饿?”林水程眼底终于泛起一丝笑意,“吃饭了没?”
“没有,在等哥你回来,同学给我一包饼干,我先吃了点,准备写完了作业你要是还没回来,就出去吃个小炒。”林等说。
林水程说:“行,我去做饭,你作业写完了来洗碗。”
林等却把手里的作业一放,喜滋滋地跟了过来:“好。哥,你答应去那边上学了吗?”
“没有。”林水程低头去打鸡蛋,碎发中透出眼底温柔清净的光,唇边带笑,“哥就在这儿上高中,等你初中了,照样管你。”
兄弟俩炒了个香椿鸡蛋吃,林等刷锅洗碗。
林水程随后打开破旧的小冰箱,把里边的蘑菇、冻鸡肉拿出来,切好后拿去煮粥,用他们爷爷的小火炉熬着。等林望下夜班后回来,粥应该刚刚好。
21:49
林等写完了作业,林水程也洗漱完毕,在看专业书。
“哥,我困了,我们睡觉吧。”林等说,“你也睡吧,哥你今天不用打扫卫生了,我已经打扫过了,爷爷的房间也打扫过了。”
“好。”林水程说。
兄弟俩走进房间。被子里边冰凉一片,两个人为谁先钻被窝吵用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一起挨冻,深吸一口气然后飞快地爬上床,冻得牙齿咯咯作响。
林水程最后看了一眼时间,22:10。
将睡未睡的间隙,林等突然说:“哥,你说人死后会有鬼魂吗?”
林水程想了想:“不知道,科学还未证实。”
过了一会儿,林等又说:“我希望人死后有鬼魂,这样爷爷就可以保佑我们。”
“保佑什么?”
“保佑哥以后少管我,大学去远一点,最好就去星大那种大学。”林等许愿,“那时候我长大了,爸爸也升职加新了,你也不用留在这里了。
“梦话。”林水程说,“快睡吧。”
傅落银看了看表,晚上八点半。
保姆问:“落银不在家吃饭吗?我去给你热点东西吃?时寒他们刚回来,在外边吃的呢。”
“不了,我过会儿在飞机上吃。” 傅落银简短地说。
他收拾着东西。
地上的行李箱打开,生活用品不用带,第八区那边有,衣服也不用带太多,去了第八区有统一军训服,箱子里最多的倒是苏瑜、童朔夜一干狐朋狗友送给他的东西。这箱子都是他和他们出去玩时临时买的,一直用到现在。
董朔夜和苏瑜自从得知他被傅凯改了志愿,即将前往传说中的魔鬼军训区第八区的时候,就对他很同情,苏瑜甚至情真意切地给他发了一大段小作文,中心思想是“哥们儿保重,你勇敢地去吧,你的游戏卡带就由我来照顾了〞,董朔夜则比较简单直白,帮他咨询了最便宜的意外事故保险单。
他今年高中毕业,志愿被傅凯改了,并被认定为傅氏军工科技的唯一继承人。
从他得知这件事的那一天起,父子俩就再也没说过话,他也再没有回来过这个小别墅。
现在是九月末,比起正常的大学开学时间,他已经推迟半个月去报到了,今天才回来收拾东西。
家里的气氛很沉闷,连楚时寒都被傅凯拘在书房,不准出來见他,怕楚时寒给他塞钱。一家人在楼上书房里坐着,傅落银在楼下收拾东西,空气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保姆和厨师大气都不敢出。
保姆看着他,叹气道:“何必跟你爸爸犟呢?你爸爸也是为你好,整个傅氏军工科技都是要交给你的啊。”
“我不需要。”傅落银硬邦邦地说。
这年他十七岁,少年身形颀长,眉眼间己经有了锋利的锐气。他和他哥哥的性格完全是两个极端,楚时寒温和清雅,傅落银锐冽狠戾,虽然眉眼有七八成相似,气质却大相径庭,不会有人把他们两人弄错。
他还是个少年模样,因为太过执拗坚硬,反而更让人心生怜惜。
“好歹吃点饭呢!这一去,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冰箱里还有你妈妈昨晚给时寒炖的天麻老鸭粥,我去给你热一热吧!”
“不用了阿姨,我不饿。”傅落银检查了一遍箱子,确认没什么东西可装了,干脆就不再想办法把它填满,关上了它。
其实他一天没吃饭了。
“阿姨,我走了。”傅落银又看了看时间,望了望外边的夜色。他乘坐的是晚上的航班,落地是清晨,直接去第八区报到,会有人负费接应。
“不跟你爸妈说一声吗?”阿姨见他要走,也着急起来,“这一去可是大老远啊!哪有孩子上大学,不跟爹妈讲一声,爹妈也不送的道理?至少也该吃顿饺子,上马饺子下马面啊!”
“真不用了,阿姨您帮我说一声就行。让我哥注意身体,在大学念书也别耽误了。”傅落银说。
他拖着行李箱走出别墅大门。
以小到大,他和父母都没什么好说的,临别前更说不出什么话。他的箱子空空的,尽力装了许多东西,可是仍然填不满。
在这个家中,他可有可无。连苏瑜家,都有燕紫特意为他留的一个房间。换上了他喜欢的墙纸,他留在那里的生活痕迹,都比在这个家里要重。
从前他或许还会觉得怨恨或者委屈,但如今他也慢慢想通了,这大概是命,强求不来的,就不用强求。没有亲情,他可以有别的。
别墅里的声音被远远地甩在脑后。
“时寒你给我回来!”
“爸!弟弟要走了,那可是第八区啊!”
晚风吹来楚时寒温柔的声音和微乱的脚步声,他赶上来,掏出钱塞给傅落银:“你拿着。”
“我不要。”傅落银下意识拒绝了。
“哥给你,你就拿着,等你从第八区回来,哥罩你。”楚时寒看着他笑,“自己买点零食和饮料,一个人在那么苦的地方,好好照顾自己。”
傅落银低下头,手心的钱隐隐发烫。没等他再想出什么拒绝的话,楚时寒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别误了飞机。”
司机送傅落银去机场,傅落银回头看。
夜晚孤灯下,楚时寒一直站在那里,挥手为他送别。
“尊敬的乘客您好,飞机即将起飞,请关闭您的手机……”
傅落银打开手机,屏幕亮起,时间 23:49 跳入他视线中。
离整点还剩十一分钟。
他关闭了手机,拉下遮光板,轻轻闭上眼。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吗?航程十二小时,我们提供点餐服务哦,有套餐盒饭,有小龙虾蒸饺……”
傅落银睁开眼:“给我来一份蒸饺。”
他想起阿姨说的“上马饺子下马面”。
无人为他饯行,他就自己为自己饯行。
热腾腾的蒸饺端上来,因为是航空餐,几乎没什么味道,寡淡如水。傅落银一边吃,一边看着提示牌的时间慢慢跳过零点,从9月26日,跳到9月27 日。
他的十八岁生日。
“傅落银,生日快乐。”他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