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腹地曾经流行过一种傀儡之术。那种术法实在说不上精致,只能算民间杂学,混杂着夸大和哄骗。真正能不能成,还得看使用傀儡之术的人自己身上有几分灵力。
一般而言,正经仙门出身的修行子弟是看不上民间杂学的,毕竟那些仙门大家各有一套历经数百年、已成体系的修习之法,那些体系向来掺不得杂。否则,不起效用事小,若是闹出个五行阴阳相撞、走火入魔,岂不平白引人笑话?在他们眼里,民间杂学和杂耍、戏法差不离,不是能摆上台面的东西,更别说那些已经飞升入仙都的仙人们了。
可实际上,仙都众仙反倒没那么排斥这些杂学,更有甚者,对此类事物格外有兴趣。
比如灵王。据说灵王生性好游逸,很少会在宫府待着,常下人间。还据说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对当地一些新鲜有趣的物什表现出极其浓厚的兴趣,有时候是驻足赏玩,问询一二,有时甚至直接上手就学。
不过在仙都众仙之中,常与灵王结伴同行的只有天宿大人。所以……所谓“据说”是真是假,旁人终究不得而知。毕竟也没有什么人敢拉住天宿扯闲求证。
这种猜测其实设错,灵王化生于落花台上贯通天地的神木,在化生之前,曾于神木巨大的枝丫间俯瞰过人间千百年的热闹。落花台又是人间最负盛名的地方制衣,聚集了南来北往的无数百姓。所以他听得最多的就是那些被传的神乎其神的民间故事和杂学,自然接受得毫无障碍。
而这一天的起因,就是坐春风的那两个小童子突然勤劳得吓人,忙里忙外,非要把并没有落过尘的坐春风整个儿打扫一遍,本来就小的个头加上朝天书鬏,像两只滴溜转的陀螺。
这两只“小陀螺”为了打扫起来方便,还把自家灵王大人从榻上请了出去,让他在庭院里赏会儿景。于是灵王乌行雪一身薄衣站在庭院廊前,满头雾水纳闷至极。
趁一个小童子抱着拂尘从跟前匆匆跑过,他捏住那个朝天鬏,问道:“你们两个忙活什么,作甚突然要扫尘,我这坐春风哪来的尘?”
平日里没什么讲究的小童子突然冲他一鞠躬,才道:“回大人,没有尘土也要时时清整,这是我们应当做的。”
乌行雪眨了眨眼,心说小童子这是错吃了什么脏东西吗?他伸手摸了摸小童子的天灵盖,想看看有没有失魂夺舍之兆,就见另一位小童子撅着腚在那儿收拾窗台。
乌行雪立马道:“找不到尘扫可以不扫,窗台上的残花你收起来做什么?我就是由它落着的。”
他没好气地一屈手指,那个小童子就被一道无形之气隔空提溜到了庭院里。
“你是去南窗下受过训吗?春雾要除,落花也要扫,不解风情。”他屈指轻轻地弹了小童子的脑门一下。
“哎哟。”小童子揉了揉脑门,又要鞠躬说“回大人”,结果刚弯腰就被自家大人抵住了。
“正常一点儿,好好说话。”
“噢。”
“你俩碰见何事了,说给我听听?”
两个小童子挠了挠头,道:“昨天我们经过礼阁,桑奉大人无聊得紧,把我们捞过去扯了一会儿闲天。”
这个桑奉也着实是找不到人了。
乌行雪问:“拉你们两个扯闲天,都聊什么了?”
“天南地北,说了挺多。”小童子认真掰着手手指头,“从他最初是做什么的,到后来怎么机缘巧合进礼阁的。他好久没去人间了,说偶尔去人间能发现很多他从未没见过的东西。他还说,人间西南一带曾经流行过一种傀儡之术,能于神不知鬼不觉之间,悄悄把某个人变成施咒者的傀儡,使其任凭施咒者使唤,让干吗就干吗,让往东不能往西,让往西就不得往东。”
乌行雪有些纳闷,这话乍一听也也没什么问题,怎么就弄得这两个于个小童子魂不守舍,回来就开始又鞠躬又打扫的?
“据说那傀儡若是不听话,就会在夜里睡觉的时候,长出好多个脑袋,好多双手脚,待到醒来一照镜子……”小童子声音越说越低幽。
乌行雪心说小不点还挺会烘托气氛,这就演上了。
“呜哇!”两个小童子齐齐倒吸一口凉气,仿若亲历,“那多吓人!”
“姑且不论此话是真是假,傀儡怎么吓人,同你们有何干系?”乌行雪疑惑问道。
“有!”小童子捏着手指头,“桑奉大人说,这术法西南带人人都会一点儿,常用这东西管教调皮捣蛋的黄口小儿。”
“对。”另一个小童子支支吾吾半响,哼唧道,“桑奉大人还说,大人你会的东西格外多,没准儿包括西南那种傀儡之术。”
乌行雪:“……”他可算知道这两个小东西整天都在忙活什么了。
果不其然,就见两个小童子仰起脸问道:“大人,我们现在还是很乖的吧?”
乌行雪哭笑不得:“我平日有说你们不乖吗?”
小童子想了想说:“有暗示。”
还暗示……
“暗示你们什么了?”
“大人上回还说我们拆你的台。”
“说我们嘴比脑快。”
乌行雪轻轻挑了一下眉。
小童子捏着手指道:“我们昨晚越想越怕,整夜都没睡着觉,今晨起来觉得还是得勤快一点儿,弥补弥补。”
乌行雪弯腰看了看,发现这俩小不点眼下还真泛着青。照理说仙都的仙使小童子灵气旺盛,并不需要日日歇息,更不会因为一晚上没睡好就变成了这样。这两个小童子眼下的乌青纯属忧思过度。
“真这么怕啊?”乌行雪问,“平日也没见你们对邪魔阴物这么畏惧。”
小童子互相看看,道:“主要是丑。”
乌行雪失笑,本想劝这两个小童子别当真,平日该是什么性子就还是什么性子,不必如此“勤快有礼”,怪吓人的。
无奈这两个小不点心思还挺重,一时半会儿看不开。
乌行雪想了想,道:“这样吧,让你们看看傀儡之术究竟怎么使?”
小童子一惊:“大人你真会啊?”乌行雪笑了:“会啊。”
“人间流传的傀儡之术其实有好几种,不过听桑奉那描述,应该恰好就是我见过的两种之一一。”乌行雪道,“施这种傀儡术,得先挑一个躯壳。”
小童子大惊失色。
乌行雪原本想让他们体验一下。他下手极有分寸,本不会伤到对方一分一毫。但看他们挤在一块儿的样子又改了主意:“算了,我现造一个吧。”
纵观整个仙都,要论灵力和神性,灵王毫无疑问是封顶的那位。对他来说,弄个躯壳就是用灵纸顺手一捏的事。原本捏个童子是最省事的,但又怕那两个小的觉得他们家大人在“暗示”。
乌行雪用修长的手指夹着灵纸一折一揉,接着三指一松,那灵纸落地的瞬间便被白光笼罩,转眼化作了一个人——那人有着极高的个头,极英俊的眉眼,像一柄锋芒张狂却裹在白玉鞘里的剑。
两个小童子被惊得往后一一蹦:“嚯!天宿大人?!”
乌行雪默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低低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两个小童子还在那儿“嚯”来“嚯”去的,围着自家大人捏出来的人打转,一会儿看绑腰上的绣金暗纹,一会儿仰头踮脚去看脖颈后的“免”字印,啧啧称奇:“大人好生厉害!真的跟天宿大人一模一样,连剑都好像带了灵力呢!”
捏躯壳就是这样,越是熟悉的人便捏得越像,最细枝末节处都不错分毫。最厉害的,能到本人来了都真假难辨的程度。
因为太像了,即便知道这只是个躯壳,小童子也不敢直接上手,就这么前前后后绕了好几圈。乌行雪等他们看了个够,正要抬手继续演示那傀儡之术,忽然听见坐春风宫府门外有人声,似乎来了客。
“真会挑时间啊……”灵王大人心里咕哝了一句。
他本想让来客直接进门,又觉得屋里天宿的躯壳容易惊到别人,便冲小童子道:“你们在这儿守着等一会儿,我去趟堂前。”
灵王大人一反常态,直接迎到了宫府门口,发现那两位来客不是别人,正是礼阁的桑奉和梦姑。
梦姑风火火地走在前面,人未近声先至,远就冲乌行雪行了个简礼,道:“桑奉同我说,他昨日胡说八道,好像吓到灵王宫府里那两位小童子了,据说他们走的时候失魂落魄的,所以我拉他来赔个不是。”
“哎哎哎,我昨天着实闲得慌,本意是逗那两个小不点儿玩,但似乎有些过头。”桑奉一脸愧疚地行着长礼,“灵王大人莫怪。”
乌行雪所不知道的是,他在坐春风门前与礼阁两位说话时,另一位来客径直落在了坐春风庭内,抬剑撩开挡帘进了屋。不是别人,正是天宿萧复暄。
就像灵王在南窗下能随意进出,天宿在坐春风亦是同等待遇,向来是不用招呼的。结果这回,天宿大人一进屋就同“自己”来了个面面相觑。
小童子吓一大跳,转头就要跟自家大人说“天宿本人来了”。刚要张口,就感觉一股带着剑息的灵力倾灌过来,然后……他们就噘着嘴不能说话了。小童子试图出声,发现连声都没了。他们维持着噘着嘴的模样,纳闷地看向天宿大人,就见天宿打最者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躯壳,薄唇未动,声音却顺着天灵盖传进小童子耳里。就听天宿低声问:“他这是要做什么?”
这个没头没尾的“他”,指的就是灵王了。
小童子扭了扭。
天宿又道:“不必出声,脑中想了我便能知道。”
小童子答道:“大人正跟我们解说傀儡之术呢。”
“拿我解说?”
“对。”
天宿拎着剑轻轻挑了一下眉。
灵王送走两位礼阁来客,回到屋里。
两个小童子依然抱着拂尘守在原处,乖乖巧巧、安安静静的。而他捏的那个天宿躯壳也依然立于原地,手里拎着剑,仿佛等着被注人生息。
一切都跟他离开之前一模一样。非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两个小童子都噘着嘴,也不说话。
“怎么,等久了不高兴?”乌行雪捏了捏他们的朝天鬏。
小童子拼命摇头,像两只拨浪鼓,心说岂敢、岂敢。
乌行雪有点儿好笑:“方才礼阁桑奉大人亲自来赔了个不是,说不该给你们讲那些杂闻,你们的面子不小嘛。”
小童子又连连摇头,心说小的、小的。
“照这么看,你们应该不怕了。”乌行雪转头看向自己捏的天宿躯壳,又道,“不过我这架势都已经摆开了,躯壳也已经捏好了,一时半会儿请不回去,要不还是给你们继续讲一讲那傀儡之术吧。”他说着就朝天宿伸出手。
小童子的心急得直蹦直跳,眼珠子都快对上了,无奈被封着嘴,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嗯嗯。”听起来就跟迫不及待想看似的。
两个小东西自己气得要倒仰,又挣扎无果,索性放弃了抵抗。
乌行雪握住天宿的一只手,将黑色鎏金的绑腕解开点儿,拇指沿着掌根连接小臂的那根骨往上,挪了大约一指距离,摁在腕部某处。
他转头冲两个小童子说:“傀儡的灵窍一般有三处,前额印堂、心口,还有连者心口的左手腕部。印堂和心口乃命门,若是力道把握不好,非但做不成愧儡。躯壳恐怕也要废了。所以,最常用的便是手腕。传说里捉来活人做傀儡的,那是走门那术,讲了你们夜里又要睡不着,不听他罢。我只讲这种凭空生造的,躯壳内无灵无魂,空空如也。”
“这种躯壳最是好用,捏住腕心,灌进灵识,傀儡就成了。”乌行雪说着拇指一摁,独属灵王的浩瀚灵力从指腹流泻而出。
尽管那灵力如同无边瀚海,但灌注之时却轻得如同春风拂面、涓流入野。
“若是个大人物。带出去听话又威风。”乌行雪玩笑似的说费,忽然感觉天宿腕心的经脉重重搏动了一下,原本微曲的手指轻轻一蜷,反握住了他的手。
这具期壳被他捏得太像本尊了,不仅是身高、模样和衣着,就连体温以及这样手指相握的触感都一模一样,以至这个瞬间,乌行雪自己都恍惚了一下。
他顿住话音,抬头一看。只见天宿原本合着的眸子不知何时已经睁了开来,正微垂目光看着他。
乌行雪据着唇,细细打量,忽然极轻地眯起眼睛。良久之后,他歪了一下头,问面前新成的“傀儡”:“你听话吗?”
“傀儡”静默无声,眸光依然落在他脸上,似乎在考虑,片刻后低沉沉开口道:“可以听。”
大半天后,礼阁的桑奉拎着赔罪小礼物再次拜访坐春风时,就见这座宫府大门洞开,两个小童子一人一边趴在窗台上,托着腮帮子唉声叹气地发着呆。
桑奉心觉好笑,并没有擅闯门庭,而是站在高高的门槛外敲了敲玉门,问:“你家灵王大人呢?怎么偌大的宫府只剩你们两个?”
小童子又是“哎”地叹了一口长气,道:“我家大人把天宿大人做成傀儡,带下人间,玩儿去啦。”
桑奉正抬脚往门里迈,闻言脚下一哆嗦,差点儿被门槛绊个跟头。他一把抱住坐春风庭内的廊柱,才勉强没有落得一个颜面扫地的结果。
“你家大人干什么去了?谁把谁做成傀儡了?”桑奉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一贯温厚的嗓音走了八个调。小童子倒也乖巧,真就原封不动重复了一遍:“我家大人、把天宿大人、做成傀儡,带下人间玩儿去啦。”
桑奉疯了。他感觉自己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又仿佛每个字都设听明白。不过灵王也好、天宿也罢,本就是仙都里最难琢磨、最神秘的两位,哪儿是他能探究明白的?于是他一个字都没再多问,放下赔罪小礼,告辞跑了。
桑奉离开后,小童子依然托着腮帮趴那儿长吁短叹。
其中一个纳问道:“所以……做傀儡是什么好玩的事吗?我看天宿大人丝笔没有要截破的意思。”
另一个小童子满脸愁绪:“不知道,反正我家人大人玩得很开心,也不知道大人看没看出来那是天宿本人。”
灵王慧敏绝伦,自然看出来了,在傀儡睁眼那会儿就已经看出来了。
坐春风里小童子替自家大人发愁的时候,灵王乌行雪和天宿萧复暄正从人间某地穿城而过。出城时有几处岔路,乌行雪左右扫了一眼,挑了雾蒙蒙的那条,抬脚就要往雾里走。
萧复暄出声拦了一下:“此路瘴气湿重,你不是前日还说头疼?”
乌行雪转着手里的银丝长剑,回过身来倒走了两步,歪了头冲萧复暄道:“你不是傀儡吗,傀儡怎么能给下咒者指路?”
天宿大人挑了一下眉,沉声道:“你不是一眼便看穿了吗?”
灵王立马端得一脸无辜相:“胡说,我看穿什么了?什么都不曾看出来。既然是傀儡,那你就老老实实当一天听话的人吧。传言有云,傀儡者,让往东绝不向西。”
“行。”萧复暄应了一声,重新抬脚,当真跟着乌行雪往那雾里走去。
灰白色的水雾扑面而来,越近山首,越是浓重,几乎让人辨认不清前路。都说西南一带多山、多水、多野庙,在此地体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这烟水朦胧之际,放眼望去,山间尽是影影绰绰的庙宇轮廓,在雾里露出某个檐角或塔顶。
这是在梦都主城一带见不到的景致,乍看起来颇稀奇。
萧复暄原本以为,这位灵王大人是冲着这三百山寺的景观而来。谁知进了山道,他并没有走走停停地看景,反倒从一条小径拐到又一条小径,不曾停过脚步,遇见岔道也不曾犹豫,就好像是有目的地的。
行过半山,萧复暄问道:“为何径直往这处走?是有要去之处?”
乌行雪:“倒也不是,全凭一时之念,总觉得该往这个方向走,感觉咱们今天要碰到点儿什么。”
旁人或许不知,但萧复暄一向知道,灵王大人生性好游逸,喜欢在人间四处走动。他天生灵性深重,便常会有冥灵之中——住往随性而走,路上却总有奇遇。
果不其然,这话说完没多久,他们就在山里碰到了一间奇寺。之所以称它“奇寺”,是因为它是整片山野里阴邪气最重的地方。寻常百姓分辨不出来,但在乌行雪和萧复暄眼里,简直再明显不过。
萧复暄同邪魔打交道最多,剑尖按了一点儿山寺旁的泥土说:“这座山寺几年前应该闹过祸乱。”
乌行雪轻“啊”了一声,道:“我想也是,若是一整座山寺的人死在祸乱里,又在这种山势凹处,日积月累,确实会积聚如此重的的阴邪气。”
这种地方如果一直空着也就罢了。但凡有活人在这儿,生灵之息在阴邪气的村托下会格外明显,极易引得邪魔聚集。结果乌行雪和萧复暄走到寺庙门一看,发现庙里居然真的有活人,还不止一个。
寺庙的庭院里长满了青苔,有种阴沉的潮湿感,仅有的一块儿干处摆了几张歪脚竹凳,凳上坐着几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还有个瘦猴儿似的小孩儿拿着长竹竿,在打树上青色的果子。那果子看起来能酸倒满嘴的牙。
小孩儿眼睛灵,瞧见门外有人,立马攥紧了竹竿,惊疑不定地问:“你们是谁?”
乌行雪天生一副好姿容,看着也容易亲近。他冲小孩儿笑笑,道:“我们从这山间路过,但是山路太长,眼看着要天黑了,想找个地方借宿一晚。”
他们本想把这里清理一番就走,但看着满院老弱,还是守一晚更放心些。
小孩儿打量着乌行雪这一身滚银雪袍,支支吾吾:“可是我们这里比不得城间客栈,有些简陋……”乌行雪道:“有块儿片瓦遮身便可。”
小孩儿想了想,拉长了调子冲屋里叫道:“住持!住持——有人要借宿!”
乌行雪同萧复暄对视一眼,心说这种鬼地方还有住持?
小孩儿的话音落下,就听几声嘟嘟轻响,一个剃了光头、僧人打扮的年轻人抓着一根木棍摸摸索索地从屋里出来了。
这住持单看长相,是极讨精怪喜欢的那种,细皮嫩肉,唇红齿白,就是不太讲体统。他大约是嫌雨季湿闷,把上半身的破旧僧袍脱了,耷拉在腰间,赤着胳膊,只穿一条僧裤,说话间往屋门上一靠,站没站相的。
乌行雪仔细看了一眼,发现那年轻住持的两眼上还蒙着厚重的白翳,是个瞎子。而这瞎子拿来当拐杖的木棍上绑着一面白布小旗,旗上写着歪歪扭扭四个大字:随缘算卦。可以说是门类混搭得很齐全了。
这些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的僧人修者,大约是一群无家可归之人凑了个堆,把这无主的寺庙当作了容身之处,借着算命混点儿银钱讨生活。
乌行雪想了想,问道:“在这借宿一晚,我们应当付多少银钱?”
那住持虽然看着不正经,但确实有当家的派头。他问道:“你要吃我们的粮吗?”
“不用。”
“那你要拿我们的衣裳吗?”
“也不用。”
“那付什么银钱?”住持道,“这山里最多的就是野寺,最不缺的就是破瓦烂墙。咱们这好像还有三四间空屋呢,随意挑一间。”
乌行雪和萧复暄走过人间许多地方,也见过不少大方人。但住在这种山寺里,吃穿都成问题却如此豁达大方的,着实少见,让他们好生意外。
山里天黑得极快。仿佛就在他们踏进山寺的瞬间,最后一点儿日光暗了下去,白天残余的热气瞬间消散。山风一吹,寺内变得寒凉起来。
那几个老人、小孩儿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天气,熟练地猫进堂屋,拉出一只大陶盆生起了火,围成了一团。只有那住持还是一副怕热不怕冷的样子,只是把卸下去的上衣拉穿好,没有凑过去烤火。乌行雪看了他一眼,心里生了个主意。他拽着萧复暄过去,问那住持:“若是找你算一卦,要付多少银钱?”
住持道:“随便给,你觉得值几文便给几文。”
乌行雪低头翻了翻自己的锦鱼袋,发现就没有“文”这种东西。他又转头去摸天宿的腰袋,发现天宿也没有。
于是他问住持:“你说的我没有。这样吧,你算我们两个人,我按碎银给你,如何?”
住持:“?”
下一瞬,住持摸索着坐到卦桌后面,冲面前的椅子比了个“请”,示意乌行雪和萧复暄坐下。隔壁那一屋烤火的老弱全围过来了。
住持冲其他人道:“老规矩,算卦的时候你们不能说话,否则我这瞎子可就不灵了。”他又冲乌行雪和萧复暄的方向说:“我算的时候,也烦请二位不要开口出声。”
还有这种规矩?乌行雪正纳闷,就听见那住持又说:“因为这年头到处都是摆卦算命的人,十之六七是骗子,那真是半点儿都不会,全靠闲聊套东西。我可不乐意被当成那种人。虽然我也时灵时不灵的,但我只赚凭本事的钱。”
他说着,从桌下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陶盆,往盆里填了一层草屑和细小木枝,然后递了个火折子给乌行雪,说:“我是靠火来算的,劳烦二位把这盆里的草木点着。”
其实以乌行雪和萧复暄的能耐,指尖一搓就能凭空起一场漫天大火。但他们还是接过火折子,学着凡人之法,各往陶盆里点了一星火。
两豆火苗自草屑燃起,慢慢靠拢,将那些木枝包裹住。火光明亮耀眼,却并不凶烈。瞎子搓了一会儿手掌和手指,将两掌置于火盆上,似乎在隔空摸着盆里的火。
“先说公子吧……”瞎子摸了一会儿,又用力搓了搓手,重新把手掌放在火焰上方,“很奇怪,一般人要么问前程,要么问姻缘,要么问凶吉。但公子你好像不想问这些。”
乌行雪挑了一下眉,心说还挺准。他确实没有想问的东西,堂灵王天宿,总不至于真要靠一个凡人来算命。
“那我就看见什么说什么吧。”瞎子说。
一般这种时候总是先说说过去,再说说现在,最后说说将来可能有什么劫难、要注意什么。但这瞎子摸了半天,愣是在“过去”上卡死了。
他皱着脸,良久憋了一句:“我看见公子从一片雾里走出来。”
旁边捧着竹篓等收钱的小孩儿:“……”
他一听这个开场就知道完犊子了,住持又算不出来了。每当住持碰到算不出来的事儿,就开始扯雾啊,云啊,谜团啊,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瞎子又道:“公子曾经住在很热闹的地方,周围不论昼夜总有人在。”
小孩一听,心里定了不少:这位公子一身雪衣,上面还带着银丝暗花,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出身,大户嘛,府上肯定有很多人,这话应该对得上。
瞎子皱了一下眉,继续:“我还看到了一段很……孤独的日子,十分孤独,一片漆黑,而且时日还不短,很是漫长难熬。三年?五年?”
小孩继续盘算:有钱人家的公子,多多少少都有这么个通病,伤春悲秋起来觉得自己简直是世间遗葩。这话应该也对得上。
瞎子换了个角度摸火,又道:“奇怪,着实奇怪,我看不到公子的亲缘。这么说或许有些冒犯,但我感觉眼下公子的亲缘极淡,甚至压根就没有。”
这话就稍稍有点儿冒险了,小孩偷偷地瞄了好几眼乌行雪,发现根本看不透那公子。不过他又悄悄地分析了一下,倘若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在快要入夜的时候往山里来,怎么着也得多带些随从,或者干脆驾辆马车吧?只有两个人,确实像是跟家里关系一般,并不亲近,或者并不受重视。应该也对得上。
瞎子又陆陆续续说了一些。小孩儿在暗中掰着指头,心说到这里基本就差不多了,够客人信个大半了。这种情况下,若是再说点儿将来会发生的事,可能遇到的劫之类,客人都是愿意多付些银钱破财免灾的。
果然,瞎子说:“再帮公子看看将来吧。”
好嘞!小孩儿竹篓都准备好了,结果瞎子说完这向话就不吭气了。
众人等了好久,久到小孩儿都想去探一探瞎子的鼻息了,那瞎子才沉吟道:“公子的将来也是一团迷雾,我看不见。”小孩儿差点儿将一口血呕他脸上。
不过众人不知道的是,正是这话才让乌行雪觉得这暗子还当真有点东西一一灵王的未来就连天道都不能预料,何况人间卦师呢?
瞎子虽然有点儿挫败,但毕竟面前有两位客人。一位公子的命数算不清楚,那就算算另一位好了。于是他重新搓了搓手掌,再次去感受火焰。
结果发现这次的雾比刚刚还浓,他有点儿不甘心,便换着角度摸火,在心里琢磨——方才那公子年纪轻轻却一点儿想要问姻缘的意思都没有,怕是已经定了姻缘。他将这个推论和自己算到的一联系,当即拍了板,冲乌行雪身边的人一比画,道:“我若是没算错的话,这位应当就是公子夫人了,想必一定温柔贤淑、冰清玉润。”
在他比画的方向上,天宿萧复暄正抱着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乌行雪当即笑弯了腰。小孩儿一个不小心,差点儿把竹篓扣瞎子头上。
唯独瞎子自己不知发生了情形,依然在摸着火算他的命:“不过很是奇怪,我没有在公子和尊夫人身上看到那种喜堂景像……唔,喜秤、轿子、盖头这些好像都没有看见。难道是我算错了?”
小孩儿心说:你还敢难道?
瞎子咕哝着又摸了半天,排除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解释,最终犹犹豫豫问了一句:“没进过喜堂,又在夜里困在山间,公子和夫人莫不是在……私奔?”
“奔”字出来的那一瞬间,小孩儿终于忍不住了,一蹦而起捂住他的嘴,道:“可以了住持,可以了,再算下去不仅一文钱都没有,指不定还要赔钱呢!”
眼看着算卦被中止,本就图一乐的灵王大人笑着开了口:“也没说错,我确实没进过喜堂那种地方。”
瞎子得意道:“是吧?”小孩儿偷瞄了一眼天宿的剑,崩溃道:“你还说!”
就在这屋里闹得一团乱时,萧复暄朝门外瞥了一眼,手里的剑锵地发出一声轻响。乌行雪也眯了一下眼,银丝长剑在指间转了一一圈。他将食指抵在唇间,示意屋里这群老人孩子先别说话,整座山寺瞬间安静下来。
人声一旦没了,其他的动静就窸窸窣窣显露出来,听起来像是有成百上千的东西正在快速往这庙里爬行。一众老弱头皮发麻,惊恐互望。住持作为瞎子,听觉更是灵敏,用气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乌行雪轻声道:“邪魔。”
众人一惊:“什么?!”
乌行雪本想告诉他们,这座山寺的位置不讨巧,格外容易引来邪魔。转念一想,这地方虽然破败阴晦,对这几个人来说,确实是目前唯一可容身之所,他便改了主意,不打算说了。不过就是位置不讨巧而已,不过就是积年累月秽气不通而已。只要清个彻底,这些就都不是问题。
那一刻,上百邪魔带着尖利呼号扑窜过来的同时,两把灵剑悍然出鞘。
一把寒光洞彻,带着万道金光剑气,张狂冷厉。另一把煦如昭光,耀尽四野。
那一瞬间,连绵的山野亮如白昼。而在白昼之下,邪魔总是无可遁逃。
后来,这一瞬间成了山寺那个小孩儿和几位老人毕生都不能忘怀的场景。唯有那位豁达大方的住持因为眼盲,错过了所有。他只能通过混杂交错的呼啸和破风声判断——邪魔来了!
那位公子和公子夫人应当是颇为厉害的修士,用的都是剑!于是邪魔尽退。
不仅如此,整座山寺乃至这一带的山野似乎都被翻了一层新,所以将来十年甚至数十年,这里都不会再聚集那么重的阴邪气了。他们可以安定地待在这座容身之所里,或许能待到撒手人寰呢。
乌行雪和萧复暄在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清理完了最后一点儿阴邪秽物,打算离开山寺。他们落到庭院门前时,小孩儿刚把几个老人从跌坐的状态里扶起来。瞎子住持踉踉跄跄从屋里摸索出来,冲他们说:“留步啊,务必留步片刻!”
乌行雪问道:“怎么了?”
瞎子住持说:“我们以卜卦算命为生的人,最忌欠恩不还。我怕今日一别过,就再没什么机会碰到二位恩人了,所以总得做点儿什么。可眼下能找到的东西实在有限,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小小回报了,你们不要嫌我弄得简陋。”
他说着,展开一张金纹红纸,纸上是他刚用手指摸索着写下的符文。
乌行雪瞄了一眼……一个字没看懂。
“这是?”他问道。
“天地书。”瞎子住持说。
“天地书?”乌行雪同萧复暄面面相觑,“恕我孤陋寡闻。”
“不是孤陋寡闻,这是咱们这一带的风俗,别的地方没有。不知道再正常不过。”瞎子住持把红纸展在手里,对乌行雪说,“公子,你在这里抹一下。”
乌行雪身为灵王,没什么可惧的,也不怕凡人使诈,更何况这住持不是那样的人。于是他配合地在符纸末端抹了一下,就见那纸上慢慢显出一道指印。路子在持边抖了抖红纸,将指印晾得更明显一点儿,边给乌行雪他们解释:“很多地方的婚嫁讲究一个拜字,要拜天地,要拜高堂。但我们这里不同,我们这里婚嫁最重要的是一道“告天地书”。两人在这天地书上各摁下一道指印,便算礼成,能得到天地山川世间万物的庇佑和祝福。”
瞎子住持说,“我没什么可报答的,就懂这么一点儿东西,公子和夫人不是就缺了那么一道礼吗?我做主给你们补上!公子已经按过了,夫人呢?”
乌行雪:“……”萧复暄:“……”
就在那瞎子抖着红纸,准备冲着天宿大人的剑喊上第三声“夫人”的时候,小孩儿一蹦而起,和那帮老人一块儿把这位至今没摘明白男女的住持拽了回来,免得丢人现眼。而等到他们再转回头时,那两个谪仙似的人已经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没入了山间云雾里,不见了踪影。
这个长夜,如同千万万个相似的昼夜一样,淹没进了浩如烟海的岁月里,在后来极其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再没有被谁想起。
百年之后又是百年。彼时仙都已经没有了灵王,乌行雪已经成了照夜城城主,而天宿萧复暄刚从极北之地归来,还不曾记起半点儿前尘过往。
有一日他途经西南,发现那里早已大变模样。曾经在山野间错落的三百山寺已经同城镇相连,再也辨不清哪座是哪座了。
他领了天诏,追着邪魔踪迹到了那附近。本该直接往南去,却在路过一座古寺时莫名顿住了脚步。一方面是鬼使神差,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古寺里有人惨呼一声,似乎受了惊吓。
萧复暄以剑柄在门上敲了两下,抬脚进了寺。就见庭院里青苔满地,一个小沙弥站在井旁冲自己身上猛泼凉水。
小沙弥看见萧复暄,愣了一下,匆匆擦了脸问道:“这位公子,你……”
萧复暄道:“方才路过,听到一声惊叫,我当是邪魔作祟。”
沙弥满脸通红道:“惊扰公子了,方才那声是……是我叫的。不过不是邪魔作祟,而是这古寺曾经的老住持……”他可能也想用“作祟”这个词,又觉得着实不合适,抓耳挠腮片刻,道:“老住持有遗憾未了,便常常入梦来吓唬我,从我在这寺里住下,至今有十几年了。”
他又想起萧复暄进门的话,道:“方才公子问我是否有邪魔作祟,想必公子是修为有成之人!不知在对付梦魇上是不是也有良方?”
众所周知,神仙无梦,自然也不会有梦魇,又上哪儿知道对付梦魇的良方呢?但冥冥之中,萧复暄问了一句:“是何梦魇?”
小沙弥好不容易找到了诉苦之人,便把老住持是如何托梦与他的,前前后后都说了一遍:“但每回都不大一样,有时候托梦告诉我他还欠着一个恩没还呢,他们摆封算命的最忌这点;有时候又让我去翻找龛台,好像里面有东西似的,还有时候,干脆让我梦到喜堂之类……”
“我差点以为他要让我去配冥婚呢。”小沙弥委屈极了。
萧复暄道:“你说翻找龛台,可曾找到过什么?”
小沙弥立马点头:“有东西的!一道金纹红纸,这一带水汽重,那纸受过潮,上头的字全花了,我怎么看都没明白那纸是做什么的。”
萧复暄:“纸呢?”
小必弥连忙跑进堂内,片刻后又跑出来,手里捏着那张不知多少年前的旧物。稀奇的是,那金纹红纸始终没有褪色,如今再看依然颜色如新。只是上面的字已经糊成了一片,看不出写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它的用途。
萧复暄看到那张纸的时候,却有一瞬间的出神。等他反应过来时,拇指已经在纸底抹了一下。小沙弥愣了片刻,忽然“哎哎”惊呼起来——就见那拇指抹过的地方,缓缓显出一道指印来。直到这时,小沙弥才反应过来这金纹红纸原本是什么:“这是……天地书啊!”
萧复暄在小沙弥的千恩万谢下离开古寺,走时带上了那张日日让小沙弥陷人梦魇的金纹红纸。
他跨过门槛,从古寺里出来的时候,山城里不知谁家正在办红事,锣镲声划破了清晨的早雾。金红纸屑洒了一路,嘟嘟的马车声没入巷里。某座庭前,专门的郎官读完天地书,高声念唱着:“按下两道指印,这礼就算成了。”
天地恭祝,从此生生世世,永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