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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番外二 春日宴

碎玉投珠 北南 3918 2024-07-07 00:26:11

“珍珠,十年了,你觉得哪一年最开心?”

“每一年。”

国际饭店中餐厅,服务员忙得不可开交。平时的备餐时间也忙,可今天不一样,布置、检查,一遍遍没停,而门口提前一周挂了不待客的牌子,只能凭请柬入场。

七点一到,坐庄的丁汉白率先露面,市里几个大饭店叫他包遍了,哪个经理见他都笑成一朵向日葵。“灯太亮,晃死人。”他出声便挑刺,“我们有藏品要展示,到时候灯光更要暗。”

经理一一记下,点头如捣蒜,问:“餐单让厨师长拟的,您过目?”

丁汉白指名要扬州菜,还不错。“我在楼上西餐厅定做了生日蛋糕,你们取一下。”他揽住经理的肩膀补充,“今天庆生最要紧,出岔子我就赖账。”

生日宴每年不知办多少次,丁汉白张口威胁的倒是第一回 。嘱咐完,丁汉白兀自转悠,不多时宾客陆续到达,他抻抻衣襟忙着招呼。

街上的车一年比一年多,这时段挤得慌,“玉销记”的大老板偕夫人春游去了,此刻大师傅正看这礼拜的账。伙计上楼,说:“丁老板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去饭店。”

纪慎语头都没抬:“看完账。”

十年匆匆而过,生日会办得他颇觉腻味,这二十八岁有零有整,就是没什么好铺张的。他一早说过,春天忙,今年不办了,那人却一意孤行,背着他张罗。

况且,当他不知道?借着生日会请南方来的几个老板,丁汉白想把手伸到拍卖公司去。纪慎语不紧不慢地翻页,久坐腰酸,碰一碰更酸。

对完账,他去库房点数,运转大半天的机器用过没擦,又亲自擦干净。等打烊走人已经华灯初上,堵车的工夫他险些靠窗睡着。

菜肴上桌,宾客都来齐了,可丁汉白这主家迟迟不宣布开席。大部分人心里清楚,旁边的位置还空着呢,说明那合伙人还没到。

丁汉白就这么吊着满厅人,多尴尬,多不好意思,手底下的助理忍不住劝:“老板,要不先开始?这么吊着大家会不会不太合适?”

丁汉白说:“有什么不合适?我不也被吊着?”刚说完,经理迎来一人,清瘦,衬衫柔软干净,拿一包,包上的琥珀坠子乱晃。丁汉白起身,当着在座各位走过去接,伸手,人家却不乐意让他牵。

他把人惯成这样,自然会自己找台阶下,揽住纪慎语的肩,高声宣布开席。纪慎语耸耸鼻尖,忽然扭脸问:“你身上哪来一股松香味儿?”

丁汉白说:“我在书房找到一瓶香水,好不好闻?”

纪慎语气得一愣:“你怎么乱翻东西?!”终于落座,桌上的各色摆盘张牙舞爪,看不清旁人的脸。丁汉白问:“一瓶香水而已,我用用不行?”

纪慎语说:“……那是给你的生日礼物。”“玉销记”有位熟客经常跑国外,他提前几个月拜托人家捎的,本想到时给个惊喜,谁料到这人连抽屉深处都要翻腾。

宴席方开,东家怎么也要讲两句,可丁汉白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得意,闻袖口,使劲嗅那点香味儿,凑近,让人家也闻。

“今天出活儿了?”丁汉白问。

指腹红着,下苦功的痕迹向来无所遁形,大件儿,攥了多半天钻刀。纪慎语不动,任由丁汉白给他揉手,掌心、指根、关节,再到指头,随身揣着雪花膏,不分场合地给他保养。

他低声提醒道:“师哥,你不是要招待那几个老板?别耽误正事儿。”

丁汉白“嗯”了一声,却仍不管不顾地伺候那一双手。满桌的人寒暄用餐,觥筹交错之间偷瞄他们,除了这桌,满厅的人也都是如此。他耐着心,给纪慎语擦好手才算完,清清嗓子切入正题,谈起要紧的买卖。

纪慎语安静地坐在一旁,吃自己的,感觉哪道菜好吃就夹一筷子搁丁汉白碟中,鲜汤煨着,等丁汉白第二次咳嗽他就盛了一碗。他对生意经没兴趣,填饱肚子便发呆,懒得打量其他人,偏头望丁汉白的侧脸。

望得久了,垂首,改成盯丁汉白腰间的衣褶和搭在腿上的左臂,他拉丁汉白左手,对待玩具似的摆弄,看看事业线,瞧瞧指甲该不该修剪,又端详手背上细小的汗毛。

十年了。

可十年还要如此细微地照顾对方,真挺过分的。

后半程,大家酒过三巡卸下拘束,高谈阔论,或者吹牛打马虎眼,好不热闹。丁汉白离席乱晃,挨桌联络感情,听了好几车的奉承话。纪慎语依然坐着,同桌的一位老板从扬州来,他跟老乡热聊起来。

小盅,茅台酒,聊到纪芳许,碰杯饮尽;说到故乡的美食美景,再干一杯;最后话题落在古玩上,纪慎语望一眼丁汉白,敬酒,请人家多担待。喉管子烧灼,熏得脸红,他舌头打结显出醉态,到最后只会呵呵地笑。

丁汉白回头瞧见,风似的卷来,张口就训。“自己多少量没谱儿?”茶水点心,喂进去压酒气,“难不难受?跟谁那么相见恨晚,喝成这德行?”

纪慎语往桌沿一趴:“散场喊我。”

丁汉白气得半死,那三层大蛋糕还没亮相,寿星先晕了。生意谈成他也没半点高兴劲儿,甚至想跟别人抬杠,及至夜深,杯盘狼藉,人总算走尽了。

助理去开车,服务生一窝蜂来收拾,整间宴会厅恢复洁净后,灯暗下,生日蛋糕被推出来。纪慎语抬头,衬着暖黄烛光,醉嘛,数不清多少根蜡烛。他倾身靠在丁汉白身边,喃喃句“师哥”。

丁汉白说:“珍珠,二十八岁了。”

他问:“我许什么愿呢?”

丁汉白说:“那随你。”

纪慎语琢磨半天,蜡烛都要燃尽了,最后闭紧双眼,许愿。这日子挺好的,哪儿哪儿都好,他别无所求,只希望岁月依旧。

丁汉白忽然犯病,用刀尖折磨那蛋糕,好好的裱花被他划拉成云纹。纪慎语烦道:“快切,还让不让吃了?”一大块,丁汉白端着,他吃得直打饱嗝。

礼物塞满后备厢,助理仔细开车,丁汉白和纪慎语傍在后面。“师哥,热。”纪慎语红着脸,醉意一点点往上翻,干脆用脸颊去贴冰凉的玻璃窗。丁汉白按住他:“把衬衫扣子解两颗。”

纪慎语听话地解扣子,头晕,恍然以为在家里,嘟囔道:“这儿真挤,去——”

丁汉白捂住那嘴:“你行行好吧!”

终于到家,助理如蒙大赦,给老板开门。丁汉白的衬衫被揪得皱皱巴巴,手表摘了,他抱起纪慎语进楼,边走边吩咐:“明天我休息,有事没事都别烦我,车开去洗洗,后排放几个小垫,就这么多吧。”

助理一一记下,即刻闪人。丁汉白又叫住助理:“备份礼物给那个扬州的老板,请他有空去珍珠茶楼喝茶。”难得遇见老乡,要好生招呼。

别墅里没开灯,丁汉白摸黑扶纪慎语上楼,踩到最后一级阶梯恍觉明亮,竟是漏进来的月光。低头,紧一紧手臂,他问:“还洗不洗澡?”

纪慎语睡得迷糊,看状态是不洗。“那就都脏着吧。”

凌晨,《真爱永恒》的钟响起来,纪慎语掐着点儿醒了。

“师哥?”他叫。

丁汉白知道:“祝你生日快乐。”

纪慎语就为听这一句似的,又合住眼。窗帘敞着,蚕丝的被面泛着光泽,淡淡酒气、松香、奶油味儿,一并混合着。

丁汉白打着哈欠踱到楼梯边:“徐婶儿,先做早饭吧,饿了。”

徐婶儿仰头:“你先前说今天聚会,不在家吃,我没买菜。”

丁汉白这才想起来,原定今天去他舅舅那儿。”鸡蛋总有吧?蒸碗水蛋羹。”他可真闲,要求又多,“只滴香油和米醋,搁一小撮海米,切半根小葱。”

徐婶儿说:“家里只有大葱。”

丁汉白摇头:“大葱不行,那宁愿不放。”他就扒着栏杆跟保姆讨价还价,一碗还没蒸的蛋羹加诸一堆名头。徐婶儿倒是精,突然把话题岔开:“光你起啦?”

纪慎语也起了,望一眼丁汉白滋事儿的背影便没吭声,自顾自洗澡穿衣,已经从后楼梯下去浇花了。满院子姹紫嫣红,说好的洒水器迟迟没安,见天拎着铝皮壶当园丁。

浇完,回大客厅看早间新闻,金丝玉盅的盒子常备点心,他捧着吃。徐婶儿端来咖啡,边擦桌边唠叨:“就说这点心,半个月了,全是玫瑰酥、椰子糕,不腻?”

纪慎语笑开,听这大婶儿传教布道,随后丁汉白下来,他举着椰子糕就去喂。徐婶儿恨铁不成钢,起身走了,丁汉白莫名其妙,只安生等那碗蛋羹。

他们垫垫肚子便出门,到姜寻竹家,不见舅舅和舅妈,只见沙发上趴俩大胖小子。大的四岁,眉目和姜采薇如出一辙,抬头就喊“哥哥”,小的刚两岁,咕哝一声“大伯”。

丁汉白霎时不知道抱哪个,等纪慎语把姜小商抱起来,他去抱自己的小表弟。而后,商敏汝从楼上下来,松一口气,生怕儿子落丁汉白手里,又要好一顿哭喊。

“大哥!慎语!”姜廷恩也冒出来,“我儿子都会背诗了,你们快问问他。”

丁汉白一生叛逆,人家让他往东,他绝对要往西,掐着孩子的肉脸蛋就考算数。孩子“哇哇”哭起来,纪慎语抱着满屋子转悠,最后只能还给商敏汝。他怀中空虚,去抢大的,拆了一包包零食糖果,把别人家孩子惯上了天。

年轻人凑一处无拘无束,什么浑话都能讲,暖和,在院里架炉烧烤,直折腾到下午。酒足饭饱,那俩好姐妹甩手休息,孩子扔在躺椅上啃香肠,他们仍在谈天说地。

姜廷恩凑来:“你昨天生日设宴,都收什么礼物了?”

纪慎语说:“还没拆,有好玩儿的拿给小商。”

姜廷恩问:“大哥送什么了?”

纪慎语答:“没送,家里都摆不下物件儿了,全在库房堆着。”说完低声,“那天经过二店,好像看见二哥了。”

姜廷恩说:“老二只能弃了本行,这些年南下做生意,刚回来。”

说着,丁汉白过来,耳聪目明瞒不住,接道:“回来说明混得不算太差,孩子也该上托儿所了吧。”

往事难追,谁也没再多说,他们趁着天好回去了。许久没骑自行车,十年过去,那横梁上的小字都有些斑驳,记忆中的画面也是,都不那么清晰了。

许久,纪慎语觉得奇怪,回家的路不该这么走,绕圈子呢。丁汉白却骑得来劲,超英赶美似的在街上穿梭,一晃,老街破巷,正经过森安。十年前他们离家蜗居于此,十年后竟然还苟延残喘没有拆迁。

巷口的早点摊子还干吗?唱《上海滩》的大哥升职了吗?

一捏铃铛,他们远了,途经繁华的商区、世贸百货、渐起的高楼大厦,再看萧索就是崇水旧区了。他们似乎望见胡同口有辆车,张寅的,那父子俩如今爱玩儿父慈子孝呢。

纪慎语和丁汉白看一路风景,不对,是光景。六中、池王府、旧时的丁家大院……终于晃到“玉销记”,猛地,丁汉白刹车。厅门洞开,隐约瞧见丁厚康招呼客人,丁厚康比从前瘦了,头发白去许多,丁可愈扎着围裙,应该是刚出完活儿。

他们停在人行道边,隔着三四米观望,忽然出来一小女孩儿,麻花辫、背带裙,还有没退去的婴儿肥。又出来一斯文相的大人,抱起孩子,抬头对上他们,愣得半晌没有动弹。

他们断绝往来十年,就这么明晃晃地撞上,进退两难。

丁汉白直勾勾地看,纪慎语也不避讳地望,大人、孩子,他们一并凝视着。丁尔和没下台阶,镜片之后的目光也窥探不清,数十秒后,他凑在小姑娘耳边低声说话。

随后小姑娘懵懂地喊:“大伯!”喊完又一声,“五叔!”

那年轻的大伯和五叔没理人,僵着脸骑车离开。丁汉白一口气蹬回家,风风火火进楼,直奔搁宝贝的库房,纪慎语跟着扎进去,挑三拣四,合伙把柜子翻个乱七八糟。陈年恩怨暂且不表,管他那么多,他们先给侄女选个见面礼再说。

直到日暮黄昏,连着昨天收的礼物一并收拾了,趁光景正好,丁汉白靠着纪慎语窝在秋千上休息。远方一轮夕阳,周遭一片繁花,野猫在脚底下走来走去,没哪处是不好的。

丁汉白忽然说:“我还没送你礼物。”

纪慎语说:“不用,有你万事足。”

丁汉白满心得意,他纵然挑剔事多,可在纪慎语这里极容易被取悦。“其实我准备了,就搁在书房。”他卖关子,“咱看看去?”

纪慎语猜测是文房四宝,或者名家字画,可辗转上楼只见一份合同——股权转让书。十年了,古玩城要张罗第二家,要办拍卖公司,但在落实之前,丁汉白把这头一份事业全渡到了他名下。

丁汉白安坐在椅子上。窗外红霞四染,他递上钢笔,叫纪慎语在合同上签下姓名。“这份礼物铜臭味儿重了些,你不要嫌弃。”他说,“不过我是香的,可以着重稀罕我。”

纪慎语哧哧地笑,翻出抽屉中的香水,对比之下颇觉寒酸。丁汉白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凑他耳边回忆创业初期,他帮多少忙,他出多少力,描绘个共患难的手足模样。

他听烦了,脸有些红,仰头看丁汉白的眼睛。

丁汉白说:“给我喷一点。”颈边一凉,纪慎语把香水喷在他脖子上,又一暖,是纪慎语耍赖般拱他的颈窝。光阴似箭,这亲近撒娇的习惯倒是半分没改。

许久,太阳落尽,只剩余晖。

丁汉白问:“珍珠,十年了,你觉得哪一年最开心?”

纪慎语答:“每一年。”

作者感言

北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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