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带即便入了春,也是带着料峭寒意的,深夜里尤其如此。临河一带水汽极重,过了二更天,城坊四处便湿雾蒙蒙。更夫提着纸皮灯笼和梆子每隔一个时辰巡一次夜,梆子敲响时会惊起一些飞鸟,扑棱着翅膀划过清夜,除此以外,整座城都陷在深寂里。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更夫拉长调子吆喝,沿着城中主道从东往西走。他拐过一道长巷,走向更偏边郊处时,鞋尖不知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点声响。那声音又轻又脆,像是银钱相磕碰。
更夫一惊,提着灯笼循声照过去,发现那是一只不算起眼的荷包,素得连一点花色都没有,根本看不出是谁遗落在这儿的,他也不想知道是谁遗落的。
“那主人家要是真在意这么只小荷包,至于由它在这儿躺到深更半夜吗?”更夫心里嘟囔着,挑开荷包一看,里面果然只有几粒碎银。他左右张望一番,捡起这荷包揣进怀里就要离开。
他裹着衣襟匆匆走了一段,也不知是不是心虚,后脖颈被夜风撩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莫名顿住步,缩着脖子回头看了一眼。
不看不要紧,一看惊出他一身白毛汗——就见方才捡到荷包的地方多了一片惨白色,夜风一吹,那片惨白就被轻飘飘地卷了起来,“呼”地散开。
常年走夜道的更夫,别的不说,眼力是极佳的。只定睛瞧了一眼便发现,那惨白色散开的物什不是别的,是外圆内方的白纸钱。
更夫惨叫一声,吓得两腿一软跌坐在地!
这下他哪还敢贪什么钱财啊,赶紧扯开前襟,把怀里那荷包掏出来扔了出去,连滚带爬地跑了。
翌日,更夫特地趁着青天白日车马往来,又去昨夜那地方瞧了瞧,没有我到丝毫遗迹。
他还问了周围的住家:“可曾看到荷包或是纸钱?”
住家都说:“不曾看到,清早推门,外面是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附近街坊都相识,知根知底,根本没有人家在办白事,何来纸钱?
如此一来,更夫更是心有余悸。他将昨夜发生的说诡事与人说了,但无凭无证又无踪迹,众人半信不信,当成了一则饭后闲谈,添油加醋地讲来吓唬人。
谁知没过多久,这样的事情竟接连发生了好几次。撞见的人各不相同,但都是在荒僻之处捡到银钱珠玉,还寻不到失主。多数人胆小又听过城里的传闻,觉得太过蹊跷不敢据为已有。可保不齐也有几个胆大的莽人,将那来路不明的横财纳入囊中。
结果数日之后,那几个莽人就都成了短命鬼,死了。
一时间城内人心惶惶,传闻四起。城郊一带变得少有人迹,夜路也无人敢走了。只剩下更夫有差事在身,还得硬着头皮日日巡夜。原本胆如斗大的人,如今愣是变得一点都不禁吓。
这天,更夫照例在巡夜。
他拐进一条偏巷时,夜风扫过鬓边,几乎是顷刻之间,那种浑身直起白毛汗的感觉又来了——他隐约听见风里有极轻的人语声,还伴着一声笑。
倘若单是人声也就罢了,偏偏这巷子狭长,两边皆是高墙,极其轻微的动静都带着回音,近得就像贴在身后。
更夫当即吓得浑身梆硬!
他越想越害怕,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提着梆子和灯笼撒腿就跑。他感觉自己使出了毕生之力,两腿直抡,耳边的风都有些刮脸,应当是跑得极快的。却在奔跑中感觉有一只手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头顶。
“啊啊啊——”更夫当即绊摔在地,梆子、灯笼全吓掉了。他连滚带爬,口中念道:“不能回头不能回头没有人没有人听不见听不见——”
结果那手又拍了一下他的头顶。
更夫这下软得爬都爬不动了,趴在地上便开始哭:“别找我、别找我!我又没有贪那买命财,我当时就扔掉了,我、我扔掉了呀!你不能来要我的命!”
他捂着脸,也不敢睁眼看,本能地一边打滚一边胡乱踢蹬。
“别怕,我们只是路过”一道声音在他踢打的间隙里说着,声音轻轻慢慢,怪好听的。
但更夫哪里顾得上好不好听,依然一边哭叫一边踢蹬。
“没人要你的命。”那声音又说道。
更夫依然没听进去,还在踢踹。
“……还挺有劲。”那声音咕哝了一句。大约见安抚无效,他顿了一瞬,又道:“即便真撞见了鬼,你这乱踢乱蹬若是蹬到鬼脸上原本没打算要你命的,这会儿都该改主意了。”
这话说完,更夫突然僵住,捂着脸一动不敢动了。
“你看,还真稀奇,好声好气不管用,吓人反倒立竿见影。”那道声音又咕哝了一句,也不知是对谁说的,听上去仿佛身边还有另一个人似的。
结果还真有另一个人。
就听一道更沉一些的声音淡声开口说:“再吓该晕了。”
那个轻慢的声音道:“照理说打更人惯走夜路,都是胆大者担之,他怎么不一样?”
这话更夫可听不得,差点要出声反驳。他捂着头的手撤了一下,睁眼就瞄到了一片黑和一片白。
妈耶,黑白无常。
他又赶紧把手捂了回去,生怕视线再往上会看见高帽子和长舌鬼脸。
但更夫终究还是没忍住。须臾,他又试探性地动了一下手肘,从肘弯后面偷偷瞄了一眼,这回他一眼便看清楚了——那是两道高挑的身影,既没有长舌高帽,也并非形容可怖。相反,那两人容貌生得……生得……
更夫不识几个大字,更没念过书,自然想不出那些文绉绉的形容,只觉得那两人真真好看,仿佛从画卷里走出来的。
不似鬼,更像仙家。
更夫看得呆了,半晌才合上嘴。
身着黑衣的那位腰间挂着剑,袖腕收得很紧,袍摆靴沿都鎏着烟金丝线。他见更夫不再捂着脸,问道:“缓过来了?”
更夫点了点头。
“说得出话吗?”
更夫又点了点头。
“方才在巷子里碰见什么了,何故突然夜奔?”
更夫茫然道:“碰到你们了啊。”
黑衣人乍然无言,倒是那位一身雪白衣裳的笑出了声。他轻提袍摆半蹲下来同更夫说:“我们是想问,你既然是巡夜的更夫,不该是个胆小的,是不是碰见过什么才如此反应?”
他越是离得近,更夫越觉得这容貌不像自己生平能见的,朝后缩了一下问:“你、你、你们当真不是鬼?”
雪衣公子颇有些无奈,摇了摇头伸出手来:“人间常说的鬼没有肉身,飘来荡去摸不着。即便是阴尸,也是又冷又僵。笨得很,不灵巧。要不你摸一下试试?”
更夫犹犹豫豫地抬起手,正要壮着胆子摸一下。却见那一脸冷峻的黑衣人忽然横插过来握了更夫的手。
更夫:“?”
黑衣人声音沉沉的,问:“有肉身吗?”
更夫:“有。”
黑衣人:“冷吗?”
更夫下意识点了一下头。
那双极英俊的眉眼动了一下,更夫又连忙摇头。
手不冷,您吓得我冷。
黑衣人又问:“僵如阴尸吗?”
更夫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不像不像。”
等他答完,黑衣人收回了手。那雪衣公子不知为何满眼带笑,似乎笑了有一会儿了。他指了指地面,对更夫说:“你看,我们还有影子。”
“也是,也是……”更夫直到这时才慢慢放松下来。
确实,哪有怨鬼索命之前笑吟吟跟人闲聊天的?
“那你们怎么深夜还在街上,这都快四更天了。”更夫讪讪地说,“虽说这两年没了宵禁,但咱们这一带近些日子可不太平,夜里根本无人走动。”
“本来是闲游至此,半途有事耽搁了一会儿,来的便不是时候了。”
“二位从哪儿来的呀?”
“冕洲。”
这两位不是别人,正是萧复暄和乌行雪。这些年因为收了宁怀衫和方储转生的少年兄弟做弟子,他们便定居在冕洲与梦都交界处的东郊,距离此处有干里之遥。
只是眼看着要到三月了,某位灵王大人惦记着江南的好时节,拽着萧复暄一溜千里,打算去远近闻名的十里亭山看落花。
结果到了地方却发现这一带一反往日暄闹,从傍晚起就开始变得死气沉沉,这才想要借着夜色探一探究竟,谁知差点吓死个打更的。
更夫听闻他们是来看花的远客,彻底没了戒备,叹道:“往年到了三月,这一带那叫一个热闹。”
老少妇孺王孙公子,走马踏花往来如织。春意正好的时候,不仅有十里杏花杨柳荫,还有漫天纸鸢因风起。
“但这城里前阵子出了好几起邪乎事,除了我这个有差事的,现在谁还敢走夜路啊,可不就死气沉沉了嘛。”
“邪乎事?”乌行雪想了想,“你方才误将我们认作鬼怪时说过‘买命财’,还说‘扔掉’了什么物什,是同这个有关吗?”
更夫点头:“是啊!我也碰见过,所以怕呀!”
“仔细说说?”
更夫便将半夜捡到荷包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
“如今大家都说,那些银钱珠玉是怨鬼的买命财,谁要是贪心捡了拿回家去,就是答应把命卖出去了,回头怨鬼要来索命的!这不,才几天的工夫,坊里坊外都死了七八个人了。都是身子骨没毛病的人,淹死的、吊死的,还有爬房梁修修补补结果摔到后脑勺死的——”
更夫掰着指头在那数,乌行雪有些疑惑:“这些人捡到银钱珠玉带回家,还会四处说的吗?”
“那自然不会,只有一两个人提起过,其他人都是悄悄的。这种事只有没拿的才会到处说。”
“噢,这样啊。”乌行雪点了点头,“那你们如何笃定知道那些人是拿了‘买命财’,被怨鬼索命,而不是刚巧因意外横死的?”
“因为他们不管是怎么死的,死相都差不离。”更夫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这些年见识的也算多。您二位想想,倘若是淹死的,在水里泡着,那皮相都是胀着的。吊死的,舌头肯定是掉出来的。竟还有摔死的,或是睡着了被褥子缠住捂死的,各种死法有各种死法的样子。可他们不是……”更夫想来还有点怕,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据说啊,那些人死时都跟被抽干了似的,瘦得像柴火棒棒,别的都不提了,就说那位淹死的,要是也瘦得像柴火棒,得多怪啊。”
乌行雪闻言同萧复暄对视一眼。
“不太像啊,你觉得呢?”乌行雪说。
“确实。”萧复暄道。
更夫听不懂他们的奇怪对话:“啊?什么不太像?”
“不太像怨鬼索命。”乌行雪解释了一句,“索命哪有这么索的,太费事了。”
更夫:“……”你不对劲。
没等更夫又开始感到害怕,萧复暄便问道:“城中那些亡人还在吗?”
更夫一时没听明白:“亡人?什么叫……还在吗?”
乌行雪又好心给他解释了一句:“就是指那些横死之人的尸身,还在城里住处吗?”
更夫蒙了:“尸身?那都硬挺了呀,钉了棺材下葬了呀!般不是停灵七日就埋了吗?”
乌行雪面上露出一丝微微的可惜,又问:“那你知道那些人都被埋在何处吗?”
“知道啊。”更夫下意识答道,答完顿觉不对,低头给了自己一巴掌。
“那太好了。”乌行雪捡起滚在地上的灯笼,长长的手指探进罩口轻轻一捻,烛火就又亮了起来。他将灯笼杆递过来,风姿翩翩,浅笑着问:“方便领个路吗?”
果然……更夫心说当然不方便!四更天领两个陌生人去山里看坟,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一盏茶的工夫后,更夫默默念叨着“我疯了”,哆哆嗦嗦站在坟山里。
“讲究的人家都是有祖坟山的,没有那些的人家一般都在这里。”更夫并不敢细看,伸着灯笼囫囵乱扫。
这一整片山从上到下全是隆起的土堆,少有立碑刻字的,乍看起来都差不离。那些土堆盖着坟帽子,帽子下面压着被风雨吹得斑驳的五色纸。更夫扫到几个颜色尚未褪去的,道:“喏!这几座新坟应该就是了。”
民间在白事上的讲究忌讳颇多,像这种无端横死的,都说不能离亡者的坟太近,因为怨气重,被冲撞了能接连倒霉一整年。
然而更夫尚未来得及提醒,乌行雪就已经伸手去摸坟帽子了。
“叨扰了,见谅。”他举手投足都像个矜贵的王孙子弟,但干出来的事又总叫人心惊胆战。就见他那只看上去只会赏花玩玉的手覆在潮湿的坟土上,却一点儿尘泥未沾。
更夫不敢看,又忍不住想瞧个究竟,下意识往坟那边倾了身。
下一刻,银色剑柄就抵了过来,在他身前挡了一下。
更夫吓得一蹦。
萧复暄瞥了他一眼:“枉死之人,不宜靠近。”
更夫眨了眨眼,心说原来你们知道啊?知道还摸?
山里本来就又湿又冷,深夜更是冷得人直跺脚。更夫裹紧了袄子,还是感觉一股寒气直扑脸面。他连打了几个寒噤才发现,寒气就来自那几座新坟——就见乌行雪手掌所覆的地方,居然在眨眼之间就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确实不是什么怨鬼索命,倒像是被邪术抽干了精气灵魄。”他说。
更夫瞠目结舌地盯着那层薄霜:“邪、邪术?”
“嗯,一些心术不正之人用的些个低劣法子,掏空别人来补足自己。”
“活人干的?”
“活人。”
“活人弄这劳什子事做甚!”
“有时是残病之人想换个好身体,有时是短寿的想续个命,也有人仅为了修行,都是些邪门歪道。”乌行雪收了手,略有一瞬出神,很久以前发生过,近些年倒是很少听说了。”
更夫听得面露迷花。他这一生过得平平静静,至多也就听过些鬼鬼怪怪的话本传说,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什么邪魔肆虐的世道。他看面前这两位公子年纪轻,顶多弱冠之龄,也不知他们口中所说的“很久以前”,究竟是何年何时。
“那、那……那个什么邪门歪道害死了这么些人,补够了没?”更夫问道。
萧复暄摩挲着剑柄,扫了一眼山间的乱坟堆,又望向城郭:“多半还在城内。”
“啊?”更夫慌了,“可近些日子没再听说有谁捡到银钱,也没人横死了呀。”
乌行雪:“那人也不傻,照你所说,城内如今流言四起,那些蹊跷的银钱珠玉已经无人敢捡。那他总得想点新法子吧?”
“那能找见他吗?”
“也好找,也不好找。”
好找在于,这样的人同寻常百姓是不一样的,身上聚合了不同人的精气灵魄,散发的气息是复杂而混乱的;
不好找则在于,他但凡有点心眼,必定会让自己融于人堆。多半日夜都待在勾栏酒肆、鱼龙混杂之处,越是热闹之地越容易隐匿。而他们不能随意翻找惊扰百姓,因为受了惊吓的人灵魄不稳,也会显出一丝混乱之相,反而容易混淆。
因为这件事,原本只是出来观花的乌行雪和萧复暄在城内暂住下来。
更夫日日巡城,对城中各处都熟悉得很。他说这城里夜间最鱼龙混杂之处是五福客店,而白日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临江舫。
于是乌行雪和萧复暄便落脚在五福客店旁,翌日晌午就去了那临江舫。
临江舫一如其名,就在江边,形制像一双并行的船楼,上下两层,白玉石底朱红柱,江风拂柳穿窗过,很是风雅。
据说这里常有王孙公子借着春花秋月大摆曲水流觞宴,平日里则是戏班茶客琴师画匠常驻之所。
今日一看,委实热闹。
萧复暄扫过楼阁,就要抬步,被某人揪住了。鉴于过往经验实在丰富,天宿大人不问也知,但凡被这样揪一下,必定没好事。
他颇有些无奈,瞥向乌行雪:“说,又要易容成什么样?”
乌行雪被抢了词,笑意吟吟:“不愧是天宿大人,真是冰雪聪明。”
聪明就聪明吧,还“冰雪聪明”,萧复暄被“夸”得头疼。
“不要这般不情愿。”乌行雪说,“主要是你这番气质模样实在不像是去喝茶听曲的,更像是要一剑荡平整个临江肪的,还是换个能混迹其中不打眼的模样比较好。”
有人使坏还带理,偏偏声音轻轻慢慢的实在好听,叫人说不出一个“不”字。天宿便是其中之一。
萧复暄认命道:“怎么叫作混迹其中不打眼?”
乌行雪:“哪种装扮的人最多,哪种便不打眼。”
他说着朝临江航望去,就见那双舟两层的船楼之上,细数下来,最多是舞姬,穿着水袖丝衣,画着远山眉,细腰婀娜,窃窕多姿。
乌行雪冲萧复暄眯眼一笑,然后低头伸手,沿者萧复暄劲瘦的绑腰比画起来,“唔”了一声说:“我觉得你这窄腰其实同他们也差不离。”
萧复暄:“……”这要再不说“不”就有点离奇了。
片刻后,一心想把天宿大人易容得“漂漂亮亮”的灵王被金丝剑气缠住了每一根手指头,老老实实以本相同萧复暄一起踏进了临江舫。
真进了舫才知,这舫内比外头看见的还要热闹。脂粉味里不仅混着茶香酒香,还夹杂着琴师常有的松香以及画匠的墨味,是个隐蔽踪迹的好地方。待在这里不仅能掩住气息,甚至还能借机再吸点生人精气。
如此一来确实不好找。
来这里的茶客酒客都是熟门熟路,并不会在楼上楼下穿行,听曲听书也好,看戏看舞也罢,多是安坐一隅,这时候寻人的便会显得格外突兀。好在灵王天生一副闲敲棋子的矜雅之相,走走停停,像个顺道而来、偶拾意趣的富家公子,引人注目,却并不引人疑心。
楼内有好些个画匠,各占一方桌案,泼墨挥毫。他们会挑满意的画卷,在桌案前挂上一排,以期某日被贵客相中,赚些茶酒雅钱。
乌行雪和萧复暄在其中一位画师桌案前驻留了一会儿。倒不是因为他的画工精湛超群,而是因为他挂在案前的画作有些特别。其他画师挂出来的多是江山花鸟和闲趣美人,他也画了一一些,只是其中夹着一幅仙鹿图。
那只鹿身带一股灵气,半隐在雾里,身上还挂着一盏灯。
“这鹿……”乌行雪迟疑开口。
画师看见二人目光落处,顿了一下笔道:“这鹿怎么了?”
“噢,没什么。”乌行雪问道,“这是先生自己凭空拟画的吗?”
画师摆手:“不、不,不是凭空,是我曾经见过的。”
“见过?”
“说来公子兴许不会信。”画师用玄之又玄的语调说道,“那是我少时在家见到的。有天夜里我正收拾笔墨,收完一拾头,就看见窗外远一些的地方站着这么一只鹿。那还是冬天呢,夜里冷得起雾,那鹿身上挂着一盘灯,就那么凭空出现在雾里。不过当时凭空出现的不只这鹿,还有一个人。”
“哦?”乌行雪同萧复暄对视一眼。
画师道:“不过可惜,当时雾太浓,那灯只将鹿照清了,那人只有一道淡淡的影子,便没画进这画里。那时关于这鹿还有些传闻呢。”
“什么传闻?”
画师说:“那时我家宅子隔壁住着一个书生,看着文文弱弱,常抱病在身,但都说他是个有福相的,而那凭空出现的人和仙鹿就是冲着他来的。我瞧见的那回,一人一鹿就站在那书生家院门外。”
“哦,后来呢?”
“后来那书生进京赶考去啦,便没人再见过那鹿了。”画师蘸了墨,道,“再后来我也离家来了这儿。”
乌行雪略有些出神,然后点了点头。
后来这画师还有些微微的遗憾。
他本以为这二位贵公子是看上了这幅仙鹿图,打算买了回去挂在堂前或书室呢。谁知只是听了个没头没尾的故事,行了个浅礼,笑一笑便离开了,仿佛只是闲游途中碰到了一个久未见过的人,停步寒暄了几句。
不过这画师更多的是高兴,他今日原本格外困懒,画什么都不在状态,废了好几张纸。这会儿见过方才那两位公子,忽然觉得曾经迟迟不能动笔的仙客图有了底。
于是他灵思奔涌,有如神助——不到半个时辰,画了一张乌行雪的像。
画师登时觉得自己画技果真厉害,正揭了画纸美美端详,就听见桌案上当啷一声响。他闻声一愣,放下画纸,便对上了天宿大人那张俊如冷玉的脸。
画师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萧复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两下。
他循声低头,看见桌上多了一个镂着烟金丝线的白玉璧,那灵润的光泽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画师吓一大跳,问:“公子这是?”
萧复暄指了指他手里刚画完的图:“来买画,这玉够吗?”
“……够!太够了。”画师心道别说买画了,买我都行!
可惜这公子看不上他,只要画。而且这位是利落寡言的主,也不问别的,丢下白玉壁,从他手里抽了画便离开了。
剩下这面师捧着白玉壁,觉得自己可以就此搁笔,去顾养天年了。
当然,他并没有真的搁笔。
第二日,画师还是占者这方桌案,还是画画停停,一上午揉了不知多少张纸。正当他叼着笔一脸愁苦时,余光瞥见楼下两道熟悉的身影穿过白沙堤,又进了临江舫。
画师一边很狠睡骂自己真是个奸商,一边试着……又画了一副乌行雪。他其实没抱什么期望,毕竟哪有人这么买画的,多大家也不够这么砸呀,他就是试一试。
谁知还真让他试中了。
这天快傍晚的时候。那位一身黑衣的公子又裹挟着夜风提剑独自上来了,依然搁下一枚缠金白玉璧,买走了画。
画师:“……”欸?!
整个临江舫二楼为此暗暗震动了一番。
第三日,给乌行雪画像的画师变成了三个,萧复暄一个未落,全都买走了。
第四日,画师增至五位,萧复暄依然一个未落,全都买了。
待到第五日,整个临江舫的画师几乎都在画同一个人,不仅画了,还都挂在桌案前,生怕没被看见。
于是灵王大人一进舫,就同十来幅自己的画像面面相觑。
乌行雪:“?”他前脚进去,后脚又默默退了出来,满头雾水地看向萧复暄:“临江舫怎么了?”
起初他以为这些画师集体中了邪,后来他在暂住的地方看见一木箱的画纸,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哭笑不得问某位天宿大人:“萧复暄,你偷偷买这些做甚?”
因为不得半分神韵,不想看这样的画像四处供人品赏。
不过这话说出来,够灵王逗趣小一个月。于是萧复暄瞥了他一眼,道:“计谋。”
乌行雪:“?”
不过萧复暄这话也并非凭空而来,这做法当真起了一些捉人的效用——待到第五天,当整个临江舫的画师几乎都奔着缠金白玉璧去画乌行雪时,不画的那位便分外格格不入了。
后来的后来,直到那个吸人精气灵魄的邪门歪道被连窝端了,最初领过路的那位更夫仍然有些闹不明白:“为何不给公子画画像的那位画师必定有问题?”
“因为画像与其他物什不同,跟镜子里的,木雕以及石雕的人像有些相似,容易带灵。尤其是修行之人画的画像,更不寻常。”
“带灵是何意?”
“就是他平日能靠描摹作画,吸取一些往来之客的精气。但他若是画了我,我便能借着画像对他有所感应,那他就藏不住了。”
修行之人在这方面十分敏感,知道哪些人能惹,哪些人最好避让得远远的。
乌行雪道:“所以寻常画师会奔着玉璧作画,他却分毫不敢动。”
更夫难以想象,能让那个能靠着几袋银钱珠玉就害人性命、吸人精气的妖邪都万分畏惧,不知这两位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是更厉害的修者,还是寻常人终其一生都难以得见的飞仙?
话本常说神仙总是居于山云之外,看不见、摸不着,吃着人间香火供奉却不入人间,寻常人不可妄议,不能不敬,见了是要上香磕头的。
话本还说,这世上已经没有神仙了。
更夫曾经深信不疑,如今却微微有一丝动摇。他感觉眼前这两位年轻公子缈然出尘,仿佛自山云之外而来,误入城间。像神仙,又不像话本里的神仙。
起码话本里的神仙不会这样眉眼灵动地说笑,也不会收拾完作祟的邪魔之后,在城间碰到他这样不起眼的凡夫,还要行个浅礼说:‘那夜劳烦领路,多谢。”
更夫少有被这样的人道谢的经历,挠着头有些无所适从。他一时间也不知如何作答,余光扫过打闹而过的孩童,忽然想起什么般说道:“二位公子不是说来这儿是观花的吗?这两日城中太平无事,城郊也开始热闹了,刚好到了杏花节,走马踏花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城外。城南还有专门扎纸鸢的匠人,手艺可好了。”
乌行雪道:“好。”
“二位公子没骑马来,那观花的亭山离城有些脚程,走过去也成,就是要半个时辰,会有些累。城东那边可以租借马匹,若是买的话记得杀价,否则就亏了。”
乌行雪又点了头说:“好。”
更夫想了想,又瞩咐了一句:“咱们这一带三月常有雨,看这天啊,傍晚估计也要有一场,早点到亭山,有观花阁能避雨。”
乌行雪笑道:“劳心了。”
他和萧复暄并没有去城东租马匹,毕竞半个时辰的脚程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乘风一瞬。但他们路过城南,看见扎纸鸢的匠人摊边围满了嬉笑的孩童和少年人。
看到那场景时,他们想起了另外两个少年人,于是捏了一封纸符随风送去了冕洲。
冕洲东郊一座偌大的庭院里,一对少年兄弟把十来个小童子连哄带轰地“打发”了,忽见半空金光一肉,便抬手去接。
“师父传了纸符。”哥哥斯文俊秀,性子也沉稳一些,展开纸符扫看内容。
弟弟性子急,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野劲。这会儿正咬者不知从哪里薅来的草茎,盘坐在屋檐上,跟一堆竹篾子较劲。屋檐下的石桌上,还铺着新画的纸绢,墨色淋离地展着,等风吹干。
他含含糊糊地问:“纸符上写什么了?有说哪日回来吗?”
哥哥道:“明日便回来了。说他们在那边看见了扎纸鸢的匠人,手艺很不错,问要不要带一一个回来。”
他们这兄弟两个有些怪癖,明明生在冰天雪地的冕洲,却莫名喜欢许多江南的小玩意儿。
弟弟吐掉草茎,道:“不用,我这不是正在扎嘛,我这手艺也很不错。”
哥哥:“……好吧。”
他也抽了一张新纸符,给溜去江南的那两位回信。也不知为何,脑子里想的是“师父”二字,起手写下的却是“城主”。
他咕哝了一句,把错的涂了,继续往下写道:
谢谢师父,不过阿宁不肯要,这会儿正坐在房顶上跟那几根竹篾子较劲,已经拗了有一会儿了,不知还要多久。姑且信他是真的会扎吧,起码一个晌午下来并非毫无进展,至少画好了纸鸢的绢面。
他一边写,一边往石桌上晾着的绢纸瞥了一眼,又蓦地收了回来,摇头继续写道:
极丑。
收到这封回信时,乌行雪和萧复暄正往城边走。他接了纸符,最先看到的是开头被涂抹掉的“城主”二字,怔愣一瞬又忽地笑了。
“说了什么?”萧复暄看了一眼他的笑。
“说不要买的,要自己扎。”乌行雪道,“不要就不要罢,等回去看看能扎出个什么花来。”
他捻掉纸符的时候,两人刚好穿过青灰色的城门。郊野里孩童混杂着少年们的笑闹声语灌耳而来。他们抬起头,看到了乘风而起的漫天纸鸢。
乌行雪眼眸盛着光,笑着一扯萧复暄的袖摆:“走!”
下一瞬,两道长影便踏着层林枝梢,如纸鸢般迎风直上,隐没于长天烟云。
而当他们落在亭山观花阁顶时,本该傍晚才来的江南雨提前落了下来,沾衣不湿,却能惹得十里杏花飘零如雾。
这是曾经某一世的萧复暄设想过又忘却过的日子,现如今,抬眼便是。
不仅有喜乐清平、还锋入鞘,还有人与他抱剑共倚高楼上,静听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