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过了年再说, 但其实年过完,徐俪和季老爷子也没有让林乔回去的意思。
年后刚结婚的季妍带着丈夫回来,还抱着林乔大大笑话了季铎一番。
谁能想到臭小子整天冷个脸, 谁也不服, 怀里却被塞了这么个奶乎乎的小团子。
她回来的时候两小只正在睡午觉, 一大一小紧挨着, 季铎房里还到处都是林乔的东西, 一看就是住在一起的。
而且这小子八成已经习惯了,林乔有什么动作,他眼都没睁手就拍了过来。
季铎就更没有了, 年过完, 天渐渐暖和, 他第一件事就是又给林乔表演了个拍铃铛。
这回他直接把大棉衣脱了,关键是地上没有雪, 不仅敲到了, 落地时动作轻巧利落, 还很帅气。
“你名字里又没有铎字, 怎么还爱听这个?”
少年拍拍手上的灰,嘴上嫌弃着,眼睛却看了眼林乔,难掩的飞扬。
林乔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就是小脸也绷着, 没有给出什么回应。
季铎看她一眼, 再看她一眼,见她还是一脸平静, 脸一黑转身要走。
林乔才像终于反应过来,用力拍起小手, “季铎哥哥好厉害!”
“你刚才根本就走神了吧?”季铎脸上还是冷着。
“没有呀!”林乔大眼睛眨眨,里面满是真诚,“我是看季铎哥哥太厉害,看得都呆了!”
“我信你才有鬼。”季铎又不是不知道这小骗子装哭碰瓷的事。
可他还是停了脚步,转头望了眼檐角重新安静下来的大铃铛,“还听吗?”
“听。”林乔笑眼弯弯,“乔乔名字里没有大铃铛,季铎哥哥有啊。”
天气转暖后第二件事,季铎给林乔在树上绑了个秋千。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老宅就那个位置最合适,竟然和后来老爷子绑给季玲那架在同一个地方,也是用麻绳绑的。这要不是林乔现在视线太矮,睡醒觉乍然看到,还以为自己又回去了。
季铎显然没注意到她,绑完,还自己坐上去,试了试够不够结实。
少年近一米八的身高,坐在个矮矮的秋千上,一双长腿完全无处安放。
可他还是别扭着荡了几下,然后下来,解开麻绳,把绑着的木板又往低里放了放。
少年做事的时候不喜欢说话,但林乔知道他的意思,怕她人小腿短够不到。
好像从小时候起,他就是做多于说的。他应该是前几天看她在顾家和顾少珍玩得开心,就想给她绑一个了,却一个字都没和她提过。
林乔突然并不想上前,就那么站在门边,看他一个人蹲在树下忙活。
早春的阳光亮堂堂的,打在少年高挺的眉骨上,衬得他认真的侧脸深邃,依稀有了些长大后的影子。
一直到忙完,他站起身,才注意到不远处小小的林乔,“怎么连点声音都没有,吓人啊?”
林乔不说话,迈开腿走过去,踮脚抓住了他的手。
“干什么?”季铎有些不明所以,但被她拽了拽,还是下意识弯了身。
林乔就把少年修长纤细的手在自己面前打开,果然看到了上面被麻绳磨出的红痕。
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掌心还没有后来那层薄茧,为了把秋千绑牢一点,又太用力,刚刚有好几次额上都暴出了青筋。
季铎自己也看到了,却不在意,翻手就要收回去。
手被林乔拽住了,不仅拽得牢牢的,小姑娘还踮起脚,轻轻在上面吹了吹,“疼不疼?”
说这话的时候,她小脸仰着,乌黑的大眼睛里全是关心,季铎突然就感觉被吹过的手心有一点痒。
不仅是手心,那轻轻的痒意还一直爬进了心里,好像他忙活了半天,就是为了听她这一句。
这让他像被烫到般,赶紧把手缩了回去,“你以为我是你啊?”
下意识就嫌弃了句,嫌弃完,又忍不住看向旁边的秋千,“你试试够不够矮。”
别人都是试试够不够高,她却得试试够不够矮……
林乔抬脸看了少年半天,也没看出来他是不是故意的,走过去握住了两边的麻绳。
然后小屁股往上一坐,还真没够着。
林乔其实不觉得尴尬的,但季铎他就再一边看着,“怎么还是不够矮?我再调调。”
眼见少年真要过来调整高度,林乔用力一踮脚,这次总算坐上了。
因为动作太大,秋千还晃了晃,她小脚干脆在地上一点,让秋千荡起来,“不用了,我能够着。”
“这还叫能够着?”季铎见她荡得费劲,干脆帮她推了把。
林乔的视野立马轻悠悠变高,又倏然落回低点,身体坐在小小的木板上,也有了种近似飞翔的感觉。
这让她不觉弯起眉眼,去看偶尔能与她视线平齐的少年,“够不着也没关系,季铎哥哥会抱我的,对不对?”
就像他们始终有那二十多公分的身高差,就算不抱她,他也会低下自己的头。
不过对林乔来说高了一点,对叶敏淑大哥家女儿来说却是正好的。
虽然拖了一阵子,她大哥那点事,老爷子最后还是管了,毕竟的确也不是什么大事。
过后叶大嫂带着孩子上门来给老爷子道谢,她家女儿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新架的秋千,过来想和林乔一起玩。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林乔不喜欢这一家人,更不喜欢对方上来就问季铎,根本不问她。
明明坐在秋千上的是她,看对方这态度,却显然没把她当一回事。
不过也正常,叶敏淑不喜欢她,一直觉得她是来季家打秋风的,回娘家自然不可能说什么好话。
于是她拒绝了,很简单干脆的,“我还没玩够。”
对方显然不太高兴,又去看季铎。
“她还没玩够,你就不能去玩别的?”季铎又被打断写作业,有些不耐烦。
“她都能玩,为什么我就得玩别的?”小姑娘显然不服。
然后她就听两个人同时开口。
“因为他是我季铎哥哥。”
“因为她是我童养媳。”
话落,秋千上的林乔有些意外,窗边正写作业的季铎也蹙起了眉。
少年看看林乔,“你怎么不说童养媳了?”
林乔也在看他,“你不是不让我说童养媳吗?”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完全把在场另一个人无视了个彻底,气得叶敏淑大哥家女儿嘴一扁走了。
不过小孩子窜得快,林乔在季家吃得又好,春天时还差一点,秋天秋千的高度就正好了。
可是这一年秋天,她却没有太多心情荡秋千,因为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最开始是学校停课,徐俪停职,接着连季老爷子的工作都停了,家里家外人心惶惶。
老爷子虽然脾气火爆,却并不蠢,眼见着局势不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林乔送回去。
林乔爷爷是老兵,爸爸是烈士,待在老家,怎么也比跟着他待在燕都强。
电报发过去,林老爷子直接来了燕都,并表示如果季家有需要,关键时刻,他可以帮忙照顾季家的小辈。
那时候情况还不算严重,叶敏淑又看不上林家,自然不会把季泽送去。何况没了那层娃娃亲,季老爷子也不好再把孙子送去。
至于季铎,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和父母一起下放。
可送走林乔的时候,他却把自己的弹珠、纸牌还有连环画,全给林乔带走了。
“这些弹球儿你玩,丢了也没关系。这些连环画等你上学了,认字了,就能看懂了,你别给我撕了啊。”
少年一一嘱咐着,最后蹲身抱住她,在她额头亲了亲,“等着哥哥,哥哥一定会去接你回来。”
那是季铎第一次亲林乔,林乔抱住了他的脖子,“嗯,我在家等着哥哥。”
顿了顿,又抬起脸,“哥哥要照顾好自己,还有少珍和少平哥哥,别让人欺负他们。”
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伸出了小拇指,“拉钩。”
“拉钩。”季铎同样伸出手,这一别,就是近四年。
四年里那些弹珠她一次没玩过,连环画也没让任何人碰过,林惠甚至不知道她还藏了这些好东西。
林乔只数着日子,等她的季铎哥哥来接她,嗯,顺便收拾孙秀芝一家。
说起来果然是柿子挑软的捏,因为林老爷子这次发病早,又及时得到了救治,一直到70年都还活着。孙秀芝林守义两口子自然没吞成那点烈士补贴,林老太太和林乔有老爷子撑着,也没受什么委屈。
倒是孙秀芝,一开始真把林乔当个小孩子,吃了好几次暗亏。
后来发现实在占不到便宜,就老实多了,至于她在背后说那些难听话,林乔全当她是在无能狂怒。
林家再一次收到季家人消息的时候,已经是70年的春天。
季老爷子因为情节不算严重,接受了几年贫下中农再教育后,已经官复原职回了燕都。
林老爷子听完信,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看看林乔,“乔乔还是有福气的。”
这话简直是在打孙秀芝的脸,这两年她一直说林乔克死爸爸还克得季家倒大霉来着。尤其是刚乱起来那两年,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埋怨老爷子和季家结娃娃亲。
现在人家官复原职了,她却也把难听话全说完了,连林乔带老爷子得罪了个彻底。
孙秀芝心里那个苦,晚上在炕上翻了大半宿都没睡着,“季家不是被下放了吗?咋还能回去?”
“你要是睡不着就出去,别搁这儿影响别人。”林守义显然也没能睡好。
林乔睡得就要好多了,唯一的烦恼是现在读书都晚,老爷子老太太准备秋天才让她上小学,她想和季铎说点什么,还得让别人帮忙写在信里。
只是她也没想到季铎如此说话算话,答应会来接她,还真跟徐俪亲自过来接她了。
那天日头正好,她和郭燕在外面跳皮筋,远远驶过来一辆吉普车,消瘦了不少的徐俪先从车上下来,接着是个瘦高的少年。
几年没见,季铎的身高已经稳稳超过了一米八,眉眼也彻底退去青涩,露出锋锐的棱角。
因为这十年的流行,他穿军装带军帽,恍惚间林乔还以为见到了那个老干部。
只是见她呆愣愣的,连皮筋都忘了跳,对方挑了挑眉,“不认识季铎哥哥了?”
又有了点少年时的张扬。
林乔什么都没说,跑过去张开双臂一踮脚。
就像是已经刻在了骨子里,季铎轻轻松松把她抱了起来,还掂了掂,“长这么大了。”
“哥哥也长高了。”林乔在他头上比了比,又紧紧抱住他脖子。
三年多,一千多个日夜,本来还有那么点陌生,这一抱,好像又回到了分别前。
徐俪在一旁笑看着,并没有出言打扰,率先抬步进了林家的院子。
林乔却想起另一件事,退开少许,望着季铎的眼睛,“少平哥哥还好吧?”
像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季铎神色一顿。
林乔看着,提起的心就似坠了颗巨石,不住地往下沉。
难道这一次,他们兄妹的命运还是没能改变吗?
那她穿过来是为了什么?见识过美好,然后更深地陪着季铎一起痛?
林乔嘴唇已经抿了起来,然后他就听到季铎比四年前低沉了不少的嗓音,“四年不见,你怎么开口就问少平?”
她一懵,对方已经分手弹了下她的脑门,“敢情我当初白疼你了。”
意思是,顾少平没事???
那是不是少珍也没有走丢啊!
林乔瞪大眼,脑门都顾不得捂,人已经笑了起来。
“被弹傻了?”季铎倒是帮她揉了揉。
林乔什么都没说,扑过去“吧唧”在他脸上亲了口,“真好!”
虽然后来她才知道,这次顾老和少平少珍兄妹并没能一起回来。
顾老因为情节严重,还要在南省继续接受改造,估计要到这一场动荡结束。
可只要人还在,早晚都会回来的。
至于于五那帮人,骨子里就坏了的人,是不会因为少了一个可以作恶的对象,就彻底放弃作恶的。顾少珍不再忍气吞声,几个哥哥又看得严,他们就找了个智力有点问题的傻子欺负。
可惜欺负的是本地人,没多久就被发现了,一群半大少年谁都没落好,于五甚至被打瘸了一条腿。
林乔后来在燕都看到过对方,跛得很明显,但对比失手杀人,被判死刑,这点后果对他来说已经十分轻了。
林乔再一次见到顾少平和顾少珍兄妹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77年。
那一年恢复高考,她因为连跳两级,以十五岁的年纪,成为了年龄最小的高考生。
那一年季铎也从边境调回了燕都,去学校接林乔放学的时候,肩上明晃晃的中校军衔。
转过年,顾少珍在复习了大半年之后,准备第一次参加高考,顾少平也在部队战稳脚跟,谈了一个对象。
女方林乔见过,是他们部队医院的护士,圆圆一张笑脸,唇角还有酒窝。
两人进展顺利,很快见过了家长,第二年五月一就正式打报告结婚了。
婚宴那天林乔也去了,跟季铎一起去的,季铎在酒桌上喝了不少,出来的时候,连脖子都是红的。
林乔很少见他喝成这样,干脆也不着急回去,和他一起在附近走了走。
没想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当初他们一起吃早点的那个早市。
只不过这一次不同,从她被接回燕都,都是季铎带着她来吃的,连卤煮摊的大叔都知道她是季铎的小媳妇。
不过时间原因,早市的摊位早都已经收了,可季铎的脚步还是在附近停了下来。
“刚才在酒桌上没吃饱?”林乔拿手扇了扇风。
她虽然要到明年才成年,但国人其实没那么讲究,心里高兴,就也跟着喝了一点酒。
季铎望着她被酒意熏醉的酡红脸颊和水润双眸,“这次是少平第一个结婚。”
林乔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慢了半拍才瞪大双眼,“你、你也来了?”
不是那个季铎,又怎么会说出这次那次。
季铎却一扬眉,抬手在她额头敲了下,“什么来了?我就是多了点记忆。”
到底是现在的他多了老干部的记忆,还是老干部多了现在的记忆,他却没有说,只深眸盯着林乔,“你更希望我是哪一个?”
这怎么听着这么像吃醋呢?还是自己和自己吃醋……
林乔无语了一会儿,反问:“那你呢,哪一个更喜欢我呀?”
年轻姑娘面颊红红的,嘴儿更红,仰了脸撩眸看人的时候,身上还有淡淡的酒香。
季铎盯了良久,什么都没说,转身又往回走。
不就是送命题吗?她也会问。
林乔穿了皮鞋的脚在地上一点,也跟了上去,可能是酒意隐隐作祟,心情甚至更轻快了。
没想到转回季家老宅所在那条胡同,瞅眼周围没人,季铎突然回头捧住了她的脸。
林乔都没反应过来,唇上就被人重重亲了口。
季铎军装是严整的,表情是肃穆的,望着她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眼神却是炽烈的。
这一刻,林乔完全分不清自己面前的这个季铎,到底是哪一个多一点。
季铎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放开她,拇指摩挲过她愈发红润的唇,“无论哪一个,你都是我的宝贝儿。”
不论阴差阳错还是青梅竹马,只要是她,就是他命里最珍贵的宝贝。
不论彼时空,此时空,或者其他哪一个时空,只要他们能相遇,都是最美好的遇见。
林乔从不是他肩上的责任,身上的束缚,是他空着心多年,等的那一个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