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阿七觉得自己这两天运气极好,就像太阳底下捡金子的那种好。那胡同里的窑姐是个不识货的主,他三言两语就把对方糊弄了,拿个不值钱的珐琅镜骗了块好玉,简直赚大发了。但这种好事他不敢到处讲,就憋在心里自个儿乐。
“瞧一瞧,看一看,乾隆用过的夜壶,慈禧喝过的漱口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孙阿七拉开嗓门,声音比往日洪亮。
李琅玉老远就听见他的叫卖,方圆五百米,就数这里“奸气冲天”。
“你就是孙阿七?”
“是我,两位爷要买什么?”
“买玉,陕西巷红菱当给你的那块。”
“出价呢?”
“钱够。”
“见见?”
“先见你的。”
孙阿七眼珠一转,拿出个小木盒,意思是玉在里面。
李琅玉道:“打开。”
他摇摇头,下巴处有个黑棕大痦子,上面长了根一厘长的硬毛,此刻来回飘摇:“我让你见了一半,你也得让我见一半。”
还真是个奸商。
李琅玉拿出金链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孙阿七两眼顿时放光,作势去摸,对方立刻收回来。
“把玉给我,我就把它给你。”
孙阿七被链子勾得心里痒痒,但还想敲一笔:“我怎么知道你这链子值不值钱?”
“比你这儿的都值钱。”那一地假货,李琅玉看一眼便明白。
“我这夜壶是乾隆年间的,杯子是光绪年间的,你的呢?”
“民国三十八年。”李琅玉镇定道。
那不就是今年?孙阿七立马笑了:“爷,你算术不好啊,这历史哪个长、哪个短,三岁小孩都知道。”
李琅玉也笑,但眉眼又冷又戾,小叶在旁瞧出不对劲,似乎从胡同里出来以后,他家少爷就开始有点急了,说话都是能短则短。
“时间长的就比时间短的贵?”
“可不?”
“清朝的就比民国的贵?”
“当然。”
“皇帝就比国父贵?”
孙阿七一听,觉得不对:“你想说啥?”
“送你顶‘反民复清’的大帽子,你乐不乐意?”
“嘿,小子你别污蔑人!”孙阿七登时站起来,用手指着他。
“你坑蒙拐骗卖假货,还怕被人污蔑?我今天不光污蔑你,还想打你。小叶,打他!”
小叶闻言,立刻将孙阿七两条手臂掰到身后,扭成一个麻花,对方哭嚎着求饶,连声说“疼”。李琅玉拿起木盒,打开,果然,是空的。
“玉在哪?”
“在……在我家。”
“小叶,继续揍!”
十几个拳头接连落下,此时前方传来一声疾呼——“臭脚巡来了!臭脚巡来了!”摆摊的人们立马慌乱起来,像一群被毁了巢的蚂蚁。
“你说不说实话,不说我就送你见巡警。”
“我说我说!”孙阿七和其他人一样,充其量是地头耗子,压不了强龙,“代州会馆的罗老头买了它,专门拿去逗他家的猴!”
得,这回又扑了个空。
孙阿七见俩人有所松懈,趁机一口咬在小叶的手背上,脱身后还抢了链子,小叶气急:“这混蛋我非得把他往死里揍!”
李琅玉止住他。“可是金链子没了。”小叶有点舍不得。
“你真以为那红菱有本事送条金的?”
孙阿七跑得飞快,还不忘回头嘚瑟:“爷,我地摊上的一串香蕉就当孝敬您二位嘞……”
李琅玉早已上了车,小叶甩甩手,也跟着进去,至于香蕉,不要白不要。
到了会馆门口,小叶递根香蕉给李琅玉:“少爷,你不饿吗,咱们都没吃午饭,你尝尝,这香蕉甜着呢。”
李琅玉摆摆手,玉没找着,他没心思管肚子。
罗老头爱猴如命,有一套独特的逗猴法子——喜欢淘些金银珠宝给小畜生,美其名曰“金玉养猴,能通灵性”。
李琅玉和小叶刚入会馆,一道黑影“刷”地从眼前掠过,二人皆一怔,再瞧瞧院子,鸡飞狗跳。罗老头上气不接下气沿着墙跑,声音断成一截一截的柴火棍:“来福,你快下来,别摔着了!”
李琅玉抬首一看,发现墙头有只灰白猴子,戴着三五串珍珠链,咧着嘴笑,笑得特别讨打。他拉住罗老头,问从孙阿七那买来的红玉在哪,对方指指头顶,气喘吁吁道:“在来福手上!”
来福,就是那只猴子。
李琅玉心头燥热。这叫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玉也,必先几经易手,一波三折,还得赐它一只猴。他让小叶帮忙捉那畜生,小叶踩着梯子上了墙头,可这猴子鬼精鬼精,三跳五跳跑到了屋顶,还故意“嘿嘿”两声。那罗老头生怕他们抓伤了来福,嚷着说“来福小心”。
李琅玉眉头紧蹙,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回到车里,将那串香蕉拿出来,对罗老头说,借你根鱼竿使使。
他用鱼线绑住香蕉中间,甩到屋顶,同时示意小叶绕到猴子身后。来福本来在玩手中的珠宝,被这从天而降的食物吸引过去,刚想用手去抓,李琅玉便收一段线,香蕉逃掉了,来福追着它的步子,又抓,李琅玉继续收,如此往复三次,他诱那猴子进入死角,小叶趁这好时机,眼疾手快,一下子将它抓得紧紧的。
来福平安,罗老头十分开心,把它亲了又亲。李琅玉将那堆珠宝项链仔细检查,却没有发现要找的红玉。
“这我就不知道了,来福,你把它藏哪了?”猴子扭过头,不闹也不叫。
小叶问:“会不会是在抓的时候,猴子扔到墙外面去了?”
有这个可能,但愿扔得不远。
罗老头拍拍李琅玉的肩,说,年轻人不要心急,我把“疼疼”送你,就当做谢礼。他从水缸里取来一只乌龟,递给二人。
“它有个英文名,但我觉得不好念,还是叫‘疼疼’好听。”罗老头说的是“turtle”,听到耳里便成了“疼疼”。
李琅玉无奈收下,虽然乌龟爬得慢,但起码不会像猴子一样闹事。
代州会馆外面是片草丛,二人已翻找了半个小时,仍然一无所获。李琅玉一言不发,小叶看着心里发慌:“少爷,万一玉找不到怎么办?”
“把你卖了。”
“啊?我能值多少钱?”
“怎么不值?刚刚那胡同里姑娘不是看你顺眼吗,卖给她们好不好?”
小叶丧着脸,老老实实认错,祈求这玉祖宗赶紧出现,他可不想被卖到烟花柳巷。
这时,一个七岁左右的胖小子跑过来,嘴里含着块糖,问,你们是不是在找红色的玉?
李琅玉一听,忙问,你知道在哪?
胖小子点点头,又指了指那只龟,能把它送我玩吗?
李琅玉毫不犹疑将见面不到一小时的“疼疼”送出手,跟着那小孩来到他家,是间红喜事礼办店。
“妈妈,我放在账本旁边的玉佩你搁哪了?”胖小子翻了一圈,没找到。李琅玉眼皮猛跳,心道,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吧?
老板娘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宝,你又乱捡什么东西,都跟你说了地上的东西不要随便带回家。”她从另一间屋子走出来,见到李琅玉,以为是客人,直至对方说明意图。
“怎么了,玉不在这?”李琅玉瞧她眼神闪躲,料想必有端倪。
老板娘吞吞吐吐说:“一个小时前,有对洋人夫妻来店里,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国话,说买婚服,然后他们瞧见那块玉,很喜欢,我怕跟洋人惹是非,就干脆给他们了。”
“他们人呢?”
“我,我这哪认识啊……”她不住道歉,又把孩子拎到面前,称没管教好,还问能否赔点其他东西。
线索这回是彻底断了,李琅玉张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挤不出来。
他明明踏破了铁鞋,最终却是白费功夫。
云层渐向西边移去,此时的太阳好像个一蹶不振的孩子,泄了最后一口气,心有不甘落下山。李琅玉坐在车后座,低垂着眸,神情颓败。如果说一开始他还是信心满满,中途哪怕波折连连也不过是有点恼怒,那现在,可以说是颇为委屈——他想到那天,程翰良把玉交给自己的样子,分明是“拟把此心比明月,惟愿君心似我心”,但现在,玉没了,他白白糟践了对方一片心意。他愈想愈烦躁,开始怨自己,好端端的干嘛要去造什么破匣子,家里那么多下人,怎么偏偏找小叶,目不识丁的许妈都比他强……可是再想这些也没用,玉没了就是没了。
过了一会儿,小叶提着一袋东西上了车,李琅玉问他怎么这么慢。
“老板娘觉得十分对不住,送了少爷你一套新郎服。”
他皱眉,打开袋子,果真是鲜亮大红的新衣,布料高级,可是他要这新郎服有什么用。小叶从后视镜里瞧他脸色不好,心里惦记着之前“被卖”一事,于是小心问:“少爷,你不会真打算卖我吧?”
“你觉得呢?”
“别啊……”他当了真,遂急道,“过两天四爷就回来了,我立刻去认错。”
李琅玉抬眉,假装好奇:“你打算怎么认?”
“我,我……我抱着四爷大腿,哭给他看。”
李琅玉置之一笑,哭是最傻的法子。
小叶嘀咕道:“总不能让少爷你替我哭吧……”幸好对方没听见这句。
“这事先缓缓,你别开口,我找个时机自己跟他说。”
两天后,程翰良回到家里,他离开已有一周时间,当天夜晚,李琅玉被按在床上,半个肩头从被子中支出来,像破土冒尖的白笋,全身是一水的情欲色,跟浸在红酒里似的,每一滴汗都透着醉醺味。程翰良与他平日在性事上已经算是频繁,这次隔了七天,做得有些厉害,李琅玉先前在他怀里泄了两次,骨头仿佛泡软了一样,只能抓着床头柱借点力量。
程翰良这边也差不多到时间了,正准备撤出来,李琅玉突然搂上他的脖子,虚脱脱道,别走,就在里面。程翰良略微诧异,沉声说,你得受得住。
受不住他也得受。李琅玉艰难点头,称没事。话音刚落,程翰良朝前挺身,压向他小腹,湿黏黏的白浊瞬间填满下体,胀得满满的,有些还溢到外面,顺着大腿根淌到床单上。
李琅玉脸色顿时转白,身体蜷缩在一起。他本是缺水的鱼,垂死在海滩上,现在逢大浪,差点又被淹死。
“还要不?”男人故意问。
他睁着水亮的双眼,单纯得只剩下欲望,一双手臂缓缓从对方脖子上滑下,刮过程翰良胸膛,像只水袖拂到人心里,似乎刚刚问“还要不”的人是他,而不是程翰良。
房间里点了根蜡烛,有熏香提神效用。程翰良从他身上下来,准备抱他去浴室,李琅玉轻轻拉住他,说:“你若还想来,咱们就继续。”声音有点哑,像老唱片卡了磁的调子,但仍是好听的。
“不急,先把那东西弄出来,不然对身体不好。”
李琅玉吃力爬起身,将他拉回到床上,红着脸,心里是羞怯,却努力摆出糖水般笑容,对着程翰良耳边道:“你让我含一晚看看,如果病了,那也是为你病的,你到时就好好陪我。”
“里面其实没有想象中难受,只是有点黏,一动就有东西往外流,湿淋淋的,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今晚再来一次吧,我帮你弄下面,好不好?虽然是第一次,但应该不会太差……”
他说着平日性事中绝不会说的“胡话”,倾下身含住男人性器,开始细心用舌头舔弄柱身。
程翰良眯起双眼,脸上神情微动,问:“最近你乱看什么书了?”
李琅玉抬头冲他笑,腼腆里带着清爽气儿:“没什么,都是粗陋的纸上功夫。”他又问,继续吗?
程翰良点点头,缓缓阖上眼,按着对方后脑往里面送,下方传来挣扎的呜咽声,想要往后退。他最后索性重新压在李琅玉身上,将粗壮灼热的性器直接送了进去。
李琅玉半口气来不及喘出来,又被这刺激弄得差点窒息,程翰良动作比之前要凶猛,他极力配合着对方节奏,身上油光水滑,骨头几乎散了架。
程翰良贴着他的额头,说:“你今天有点不对劲,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李琅玉摇摇头,说没有,我这样你不高兴吗?
高兴。他说道,下身用力抽送,看着对方那漂亮可怜的样子,又补充道:“我若有千军万马,此刻也能为你卸甲归田。”
李琅玉低着声笑,把周遭的空气都笑甜了,程翰良等他笑够后,忽而问,你真不打算说?
李琅玉一愣,眼睛慢慢垂下去,半天不语,程翰良叹口气,吻着他眉眼,笑骂一句,小骗子。他翻开床褥,拿出叠好的新郎服,让对方解释解释。
李琅玉心里咯噔一声,没办法,老老实实从丢玉说起,讲到如何一步步换了件新郎服。说明原委后,他有点不敢看对方。
然而程翰良并没有生气,只是问,你原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找……找个好时机。”他勉强道,体内性器擦过内壁某个点,他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程翰良忽然将他抱起来,让其坐在腿上,面面相对,然后接着他的话:“现在就是好时机。”
大红新衣罩在白净皮肤上,扣子随意系了几颗,半边胸膛暴露在空气里,好好的一件新郎服瞧起来歪歪斜斜,还不如不穿。程翰良看着“衣衫不整”的他,喉咙渐渐有些热,像缺水一样干得发紧。
李琅玉只感觉下身发胀,听到对方喊自己名字,迷迷糊糊抬头,然后就在暴风骤雨的上下抽送中失神地喊出声来。
他紧紧搂着程翰良,以此获得支撑,脑子里被情热搅得一团混沌,他好像快死了,又好像在复生,他甚至在想,要不要学小叶一样,哭给这人看……
程翰良仿佛明白他心声,说,我不要你哭,我要你喊给我听。
李琅玉将脸贴过去,一边亲吻,一边告饶:“玉丢了对不住,我怕跟你讲,是因为不想看见你落寞的样子。”
“我让你疼疼那只凤,是想让你疼疼自己,这么多年,你偏偏跟我说不可怜,可是我瞧着难受,我不喜欢苦日子,也不想你过苦日子。”
“程……程四哥哥,你对自己好点,咱们以后开开心心的,一秒、一分、一时都不要苦。我哪儿做得不好,你要跟我讲,我不想又把你害了。”
“君赠金琅玕,报之双玉盘。明月何皎皎,我心似君心。”
李琅玉埋在程翰良颈窝里,喃喃道出这首小诗,说到情真处,脸上有些湿意,不知是汗还是什么。
程翰良许久不言,从腋窝下伸出手抱着他:“琅玉,这七天时间,我很想你,想早点回来见你,之前也并未觉得想念一个人是件苦事,但见到你的一刹那,我才深觉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跟你在一起久了,便受不得一点想念之苦。”
两人在深夜里交换了一个缠绵的亲吻,蜡烛燃烧大半,房间里弥漫着醉沉沉的香味,屋外月光淋到地面上,像大雪里的北平,时间变得缓慢且绵长。
翌日早晨,李琅玉昏昏沉沉从梦中醒来,忽然觉得胸口处有冰凉的触感,他低头一看,发现竟是那块丢失的红玉。
程翰良感觉到身边动静,也睁开眼,就见李琅玉一脸兴奋问他,你怎么找回来的?
“前天在天津,跟徐会长、卡尔夫妇吃饭,中途卡尔先生说买了块玉,但不知道上面的中文是什么意思,我拿过来一看,居然是我送给你的那块。”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李琅玉高兴地去亲他,模样可爱。程翰良将头发随意撩到后面,看了眼窗外,天光刚刚破晓,笑说:“时间还早,看你精力这么好,那咱们就再来。”
他不由分说,掀开被子,将李琅玉压在床上,房间里流了一室的春情。
李琅玉突然想起来他早就知道玉丢了这事,却故意捉弄自己,对方说,回来那天,小叶一大早就负荆请罪。
“那小子嘴巴怎么跟老张一样是个漏子……”
“他怕你把他卖了。”
李琅玉撇撇嘴:“我又没真想卖他,吓吓而已。”
“小叶是个好孩子,你别欺负他。”
李琅玉喊冤,明明是他把自己给坑惨了。
程中将朗声笑起来,吻上怀里的人,屋里空气舒畅,那块冰凉红玉紧贴着两人胸膛,渐渐磨出初春的暖意来。
程翰良虚叹一声,想起了昨天晚上,李琅玉以为他睡着,披着薄薄的新衣赤脚下床,他从烛台上取下那根蜡烛,拿到窗前,用剪子剪下灯花。
新婚剪烛,是老人们信奉的传统,寓意夫妻甜蜜。
月亮照在那清瘦的身影上,程翰良撩起眼眸看过去,只一眼,便觉得一辈子便在这里面交付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