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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繁星坠落小河辞别师父(四)

灵泉中蕴含了大量地脉灵气, 宋小河在挣扎中落水,瞬间就被温热的泉水给包围,将她的身上每一处都浸透, 衣袍也吸满了水。

宋小河扑腾了两下, 就感觉脸上贴了个什么东西, 温温软软的。

她赶忙睁眼, 正瞧见沈溪山从她脸前晃过, 一双黑眸盯着她。

沈溪山在水中看起来倒是极其自在的模样, 漆黑顺滑的长发在水中漂浮起来, 在她面前飘荡着。

他卡住宋小河的双腰,一下就将她从水中举起来,两人一同浮出了水面。

这灵泉澄澈, 看上去清浅, 实则深度到了宋小河的颈子处,在她的锁骨上下浮动着。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睁开湿润的双眼,怒视沈溪山。

两人隔了一臂远的距离, 蒸腾的白雾稍微模糊了视线, 宋小河看他的面容就觉得有些不真切, 连带着一双眼眸也晦暗不明。

宋小河生气地拍了一下水,溅起的水甩在沈溪山的脸上, 他微微偏头。

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滴, 沈溪山就笑了, 往前一滑,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宋小河方十七岁, 俨然还是小姑娘的模样,平日里穿的衣袍也稍微偏大, 并不修身,眼下被水一泡,便稍微显了点窈窕身段的样子了。

沈溪山抬手,将她贴在脸边的碎发拂到耳后去,柔软的指腹在她耳廓上刮了一下。

随手手指往下落,沈溪山将她的四条小辫一一解开,丸子发髻也散了,他将铜板握在手中,说:“衣服我给你放在池边的桌子上,你洗完之后换上。洗完后你唤我的名字,在此之前我不会进来。”

说罢,他抬手一晃,金光在指尖流转而出,在空中展开一个半圆的光罩,将池子笼罩起来。

宋小河还没开口,沈溪山的身形就在池子中消失了。

她在泉中转了一圈,见大殿中就剩她一人,泛着金色光芒的屏障仿佛形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

宋小河泡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动手,将衣袍解开,随后整个人沉入了池子中。

温热的泉水里蕴含着浓郁的灵气,梳理着宋小河全身的毛孔,只让她觉得浑身无比轻松舒适,忍不住闭上眼睛养神。

灵泉殿较之沧海峰的广袤山野,就像是一个窄小的牢笼。

但宋小河在其中却并没有觉得被拘束了自由。

正相反,这里的宁静与沈溪山的陪伴,却让她有一种能够暂时忘却痛苦,得以喘息的感觉。

宋小河泡在灵泉中,对此生出了贪恋。

这种贪恋,让她不至于那么急迫地入梦,去寻师父。

日头完全下落,天黑下来,晚风清凉。

沈溪山躺在灵泉殿外面的高树上,稀疏的树叶遮不住月光,大片的银白洒在他的身上。

他枕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捏着从宋小河发上摘下的铜板,对着月亮看。

铜板是外圆内方,透过中间的方向,刚好能看见皎洁的月。

他发现这铜板也颇为奇特,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所制,平日里看着与凡间所用的铜板没什么两样,就是小了一号,但是此刻放在月亮下,铜板却变成了黑色。

越是对着月亮,这铜板就黑得浓重。

沈溪山觉得颇有意思。

他在树上躺了许久,直到里面传来宋小河唤他的声音,才跳下树走了进去。

宋小河已经换上了桌子上的新衣,站在白玉莲花台上,居高临下地与沈溪山对视。

雪白的衣裙映着灯盏的光华,衣上的银丝绣纹隐隐散发着光芒,墨黑的长发披在身上,衬的两色极是分明,宋小河浑身上下就剩下这两种颜色,却依旧让沈溪山在刹那间晃神。

沈溪山的眼中从来都没有美丑之分,他只以强弱辨别划分身边的人。

但不知道自什么时候开始,宋小河的脸落进了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嫩生生的漂亮,一颦一笑都极为勾人心动。

他踩着阶梯一步步走上去,见宋小河的发还是湿的,抬手用手指勾了一缕,金光在发间蔓延,她的湿发瞬间就干了。

宋小河被温热的泉水泡得肤色雪嫩,脸颊泛着红,仰脸问沈溪山,“我的铜板呢?”

沈溪山没说话,摊开手掌,铜板就在他的掌心里。

宋小河抬手想拿,却见他手心又握住,她道:“还给我呀。”

沈溪山就说:“你坐下来,我给你绾发。”

宋小河有些惊讶,但很快拒绝,“不用了,你不会。”

“我会。”沈溪山不由分说地牵起她的手,将她往床榻边上带,让她坐在上面,轻笑着说:“你六岁那年在山中迷路,头发乱糟糟的,不就是我给你绾的发吗?”

宋小河听闻,猛然不可置信地抬头,一把反握住了他的手,润黑的眼眸晃动着,“你,你记得?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呢,先前我提起你我之约,你……你没有回应我,我以为就只有我还记得。”

沈溪山心尖被她这炽热纯粹的眼眸烫得发麻。

宋小河一直都记得六岁那年的相遇,却从未跟他提起,她分明不是那种把事往心里藏的性子。

他弯腰,朝她凑近,指尖在她的脸颊上滑过,轻声说:“宋小河,不是我忘记了,是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此事。”

“什么?”宋小河的目光充满迷茫,道:“我听不懂,你说得明白点。”

沈溪山当然可以跟她解释,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如若解释此事,则必须提起日晷神仪,而宋小河所有不开心的记忆,都源于这个神器,此时提起,无异于让宋小河想起那些伤心事。

于是他拿出一把梳子,挑起宋小河的发梳着,说道:“解释起来有些麻烦,日后再与你说,眼下酉时就要到了,你不想睡觉?”

宋小河一听,立马就做出选择,“那便下次再说,你动作快点。”

沈溪山偏偏就不快,他上了榻,坐在宋小河的身后,慢悠悠地梳着如瀑的墨发,长发光滑而柔顺,像上好的绸缎,摸起来也极其舒服。

宋小河就老老实实地坐着,任他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心里也生出一些奇异的情绪。

一直以来,都是师父给她绾发,只是幼年时师父的手法并不好,经常给她随意地扎一下,也不结实,宋小河玩着玩着发髻就散了,像个野孩子一样。

六岁那年,她就是顶着一头乱发坐在树下,遇到了提灯从夜色走来的沈溪山。

他将宋小河拢在怀中,给宋小河绾了个干净漂亮的发髻,回去后好几日,宋小河都不让师父碰她的头发。

她还直言不讳,说师父绾发太丑,因此被梁檀打了屁股。

那是宋小河头一次被人将头发绾的整齐漂亮,对她来说意义终究不同。

如今沈溪山再一次给她绾发,手法一点没变。

他将头发拢到耳后,温软的手指蹭着宋小河的耳朵,难免让她的耳朵尖上染上了绯色,耳廓处有一圈极其细小的绒毛,看起来极其惹人怜爱。

沈溪山看着,就想凑上去咬一口。

宋小河简直跟六岁的时候一样乖,沈溪山满心的喜欢,手指将她的长发揉了又揉,在她无法看见的身后,他低下头,在她发上落了个轻轻的吻。

宋小河毫无察觉,抠着手指头,说:“沈溪山,我饿了。”

他道:“头发绾好后就给你吃饭。”

宋小河就催促,“那你快点。”

沈溪山嗯了一声,将她的头发先从当间分了左右两边,然后又分上下两股,上方的头发绾起来,系上素白的发带,下面的发则分别编了四条小辫子。

他低着头认真编发,宋小河就回头看了一眼,忽然窥见沈溪山的神色中有着缠绵的温柔。

那是鲜少出现在他脸上的神色。

宋小河心头一荡,仅仅在一个瞬间,仿佛察觉到了沈溪山对她的喜爱。

她唤道:“沈溪山。”

沈溪山也没有抬头,仔细将铜板绑上她的发尾,应声:“嗯?”

宋小河问:“你究竟为何将我带来这里?”

沈溪山绑好了铜板,抬头对上她的目光,眉尾一扬,反问:“你觉得是为何?”

宋小河认真想了一下,而后笑了,她扭过身来,跪坐在床榻上,说话时将手按在沈溪山的手背上,有点得意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先前骗我,心中愧疚难当,想以此来博取我的原谅!”

沈溪山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颜,嘴角一牵,也露出个轻浅的笑,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你现在可以原谅我了没?”

宋小河轻哼一声,说:“哪有这么轻易?我饿了,快让我吃饭,吃完我要睡觉。”

沈溪山说话算数,拿出饭让宋小河吃了,再仔细给她嘴巴清理干净,然后抽出她眉心的金光,让她睡了。

宋小河刚闭上眼睛,她手上的戒指就散发出微微光芒,一阵青烟飘出,幻化成濯雪的模样。

濯雪踩在柔软的被褥上,围绕着宋小河转了一圈,抬头,用蓝色的眼睛看着沈溪山。

沈溪山偏了偏头,道:“下去。”

濯雪倒也乖巧听话,当即就几步跑到床榻边,跳了下去,卧在旁边。

沈溪山坐在边上盯着宋小河的睡眼看了许久,想着今日也看了一日的书,是该休息了。

于是在她身边躺下来,自然而然地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听着她的呼吸深而后闭目养神。

宋小河许是被他的动作惊动,意识半醒,本能地伸出双手,去贴近身前的人。

她的手沿着沈溪山的双肩往上,去搂他的脖子。

沈溪山一时被她黏糊的动作晃了心神,忘记后脖子上的禁咒,待想起来想要阻止她的手时,已经晚了。

宋小河的手毫无防备贴了上去,瞬间,像是灼烧的烙铁按在她的掌心,无比滚烫的疼痛传来,一下就将宋小河从梦中完全惊醒。

她发出一声痛叫,猛然将手缩回来,睁开眼睛正要看,手却被沈溪山一把给拽走。

他看起来有些慌张,动作也失了轻重,把宋小河的手拽过去后立即用自己的掌心贴上,寒意迸发,给她的手降温。

宋小河那一下疼的厉害,几乎出了一背的冷汗,呜咽一声,就感觉掌心敷上了寒霜,灼烫的疼痛慢慢消散。

沈溪山见她面色难看,抬手将她抱入怀中,抚顺她的脊背,低声道歉:“对不住,我一时给忘记了,马上就不痛了。”

宋小河的嗓音里还带着睡意,说话含糊不清,带着埋怨,“是什么东西,好烫,你是不是半夜偷袭我?”

沈溪山抿着唇,脸色沉沉,片刻后才温声哄道:“没什么,快睡觉吧。”

宋小河被他抱在怀里轻晃,手掌的疼痛也完全消失了,她将头搁在沈溪山的肩头,很快又陷入睡眠。

沈溪山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另一只手贴着她的掌心握着,保持着抱坐的姿势许久,眸光平静。

待感觉她掌心的热意完全消失了,沈溪山才将她的手掌拿起来看,就见她掌心有个隐隐约约的“禁”字,再柔软的嫩肉上留下了狰狞的红痕。

这是宋小河将手心覆在他后脖子的禁咒上,才留下的伤痕。

沈溪山用指尖在她掌心滑过,将那红痕一一抹去,才将宋小河给放下。

因此,他不免迁怒了禁咒,心中恨恨道,早晚给你这东西解了。

“小河——”

梁檀站在院中唤她,连喊了几声。

宋小河从房顶上跳下来,“何事啊师父?”

梁檀被吓一跳,继而大怒,“又跑去房顶做什么?!上回你在上头踩了个洞,我都还没补,若是下雨你自己上去补!”

宋小河反驳,“那个洞分明就是师父你建房的时候不仔细,我这么轻盈,怎会将房顶踩破。”

“还敢顶撞为师。”梁檀揪了下她的脸颊,说:“方才去哪里了?怎么说着话,忽然人就没了。”

宋小河揪道:“上去看月亮了。”

梁檀仰头,忘了眼天色,就道:“去给为师搬来一张椅子。”

宋小河跑去搬来两把椅子,给了师父一个,自己坐一个。

梁檀挽着衣袖,往天上看,说道:“以前跟你说过,月明星稀,今夜星星如此亮,哪里能瞧见好看的月亮?”

宋小河反问:“师父,就不能让月亮和星星一同出现吗?”

梁檀道:“天象如此,便是能够造出繁星与皎月同在,也不过是幻象。”

宋小河沉默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假的可以啊。”

梁檀道:“既是假的,总有一日会化作虚影消失。”

宋小河不应声。

“你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梁檀问道。

“是啊,立夏。”宋小河笑着问:“师父这次给我准备什么生辰礼?”

梁檀打着扇,晃了几下,忽而起身道:“今夜凉快,咱们去后山抓夜光虫去。”

宋小河爱玩,听后立马就蹦起来,欢欢喜喜地跟在梁檀身后。

临近夏日,后山的旷野上,就会出现许多夜光虫,远远看去密密麻麻,像是星河流入人间。

宋小河年幼时,被师父带来玩,抓了许多夜光虫,装进白色的锦囊中,挂在稚嫩的手腕上。

她累了,梁檀就背着小小的她,晃着发着光的锦囊,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带着她慢慢走回师徒二人的小屋。

宋小河就总是在他那些奇怪的歌声里睡着。

后来长大了,师父渐渐忙起来,宋小河就没再跟着他一同去后山玩了。

今日得空,两人又跑去后山。

许是没有师徒二人的霍霍,这几年夜光虫生活安逸,繁殖了不少后代,竟是密密麻麻的一片,满地光芒。

宋小河扑进去,激起千万夜光虫同时飞起来。

她在里面肆意玩闹,梁檀挥着个捕虫网,努力抓虫,师徒俩忙活一通,热出一身汗。

夜风清凉,迎面吹来,宋小河擦了把汗,累了。

她道:“师父,咱们回家吧?”

梁檀抓了不少夜光虫,又给放了,然后扛着捕虫网道:“走。”

师徒二人又往回走。

回家的路,两人走了不下千遍,宋小河总能在路上发现新奇的东西,时而前时而后,但都是绕着梁檀身边转。

梁檀则慢悠悠地走着,哼着他拿手,却并不算好听的歌谣,声音传得老远。

宋小河听着听着,也想跟着唱,结果一张口灌了风,咳嗽起来。

沈溪山原本睡着了,听到耳边响起咳嗽声,缓缓醒了过来,就见宋小河正往缩着身体往他怀里钻,沈溪山便将被褥扯过来,轻轻盖在宋小河的身上,把她整个裹住。

他拍着宋小河的后背,再次入睡。

次日一早,时辰刚到沈溪山就唤她,这次比昨日更容易些,只是喊宋小河的名字,她就醒了。

宋小河抬手伸了个懒腰,张口就说饿了,沈溪山就给她拿了早饭吃。

被带到灵泉殿关起来的第三日,宋小河已经完全适应,并且没有想要离开的心思。

她吃了饭之后就趴在床上看话本,沈溪山则是在下面继续从书里找解除禁咒的方法。

也不知道宋小河是看了什么,眉头越皱越紧,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沈溪山无意间抬头时瞧见了,问道:“看见什么了?这般恼火。”

如此一说,宋小河就来劲了,拿着书飘下来,说道:“你看看!这书上写的什么狗屁东西!”

沈溪山一挥袖,将桌上的书收回去,然后靠过去看她拿来的话本。

这是一个专门记录了各地罪人所犯下的罪行和最后的结果,最后用几段话来总结,警醒世人莫要作恶。

沈溪山昨日翻话本的时候就看见这个了,但是没选这本看。

他朝着宋小河所指的地方看去,就见上面说在一个小诸侯国中,有位骁勇善战的女将军,曾凭一己之力连打了七场胜仗,将凶敌赶出国土,只是后来她成亲生子后,行军打仗的本事便大不如从前,最后在驻守边城时,面对来犯的敌军,竟未战先怯,选择了弃城而逃,导致一城百姓尽被屠戮,造成人间惨剧。

到此,一切都没什么问题,让宋小河愤怒的是下面一段话。

她用手指恨恨戳了书本几下,说道:“你看看!这写的是什么胡话?书上说由此可见,女子天生心性软弱,眼界短浅,大难关头只想苟且偷生,难担大任,耕地织衣适之。”

沈溪山应合道:“太过分了,就算是这将军最后怕死脱逃,也不该否定她一生的功绩。”

“就是!”宋小河道:“简直岂有此理!”

沈溪山又道:“况且这天下间能力出众的女子成千上万,岂能以偏概全?”

“对!”宋小河把书抢过去,气道:“我撕了这破书!”

沈溪山说:“可见著此书之人才是眼界短浅,心胸狭隘,怕是在平日里总被身边的女子压了一头,无能反抗,才会写下这段话泄愤。”

宋小河应道:“说得太对了!”

沈溪山见她气得一时间只会附和应声,不免笑起来,摸了两下宋小河的额头,温声哄她,“这天下厉害女子多的是,根本不需男子的认可,自会有欣赏赞誉她们的人。”

宋小河被他揉着脸,信誓旦旦道:“日后我也会成为厉害的人。”

“那是自然。”沈溪山低笑了一下,又道:“你会是六界中相当了不起的人物。”

宋小河已然忘记这句话,她只当沈溪山是在夸她,但如此高的评价,难免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腼腆低笑了一下,说:“过奖过奖,我努努力吧。”

说完,宋小河撕了书,又跑上去看别的话本。

沈溪山看了看时辰,站起身说:“我出去一趟,办点事。”

宋小河赶忙放下书,紧紧盯着他,“什么时辰回来?”

“很快。”沈溪山道:“你若是看书觉得无趣,就玩昨日地那些泥,做好了回来我给你烧成型。”

宋小河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然后目送着沈溪山离开。

这黏黏糊糊,充满着挽留的目光,差点就让沈溪山自制力崩塌,没成功走出去,不过想起要办的正事,他还是咬咬牙,走了。

沈溪山走之后,宋小河就不看话本了,她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又把长生灯给拿了出来,冲着灯低声唤道:“师父……”

“这里又剩我自己了。”宋小河说。

长生灯却没有任何回应。

宋小河将它揽在手臂里,侧躺着,往窗外看去。

外面一片盎然春景,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宋小河喜欢春天,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

正因为梦中能够与师父回到从前的生活,所以每次醒来之后宋小河面对着师父已经死亡的现实,才会更加郁郁寡欢。

没有陪伴,她就会往梦中奔逃。

“既是假的,总有一日会化作虚影消失。”

师父的话在耳边响起。

宋小河贪恋假的东西,于是闭上眼睛,又想睡觉。

可她又想起这几日沈溪山对她所做的事,他的眼神总是很专注地看着她,如此一来,就会给她一种被珍视被疼宠的错觉。

喂她吃饭,给她擦脚,给她新衣裳,给她绾发,这些都是师父做过的事。

沈溪山来做,终究是不同的。

这种不同之中,却又有着相同的地方,那就是在他身边,宋小河再不会感觉孤单。

如若选择梦中的师父,她就要放弃沈溪山。

因为梦与现实,不可能联系在一起。

她躺了一会儿又爬起来,飘去了桌边,挽起袖子开始玩泥巴。

沈溪山外出也确实没多久,等宋小河捏成第五个泥人时,他就回来了。

他看见宋小河双手糊满了泥巴,临走时放在桌上的泥几乎被她霍霍完了,若是再晚一点回来,宋小河没了泥巴玩指定会闹。

回来的时辰掐得刚刚好。

沈溪山笑着在她身边坐下,往桌上一看,发现这五个泥人都是同一个人。

那就是宋小河自己。

尤其是头上两颗丸子发髻,相当明显。

宋小河正专心捏第五个,头也不抬道:“你快给我烧成型。”

沈溪山也没废话,掌上幻出炽热的火焰,对着桌上的泥人烘烤灼烧。

说来也神奇,灰扑扑的泥土,烧出来的却是白色的瓷人,釉色雪白无暇,极为纯净。

宋小河惊呼,诧异道:“你这是是什么火?烧得这般漂亮?”

对此,沈溪山不吹牛,只道:“我不管做什么事,都是做得最好。”

宋小河嘴上说:“狂妄自大。”

心里却赞同道,小师弟还是一如既往的的厉害。

她又想,不过用了半天就捏出了五个泥人的我,更厉害。

全部烧好之后,五个洁白的小瓷人就摆在桌上,全是宋小河自己。

可以看出她捏的越来越熟练,到后面第五个时,小瓷人跟她本人像了八分,十分有型。

宋小河看了一圈,最后将第五个捏在手中,说道:“就选你了,你最像我。”

沈溪山问:“那这四个呢?”

在宋小河眼里,那些都是失败品,她道:“扔了吧。”

沈溪山殷勤道:“我帮你扔。”

随后将四个小瓷人收了起来,宋小河便也没再关注,捧着小瓷人往上走。

沈溪山给她拿了饭,说道:“后天我就要去出任务了。”

宋小河顿时转头看他,“去哪里?”

沈溪山就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来,说道:“先前在长安事,这个任务就派给我了,只是后来我去忙了寒天宗一事,回来后又撞上钟家带人闹事,这才耽搁了一个多月。”

“现在寒天宗那些人基本伏法,钟家也滚回去了,师父便让我准备出发。”沈溪山道:“要去北方一处叫寿麟城的地方。”

宋小河沉默地吃着饭,腮帮子鼓鼓的,缓慢地嚼。

沈溪山知道她在听,又道:“明日我就会把你放出去。”

宋小河还是没说话。

沈溪山掐了掐她的脸蛋,说:“这几日好好吃饭,看着脸色似乎没那么苍白了,气色好不少。”

宋小河问:“你把我带来此地之事,有人发现吗?”

沈溪山道:“有人问了。”

宋小河:“你如何回答?”

“我就说不知道。”沈溪山道:“你出去之后该如何说,还用我教你吗?”

宋小河轻哼一声,道:“我就说你把我关在这里好一通虐待,整日打骂我,还不给我饭吃。”

说着,她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

沈溪山笑眯眯道:“你尽管说,不会有人相信的。”

“为何?”

“因为我在他们眼中,是个性子温润的谦谦君子。”

沈溪山心说,好歹我也装了十多年,岂能是白装的不成?

宋小河吃了饭,又坐在沈溪山身边看了会儿书,酉时一到她就迫不及待地爬上床睡觉。

沈溪山在下面又坐着看了一会儿书,这才走上去。

掀开被褥,就看见宋小河侧躺着,手里攥着那个雪白的小瓷人,宝贝得很。

沈溪山笑了一下,脱了外袍,躺进被窝之中,将她抱在怀里。

皎月当空,夜风宁静。

梁檀坐在院中削木头,时不时捏在手里比划一下。

宋小河坐在他身边,给他摇着扇子,静静地看着他。

梁檀道:“上回给你做的剑用着如何?你现在长大了,是不是该用长一些的剑了?”

宋小河说:“长的短的在我手里都一样。”

梁檀道:“都一样很快就会折断是吧?”

折了四把木剑的宋小河只嘿嘿笑着。

梁檀削好了外形,开始上漆,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

上好了漆,梁檀擦了一把汗,道:“好了,晾晒个几日,漆干了之后再刻点花纹,你就能拿去用了。”

宋小河起初没应声,好一会儿之后,她语气轻快道:“师父,我明日便不来了。”

梁檀转头看她一眼,没接话。

他起身,走到井旁边,洗了洗脸和手,然后擦净,来到凳子旁坐下,笑弯了眼睛,说道:“为师早就知道啦,你昨日都是穿着新衣裳来的,我可做不出来这么好瞧的衣裳。”

宋小河低着头,拿着个小树枝在地上画着,说:“我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呢,不能总在这里陪着师父了。”

说是陪着师父,宋小河心里却清楚,她才是需要陪伴的那个。

梁檀道:“小河,过来,为师给你绾发。”

宋小河抬头,眼圈已经红红的,黑眸水润,她乖乖搬着小凳子,来到梁檀身边,背过身去。

梁檀给她解了头发,将铜板攥在手里,梳子轻轻从她发中穿过。

他笑着道:“我第一次给你绾发,是在你四岁的时候,那会儿你的头发就很长了,总是被我随手一扎,或者用个小树枝绾起来,后来有回带你去了前山,你看见别的小丫头头发都绾得漂亮,回来就跟我闹。”

“起初我也不会梳那些小姑娘的发髻,给你绾的不好看,你也不嫌弃,顶着乱糟糟的脑袋出去找人炫耀,别人笑话你,你就跟别人打架,为此我还特地去找玉珍学了些手法。”

“一开始学得不好,后来慢慢慢慢熟练,一晃多年过去,我现在绾的发髻也相当漂亮了。”

宋小河用手背蹭了蹭眼泪,回道:“师父越来越厉害了。”

“小河才是越来越厉害了,师父老咯,比不上小河了。”梁檀说:“你自幼就与别的孩子不同,心性坚韧,不论是那些孩子排挤你,嘲笑你,还是你修炼不得力,多年来都无法在体内凝聚灵力,就算屡屡碰壁,你也开朗如旧,从不会被这些事所击败。”

“你被送来那会儿,手上挂了个刻着‘宋小河’三字的木牌,我当时觉着这名字不好,给你取了个新名字,叫宋枳画。后来才发现,还是小河一名适合你,奔流不息,勇敢无畏,永远有着勃勃生机,不论春夏秋冬都会肆意流淌,不管路过什么样的风景,都会一直向前。”

“小河就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小河。”

梁檀说着,最后一条发辫也给编好,铜板系上去,拍拍她的脑袋,又说:“我们小河虽然有时候愚笨,但心中怀有大义大善,是天下难得的玲珑心窍,只要你坚守本心,不惧艰险,终会有光明璀璨的将来。”

宋小河转头,没有出声,却早已泪流满面。

一岁时,梁檀教会宋小河说话;四岁时,梁檀第一次给她绾发;六岁时,梁檀将她抱在脖子上,带她去沧海峰最高之处摸星星;八岁时,梁檀同意她学剑,并亲自做了木剑给她;十岁,宋小河在生辰那日得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那是梁檀在山下打闲工,攒钱给她买的;十二岁,宋小河参加猎门考核未及格,梁檀偷偷跑去别的山头抓了别人养的鸡,给她准备了丰盛的晚饭;十三岁,宋小河被送去外山,跟孙玉珍住了半年,梁檀嘴上说着自己在沧海峰清净许多,却三天两头跑去外门看她;十五岁,宋小河羡慕别的小姑娘有漂亮首饰,梁檀就掏空家底,给她买了一支储物玉镯,虽然后来连着一个月师徒俩都吃清水豆腐

十六岁,宋小河与梁檀跑去外门看热闹,梁檀被踢掉了两颗牙,其后宋小河偷了他的玉葫芦下山,那时候的小河并不知道,她快要失去师父。

十七岁,宋小河跟着梁檀去了长安,这才知道钟家如何看不起他,知道这几十年师父如何痛苦,知道原来人对亲情的执念可以这么深。

凡人渺小脆弱,得爱,便会得世间所有力量。

十七岁,宋小河与梁檀死别。

“师父,我以后会想你的。”宋小河的泪顺着下巴滑落,抽噎道:“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师父。”

“你会忘了小河吗?”她说:“好像喝了孟婆汤,转世轮回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是我捏的小人,师父你带上,转世的以后别忘记我,好不好?”

宋小河送出雪白的小瓷人,人儿上的两个丸子发髻和四条支棱着的辫子,双手高举,像是拥抱的姿势。

梁檀收下了,夸道:“捏得真好。”

宋小河泣不成声,跪下来,磕了个响头,“小河多谢师父多年来的养育栽培,若无师父,便无小河。我宋小河在此起誓,我会为师父师伯手刃仇敌,将清檀雷法传承下去,会把师伯的最后一魄找回来,也不会让世人把你们的事迹,还有寒天宗和钟家的罪行遗忘。”

梁檀将她拉起来,给她擦了擦泪,将做好的木剑给她,说道:“收好,这是为师给你做的最后一把,大道难行,日后你一定要坚强,为师虽死,但留给你的东西还在,莫要因此迷茫了前路。”

“不论你最后走到何地,为万人所景仰也好,隐姓埋名的平凡生活也好,为师都会为你骄傲。”

“小河,来生你我有缘,还会再见。”

梁檀说着,身形开始化作云雾消散。

一瞬间,樱花消失,小院溃散,梦境开始崩塌,宋小河站在原地放声大哭。

梁檀是师,也是她的父,虽说宋小河自小没有爹娘,但在她心里,梁檀早就是她的父亲。

有梁檀在,宋小河从未羡慕过任何人,他虽贫苦,日子过得紧巴巴,却从未委屈宋小河。

宋小河一度不愿面对他的离开,如今却也知道,她根本留不住已死之人。

她正哭着,忽而一只手伸来,温柔地在她脸上擦拭着。

宋小河低声呜咽着睁开双眼,一阵夜风吹来,刹那间,宋小河看见漫天地樱花飘落,纷纷扬扬。

她震惊地抬头,就看见头顶一大片盛开的樱花,正随风摇曳。

沈溪山坐在她的身边,擦着她的眼泪,说道:“醒了?”

宋小河怔怔地,“难道我还在梦中?”

“是现实,宋小河。”沈溪山说:“这棵树是我让人从江南运来,今日才栽在此处的。”

宋小河抬手,看见手里捏着的小瓷人,心想,这的确是现实。

她的小人并没有送出去,师父所做的那把剑,她也没能带出来。

她哭得气息不足,短促地喘了几下,就听沈溪山说:“你看天上。”

宋小河依言抬头,就看见无边的夜色中繁星密布,一轮皎洁的月挂在当中。

“是你师父留给你的幻象。”沈溪山说:“樱花到了寿终之时会凋零,但是这个会永远存在陪伴你度过在沧海峰的每一个夜晚。”

是皎月与繁星共生的幻象。

宋小河知道的,从长安回来之后,她就发现了。

或许是梁檀知道樱花树的凋零之期将至,也知道自己这一趟是有去无回,所以在走之前,将这个幻象做了出来,让皎月和繁星每晚都陪伴着宋小河。

他还做了许多吃食,存放在膳房的灵石里,还有许多他亲手缝制的衣裳,就连雷玉葫芦,他也留在宋小河的房中。

林林总总,俱是梁檀在宋小河跑出去玩的以后,偷偷做的。

也全是他对宋小河的放不下。

她仰头看着,忽而一道星芒从天际滑过,拖出长长的光弧。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星星滑动起来,稍纵即逝的星芒留下了长尾巴,在宋小河的眼前铺开一张无比绚丽的画卷。

繁星坠落,像是一场瑰丽的星雨,映在宋小河的眼眸里。

“宋小河,你看。”

沈溪山说:“这是你师父给你留的最后一个礼物。”

八方风来,宋小河的衣裙被翻起,长发摆动,铜板撞在一起时叮当作响。

宋小河伸出手,想要接住掉下来的星星。

但什么都接不住,于是沈溪山伸出手,将她的手握住。

是师父留给她的,十八岁的生辰礼。

宋小河心里难过得厉害,抱着沈溪山,哇地一声大哭,将这些天压在心底的痛苦放声宣泄,声音可怜至极:“沈溪山,我再也没有师父了……”

或许她还会得到各种爱,但永远没有父爱了。

沈溪山将她拥入怀中,拍着她的后背,任她把眼泪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哄道:“好了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的。”

明日就会好起来。

因为宋小河已经明白,这天下生死之别的寻常,就像月亮的圆缺,海水的潮汐,朝阳的升落,乃是不可改变,无法撼动之事。

也是天下间的每个人,包括宋小河在内必须要经历之事。

她坚韧勇敢,今日辞别师父,明日便会踏上新的旅程。

正如梁檀所言,小河就是奔流不息的小河,或许会停留驻足,但永远不会干涸。

况且还有溪山作陪。

作者感言

风歌且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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