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现在知道搞艺术的人为什么执着于采风了, 其实采到的并不是风景本身,再好看的风景能有多好看呢?最高清的照片也差不多复原了。采风真正采到的是凌晨吸一口气都觉得肺部清凉的空气,是草叶尖上转瞬即逝的露水,和林飒恰到好处念的那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是拉开帐篷, 外面朝霞漫天, 树林中的光线如同实体一般散射开来, 树叶间的天空,水洼中芦苇的气味, 轻轻摇曳的声音,叶子的青色, 和忽然飞出来的一只白色水鸟。也是起风后湖水荡漾的样子,是阿切斯拱门, 红色的岩石映着蔚蓝天空,登上高处,触目所及是赤色岩石的荒原, 寸草不生的孤寂感。车过大峡谷,一天也遇不到一辆车,群山寂静无言。车辆从平顶山之间的蜿蜒路段开过, 两侧都是高耸的平顶山, 千万年堆叠的岩层,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露营点选在一个小山顶,晚霞似锦,眼前的大峡谷如同画卷一般展开,暮色四合, 景象无比壮阔。怪不得都说江南婉约,塞外壮阔,看见这样的风景, 实在是让人心胸都开阔,想不豪迈都难。
所以说采风这词真是好,采的不就是风一样的东西吗?看不见摸不着,像一阵风一样从你心头吹过,只有你能清晰知道那一刻的感受,无法与人分享。稍作描述,就成了作品。
最震撼苏容还是在羚羊彩穴登山,走在狭窄的缝隙间,两侧都是扭曲而逼仄的岩壁,只露出头顶一线狭窄天空,阳光照得红色岩壁无比艳丽,佟晓佳都说要犯幽闭恐惧,苏容却看得话都说不出来。颜色与光影本来是他死穴,再加上流动的线条,从来只有在将要凝固的液体和丝绸布料上看得见,岩石的坚硬材质和流畅的纹路呈现了一种极为矛盾的美感,连裴隐和林飒都看到震撼不已。
一路看下来,连小麦都成长不少,竟然自发跟着林飒学起写生来,在大峡谷连画三天,决定把旅行家作为仅次于“赚大钱建立基金会救海洋”的第二理想职业。
大峡谷的岩层也好看,有些地方还是彩色的,苏容本来也在画画,画着画着忽然想起来找黎商算账:“我以前也看过一次这样的岩层。”
饶是黎商再聪明,也猜不到这个,只能笑着等他下文,可惜这次失了算,苏容想起当初跟林飒开着房车流浪的时候,顿时怒向胆边生,给了黎商腰上两拳。
黎商呼痛,倒也不生气,猜到大概,跑去问林飒,林飒正画油画,很淡定:“是有这事,小容当时哭得挺惨的还。”
裴隐又不画画,正在旁边拿着佟晓佳的相机拍照,听到这话,冷笑道:“哭得惨有什么用?还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苏容没他那么记仇,但也似乎真的有点不对劲,虽然玩还是一样玩,但好像没那么尽兴了。本来他们还以为他是累了,毕竟房车旅行可不轻松,连想痛痛快快洗个淋浴都得在酒店解决,苏容又向来没吃过什么苦头。但是等到了拉斯维加斯,大家倒头就睡,一两天全回满了血,连裴隐都不再抱怨了,苏容还是有点蔫蔫的。连林飒带他去玩老虎机他也有点心不在焉,筹码都输光了。
当然拉斯维加斯还是好玩的,怪不得这里是享乐代名词,整个城市都有种狂欢的氛围,随处可见单身派对喝得烂醉的准新郎准新郎,和在旁边照顾他们的伴娘伴郎们。裴隐非要去看脱衣舞,佟晓佳第二个表示要去,可惜寡不敌众,念头被扼杀在摇篮里。正遗憾,没想到去酒吧喝酒,正好遇见一队脱衣舞男扮消防员,一堆人热热闹闹端个蛋糕唱着生日歌过来了,还以为又是什么派对,结果定睛一看,寿星是个白发苍苍老太太,脱衣舞男的西装一撕就没了,戴着个领结在她腿上跳大腿舞,倒三角身形,像健身房广告,老太太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等会我就给佟晓佳定一个。”裴隐开玩笑:“她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佟晓佳是眼睛看直了,但听到这话,本能反驳:“我给你定一个还差不多。”
一般这时候苏容是要补一句“那阿江措能放过他?”的,但他这次不仅没接梗,眼睛还不知道飘到哪去了。正好黎商端了酒回来,见他没加进去一起笑,揉了揉他的头发,问:“妹妹发什么呆呢?”
苏容只是摇摇头,道:“可能想小麦了。”
“真没劲,出来玩还想着你儿子,不是有林飒带着他吗?”裴隐嫌弃地道。
拉斯维加斯呆了两天,大家又重新出发,去看了小麦心心念念的水族馆,看海獭妈妈抱着幼崽浮在水面上,裴隐宿醉眼睛都肿了,戴着墨镜,还笑佟晓佳精神萎靡,两人斗了一回嘴,热热闹闹又出发。这次是走加州一号公路,出发时正是上午,阳光灿烂,佟晓佳专门弄了个跟加州有关的歌单,一边听一边感慨:“说什么拉斯维加斯是梦想之地,我看加州才是美国人的梦吧。”
加州也确实好看,他们走的一号公路,一边是山,一边是海,阳光耀眼,映着蔚蓝海面,车上放着的歌正唱着“California dream”,有种走在电影里的感觉。
但苏容还是感觉自己有点不对劲,他最近做什么事都有点心烦意乱的,倒不是不开心,就是什么地方有点怪怪的。他先以为是因为没回洛杉矶——黎商对那城市还是不太喜欢,都走到门口了就是不进去,苏容倒是有点怀念马里布那栋房子,因为记录着一段极为重要的时光,说是他和黎商的转折点也不为过。
可是都离开洛杉矶一天路程了,他心里还是有点不太对劲。裴隐他们都以为他是因为想起了Adam,苏容自己知道不是。Adam是某种愈合的伤口,明明白白的,而现在困扰他的是某种未知的东西。当然还是开心的,也凑过去看裴隐和佟晓佳玩猜电影的游戏,但总好像差点什么,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是坏事的那种忘,是攒了个好电影准备闲下来看,隐隐觉得开心,但后来忘了,只记得有件什么该做的事还没做。
其实他们都玩得挺开心的,尤其佟晓佳,还玩出心得了,说:“我总算知道陆导那部公路电影的情怀是什么了?怪不得我试镜把我刷了呢。”
她说的是陆赫两年前那部公路电影,最后女主选定的是个文艺片常用的女演员,不如她漂亮,但意外的有风情,演个西北公路边上加油站的老板娘,还有个小超市,用波西米亚风的头纱包着头发站在路边吸烟,有种黄沙衬着红纱的画面感。
都说现在国内电影不行,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多少算艺术圈,没点触觉是不行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都是会对人的灵魂起作用的事,说真学到了什么,也未必,毕竟佟晓佳连英语都没进步多少,但总归悟到了点什么。不管是对酒当歌青春年少还是和心上人私奔的决绝,反正是日后演戏用得上的。
裴隐也似乎起了变化,对付他这种又锋利又别扭的家伙,讲理论是不行的,只有事实能打动他的心。遇上真正好的东西,他也是没法否认的。就好像他应该也无法拒绝在森林的帐篷里醒来的清晨,满林的鸟叫声中,和喜欢的人在睡袋里懒洋洋对视那一瞬间的心动,也没法否认在大峡谷看日落,夕阳如血,地球这一线最后的光笼罩整个峡谷,像电影里的回忆滤镜,一切都显得如此陈旧漫长。沧海桑田亿万年也似乎不过一霎之间,光阴逆旅,万物过客,人生一场不过短短百年,只有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是真的,有血有肉的,可以切实地把握住的。
所以走到最后,他终于没那么嫌弃这场旅行了,也可能是因为加州比较安全的缘故——没有熊。
沿着加州一号公路一路向北,风景异常好,已经超越电脑桌面水平,到达了那种可以用作电影画面寄托一点意义的好。常遇见高高断崖上一块平地,停下来,山谷在眼前展开来,面对海洋,崖下是礁石,海浪拍打,海鸥低低地飞。也有时遇见非常舒适的沙滩,水清沙白,年轻的不年轻的美国人,在沙滩上开心地玩,被阳光晒成小麦色。用林飒的话说,叫这些人都长着一张没被欺负过的脸。
佟晓佳还问易霑:“这就是你要看的当地风土人情是吧?”
易霑只是笑,他和佟晓佳的事苏容是没时间管了,但他意外地比黎商在当地还吃得开,加州逛到第三天,他们终于忍不住去了个沙滩,因为有酒吧,就在海边,抬高的木房子,四面透风,有种夏威夷式的热带风情,门口还挂着贝壳的风铃。吧台女服务生直接问易霑要电话,给佟晓佳气得够呛。
本来苏容是有点操心林飒的,因为形势一片大好,更显得林飒孑然一身,但林飒最近越来越厉害了,眼看快要到加拿大附近,裴隐又气他。林飒当时说:“可惜这季节红叶还没出来,而且看枫叶的话,东海岸比西海岸好。”裴隐在旁边接话:“我看是因为陪你看红叶的人不在了吧。”
不怪裴隐讲怪话,说实在的,苏容也有点担心,怕他触景生情,见别人都成双成对的,心里伤感,轻轻松松放过了萧肃,跟他和好了。但裴隐这人就是这样,越担心越不肯好好说话,不是冷嘲就是热讽。苏容就比他柔和得多,小心翼翼跑去问林飒:“师兄,你当初是不是跟萧肃约好开房车看枫叶呀?”
林飒哪里会看不懂他意思,索性直接回答了,笑着道:“不,我没有要和他复合的意思。”
苏容心思被说个正着,顿时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也习惯了,尴尬不了多久,还问:“真的?”
“当然真的。”
苏容也信,但心里还有疑虑,忍不住道:“可是……”
可是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太出来,但隐隐觉得林飒这样过一辈子是不成的,当然萧肃那种人是不能再理的。但林飒眼光向来比较高,说白了就是死心眼,苏容自己也像他,所以更知道严重性。这都不是什么原谅不原谅的问题,就是没办法,其他人就是入不了眼,就算想扮看得开,找个新人小狼狗气死萧肃,其实自己也没多爽,还不如一个人过。但那看起来就不够解气了,倒像是为情所伤孤独终老了似的。
其实主要还是怪裴隐衬托的,阿江措脾气实在太好了,裴隐天天欺负他,各种阴阳怪气的怪话讲个不停,都是标准的诛心之语,他也不生气,还一脸认真地解释,实在太好玩了。苏容也跟着学,跑去挤兑黎商,结果刚开口就被抓住个逻辑错误,被黎商反客为主,按在帐篷里欺负了一顿。
当然黎商现在还是好多了,把苏容惹翻了,又开始哄他玩,带他去钓鱼,码头上天高云淡,小狗在腿边绕来绕去,小麦趴在桶边看,感觉头都要栽下去。
所以苏容更担心林飒,当然他知道林飒一个人也过得很好,他比苏容更雅,更能从一点点生活的角落里找到莫大的美感,这些海滩和阳光,森林和野花,给他带来的感受一定更多更好。但如果能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看,像那次在湖边看水鸟,小狗忽然跑进芦苇丛,吓得水鸟纷纷起飞,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这时候如果能跟身边的人交换一个带笑的眼神,就是锦上添花了。
但苏容没想到林飒比他更上一层。
因为林飒笑他:“小雅还是不行呀。”
“我怎么不行了?”
“人生像月亮一样,满月是美,弦月也是美。圆满有圆满的好处,缺憾却也是一种难得的体验。华枝春满、江心月圆固然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值得一试。”林飒笑着揉他头发:“日本讲诧寂,物哀,西方都有诸神黄昏,断臂维纳斯,遗憾向来是比圆满更美一层。好歹美术专业的,这点认知能力都没有?”
“但那是审美,这是人生呀。”
“人生就是要知行合一呀,何况圆满我也试过了,人生百年而已,酸甜苦辣都尝过才有意思,很多伟大的作品都是从痛苦中诞生的,要是吃一辈子糖,未免活得太浅。”
刚发表过要一辈子跟身边人不分离的苏容听了这话,倒没觉得怎么冒犯,反正林飒一直是比他还雅的,都不用担心他是骗自己,因为他向来是不说谎的。他设计展的压轴高定晚礼服就叫“谎言”,上身是钉珠亮片工艺的浅黑色薄纱,优雅轻薄而浪漫,裙摆用了七种纱,还有羽毛,从腰间一点点过渡,裁剪,折皱,抽褶,堆积折叠,越来越凌乱,最终爆发成新洛可可时代式的大裙摆,最大胆的是颜色,不是染得均匀的黑纱,而是泼墨一般肆意挥洒,浓得化不开,简直要墨汁淋漓地滴下来。模特也是光脚走T台,白金发色,皮肤雪白,脚踝纤细,却像从什么漆黑的地方走出来,小腿和脚上都有黑色的痕迹,这次苏容在路上跟裴隐回看这场戏,刚好黎商在旁边,他顺口说了一句,苏容才知道那脚上黑色象征的是沥青。在神话里,堕天的路西法的形象就是脚踩沥青,而路西法代表的七宗罪就是傲慢,林飒显然是用这妆容隐喻了“谎言”后隐藏的根本原因——傲慢。
就算没有萧肃,他的事业,也可以是精彩的一生,苏容进入过那状态,知道是可以意识不到外界时间流逝,一切事情都被抛在脑后,所有注意力想的都是如何做好眼前这件衣服。黎商说那状态叫mental flow,翻译过来叫心流,相比苏容这种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性格,林飒向来是有种飞蛾扑火般的奋不顾身的热情的。很多人对艺术家为事业疯狂能理解,为爱情就不理解,其实都是同一种疯狂,追求极致的情感体验,不疯魔不成活。
说苏容小雅,他就雅在这,不像裴隐,他是能包容林飒这一点的,得失什么要紧呢?爽过就够了。他虽然自己不如林飒洒脱,这点支持力还是有的,当然他的小心思是只要林飒还好好活着,轰轰烈烈地燃烧着,至于是燃烧的是事业还是爱情,他是无所谓的。
苏容于是卸下心里大石头,准备去找睡觉的黎商,结果直接被裴隐拦住了,他正和佟晓佳在那看陆赫导演的电影,说是看电影,其实就是由裴隐单方面吐槽陆赫,佟晓佳在旁边笑。她还是家里教得太好,对大导演都很尊重,调侃不起来。裴隐正嫌她反应无聊,看到苏容过来,满以为有人可以一起吐槽了,结果苏容整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的,裴隐立刻察觉到了,问他:“你电影不看,出什么神呢?”
苏容没说话,其实裴隐也没冤枉他,说出来还挺不好意思的——他在想黎商。
裴隐听了一定笑他,这有什么好想的,黎商就在后面睡觉呢。就算现在苏容去找他,也不过是默默在床边坐一会儿罢了。但苏容满脑子都在想黎商,房车的空间对房车空间对于正常人是够了,但黎商睡着还是有点局促,所以更显得可爱,他睡着时本来就显得尤其乖,娱乐圈里也罕见的英俊面孔,就这样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睡在你面前,没有人能忍得住不摸一摸他的脸。
黎商近来睡觉不如以前警觉了,但要是有人挤上去一起睡,还是会醒的。他醒了也很好玩,常常只是懒洋洋睁开眼睛,墨蓝眼睛里神色有点懵,看见是苏容,就会伸手把他抱住,熟练地用毯子裹住,然后亲他一口。
这样也太走火入魔了,明明没有见到,却连黎商的反应都想得明明白白,倒像是热恋期似的。换了别人一定不好意思,但苏容向来是想做就做,也不怕裴隐笑,立刻就跑到后面去了。果然把黎商吵醒了,不过黎商好像已经睡够了,干脆把他抓过去,笑着亲他。
车外面的景色像是往秋天里开,看着都冷,所以更适合裹着毯子不下车,苏容专心玩他的手,还叫他:“你学一下上次你和阿江措那个笑话给我看。”
“哪个?”苏容知道黎商其实根本就听得懂——上次黎商和阿江措笑东海岸还是哪的发音方式,可以把许多单词用舌头被咬在牙齿中间的方式发出来,夸张又好笑。尤其是说“love”的时候,苏容和佟晓佳都笑得东倒西歪。
“你再学一次。”
黎商真的学了一句“ I love it”,苏容立刻笑着亲了上去,这场景倒有点像他是故意找个理由来亲黎商,果然黎商也察觉了,笑着亲了一会,忽然说:“妹妹好久没哭过了。”
苏容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哭?”
“另一种情境下的哭。”
苏容顿时整张脸都红了,黎商还在说“我现在很想看妹妹哭”,一点不怕挨揍地笑起来。
其实黎商也只是开开玩笑而已,他再混蛋这也是在车上,周围都是人,而且苏容脸皮这样薄,逗急了也要生气的。但苏容难得没第一时间揍他,而是似乎要说什么,可惜这时候小麦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抱着那只被他折腾得服服帖帖的小狗,兴冲冲叫苏容:“爸爸,你看我表演捡球。”
“你是狗吗,还会捡球?”黎商笑他,小麦威胁着要放狗咬他 ,他们俩天天这样斗嘴。一般是黎商故意惹他,气得小麦炸毛,像某种独特的相处模式,苏容笑着劝架,事情也就混过去了。其实是很温馨的,但苏容总觉得自己像是有句什么话忘说了。
然后又是一天时间,那时候旅行已经接近尾声了,大家已经快到了加拿大边境,山又变成那种高寒地区的样子,远远的一座一座。也有环山公路,路边是高大的黄叶树,也有枫树,住景区酒店,建筑风格到了这也厚重起来了,不再是美式的木头房子,而是石头砌的别墅酒店,壁炉烧得火热,餐厅也能烤非常好的牛排,据说这里可以钓鲑鱼,只可惜不是最好的钓鱼季节。佟晓佳非要去钓鱼,旅途到最后大家都累了,只想休息享受,她却更加折腾起来了。大概是因为知道今年没有别的假期了,是艺人的紧迫感,像读书时过暑假,快乐的日子异常短暂,怎么算也只剩两三天了。
大家都慢下来了,越是冷的地方越适合窝在家里不出门,入住酒店那天是深夜,外面冷得很,房间却有篝火,散发出温暖的松香味。难得在美国看见有厚被子的酒店,床又大又舒服,客房服务也随传随到,早餐是松饼淋上枫糖浆,也有培根和煎蛋,苏容在床上吃完早餐,那边黎商正挂掉黄蕾电话——国内暑假档选秀节目又多又火,后浪一波接着一波,黄蕾被吓得心慌慌,天天通宵工作,凌晨五点在群里转发业内暗搓搓讨伐博谊选秀太多搞坏市场的文章,打了鸡血一样。
苏容看着,好气又好笑,他是经过这阶段的,知道当家做主最难过是自己心里那一关,因为从此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自负盈亏,是心理上的成年仪式。所以能够理解黄蕾心情,但黎商向来很绝,说了放一个月假,一天都不肯少,完全当黄蕾是死人。
黄蕾没办法,发了邮件过来,原来工作室投的节目有个会要开,黎商搞工作室还好解释——自己当老板可以少被扒一层皮,说句为了赚钱就解释得通了。但自己开始做节目,退意就太明显了,粉丝都吓一跳,再加上他休假一个月,黄蕾攒的那些动态只能骗骗网上的粉丝,后援会都知道他在休假,顿时人心惶惶,连那种角色cut视频都剪得格外悲伤,倒像是他要退圈结婚了似的。
所以这时候更要好好补偿粉丝,黄蕾也算好经纪人了。上次她被佟晓佳发的动态弄得心里痒痒,给苏容发了个视频,当时正在营地,黎商在后面逗狗玩。拍完之后她深夜给苏容连发几十条语音,非要他弄一张黎商跟狗的照片过去。她最近给黎商的形象找到新定位,说是什么高级的性感,也算是国内偶像第一家了,性感路线最怕的其实不是粉丝接受不了,是明星自己心里没数,玩过了头,再好看的人故意卖弄性感都容易显得油腻不堪。而黎商又是另外一个极端,他从来没有媚粉的危险,因为压根不在乎,几乎是冷漠的,更别说故意讨好粉丝了。Rita想了三年都没法让他打打擦边球,但黄蕾赶上了好时候,黎商这座冰山外壳似乎有所松动,尤其上次黄蕾电话过来讲工作,黎商正躺在床上逗苏容玩,状态还没彻底收起来,声音懒洋洋的。黄蕾挂掉电话半夜在群里尖叫,说“我半边身子都是酥的。”
都说好经纪人就像销售,爱不爱另说,如果都不能欣赏自己的艺人,如何推销给粉丝?黄蕾就挺能欣赏黎商,那个逗狗视频在个湖边,一棵大针叶树,黎商穿着牛仔裤坐在帐篷边拿着个玩具逗狗,腿长到叠起来,侧脸英俊又带笑,像电影画面一样状态松弛又性感。还是苏容拍的,镜头里似乎都带着温柔凝视,当晚就出了圈,黎商逗狗四个字直接成了热词第一名。
二十四岁,正是当打之年,状态好到爆炸,他要说退,别说粉丝,黄蕾都要跟他拼命,更不用说本来能赚的钱了。
所以黎商还有三天就回国,算上收行李去机场的时间,真正的假期也不到两天了。
而且他回国前还要去LA见一面George。
苏容趴在酒店窗边,看佟晓佳真的穿了冲锋衣顶着小雨去钓鱼,绑了个被裴隐说是“饥饿游戏”的辫子。冲锋衣是玫红色,仍然有种花木兰从军的利落感,这趟旅程她收获很多,她以前一直有点好学生的样子,跟这世界隔了一层,现在总算是正面交锋了。
佟晓佳前两天看小麦玩雪花球,竟然打了个比喻,说艺人就像活在雪花球里的漂亮小人,看似小公主小王子一切都精致奢华,实则吃喝拉撒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所有人视线中,有种提姆伯顿电影里的荒诞感,小人蜷缩着被巨人审视,抬起头只能看见一只巨大的眼球,感觉自己连血肉都要被看穿了。
以前的佟晓佳哪里说得出这种话?她以前忙也好,累也好,身为艺人活在透明房间里被全世界人盯着看也好,都像是好学生在做老师布置的作业。但她现在知道生活是什么了,自然也知道电影在演什么了。苏容倒有点希望自己也像她一样豁然开朗,而不是老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当然他并不觉得有所缺失,尤其是在黎商端着一杯热牛奶过来凑过来的情况下,黎商这家伙有时候也很爱逗他,学他一样趴在窗户上:“妹妹看什么?我也看。”
怎么会有人觉得他只能演冷漠高高在上的男主呢,没人知道他笑起来让人觉得触手可及也是别样魅力,只是这家伙也不愿意给观众看这一面。最近好了很多,正如林飒说的,他与这世界渐渐和解了,这并不让他显得迟钝,反而有种更深沉更有厚度的美感。
在酒店厮混一天,越睡越觉得懒洋洋的。苏容第二天才养回精神,醒过来是上午,黎商陪他,坐在床上用笔记本看邮件 ,旁边一杯咖啡,显然已经在慢慢回到工作状态了。苏容把身体横过来蜷着,枕着他的腿,不想起床,黎商笑着低头看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苏容抓住他的手,抓紧又放开,只是感觉怅然若失。
“是因为要回去工作了吗?”黎商也问他。他这么聪明,早就看出苏容状态不对,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大事,苏容有时候是有点牛脾气的,什么事想不通就一直想,跟自己过不去。黎商也不催他,只是耐心等。
果然苏容就越想越安静,整个人蜷在被子里,成年人很少像他那样,能赖床赖得这么自然的,小麦可能都要略逊一筹。而且想着想着忽然烦躁地“啊”一声,把被子踹开,也是常见的事了。黎商刚要逗他,就看见苏容整个人又蜷起来,腰上一紧,是被他拦腰抱住了。
他伸手抱住黎商的腰,用额头抵住黎商的侧腰,整个人蜷了起来。头发的触感毛茸茸的,明明并不是接触面很大的动作,却莫名的让人很触动,像暖流从心头涌过,也许是因为他抱着自己的姿态有种全心信赖的感觉,像挤在一起的奶猫,遇到危险时只顾着往哥哥的身后躲,让人心疼又好笑。
要是这时候开个带颜色的玩笑,他一定一点抵抗能力都没有。
但黎商难得没笑他,而是安抚地摸了摸苏容头发,苏容并没放松下来,反而叫了一句“黎商。”
“嗯?”
苏容没说话,只是抱得更紧了,黎商的腰触感像是很好的,修长又有力量感,穿着薄薄的毛衣,开司米的材质柔软细腻得像云,苏容把脸埋在他腰侧,闻见他身上森林调的香水味。被子里温暖而昏暗,让人这样安心,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这样听起来不过是一场旅行最后的恋恋不舍而已,但苏容知道自己心里有比这更深的东西,厚重的东西,他只是说不出来……
像林睢那首歌,写的是被岩浆掩埋的庞贝古城:若这一刻世界崩塌下来将你我掩埋,至少凝固这深爱的姿态。
他知道黎商一定也有所感触,不然他不会放下笔记本,伸手握住自己的脸,躺下来温柔而坚决地吻自己。黎商吻人的时候常有种炽热的感觉,像火焰深吻树木,让人无处可逃。他身体里有很有毁灭性的一部分,被驯服之后,成了温柔的猛兽,有种让人目眩的美感。
如果不是电话响起来的话,他们中至少有一个人能找到答案的。
但裴隐的电话偏偏就能选中这种时候,苏容本来没反应过来,直到响了许多声才意识到有铃声,黎商这时候向来脾气坏,一手把他按在身下,一手就要扔电话。
“等等。”苏容挣扎着要接,裴隐的电话挂了可是要出大事的。
果然那边是大事,裴隐开门见山:“我可先跟你说了,佟晓佳刚刚承认的,萧肃三天前就拍完了,好像也来北美了,今天林飒一整天不见人,说是去画海,我怀疑现在人都到了温哥华了。”
“那你打他电话没?”
“打了,没人接。易霑和他一起出去的,说是没到白石就分开了,但他在加油之前看见一辆车,墨蓝色的宾利,看车牌感觉像萧肃。”
苏容第一时间看黎商:“萧肃开什么车?”
黎商光着上身的时候线条非常漂亮,像只豹子,连手撑着耐心等苏容打完电话的样子也有种好整以暇的野性,苏容一问,他就笑起来:“那一定是他了,他买车都要耐操的,不管丑不丑。”
苏容立马爬起来穿衣服,黎商一脸叹为观止,他难得轻易放过自己,苏容都不习惯了,还安抚他:“我找到我师兄就回来。”
但黎商也起来穿衣服了,他穿衣服老是直接套,动作潇洒又快,也可能是苏容情人眼里出西施,正发呆,黎商凑过来亲了他一口,笑着告诉他:“我也得走了,约了George一起喝酒。”
“不是晚上吗?”
“是晚上啊,所以现在飞过去。”黎商学苏容一脸委屈的表情:“妹妹再这个表情,我要舍不得走了。”
苏容倒不是多伤心,只是有点不开心而已,听到这话,瞪了他一眼。黎商笑着凑过来亲了他一口,一边已经把外套穿好了,他虽然还没回到明星那种无懈可击的状态,但私服还是比一般人的要好看得多,又是个衣架子,一件北美随处可见的黑色飞行夹克,也穿得肩宽腰窄像电影男主,感觉下一秒就要出门执行任务启动机甲了。
苏容也在穿衣服,垂着头不说话,他这样子实在太要命,黎商这种雷厉风行性格,临出门也又转回来,把他拎起来,按在墙上亲了一顿。
要是这时候说让他留下来,他可能真要放George鸽子了。
但苏容什么也没说,只是吻完他之后低声道:“早点回来。”
“好。”
也许林飒说的是对的,总是吃甜的也过单调,有时候也需要这种,带着点酸味的,像柠檬籽一样,微苦而冰凉的情绪,就像要经历一个寒冬,才能酝酿下一个春天。
苏容找林飒还是不太急的,因为知道林飒的决定不是外人可以撼动的,与其说是劝他回头,不如说是撑场子去的,能恶心一下萧肃都好。然而到了那并不见萧肃,林飒自己在个码头看落日,十分平静。苏容还以为萧肃没来,问他:“你一直一个人在这吗?”
“萧肃来过,被我赶跑了。”林飒淡定回答。
都是裴隐着急,苏容其实还好,不过见到了林飒总归是放心的,他也不追问,跟林飒一起回了酒店,裴隐正组织大家一起去吃烧烤,据说是家附近很有名的烧烤店,还有鹿肉可以吃。
说到鹿肉,其实大家旅途中一度路过几个南方州的烧烤都非常好,跟国内的烤串还不同,牛腩肉都是整块烤的,外面是浓郁酱汁,里面是鲜美汁水,用三明治夹着吃,还有肋排也是一绝。要是能在营地篝火边一边吃烤肉一边看星空喝啤酒,简直是人间乐事。但是每次裴隐都死活不让打包,因为怕熊。这次去吃烧烤的路上苏容又提起这事,裴隐被他说烦了,干脆直接打包了一大堆烧烤回来,酒店一楼有泳池,大家坐下来随便吃。
刚好酒店有个欧洲的旅行团,还有几个学生,这两天不知道怎么都跟易霑混熟了,佟晓佳钓鱼就是跟他们去的,于是干脆搬来啤酒在楼下开泳池party,连酒店老板都过来了。这酒店是一家人开的,房子都上百年了,传了三代了,现在老板是个戴牛仔帽穿格子衫留胡子的青年,还搬了音箱出来放歌,一堆人在桌子边上玩扔乒乓球喝酒的游戏,热闹得很。
苏容自己搬了一大盘烤肉,坐在泳池边慢慢吃,不怪裴隐骂他爱作,他有时候是喊得响,吃也吃不了多少,小麦去钓鱼累了,早早上去睡觉了。他一个人坐着,更觉得无聊,连烧烤也不香了。
倒是有人搭讪他,还是个男孩子,金发,晒成小麦色,苏容旅行这一趟对白种人的年龄也有了经验,感觉顶多十七八岁,是那群背包徒步旅行的学生中的一个,估计酒都不能喝,还故作老练端着杯果汁过来跟他搭讪,实在让人想笑。
苏容怕打击到年轻人的信心,用他为数不多的英语耐心拒绝他,结果半天说不清楚,那边佟晓佳早过来一把搂住肩膀:“好啊你苏容,我看你半天了,还跟人聊起来了是吧?你看我跟不跟黎商告状就完了!”
那男孩子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判断失误,搭讪到有女友的,尴尬得连连道歉走了,苏容拿佟晓佳没办法,刚要说她,她注意力早就转开来,还叫苏容一起:“你快看裴隐在干啥!”
苏容也是好脾气,真就看裴隐去了,但一时没看明白——裴隐还是老样子,自己喜欢带一群徒弟浩浩荡荡欺负别人,但真正大家其乐融融玩的时候,他又不愿意参与了。不仅不参与,一个不开心,就当场甩脸子,冷着脸往旁边一坐,玩手机。用易霑的话说,叫“裴隐这人心理有点扭曲的,他不开心大家都别想开心”。
这次也是一样,易霑和阿江措都跟这群年轻人玩到一起去了,聊得开心。裴隐照例往旁边一坐,玩手机,苏容一看,看不出端倪,佟晓佳推他:“你傻呀,你看贺容轩。”
贺容轩是阿江措同学的正式中文名字,不怪佟晓佳爱这样叫他,他现在确实是更适合这名字,因为已经彻底长开了,高大英俊,气质也好,和黎商站一起都不分高下,跟拍杂志画报一样。但苏容知道他底色还是很温柔的,不然也不会和易霑一样,跟那些路人都打成一片,苏容看的时候,他正站在桌子边上给易霑充当翻译,跟那群背包客年轻人聊天,结果聊着聊着,手机一亮,来了条信息,他拿起一看,耳朵瞬间就红了。
本来苏容还猜不到的,以为裴隐是骂了他,结果一看阿江措手也握起来了,眼神也暗下来了,再加上把衬衫领口拉松的动作,就什么都明白了。佟晓佳还在旁边起哄:“嚯,裴隐这家伙,真够无法无天的,看他回去怎么办。”
还用等回去,裴隐现在就开溜了,他从来闯了祸就跑,跑得还快,往人群里一混就不见了,佟晓佳那边骂了句“天天秀恩爱”,也跑去玩了,苏容坐了一会儿,摸出手机来,给黎商打了个电话。
黎商那边估计也在外面喝酒,声音里带着微醺的笑意,但他向来酒量好,多半是想趁机对自己开点下流玩笑,苏容是早就习惯了,闷声闷气问他:“你还在外面?”
“嗯,”黎商每次到这时候声音就特别好听,笑意简直要漾出来:“妹妹这就想我了?”
“想你的头。”
一整天想的都是打电话给他,真打通了却又想不起来该说什么,好在黎商现在耐心好得很,只是一直等,还开玩笑:“不好了,妹妹喝酒了。”
“我没有。”
“那妹妹不是想酒后跟我表白吗?”
苏容气得骂了他一句,黎商只是笑。苏容本来还在想着要不要告诉他自己捡到很多枫叶的事,好像有点无聊,嘴里却莫名其妙地道:“你还记得那天遇到冰雹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五月竟然还能有冰雹,看到的时候整车人都很惊讶,还以为是暴风雪,可见度降到最低,根本没法开车,也没法扎营,于是全都睡在车里,开了暖气留了窗,还是怕一氧化碳中毒。阿江措认真说他把报警器弄好了,裴隐说等你的烟雾报警我们尸体都凉了,大家都笑了。他们在房车里看电影,外面风呜呜地吹,大家都在说不会有龙卷风吧?这样睡大通铺让人有种小时候住宿舍的感觉,但还是太冷了,在车里还要再加个睡袋,佟晓佳提议大家轮流讲故事,被裴隐嘲笑是开睡衣派对。黎商还故意讲鬼故事,吓得佟晓佳要打他,大家又冷又困,热饮喝下去,胸口是热的,脸还是冻得热辣辣的。那个漫长得像永远不会结束的夜晚,最后也过去了。还有那次在黄石附近的山脊上看到黑熊,裴隐非说是石头,两人还为这个打了个赌,结果真的是只熊,虽然远到隔了整个山坡,苏容还是吓得头皮发麻……
苏容也觉得自己打个电话特地来说这些事有点没道理,但黎商在那边轻笑了一声,他还是生气道:“你又笑我。”
“我没有。”黎商脾气好得很,他像是换了个安静的地方专心接苏容这个电话,因为他的声音很快沉下来,笑道:“我知道妹妹只是想听听我的声音而已。”
这家伙确实太聪明,苏容被他点破心思,有点不好意思,想要挂断电话,但最后还是没做到。忍不住叫他名字:“黎商?”
“嗯。”
“我们到八十岁,还会记得这些事对吧?”
“妹妹天天不吃蔬菜,可能活不到八十岁。”黎商笑道。
就知道这混蛋绝对不会像阿江措那样乖。
苏容被气到了,再见也不说,挂了电话。黎商又打过来,这次声音里没有笑意了,只是很认真地道:“我明天就回来了。”
应该骂他的,但苏容不知道为什么没骂出来,反而很没出息地轻声地说了一句好。可能是因为旅途就要结束了。
黎商又笑起来:“妹妹知道只要说一句,我就会马上回来的,对吧?”
他语气像是开玩笑,但苏容知道他是认真的,他这个人,用黄蕾前段时间营销他的话来说,叫厚厚冰山下包裹的火焰,因为对许多事情都不在乎,所以疯狂起来实在让人没有抵抗力。George能跟他做朋友,估计也早知道他这脾气。
苏容说了句“我知道”,怕他出来打电话太久,对朋友不礼貌,催着他回去,把电话挂了。那边佟晓佳又叫了,肯定又让他过去玩什么奇怪游戏,他装作没听见,漫无目的往前走,酒店的后门门廊是深红色的砖,绕过来看见一棵高大的黄叶树,似乎有人站在树下说话。他听见身后party上的音乐声,年轻的少男少女在跳舞,雨下得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怪不得林飒说加拿大天气不好,但年轻的时候只要开心,天气是没关系的。就在这瞬间,苏容忽然想起来那树下站着的应该就是阿江措和裴隐,而且他们也不是在说话,是裴隐被阿江措按在树上亲。
裴隐根本不是故意捉弄阿江措,他也没易霑说的那么促狭,他只是太骄傲了,又看阿江措和别人聊得投缘,所以才故意这样而已。
他只想让阿江措只看着他而已。
苏容忽然明白了。他这些天为什么若有所失,因为他想要黎商,想要独处,不是人群中默契的眼神和亲吻,而是有自己的小家。为什么这么珍贵的打电话的时间,他要用来说一场冰雹,一只熊,和许多水塔。
那些他们路过的小镇,一个个都有圆圆的大水塔。高高地立在田野中,见证小镇上一代代人的生老病死。难以想象他们真的横穿了整个美国,那些车窗外的小镇居民,偶尔停下来买热狗的店里的女服务员,和嚼着烟叶看着他们的年轻人,都是本该和他们一辈子不会有交集的人。这个世界多么庞大,他们和这些人,像是茫茫大海上错身而过的船,短暂会面,然后消失在各自的世界。那些居民会在小镇上过完一生,这是易霑说的旅行的意义,命运多么玄妙,人多么渺小,如风中烛火,生生灭灭。很小的时候苏容读过一句诗“鸟来鸟去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一种宏大的命运的虚无笼罩在他心上,他从小就过得很热闹,身边永远有人,虽然也有过独处的深夜,迷迷糊糊想到人都是会死的,Vincent会死,他们都会离自己而去,而自己也会死,但很快就忘了。他有些时候是比正常人成熟得慢的,直到遇到黎商,那些蒙昧渐渐褪去面纱,他就这样一夕之间长大。
人从有记忆开始是一场觉醒,爱是第二次,
早该想到的,那天在酒店睡醒,他问黎商:“如果我没有遇见你,如果你没有遇见我,我们现在会在哪里。”黎商说:“我会找到你的,就算我一直独自一人,像你遇见我之前一样,没人教我,总有一天我还是会明了爱的价值,我会感觉有缺失,我会找到你。我们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这话多傲慢,命中注定,七十亿分之一的概率,多么荒唐的逻辑。或者用黎商常用的说话,真是反智,无可救药的唯心主义,但黎商竟然相信。
而苏容竟然也信。
十七岁那年,他追着林飒到了楼下,那是个大雨天,他没想到一个人从另外一个人的生命里消失是这么容易的事,原来人很容易就失散了,他那时候就知道没有谁会陪谁一辈子,成年人的世界注定导向分离。他知道林飒是为什么走的,他是小雅,他理解这种热情,不是什么一时冲动的爆发,而是某种召唤,像宿鸟归林,羽毛下坠一样自然,爱情和艺术很多时候是共通的。
那时候他没有喜欢过人,他没有想过会是谁,漂亮不漂亮的女孩或者男孩,十七岁的苏容站在大雨中,被某种巨大的虚无包围着,不知道世上有什么东西,一件衣服,或者一场旅行,面目模糊的某个人,值得他这样奋不顾身。
他不知道那个人叫黎商。不知道之后会遇见多少事,让他险些忘了自己是谁。
而现在那个苏容从他心里醒了,从漫长的等待,无数愈合的伤口,自我怀疑和旅途的疗愈中苏醒过来,旅途中的无数个日出、日落、和醒来时转过头就看见爱人的清晨,治愈了他,像一场漫长的沉睡,他苏醒了过来。
像那天在那个小岛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嚷着他要黎商,他要见到黎商,这一刻,这一秒,亲吻他,拥抱他,用最原始也最疯狂的方式确认他就在这里。这世界多庞大,人多么渺小,爱一个人,他立刻就要见到他,像燃烧的执念,灼热的烈酒,血液里沸腾的梦想。
或者每个人年少时的冲动。
本该是他十七岁时喜欢的那个人,但他十七岁没能喜欢人,他一直等,一直等到黎商。
裴隐为什么要躲在天台和人接吻,景华半夜跑出去买礼物的热情,公司的小实习生躲在杂物间里一起用手机看一部无聊的爱情电影,他全部明了了。就是要那个人,那个特定的人,亲情友情甚至事业也无法替代,那些构成了自己世界的基石,而他是其中开出的那朵最瑰丽的花。就是要独处,要躲到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只和他一起,要躲起来,躲到公园的柳树下,学校的天台,甚至一个只有两平米的杂物间,只要两个人独处,哪怕只是看一部评分只有五的爱情片,都是闪耀着金色光芒的时光。
这不是裴隐笑的重色轻友,也不是什么恋爱脑,这是十七岁的爱,是热烈的奔跑,是想要跟他走,又想要带他走,天高地远,不是为了逃离什么,甚至跟这世界都没有任何关系,只是要高高地飞,远远地跑,一直私奔到月球。
苏容在二十七岁的小雨里打通了黎商的电话。
他说:“带我走吧,黎商,我们去看你的那片海。”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妹妹的故事到这就结束了。
其实番外早就写得差不多了,但每次完结一篇文的时候就忍不住开始逃避,可能确实是舍不得吧,像关上一扇通往某个世界的门。
又消失了三个月。
接下来写桀骜和孔雀先生,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写的过程中忍不住去攒一片种田文,这次就一并开了吧,攒了十万字了。
接下来开始日更了,可能要三开。
谢谢大家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