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境地域辽阔，城池无数，世间盛景美不胜收，凡人更是数不胜数。
恶带唐欢来到人境，却不是为了游览美景，而是为了让唐欢看清这世间百态，所以他一路越过数道景色，径直选择了凡人聚集的道始城。
当两人身影出现在城门口，唐欢眼前的景色也从空无一人的灵气秘境，变成了人来人往的城池街道。
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走在街头，吆喝的商贩在街边招手，偶有灵兽大摇大摆地在城池上空飞过，目之所及，皆是生灵的气息。
唐欢哪见过这么多人，抓着恶之灵的手指不知不觉收紧，他环顾四周，茫然无措：“这是……哪里？”
恶：“下界。”
唐欢：“那他们…”
恶：“生活在下界的蝼蚁。”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行青衣广袖意气风发的少年修士，几人修为不高，腰间皆系着一柄佩剑，不难看出都是刚踏入修道之途的世家弟子。
彼时正临近点苍山的门派大选，道始城内汇聚了不少当代天骄，这行人无论气势还是姿态，均属于各中佼佼，自从出现在街头，便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几人昂首阔步地沿街走了一路，表面冷着脸假装不在意，心中却都在暗暗得意欢喜，然而临出城门之际，几人忽然发现落在身上的目光消失了大半。
为首玉面风姿的清冷少年无意识皱起了眉，循着城中百姓的目光望去，颀长身形霎时定在了原地。
“嘶——！！！”
耳边响起此起彼伏倒吸凉气的声音。
一行人神色再不复神采奕奕，只剩下恍惚失神，四周百姓更是失态不已，城中景色宛若定格此刻，除了街边那两道一白一黑的两袭身影，众人早已心无旁骛、魂飞九霄！
游走世间几个月，恶已经习惯了被凡人注视的感觉，唐欢却不一样，乍一面对如此多双眼睛，他吓得整个人都躲到了恶的身后。
恶似笑非笑地侧过头：“躲什么，凡人大都钟爱美色，生得一副好皮囊，便能引得万人空巷。”
须臾之后，恶的肩膀上缓缓探出双怯生生的眼睛，“他们为什么都看着我？”
“嗯…大抵是想吃了你吧。”
唐欢猛然打了个哆嗦，惊恐万分：“我不好吃！”
“没吃过怎么知道好不好吃。”想起什么，恶话音微顿，冷飕飕地睨了他一眼：“你倒是啃过我，好吃么？”
这一打岔，倒是让唐欢暂时忘了眼前的困境，回想起某段有些痛苦的经历，下一刻，清丽的五官就皱成一团了，甚至忍不住吐了吐舌尖。
唐欢正欲用力摇头，瞥见恶阴沉如水的脸色，脑中忽然闪过刚刚才‘领悟’的爱之道。
学以致用的道理，他大抵还是懂的。
爱之灵告诉他，爱一个人就要包容他的全部，所以就算恶难吃得要命，他犹豫了片刻后，还是硬着头皮点了头：“好吃。”
表情别提有多勉强。
“你比果子还好吃。”
这次连眼睛都闭上了，睁眼说不出瞎话。
恶沉默半晌，深深吸了口气，心中不断默念，现在还不是和唐欢算账的时候。
他重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那行年轻修士，戳破灭世真相的话到了嘴边，一道灵气忽然由远及近破空而来，势如霹雳雷霆！
“恶！你敢——！！！”
是天道追来了！
天道只是一道躲在苍穹里缥缈的意识，无法化形成任何形态，只要恶没做出违背规则的事，他就无法对恶动用规则之力，只能借助天地灵气出手，受规则所限，它能动用的灵气也十分有限，对恶来说根本不足为惧。
恶眼中划过一抹淡淡的轻蔑，剑气未出，只抬起一只手去阻挡。
可刹那之间，一道身影竟先一步挡在了他跟前。
天道和恶同时一怔，待看清那道人影是谁后，俱是大惊失色。
一个想收手却已经来不及，一个则瞬间将人扯入怀中，亦来不及击散灵气，只能回身以背硬抗。
恶咬牙忍下背后传来的剧痛，第一次在唐欢面前完全暴露出凶恶本性，一开口就是叱骂：“你这蠢货！找死么？！！”
他心头火冒三丈，只恨不得剖开唐欢的脑子看看装的什么，一个筑基而已，竟连不亚分神的杀招都敢去接？？？
恶的反应实在太快，唐欢连灵气的边都没沾到，就被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恶抗下了全部威力，他自然是毫发无损，只是身体被恶的手臂勒得一阵生疼。
唐欢挣扎了两下，发现挣脱不开后，在恶怀中艰难仰起头：“有人想打你，我感觉到了。”
“然后你就冲出来找死？就凭那道软弱无力的灵气，也能瞬间打得你灰飞烟灭！”
唐欢很无辜地看着他：“我没有找死，我只是想保护你。”
明明差一点就要灰飞烟灭，唐欢的反应竟极其冷静，说得话也振振有词，就连恶也被他噎得一时语塞。
他瞪着眼睛回望，芙蓉玉面青黑交错，好半天才古怪憋出一句：“哈？”
“你不要死，我没事的，我死不掉的。”
短短几句话，听得出唐欢显然清楚自己的境遇，然而恶的关注点仍停留在上一句：“哈…你说保护我？”
天道这一击，起码打散了他上千年的修为，而他本可以毫发无损，唐欢还敢说是在保护他？
这不纯属添乱么！
彼时恶还不知道，这只是唐欢‘添乱’的开端，往后还有无数乱子在等着他，千年修为算什么，没被坑死都算命不该绝。
唐欢别的不行，唯独在给他添乱上天赋异禀，就像是颗专属于他的克星。
另一边，天道见唐欢没事，自己也宛如刚死过一场，冷汗化作倾盆大雨，哗啦啦洒落道始城。
除了晏翡和唐欢，场中无人能感应到天道的存在，只当天公不作美，下雨下的猝不及防。
城中百姓狼狈奔走躲避，有修为的修士纷纷给自己施了一道避雨决，其中就包括那行挪不动步的少年。
几道法决隔空落在唐欢身上，为他挡下了瓢泼大雨，唐欢循着气息望去，一众少年霎时涨红了脸。
恶也淡淡扫过几人，随意一甩衣袖，道始城上转眼雨过天晴，天空澄碧。
驱散云雨后，恶下意识瞥了唐欢一眼，对上那双亮晶晶的、满是崇拜的眼睛后，才满意收回视线。
“我很强，不需要你保护，不过我因为救你受伤了，下界毁灭之前，咱们得好好算算这笔账。”
唐欢习惯性地就要点头，不过这次点到一半，动作就僵在了半空。
下界毁灭对唐欢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字眼，他的意识在混沌中诞生，醒来时听见的第一句话，便是一道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呼唤着——
下界。
而恶将此处也称之为下界。
唐欢倏然望向周遭凡人，面上肉眼可见地褪去了血色，不用恶点明，他便已经明白了一切。
正如三界那条不成文的规则，天地产物的样貌往往象征天赋，唐欢不但不是个傻子，而且天资绝世、冰雪聪明。
“…下界有很多这样的城池吗？”唐欢问得艰涩。
“数不胜数。”恶单手揽住唐欢的腰，目光戏谑落于苍穹之上，“光是人境就有三十八座，下界共有种族上万，界域上千，人境只是人族的界域罢了。”
唐欢张了张嘴，似是想对恶说什么，恶此时却无空再听，因为天道已经回过神来了。
带唐欢离开之前，恶最后瞥了一眼红着脸靠近的一行少年，意味不明地冷笑了声。
那行少年修士脚步不由一滞，紧接就见衣袂翻飞，风起叶落。
美人眨眼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地馥郁芳香。
……
道始城距离归墟山不远，凭恶的修为，不过转瞬就能穿越。
在道始城中，天道想针对恶很容易，可归墟山与道始城不同，这里是欲之灵的沉眠地，常年雾气弥漫，极其便于躲藏。
此外，天道亦要受到规则制约，不可胡乱杀害下界凡人，而归墟山中又刚好有不少意外闯入的凡人沉睡于迷雾，因为担心误伤凡人，在不确定恶躲藏的位置前，天道不敢随意出手。
“恶，把人交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下界规则一再被恶触犯，天道怒不可遏，云雾上方传来轰隆隆的震天雷鸣，恶却只当它在放屁。
他若是知道听话两个字怎么写，还叫什么恶之灵？
山雾里传出恶不紧不慢的嗓音：“有多不堪设想？说来听听。”
“下界可能会搁浅在这个时代，此后再无新时代开启，也再无第二个人成仙！”
“哦，这样啊，那是很不堪设想了。”
恶低头看着怀中昏睡过去的唐欢，自从接触到山中的雾气，唐欢就被拉进了幻境里，一秒钟都没坚持住。
也不知是怎样的幻境，让他此刻不停吞咽口水不说，还时不时就伸出舌尖舔舔嘴唇。
恶一边注视着那从唇缝间探出的嫣红舌尖，一边邪笑说着风凉话：“可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天道当即无言以对。
这个时代再无第二个人成仙，可尚有一个人能成仙，只有有人成仙，凭恶的本事和手段，必然能够回归上界。
到时下界是生是灭，和他又有什么干系？
就在天道语塞之际，恶忽然在虚空探手一抓，一只金黄灵球倏然出现在他掌心。
金色小球高高举起小手，因为听见了天道说面前的男人是恶，它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别打我！我三界第一听大哥的话！刚刚是在和大哥玩捉迷藏呢！！！”
七情剑中排行第二的欲之灵，就这么在自己的地盘被逮到了。
恶从不和弱者废话，朝欲下令道：“去给他构造一个下界毁灭的幻境。”
天道对恶出手的后果，便是加剧了下界的搁浅。
归墟山外传来更加震耳的雷鸣声，两只剑灵都没有放在心上。
“制造幻境？下界毁灭？”欲疑惑看向在恶怀里酣睡的唐欢。
然后，灵球金光万丈。
欲之灵受宠若惊地半捂住嘴：“我是在做梦吗？还、还有这种好事？”
“呵，我帮你醒醒？”
在恶实施暴力前，欲果断选择求饶：“醒了醒了，这就去制造幻境！嘶溜！”
“……等等。”
将唐欢交给爱之灵时，恶丝毫没犹豫，可此刻看着欲之灵哗哗滴落口水的嘴角，他竟莫名有些放不开手。
实在让人恶心。
欲之灵进出一遍唐欢的识海，识海里肯定要掺进这黄球的口水，那就脏的彻底不能要了。
欲之灵已经迫不及待了，围着唐欢一圈一圈的追问：“恶，我能进了吗？能进吗？现在能进了吧？”
恶难得陷入沉默，许久后，他黑着脸从芥子空间取出一枚上界有价无市的意念珠：“构造好的幻境存进意念珠，我将珠子融进他识海。”
“啊。”欲之灵一下成了泄了气的皮球，既失望又震惊：“开拓识海的意念珠？这不是上界无数仙人都在寻求的秘宝么？！他才筑基，用这个是不是有点太浪费了！”
恶似笑非笑地抛了抛透明无垢的灵珠：“不然给你用？”
“我不配……”
欲之灵心里偷翻着白眼，它对意念珠没兴趣，只是震惊恶这只进不出的貔貅，竟然会把抢来的宝贝送给别人？！
要不是听清楚了恶的命令，欲恐怕会和爱之灵产一样，以为恶对凡人动了凡心。
可恶让它给唐欢制造的，是有关下界末世的幻境，哪有人会处心积虑地让心上人经历生灵涂炭的末世？
听着都丧心病狂，说他们是仇人还差不多！
欲之灵虽然好色，但更惜命，何况人在恶怀里，它一点便宜也占不到，只能暂且乖乖干活。
它耗费一刻钟的时间构造好环境，然后将盛放好幻境的意念珠交给了恶，本想试探性地打听打听唐欢的身份，怎料恶翻脸不认人，拿到意念珠后，一巴掌就将它打飞出了归墟山。
在欲飞出归墟山的瞬间，天道找到两人位置，巨手同时从天而降，这次恶却躲也不躲，俯身与唐欢额头相抵，将意念珠放进了唐欢的识海。
看见这一幕，天道怒不可遏：“恶——！你敢破坏下界规则？！！”
恶听得笑了：“规则这东西，不就是用来破坏的么。”
欲之灵的幻境很快便发挥了作用。
唐欢方才还温顺酣甜的睡脸逐渐被雪色覆盖，即便双眼紧闭，秀美的五官仍写满了惶恐惊惧，稍显纤细的身体也仿若控制不住般颤栗起来。
美人梦魇，恶却无动于衷，甚至面朝天道惬意一笑，恶意满满地怂恿道：“不如一起来破坏规则？只可惜一旦杀了我，七情剑就再也认不了主，我可能还会拉上他一起陪葬。”
天道：“……”
向恶袭来的巨掌无力消散，天道有些筋疲力尽地问：“破环规则对你有什么好处？”
恶笑眯眯道：“当然有，好处就是你会绞尽脑汁地把我送回上界。”
天道：“……”
此时此刻，天道才终于知道恶这个上界的大煞星有多难缠，它所听见了那些传闻，根本不及恶本人邪性万一。
就在两人谈话之际，唐欢忽然尖声大叫，冷汗顺着他的面颊大滴滚落，眼珠隔着眼皮震颤不已，显然是在幻境中遭受了不小的刺激。
恶无意识皱了皱眉，回过神时，手心竟然已经覆在了唐欢的额头上。
等回过神，他神色一怔，当即放下了手。
然而唐欢细弱的呻吟声还在不断钻入耳膜，天道像是不知该如何应对恶，当下也没再开口。
那声音宛如猫叫，恶有些烦闷地“啧”了一声，又说不清在烦闷什么，在唐欢再一次崩溃大叫时，他蓦然打碎幻境，唐欢也一下睁开了眼。
“吵死了！死的都是别人，你叫什么？”恶摘下面具恶语相向，话音刚落，脸色又忽然变了变，“还是说在幻境里受伤了？”
从睡梦中醒来后，唐欢一时分不出眼前是现实还是梦境，第一反应就是推开恶，瑟缩着朝后躲，却被恶一把拽了回来。
恶声调比方才扬得更高，话中含怒：“躲我？！”
唐欢怔怔盯了许久恶一会儿，漂亮的眼珠里再无星光璀璨，只剩下一片空洞荒芜。
待认出恶的脸后，那片荒芜之中瞬间弥漫起一片水雾，然后“哇”的一声，扑到恶身上痛哭起来。
“……”
怀中哭声刺耳，恶半抬双手，身体僵在了原地。
唐欢哭的很伤心，哭声里带着穿透人心的传染力，可惜人的悲欢无法相通，他抱着的是偏世间最邪恶的一道剑灵。
“哭什么？”恶明知故问，又一知半解。
“我杀了好多人…好多好多人……他们都因为我死了。”
情绪崩溃到极致，唐欢禁不住打起了哭嗝，仰起头看恶时，不光眼眶通红，就连鼻尖也是红的。
那双眼睛黯淡无光，四目相对的瞬间，恶心中突然冒出一丝悔意，不是因为良心发现，只是有些惋惜。
得知下界的残酷真相后，唐欢的眼睛里可能再也恢复不了昔日的光彩了。
对恶来说，毁掉一个人本该是件极为有趣的事，这次他却有些心不在焉。
唐欢还在和他倾诉着幻境中的痛苦经历，全然不知眼前这人便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只有我…嗝、我们两个，所以之前、之前就把下界…呜……哇——！”
说到一半，唐欢再度崩溃，难以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又一头扎进了恶怀里。
无法共情的恶，险些因唐欢这可爱的反应失笑出声，眼神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不知者无罪，有什么可哭的。”
“不是的，他们都是……”
“就是如此。”恶打断，谎话也说得面不改色：“你不想杀人，以后不杀就是了，至于之前那些时代的人，他们都会在这个时代转世投胎，所以杀了等于没杀，用不着当回事。”
话刚说完，恶就有点后悔，他计画这些的目的可不是为了这会儿来哄人，另一边唐欢被哄的哭声一噎，脑子也有点卡壳。
“嗝？”
…是这样么？
杀了可以等于没杀？人死了等于没死？
最终恶将这份临时起意归结于唐欢的眼睛，去星辰海欣赏景色太过麻烦，远不如哄回唐欢眼中的星辰来得简单。
“好了，该回谷了。”恶抹净唐欢脸上挂着的泪珠，哄得有始有终，“再晚一会儿，你的天道老爹可就要翻脸了，想出来下次再带你出来。”
天道差点被气得吐血。
目的达成，恶将还没想明白的唐欢带回了归灵谷，留在谷中几只剑灵统统被他丢了出去，谷底恢复了往日宁静。
即便相信了恶的说辞，唐欢还是自闭了三个月之久。
事发后三个月，他躲在山洞角落的阴影里一言不发，只留下一道灰暗幽寂的背影。
果不其然。
得知下界真相后的唐欢，罢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