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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番外2 赵欢与背后

一枝 绿山 8899 2024-07-04 21:34:16

沈乐皆长大,渐渐明白些事理的时候,心中对沈锦里是有恨的。

他的小姑二十岁和男人谈恋爱,爱到尽头毅然分手,不在乎已有身孕,决然要把赵欢与生下来。十月怀胎育出鲜活的生命,沉甸甸的,会哭嚎,不依不饶,向母亲索要乳汁。沈锦里小心翼翼把乳-头戳入那张粉嫩的嘴巴,迟来地陷入苦闷和惶恐,才意识到这同时是束缚,是枷锁。而她爱自由。

赵欢与足月之后,沈锦云和符恪从沈锦里怀中把孩子接到自己手下,郑而重之,连她的名字也由他们来取。

沈锦里计划去更远的地方流浪玩乐。谁让天大地大,万物万处没有任何能拴住任何。理应每个人都如此——

虽然世上的大多数似乎更情愿去承受,甚至去寻找,某段难以割弃的联结,那会让他们比独身时刻更坚强一些。

就这样,赵欢与被生母抛弃。

应该是能称作抛弃的吧。总之那时沈乐皆四岁刚满,门口的人在忙着送别,只有他一个守在婴儿床旁边。

沈乐皆想,赵欢与没有爸爸妈妈爱,那他来爱她好了。一个人一生就那么点有限的爱,他无论如何要匀一半去给她。

恰巧她也十分可爱。

赵欢与学会说话走路后,就成为沈乐皆甩不掉的小尾巴。那时院子大,一帮男孩儿爬树凫水野回来,跟猴群归山似的,一个个挥棒拿棍呼朋引伴。他们身后总跟着一个浑身是泥,麻花辫松松垮垮的赵欢与。别人手上的是金箍棒,到她手里成大型拐杖。

一般这个时候,穿着干净碎花裙的其他小女孩儿都会停下过家家,为他们排排驻足,叹为观止。

其实每次易青巍都不愿意带这屁孩儿走,因为他们的娱乐项目危险系数很高。此外,赵欢与的小短腿会拉低团体玩耍效率。

易青巍跟沈乐皆说过,小欢与像超市里和可乐捆绑销售的小塑料杯。沈乐皆无所谓地笑笑,那可乐先带小塑料杯回家睡午觉了。后被易青巍拽回来,绑就绑吧。

知道易青巍嫌弃自己,赵欢与不会哭,也不说话,只看着沈乐皆,反正她哥不会丢下她。

她不是很在乎能不能去趟泥过河。

等到可以独立思考的年纪,赵欢与更是事事向沈乐皆看齐。她擅长数学,对数字有惊人的敏感度,大院里出了名的小天才。没人想过,赵欢与或许天赋是有,但更多是自幼由沈乐皆有意识地手把手培养出来的兴趣在起作用。

历来是这样,沈乐皆有的东西,赵欢与同样要有。且不论妹妹愿不愿意要,总之他一定先一股脑给出去。

以上的例子是往大了说,若再朝小玩意儿数——那个年代许多人抓耳挠腮集不齐的卡牌,赵欢与还只会吃手流口水的时候就拥有完整的一套了。

沈乐皆回忆起来,十四岁以前的赵欢与真的很乖。哥哥给什么她都接着,说什么她都去做。

1997年,整个夏天热得要命,日头盛,虫鸟疯鸣。

沈家挑了个凉快的夜晚,在后院的花园为赵欢与举办派对。三个由头——她十九岁生日。她考入中大。她即将离家赴学。

赵欢与今天穿吊带衫配短裙,过肩的头发挽起来高高束成马尾。两条银色的耳线坠在颈边,随动作晃荡,

比平时添那三四分古灵精怪。嘴巴抹了亮晶晶的唇釉,她不习惯,时不时抿唇,吃蛋糕喝果汁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

隔得远远的,但好像闻到了她身上,夏天的味道。笑的时候很浓郁,没有表情则褪为淡雅。

嘴巴张得很小,杯口弧度大,绿色的猕猴桃汁顺着唇角淌出来,滴到白色吊带上。赵欢与浑然不觉,头也不肯低一下,只伸手指擦了擦下巴,又用染了汁的手去拿杯子,要把它喝完。

看到这里,沈乐皆露了点笑,跟着喝了一口水。直到有人握酒杯来寒暄,他才移开了目光,微微扭身,重新退回及人高的绿植后。

或许因为这场聚会的主角是赵欢与,今晚来找他聊天的人,话题总先在女孩儿的身上引开。说小鱼儿现在气质和样貌变得好漂亮了,比得上明星,又说变成大姑娘之后话就少了,不像小时候不忌生人,还说怎么兄妹两个看起来不如原来亲近……

听至此句,沈乐皆转头,视线去找她。

像是不经意的。

像是今天晚上第一眼而已。

她终于发现干涸的暗色污迹,手指把衣料掂起来,垂着眼皮看几秒,放下去,却没再管。

沈乐皆眼神淡淡的,说:“长大了,都是这样的。”

不知道他在回答哪一个。

哪一个都适用。

如果不能归咎于时间,那还可以是什么来顶罪呢。

派对的后半场临近午夜十二点,厨房开始备夜宵。小孩儿们聚成一窝在客厅玩超级玛丽,大人们则还零零散散站在夜空下聊天。

沈乐皆找赵欢与,发现她一个人缩在角落里,背对着人群荡秋千。他怕吓到她,于是远远的就叫她名字。

“赵欢与。”

她闻声歪了歪头,没等眼神落全,又撇回去,脚下荡得更高了。

沈乐皆走近,单手抓住秋千链。

秋千停下来不动了,赵欢与才肯看他一眼,不耐烦地瞪着。

“干嘛!”

“去吃酒酿圆子,要不要。”

赵欢与踮起身子往屋内看,没一个人端碗,她问:“大家都吃完了?”

“还没做好。”

“那你让我吃什么。”

“提前通知你。”沈乐皆说,“和他们一起去玩游戏等着。”

“一群小孩儿,我才不去跟人抢。”

沈乐皆接不上话了,一时半会儿没人言语。

赵欢与的秋千又悠悠荡起来,她低声说:“你女朋友今天晚上怎么没来?”

“甘婷艺?”

赵欢与在心里暗骂一声,道:“你还有几个?”

感受到沈乐皆在身后轻推慢拉的力,她的两条小腿放松下来,挨缠着,在空中起落。

沈乐皆发现她脚下换了红色凉鞋,有红色绑带,系在瘦削的脚踝处,脚趾上也涂着红色指甲油,随光明灭,像一粒粒刺人的红晶石。

这个颜色在朦胧的灯下收敛了烈烈的张扬,显得迷离。红的够红,所以白的更白。

沈乐皆说:“怎么要来?”

“二窦的婚礼你都带她。”

“前两天和我分手了。”

不是前两天和她分手了。

而是前两天和我分手了。

和我。

那就是说沈乐皆被甩了。

那也是说不分手的话就会带来咯?

“为什么?”

“她遇到了更喜欢的人。”

赵欢与朝他仰面,眉目起惑:“什么样的人?”

连嘴唇也是这样红,赵欢与怎么回事。

她还看着他,他居然走神,慢半拍地回答:“不知道。”

赵欢与坐正了:“我想荡高点。”

沈乐皆用力推了一把,紧接着又往回控,他问:“机票订了吗?”

“你帮我吧,哥。”

赵欢与已经很久很久不让哥哥经手自己生活中的琐碎了。

沈乐皆的心脏蹿高一小截,顿了一秒平稳落下来,留余劲在胸口咚咚弹个不休。手心的一点点汗就使人脱力,他攥紧了铁链,面不改色地应:“明天给你看。”

泳池那边突起一阵骚动,沈乐皆在赵欢与之后看过去。架子鼓、键盘和音箱不知道什么时候搬到圆台上去了,王行赫背着把电吉他站在中央,挑着眉一直看这边,守到她投来惊喜讶异的眼神,得意地笑了,吹了一声口哨。

手下一晃,一轻,等沈乐皆再转回眼,赵欢与已经尖叫着跳下秋千,朝王行赫所在的台子跑去,嘴里还喊着:“乐队不是解散了嘛!”

一看VIP观众就位,他们开始演奏。吉他先响,抓人耳朵。

是沈乐皆没听过的歌,他合理怀疑这王行赫自己写的。鼓点密集,贝斯却悠扬,还没进入歌词,就已经明了这场热切而温柔的情感主题。

午夜的气氛重新热起来,台下的所有人都很吃这一套。或新奇地打量,或激情地舞动。

沈乐皆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正对客厅的大电视。游戏手柄横躺在茶几上,马里奥被乌龟杀死了。

看赵欢与活跃在最前排,跳着笑着,太像夏季风里摇曳的一朵含苞的花了。盎然,生机勃勃。

沈乐皆想,明亮处和昏暗处的她是两个人。面对王行赫与面对自己的她也是这样,两副面孔,没一点相同。

两组对比给予他的割裂感完全一致。

什么时候的事呢。

——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那时几家还住在一个大院里,王行赫和沈乐皆鼻青脸肿地站在墙角面壁,大人们围着他俩质问冲突的原因,轮番上阵,两个人都赌着气不吭声。

他俩刚打完一架,其间仇怨是不清不楚结下的——好像是积怨已久,也好像是一时脑热。总之是一方说了不讨喜的话,递上导火线,另一方随之配合地攥起拳头,点燃它。

符恪说:“这么大个人了还用打架解决问题丢不丢脸啊!你们俩,啊?”

赵欢与不似这一圈成年人执着于这场冲突的原因,她抱着医药箱挤在他们腿边,只在乎哥哥的鼻子流血了。

她抬眼看到沈乐皆人中红糊糊的一片,又去瞧他的手指,上面爬满乱糟糟的深色血迹。赵欢与心脏和喉鼻一起酸胀,她连忙深呼吸,不断吞咽——是哥哥教过的憋泪技巧。

赵欢与觉得,如果自己哭出来,场面得更乱。

又觉得,王行赫丫的太讨厌了。

符恪把她握着棉签的小手拉回来,往家走:“疼死他得了,不听话。”

沈乐皆看见赵欢与三步一回头地找他,他将满腔冷硬的情绪缓了缓,趁她再偷偷瞥过来时扬了扬嘴角。赵欢与愣一下也偷偷笑起来,眼睫一弯,反而把之前兜着的汪汪的泪水送出来了,她手忙脚乱擦掉。

王行赫目睹全程,说:“小鱼儿真的挺可爱的。”

沈乐皆抿紧嘴唇。

“等她长大我就娶她。”他火上浇油,“一会儿就去问她以后要不要嫁给我。”

符恪回了房倒杯水,来不及坐下,门外沈乐皆已经把王行赫按在地上又揍了一顿。

她没料到自己儿子能这么浑,上前去拉人还死活扒不动,最后是王行赫他爸把沈乐皆抱开的,期间他还死死盯着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的王行赫,警告:“赵欢与是我妹妹,我的,你最好离远点。”

符恪甩了他一耳光,一时间所有人都静了。沈乐皆是这帮小孩儿里最乖的,从小到大连重话都没受过几句。

“王哥,你放开他。”符恪对沈乐皆冷声说,“打,再打给我看看。”

沈乐皆偏着头不再动。

符恪才生气地骂道:“你个小畜生做的什么事说的什么话!”

也许沈乐皆不记得,那年赵欢与百天宴上被一群人围着逗弄,他就发过类似的牢骚,把宝宝护在自己手下,不准任何人摸她的脸。当时符恪念他才四五岁,没管,没成想儿子到了十三岁,嘴里还是同样的话。

她戳他额头,道:“你当妹妹是玩具吗!你两个小兔崽子就因为这个在这儿争!谁赢归谁吗?”

谁赢归谁?对。

当晚,符恪锁沈乐皆在书房反思。赵欢与蹑手蹑脚溜来瞧他伤处,说呼呼就不疼了。沈乐皆手背只是一块小淤青,她郑重其事地用绷带绑成白色大猪蹄。然后蹲在他脚边陪聊,直到十点整开始准时打瞌睡,蜷到他怀里去。之后的小半年,话唠王赵欢与从没搭理过王行赫。

沈乐皆心说,是我赢了。

不过,反思什么呢。

沈乐皆琢磨了一宿,没个结论。

他想不到自己古怪的占有欲为何而来、搞不懂它是否被允许存在。思绪翻来覆去地搅,倒只理出另一条清晰的线,悟得——这股占有欲到底对不对不晓得,将其亮出来给别人知道是绝对错。

多数人迟钝,忙碌,无暇透视一个半大男孩隐晦迷茫的心思。于是,只要他把嘴巴闭紧了,就不会有人看破。

那个晚上起,清冷寡言的沈乐皆一天一天铸成形。

而赵欢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粘人可爱的赵欢与。

直到她升入初二的某个早晨,婉拒了哥哥替她编羊角辫。

一切以羊角辫为开端,接着是不必为我洗贴身物,不必费心为我开小灶,不必专程接我放学,不要三秒以上的拥抱,不要动不动就牵手,不要不敲门进我房间,不要……

她逃他,逃得远远的。可远远的,她又将目光默然地注视过来。

沈乐皆在那段长久的目光里被推走。困惑,顺从,不置一词。

是因为长大吗。

这是妹妹长大的代价吗。

沈乐皆常常想,看着小猫小狗、看着幼时相册集想,你不如永远不谙世事,禁止成为熟落的果,禁止做别人眼中的鹤,禁止自顾向前,把哥哥留在身后。

但他没有说,赵欢与也就听不到。

她最美的年段,最好的笑大多露给除哥哥以外的人看。沈乐皆只能站旁边捡些边角余料,顺便应付她靓丽青春背面的逆反。

比如现在,沈乐皆去厨房为赵欢与端来酒酿圆子,她却懒懒地盯着另一侧,说不想吃。

沈乐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乐队已经散了,在各自收拾东西。王行赫的吉他还在腰间,杨徐静挽着他手臂兴高采烈地说话。

“看什么?”沈乐皆问。

“在想结婚是什么感觉,结婚以后过的是什么日子。”赵欢与说。

沈乐皆收回目光,看自己手里的酒酿圆子。再隔热的碗,这么久也能感觉到烫了,烫得有些痛了。

他问:“真的不吃吗。”

她从鼻腔滑出一个“嗯”。

又是这样。

总这样。

只对他这样。

上一秒旁观过她的生动与活泼,也没来得及将情绪从回忆里拔出,此一刻,沈乐皆头一次觉得这独份的淡漠令人难以忍受。

致使他当着众人的面失礼的程度。

他点点头,转身离开,路过垃圾桶,手腕一扬,连碗带食全抛了进去。瓷器破碎,发出巨大声响,甜腻的热汁反溅几滴到他手上,黏着。任灼烧感持续几秒,沈乐皆才慢条斯理掏出手帕擦净,顺便把手帕也扔了。

赵欢与在身后怔愣,等人很快消失在侧厅拐角,她后知后觉哼着小曲抬头看星星。

闷热的夏倏然舒畅。

沈乐皆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抽烟,却四处有人。压着火气走了半天,最后不情不愿去到秋千旁。这本是赵欢与的专属地,掩在两棵树下,灯光追不着。

秋千背对众人,面向长形花圃。他当椅子一样坐上去,脚落在实地,翘起二郎腿,手里把玩烟盒,到底没点燃。

身后响起脚步声,尽管换了新鞋,沈乐皆还是认出赵欢与。心窝的火瞬时散了一半,绵绵的。

她双臂横搭在他肩上,前倾身子,歪头问:“哥,生气啦?”

负荆请罪该是忧苦的低姿态,怎么听来她藏不住地快乐。沈乐皆冷冷瞧她一眼,果然看见双眸全是笑意。

“是因为我不吃夜宵吗?”赵欢与自言自语,“以前那么多过分的事儿,你都云淡风轻了了,今天就为这个,我都替您不值当。”

听起来好像他被自己妹妹逗弄许多年。

沈乐皆拂开她的手,站起身,走到树下。烟身被捻坏了,漏得满手是烟丝,他默默用手指掸干净。

赵欢与倚着秋千,看沈乐皆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发言:“啊,或者是迁怒吧。”

明明满心满眼都是自家妹妹,所以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牵制他。实在话,不吃我端来的夜宵而已,可气吗?不可气。可气的是什么?她总看别人,总对别人笑,即使我已经站在她身边。

她倒好,到头来拉别人一起挡罪。

沈乐皆想,她可能打定了主意,今天晚上非把她哥气死。

“赵欢与,你没良心。”

她细细地笑起来,抿着嘴笑出声音,可爱又狡黠。

沈乐皆想转头看她,却慢一步,腰被两条嫩生生的手臂环住。环住,收紧。接着额头点到他背上,呼吸也是绵绵的,一收一放,一起一伏,把剩下那一半火全吸了去。

赵欢与蹭了蹭,换以脸贴他挺拔紧致的背。

瓮声瓮气的,两个人承受同一种振动频率。

“哥,错啦,明天晚上我煮给你吃。”赵欢与说,“你刚才好凶,大家全在看你,你走之后还议论你。”

“论我什么?”

“说你发脾气好吓人。”

“是你说的还是别人说的?”

“肯定别人啊,我不觉得吓人,我看你发起脾气来很性感。”

沈乐皆评价她:“牙尖嘴利。”

沈乐皆低头看腰间这双手,拣起一两根指头,迫使她伸直,翘起,方便他端详。

他问:“怎么手上不涂颜色?红色,和脚配套。”

赵欢与反抓住他的手,攥于自己手心,他也乖乖的,不再动,任其禁锢。她觉得他们之间更近了,她全身火烫,一阵阵发软,心脏都要融在他身上。

“我只涂不显眼的地方。”

“不显眼吗?”

“嗯,你是第一个问的,只有你看得到。”

沈乐皆哑口,失语几秒,笑了两声。

是吧,多数人迟钝,忙碌。美已经这样昭然,明晃晃,他们居然依旧没能发现。

“那可惜了,他们错失很多东西。”

赵欢与评价他:“可惜?牙尖嘴利。”

沈乐皆捏她的指节,一节一节往上:“没大没小。”

她的手指少肉,捏着,全是纤细的骨头。以为手掌会软些,结果手背的关节更硌人。后来,赵欢与这些纤长的骨头,一根一根落进他的指缝间,合拢。他意外地发现,并不硌人,很温柔。

她解释这场十指相扣的缘由:“你别捏了,痒。”

沈乐皆却问:“你上一次牵我的手是啥时候啊?”

“去年四月爬山。”

完蛋。

完蛋。

赵欢与想掌自己的嘴,回答这么清楚干什么?

沈乐皆:“不是,爬山的时候是我牵你。今年2月底,冬天还没完的时候,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给你加毯子,你被弄醒了,抓着我的手不让盖,后来迷迷糊糊一直牵着,到睡着。”

赵欢与默了几秒,哑着嗓子问:“这也算牵手啊?”

沈乐皆说:“算牵手了,你不知道这些年你什么样儿。”

她不说话了,手心渐渐发汗。

沈乐皆察觉到她的湿润,说:“没关系。下次我生气的话,你还会这样来哄我吗?会的话就没关系。”

赵欢与依旧无言。

沈乐皆:“不会吗。”

赵欢与:“之前有一次,我差点跟宋野枝分享我的秘密。但临阵脱逃。”

“你这样儿的还有秘密?”

赵欢与:“我哪样?”

沈乐皆接之前的话:“怎么临阵逃了呢。”

“觉得这是个大秘密,得先告诉你。”

“没听你说过。”

“现在说你要听吗。”

“可以啊,需要我守口如瓶吗。”

“分享给你之后,就全由你了啊哥哥。”

“哦?这么好。”

“嗯。”

沈乐皆享受和她废话的时光。

“说啊。”

“面对面说。”赵欢与蹿到他前面的怀里来。

沈乐皆低头看她:“好。”

赵欢与踮着脚,手臂揽着他脖子,拉向自己。

是要贴耳说吗,可她一直盯着他的嘴唇。

沈乐皆想,明明可以推开的。

妹妹要接吻。

凉润的触觉,清浅的呼吸,沈乐皆的脑子嗡地一声响。她的嘴唇为什么这么红,又这么软。

密密麻麻的电流窜到脊椎,往脑神经爬,头皮发麻。沈乐皆掐紧了她的腰,可以把这酥麻的感觉渡给她吗?两个人一起承受。

脑子里常驻一颗摇摆徘徊的铁球,今天突然遭遇磁铁,被吸到另一条轨道。她这一吻,吻得沈乐皆动荡而心安。

对的,这条轨道才是他一直肖想的路,这条轨道才是十几岁那年朦胧缥缈的结果。

赵欢与稍稍撤开:“你的前女友们也是这样亲你的吗?”

沈乐皆只是看她,不说话。

眼睛睁得这么大,是怎么藏住这个秘密的?

赵欢与重新吻上来,下嘴咬他。

“说话啊哥。没推开我就说话。她们是不是这样亲你的?”

温热的水沾到他唇角,一舔,舌尖多了咸涩的味道。他的唇去找她的眼睛。

“赵欢与,哭什么呢。”手掌渐渐移至她的后颈,“是,她们是这样亲我的。”沈乐皆的声音轻极了,环她腰上的手却很用力,“你呢,你要不要知道,我是怎么亲她们的。”

舌尖探出来,抵入唇瓣。

他碰了壁,退出来,拇指擦她唇上亮晶晶的水,说:“牙齿打开,不然怎么学?”

白日里那杯绿色猕猴桃的味道怎么还散不去。

从小教她说话走路,知书习礼,教她面要几分熟,米要几升水,教她牙要上下刷,卫生巾要分正反,教她真诚懂事,不撒谎。

没想有朝一日要相拥在昏暗角落处,背着所有人教她如何接吻。

赵欢与腿软得站不住,沈乐皆把她抱起来,抵在树干上。

沈乐皆知道,自己一定掐得她痛了。

那就一起痛啊,谁轻松?任意一方有快乐,那才叫不公平。

赵欢与受疼会叫,被沈乐皆舔到敏感的上颚也会叫。疼的声音是尖的,情动的声音是细的,伴着喘息,很小声。

比从树叶间漏下来的月光还隐秘。

赵欢与觉得自己飘在空中,而不管是痛还是快乐,总要踩到实地才彻底。

“沈乐皆,不要找其他人结婚了。和我在一起好不好,我们在一起。”

他听到了,动作没有任何停顿。两只手移上来,捧着她的脸,又轻轻一吻,吻在唇珠。

而后沈乐皆盯着她笑:“赵欢与,你好幼稚。”

如果哥哥不笑,她应该是还会有力气的。有力气去讨这辈子最后一个吻。

可他笑了,喉结滚动,胸腔微颤。他们抱得很紧,赵欢与的心脏和他连在一起,被那声音和力度轻易碾成粉末了。

于是她碎在沈乐皆怀里,半晌没有动静。

沈乐皆望着树的纹路发呆。可眼前夜色沉沉,什么也看不见。

赵欢与花了些时间,将自己短暂拼好,动了动腿,沈乐皆条件反射搂紧她,后又放松。

“放我下来。”

沈乐皆要退,赵欢与反悔,两腿重新环上他的腰,头靠去他肩头,轻轻地揽住他的脖子。

“哥,如果下次再惹你生气,我一样会哄你的。”

她接上之前断裂的问句。

第二天,赵欢与早早地不见了。

符恪看沈乐皆在家里疯了一样推开每扇门找人,道:“梦游呢?”

“赵欢与呢?”

“她今早的机票啊,你爸送机场去了。”

沈乐皆失神:“昨晚,她还叫我帮她买机票的。”

符恪笑:“你又被那小骗子耍了吧,通知书一拿到就叫我给她订好了。”

他面无表情站在原地。

哈哈,赵欢与。好一个、赵欢与。

后来几年他们很少见面。

她变得很听话。

不想参加哥哥的婚礼,他们多打几个电话就连夜赶回来了,第二天在婚宴上笑得温润可人,用力鼓掌。不想叫甘婷艺嫂子,沈乐皆只喊了一句她名字,便马上改口,说嫂嫂得先给红包才能讨个好彩头啊。

沈乐皆都觉得自己过分,想听她讲不愿意。

而她没有,她全遂他的意。

直到2005年,她瞒天过海,一去不回。

果然是个耍弄人习惯了的小骗子,沈乐皆想,这次郁气最难消解,承诺要哄的人怎么反而杳无音讯。

沈乐皆更频繁地想起以前的日子,在可有可无的想念里碌碌终日。他终于开始感到害怕,是2008年。

易青巍和宋野枝去世,这已然从沈乐皆不丰裕的人生里挖走一大半。缺失的灵魂再因恐惧战栗起来的时候,是他意识到,赵欢与连易青巍和宋野枝死了,都没回国露过面。

她真能变成如此冷血冷情的人吗。

还是恨我,恨到亲人挚友的葬礼都因避我而不参加。

沈乐皆酒醉后做过很多次一模一样的梦。

18岁的他坐在沙发上看纪录片,赵欢与蜷在另一边陪他一起。他们的兴趣爱好有很多交集,电视里讲南极探险生活,符恪和沈锦云嫌枯燥无味,剩他们俩人看得津津有味。

看到一群人坐在履带运输机上,沈乐皆拍她:“赵欢与,酷不酷?”

“挺酷的。”

“我蛮想去的,南极,无论如何一定要去一次。”

赵欢与殷切看他,比他兴奋:“哥,带我,我和你一起!”

“那我们秋天走,去过南极的夏天。”

“好啊!”

后半程,探险节目告一段落,沈乐皆调到另一个频道看汽车修理。

这一块儿确实是空集,赵欢与盯了一会儿开始打瞌睡。头不知不觉往后靠,靠空了,一激灵被吓得清醒些。

她揉着眼睛四处看,沈乐皆立即压着笑意转回电视。

窸窸窣窣一阵响,余光看见赵欢与环着抱枕爬过来,枕头安置到他腿边,她躺下去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每一次梦,到这里就截然而止。因为后面确实什么都没再发生。那是沈乐皆去上大学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汽车修理在凌晨两点结束,之后的频道没有节目,他看静止的信号测试图,一直播到天亮。

偶尔被毯子压到手腕,沈乐皆会以为自己的梦还没有醒。顺滑的触觉传达到神经,大脑告诉他那是赵欢与的头发。

沈乐皆的意识接着在迷蒙的境地活跃。

赵欢与还走不好路的时候沈乐皆是有猫的。小猫很黏人,因为它还在喝奶的年纪就被人送到沈乐皆身边。

见到你吃饭就跳到你怀里喵喵喵地叫,爪子不敢搭上餐桌,于是玻璃珠一样的眼睛一会儿看你,一会儿看盘子,嘴里奶声奶气地催你,故意叫得可怜兮兮。

从不孤零零地睡觉,一定要挨着人。你在沙发上它就蜷到你腿边,你躺床上它就蜷去你胸口。睡着的时候四仰八叉,戳一戳它的脸会迷瞪地转醒,仰脖去蹭你作怪的手指,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你去厨房,去厕所,总想方设法跟着你。脚下注意不到它,会不小心踢着,踢多少次也不长记性,反正要跟着你。你关门,它就爬窗,结果爬上去下不来,又喵喵喵地求救。后来就不敢爬窗了,端坐在门框边默不作

声地等你。

后来赵欢与会走路了,懂得怎么翻出护栏,和猫没有清晰界线。然后才发现她对猫毛过敏,程度很轻微,但家里丁点儿不敢马虎,小猫被送去了姨妈家。

沈乐皆是气闷的,因为妹妹也很喜欢猫。

但自从家里没有她到不了的地方之后,沈乐皆觉得她不是喜欢猫,或许她就是猫。

不然,除了不懂喵喵喵和咕噜咕噜,其余地方怎么会和猫一模一样。

沈乐皆的手掌收紧,领悟到手里不过是一张绒毯。对,他的小猫不会出现在这里。听说她去南极了,不知道是一个人,还是说找到了同行的伴。

之后再得到她的音讯,已经是2010年。

沈锦里回北京,点名叫他一个人去接机。出了机场先去餐馆,沈锦里很少吃的惯飞机餐食。

“小姑,赵欢与还在你那里?”

当年沈乐皆知道的,赵欢与去找了沈锦里。

沈锦里摘了墨镜,放进旅行包的收纳袋。她拉好拉链,拍了拍鼓鼓囊囊的包,说:“她在这里。”

很奇怪,他几乎一瞬间明白沈锦里的意思,并且相信了。

明明沈锦里的表情并不可信!

就那毫秒间,沈乐皆全身流满冷汗。

沈锦里转头向餐厅里其他人致歉,捡起沈乐皆掉到餐盘里的刀叉,塞回他手里,他竟然在发抖,拿不紧,制造了第二场噪音。

沈锦里才抬头看一眼他的脸色,笑了笑:“开玩笑的。”

她点了一支烟,听沈乐皆在对面呼吸得很大声,像跑赢一场比赛,喘得用力,听出劫后余生的胜利感。

“我倒想把她带在我身边,可我没拿到她的骨灰。因为她的遗体没找到。她跟着探险团去的,探险团里也死了几个,带队的那个告诉我,南极这个地方,找不到尸体的例子很多。他叫我不要难过,他们这样的人,葬在南极是算比较好的归宿。”

“我差点两巴掌给他扇过去,他把我女儿当例子举。但那个时候我没有力气。”

烟没抽完就杵进烟灰缸,她仔仔细细,一丝火星不准留。

“就是今天,正好三年。”

回程是沈锦里开车,符恪和沈锦云在家里做了一桌菜等他们。沈锦里没说他们已经吃过,洗完手又笑着上了桌。

“你咋不叫欢与一起回来?”符恪说,“我好久没听到她声音了,总是和我发短信发短信,有时候短信也不回,气得我。”

沈锦云说:“嗯,这种时候你嫂子那键盘差点儿让她按坏。”

沈锦里跟着他们笑:“我嫂子哪那么夸张啊。她前年结婚了,和芬兰一个画家。然后就是艺术家的太太,整天和艺术家搞艺术,两个人世界各地折腾画展。我和你们一样,见她一面都难。”

“没跟你们说?啊……我忘了,我忘了我是怎么发现的,她也没打算跟我说的。”

“画成啥样儿我倒没了解过,但人长得不错,我就记得他那金头发蓝眼珠。”

“我回来看看你们,走也还是要走,我这人安顿不了。”

“肯定不是今天走,再待一段时间,过完冬天吧。每年冬天都找不到地方去,今年想到北京,北京挺好的。”

饭吃完了,沈锦里喝了不少酒。她望着窗外发呆,沈乐皆麻木地望她。

这个姿态似曾相识,是他为赵欢与筹划婚礼那段时间,常捕捉到的画面,很多次。窗外空无一物,赵欢与在望什么。不知道当时到底在为什么忙碌,最后竟也忘了问。

次年五月,沈乐皆去看他们。

三个坟墓里头都是空的,碑都是他刻的。

易青巍,宋野枝,沈欢与。

沈乐皆来了不会说话,他清楚他们不在自己身边,聊天儿指定听不见。他常常躺着发呆,躺在赵欢与那块碑的旁边。她旁边空出来的位置本来就是留给他的,最终,某天到了和他们仨躺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得挨着她,像现在一样。

又忘了,赵欢与后来给自己改姓了。

姓沈。

这是餐厅里沈锦里说的最后一件事。

户口本上,身份证上,死亡证明上,都叫沈欢与。欢与跟她说,改了姓就好了,成为真真正正的沈家人,一辈子就做他妹妹。

每想到此,沈乐皆才真正地想笑。

赵欢与,你好幼稚。

沈乐皆起身离开的时候已经晚上。

他们,三座沉默的山,目送他一个人走。

路看着挺长的,怎么没走上两步,就没知没觉到了尽头。

作话:完。不好意思,暂时没第三篇了。《两棵》的话,9月见嘛。我发现我没啥话了,就这样啦。

作者感言

绿山

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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