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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祸国 伊吕 33979 2025-05-01 09:02:19

姜沉鱼是笑着回寝宫的。

她一边走,一边想起颐非当时的表情,就忍俊不禁,以至于到后来,跟在她身后的薛采终于忍不住皱起眉头道:“就算你多要了三个市舶提举司,也不至于这么得意忘形吧?”

姜沉鱼回头斜瞥他一眼,收了笑道:“我还没有追究你先斩后奏,擅自做主把颐非这个烫手的山芋请进门,你反倒挑起我的理来了?”

薛采的眼角开始抽搐。

姜沉鱼睨着他:“怎么?没话说了?”

薛采咬牙道:“我倒是想说,但某人从一大早起就消失不见,去处理所谓的‘要紧’事去了,直到此刻才回来,我哪有机会提前说?”

“颐非总不可能今天才进的帝都吧,你早就与他有所联系,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薛采露出淡漠的表情,负起了双手,悠然道:“你会在事情没有确切的把握之前就到处宣扬么?”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半天,最后还是姜沉鱼先移开目光:“哀家不跟小孩一般见识。”

薛采的反应是讥讽一笑。

姜沉鱼忽又侧头问道:“你打算如何安置颐非?总不能真的把他藏在宫里头吧?”

薛采慢吞吞道:“翰林本是八智。”

“然后?”

“如今百言堂却只剩下了七子。当初皇上之所以只选七人,是因为把你也算作了一个。”

“然后?”

“如今你成了皇后,自然不能再与他们相提并论。所以,七子还是不完整。”

“然后?”

薛采终于不再拐弯,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出了关键之句:“颐非可以当花子。”

姜沉鱼“扑哧”一声:“花子……哈哈哈哈,真亏你想得出来,哈哈……”

薛采却没有笑,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姜沉鱼笑吟吟道:“原来你也这么喜欢八这个数字,凡事都要往上凑。对了,听说你是八月初八生日的,所以现在已经算是八岁了?”

薛采的表情一下子沉了下去,用一种僵硬的声音回答:“我不喜欢八。”他之前虽然也皱眉沉脸,但多少带了点儿故意跟姜沉鱼做对的样子,此刻这么一变脸,姜沉鱼立刻敏锐地察觉出——他是真的生气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生气,但姜沉鱼立刻就不笑了,正色道:“物尽其用,你说得对。不过,他毕竟是程国人,有很多咱们自己内部的事情,还是不能让他知道的。这样吧,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他去调查姬忽的下落吧。”

薛采默默地看了她几眼,然后躬身道:“遵旨。”

姜沉鱼原本好不容易欢快点儿的心情,因为说到了姬忽而变得再次沉重了起来。四个月了。自她从昭尹那儿夺取了政权之后,就在四处寻找姬忽的下落,但姬忽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找不到丝毫线索。有时候姜沉鱼忍不住会怀疑也许自己是受了昭尹的误导,事实的真相应该就是她之前猜测的其人已死,但事后根据崔管家的指证,她在凤栖湖所见的那个操桨的女子,容貌模样,的确是姬忽无疑。

姬忽去哪儿了?

一日不找到此人,她就一日不能踏实。

而如今,薛采又收留了颐非。为了避免这个从来就不安分的皇子在这段时间里节外生枝,一方面固然是要就近看着,不让他出事;一方面也不能让他闲着,得给他找点儿事做。希望他能用他那个稀奇古怪与旁人不同的脑袋想些好主意出来,没准儿真能歪打正着找到姬忽。

姜沉鱼一边头大如斗地思考着,一边下意识地行走,等她想通了理顺了,一抬头——啊?怎么到这里来了?

置身处乃是皇宫最偏僻的西北角,也就是凤栖湖的源头,昭尹就是在这个地方长大的,湖边还残留着几间破旧的小屋。如今,已经更换了新的主人。

春日里的阳光煦暖明丽,夕阳艳红,映得整个湖面也通红通红。原本荒芜的土地,此刻井然有序地栽种着各种鲜花,花枝在风中轻轻摇曳,美如诗画。

一人坐在木制的轮椅上,正在给花浇水,另一人站在他身后,偶尔帮一把。

这一幕落到姜沉鱼眼底,就多了几分暖意。

她走了过去,轻唤道:“师走。”

浇水的人回头,正是师走。而站在他身后的人,则是田九。

师走看见她,便放下水壶,转动轮椅迎了过来,纵然只剩下了一只手,但动作依旧很灵活。反倒是他身后的田九,表情明显一僵,默默地行了个礼后就转身进了屋子。

师走露出欢喜的表情道:“主人怎么来了?”

“你这段日子在这里,过得还好么?”

“嗯。”师走满含感情地注视着周围的鲜花,“今天又有两株蔷薇开花了。”

“那么……你哥哥,他还好么?”姜沉鱼把目光投向了屋子。

师走看出她的真实想法,笑了笑:“哥哥他……还是不太能接受主人,不过,我想他迟早有一天会想通的。因为,是主人给了我们新生。能这样地种种花吹吹风,再和兄长聊聊天——这种日子,我曾经想也不敢想。哥哥也一样。”

姜沉鱼的心在暗暗叹息。

江晚衣高明的医术,虽然保住了师走的性命,但是他被切断的两条腿和一条胳膊,以及挖走的一只眼珠,却是永远地回不来了。如今在宫中开辟出这么一个小角落,供他居住,除了是对他的感恩以外,还有个原因就是为了——牵制田九。

她当日用师走支走田九,当田九回来,发现昭尹已经变成一个废人时,当时他脸上的表情,她永远不会忘记……

田九没为昭尹报仇对她动手,她已经非常感激了,哪还奢望他能够转投自己旗下?其实……心中也不是不可惜的……据朱龙说,田九的武功甚至比他还高,而且智谋才情,也都十分出色,若能收为己用,必能如虎添翼。

但是……人生从来就不是完美的,不是么?

现在这样,也不错了。

姜沉鱼摇了摇头,挥开那种惋惜失落的情绪,走过去很认真地欣赏了师走所种的花:“好漂亮……”

“是啊,只要好好对待它们,它们就会回赠给你最美丽的风景。而当你看着这样的风景时,就会觉得一切痛苦都烟消云散,变成了云淡风轻的往事。”

姜沉鱼注视着师走,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与当初跟着自己出使程国的那个暗卫,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那时候的师走,脑子里只有任务,除了命令,万物在他眼中都是不存在的,但是现在的师走,看得见蔚蓝的天,碧绿的湖,和五颜六色的花朵,那个打打杀杀九死一生的世界,已经彻彻底底地远离他了。

扪心自问,如果换成自己,肯不肯用两条腿一条手臂和一只眼睛的代价去换取这样平静的生活?姜沉鱼心中,久久没有答案。

她毕竟不是师走。

师走无父无母,除了哥哥再无别的亲人。所以,放下那个世界对他来说不是失去,反而是得到。

但她呢?她的牵挂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主人,你好像很累的样子,你睡得不好么?”师走忽然如此问道。

姜沉鱼下意识地伸手摸自己的脸:“很明显?”

“嗯。”师走推动轮椅朝凤栖湖的方向前行了一段距离,凝望着水天相接的地方,悠悠道,“主人,你知道这段日子以来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最大的感受是——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快乐的事情。看着一朵花开,看着雨水滴下来,看着日出日落,看着鱼在水中游来游去……如果我们不是生而为人,就领略不到这些美好的东西,所以,已经被上天恩赐了这种幸福的我们,应该多笑一笑。”师走说到这里,转动轮椅朝向了姜沉鱼,用无比真挚的声音道,“主人,你多笑一笑吧。”

姜沉鱼扯动唇角,有点艰难,但却非常认真地笑了一笑。

她一笑,师走也就笑了:“不是很容易么?”

姜沉鱼迎着从湖面上吹来的风,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再悠悠地吁出去,然后睁开眼睛,又笑了一下。之前的抑郁之气仿佛也跟着这两次微笑而消退了,余留下来的,是对这美好风景产生的愉悦感。

“师走,我知道刚才为什么我的脚会自动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师走望着她,用一只眼睛望着她,用这世界上原本最黑暗但现在却最清澈的一只眼睛望着她,最后微微一笑:“主人以后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请来这里。我已经帮不上主人什么忙了,但是,我这里有很好看的花,还有一对完好的耳朵。”

姜沉鱼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

师走,当日昭尹随便赐派给她的暗卫,在程国,他们一起遭遇了生死之劫,为了保护她,他变成了残废,然而此刻,他坐在那里,表情柔和,语音恬淡,虽然荏弱,却显得好生强大。

他竟成了她最温暖与放松的一处心灵港湾。

这样的缘分,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世事安排,果然有其命定的奇妙啊……

☆、香消

杏花盛开的时候,璧国的皇宫迎来了一位久违的客人。

他就是曾一度被勒令出京不得归返,创造了“由布衣到王侯,再重归布衣”这样一个传奇的民间神医江晚衣。

而他这次归来的理由和上次一模一样——曦禾。

同样是中了“一梦千年”的毒,虽然曦禾因为没有喝酒的缘故比昭尹发作得晚,但她毕竟服食的分量要多得多,因此肢体毁损的程度也严重得多。到了后来,皮肤开始出现大片大片淤青,甚至蔓延到了脸上,然后开始溃烂流脓,模样极尽恐怖。

因此,姜沉鱼命人召回江晚衣,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救醒她;要么,阻止病情恶化,让曦禾恢复原样。

但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杏花全部谢了,江晚衣也没有找到解救之方。

“为什么?你所配制出来的毒药,你自己竟然解不了?”姜沉鱼好生失望。

宝华宫中,曦禾的床垂着厚厚一重帘子,看不见她的模样。

而站在床边的江晚衣依旧是一袭青衫,却憔悴消瘦了许多许多,不复当年出使程国时“青衫玉面东璧侯”的模样。但他的气度却越发沉稳,不卑不亢道:“当日我给她这种毒药的时候,就说过此药刚刚配制出来,还不是很成熟,服食之后,情况因人而异。曦禾夫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溃烂的现象,应该是与她之前曾中过另一种毒有关。上次的毒素依旧沉淀在她的血液里,与‘一梦千年’相融后,转变成了另一种剧毒。这目前已经超出了我所能解救的范围,而时间也不允许我再多加尝试……”说到这里,他一掀衣袍,跪了下去,“草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曦禾夫人……现在非常痛苦,虽然她因毒药的缘故已经肌肉僵硬,看不出痛苦的表情,但这种溃烂的滋味,却是任何一个活人都无法容忍的。草民无能,救不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一点腐烂下去,实在是……于心不忍。所以恳请娘娘赐她一死,让她……早日解脱。”这一番话,江晚衣断断续续地停了好几次,显然也是为难痛苦到了极点。

其实他说的姜沉鱼心里都清楚明白,但是……一想到要弄死曦禾,心中就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虽然曦禾此时已经没有知觉,跟死人没什么区别,但只要曦禾还躺在宝华宫内,就好像这深宫之中,还有她的一位旧识,还有一个见证她是如何如何满手血腥地走到这一步的战友。

让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重要的一个人消失?

——尤其是在她已经失去了姬婴之后。

因此,姜沉鱼犹豫再三,仍是摇头:‘不……不行。你要救她!晚衣,你一定要救她!”

江晚衣叩拜于地,沉声道:“娘娘,如果你真心为夫人好,就让她走吧。”

“不行!不行!”姜沉鱼固执地从外室的桌旁跳了起来,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袖道,“师兄,师兄,我求求你,不要放弃,不要让曦禾死好不好?师兄……”

她此刻乃是皇后之尊,却以“师兄”二字称呼一介草民,显然是想用旧情打动江晚衣,但江晚衣听后,目光却显得更加悲哀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姜沉鱼面色微白。没错,当初他离开帝都之时,曾劝她收手,可她当时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固执地要为姬婴报仇,如今变成这样,算起来她难辞其咎,她本不该为难他的,可一想到那个躺在床上正在一点点腐烂的不是别人,而是曦禾!

是四国第一美人曦禾!

是公子生前最爱的曦禾!

是把所有的罪孽都自己担了,而留给她一片锦绣前程的曦禾!

她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怎么都接受不了。

“师兄!师兄……”她扯住江晚衣的衣袖哭,就像当年得知姬婴的病情后扯着他哭一般。两个场景在江晚衣脑海中重叠,看着这个虽无师兄妹之实、却有师兄妹之名,并且一起经历过很多很多事情的女子,他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

姜沉鱼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一脸期待地抬起头看他。

但江晚衣却慢慢地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去,用一种温和,却又坚决的声音缓缓道:“娘娘,曦禾夫人都这样了,你还不能放下自己那一点私心,真真正正地为她着想一下么?”

姜沉鱼重重一震:“什、什、什么?”

江晚衣转身,刷地一下拉开了帘子:“她在腐烂,娘娘,请你看看!她每天都腐烂得比前一天更严重,从她身上流下来的脓疮已经浸透了整床被褥,甚至都开始有蚊蝇在她身上爬来爬去……你看看,娘娘!你如果真的喜欢她,会舍得让她的身体受到这样的折磨么?只因为她没有知觉不能动弹,所以你就觉得她不会痛苦——不会比你更痛苦么?”

从曦禾身上散发的恶臭与满室的药味融在了一起,再看一眼床上那个几乎已经没有人形的曦禾,姜沉鱼再也承受不住,跳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我故意要害她?故意让她腐烂故意让她美貌不再吗?江晚衣你大胆,你竟敢这样对本宫说话!你放肆!”

江晚衣直直地看着他,最后说了一句:“那么请恕草民无能,草民告退。”说罢,就转身慢慢地走了。

这个举动无疑非常冷酷,尤其是对于此时的姜沉鱼来说,她半张着嘴巴愣愣地站在床边,好长一段时间反应不过来。

江晚衣没有关门,风呼呼地吹进来,姜沉鱼蓦然转身,床头放着水盆和毛巾,她取下毛巾用水浸透,再拧干,然后拭擦着曦禾脸上的脓疮,咬牙道:“曦禾,他们都放弃你,不过没有关系,我绝对绝对不会放弃你的,他们嫌你脏嫌你臭,没关系,我来给你洗澡,我每天都给你洗澡,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一定会好起来的……你看,你的脉搏还在跳动,你的鼻子还在呼吸,你分明还活着啊,怎么可以就此要你死呢?那是谋杀!谋杀!”

她拼命地擦啊擦,可那些脓水却越擦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完,最后弄得整张脸都花了,姜沉鱼怔怔地看着那张五官都已经变形了的脸庞,再看一眼手上黑黑紫紫的脓水,“曦禾已经不行了”这个事实这才迟一步地映进了大脑,毛巾啪地落地,姜沉鱼就用满是脓水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然后蹲了下去——

失声痛哭。

为什么一次、两次,这么这么多次,总是这样?

越想留住些什么,就越是留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不见。一点办法都没有。自己这一生,究竟还能拥有些什么?留住些什么?而这样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解决不了的自己,就算得到了天下,又怎么样呢?

曦禾,曦禾,你知不知道,你躺在这里,死掉了。就好像让我看着公子再一次地在我眼前死掉一样啊!

在姜沉鱼的哭声中,一个人影慢慢地从宫外走了进来。一开始她以为是江晚衣去而复返,便抬头看了一眼,结果发现原来是薛采。

在这一刻,姜沉鱼忘记了自己是璧国的皇后,忘记了自己其实比眼前的少年年纪大,她就那么蹲在地上,仰着头,用一种非常无助的目光泪流满面地看着他。

薛采居高临下默默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素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上前一步,到了床边,看着曦禾那张被“糟蹋”得惨不忍睹的脸,眼底闪过一抹很复杂的情绪。

姜沉鱼还在掉眼泪。

薛采回眸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忽然从床上扯过一条薄毯,往她头上一罩。

“别看。”他说道。

薄毯落到了姜沉鱼头上,再慢慢地滑落下去,一瞬间的黑暗之后,房间里的景象慢慢地回到了视线当中——

被风吹得不停飘拂的帘子、华丽柔软的紫色被褥,和平躺在床榻上仿佛只是睡着了的曦禾……

姜沉鱼心头一震,顿时反应过来在刚才那一瞬间薛采做了什么,她飞扑上前抓住曦禾的手腕,半晌后,僵硬地抬起头,从薛采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图璧五年五月初七,曦禾夫人,薨。

薛采替优柔寡断的姜沉鱼做了决定。

在毯子遮住她的视线的那一刹那,他按了曦禾的死穴,让那位因为太过美丽而本不该诞于人世的美人,终于结束了自己凄惨痛苦的一生。

曦禾死后,久不动笔的姜沉鱼亲绘了一幅她的画像。

画里的曦禾站在漫天遍野的杏花中间,淡淡而笑。

当她在画这幅画像的时候,薛采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过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道:“江晚衣走了。半个时辰前刚走的。”

姜沉鱼“哦”了一声。

“你这次不去送他吗?”

姜沉鱼凄凉一笑。发生了那样的争执之后,哪还有脸再见他?

“小采……”她停下画笔,声音低迷,“我是不是变了?”

“嗯?”

“我觉得……自从我成为皇后以来,不,自从我决意要为公子报仇以来,我就开始一点点地变了。习惯了对人施号发令,习惯了对人颐指气使,习惯了不愿意听从别人的告诫……我以前绝对不会那样子对师兄说话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所为数不多的几个敬重的人里,师兄就是其中之一,可是……那天我就跟着了魔似的非要强求,非要为难他,他做不到我还大发脾气……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好可怕。”姜沉鱼心有余悸地转身,望着薛采,“我觉得自己好可怕,我、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明明、明明曦禾都开始腐烂了,我还固执地不肯让她死。师兄说得对,我……我太自私了……那一刻,我只想到了没有她我多么多么痛苦,却没想过,活着,才是对曦禾最大的折磨……”

薛采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深黑的瞳仁里,始终带着一种琢磨不透的冷漠,因此看起来,就好像对她的痛苦迷茫完全无动于衷。

但也许,这样冷淡的反应恰恰才是姜沉鱼想要的,因为,她其实只想倾诉,而不指望安慰。

“我觉得我在一点点地改变,变得都快要不认识自己了。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害过什么人,到头来却步步为营地把昭尹变成了一个活死人,还抢了他的天下……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权力真的会让人堕落?我好害怕,害怕哪天照镜子时,发现镜子里的人,已经面目全非……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吗?那么,我最后会长到什么地步呢?薛采,我……”

薛采打断了她:“你只是在撒娇。”

姜沉鱼一呆:“撒娇?”

“这条路当初是你自己选的,但你现在又开始害怕吃苦,你想要偷懒,希望有谁来帮你,把那些你所厌恶的事情通通解决掉,铺平你的道路,让你既能走得灿烂,又可以双手不用沾染血腥……”薛采尚未变声的童音,于这样的氛围里,听起来竟然生脆得有些可怕,“就像曦禾帮你解决了昭尹,就像我帮你解决了曦禾……这样一来,你的良心就会稍微好过一些,可以带着‘起码不是我亲自动的手’这样的借口来麻痹自己安慰自己,觉得自己还是当初那个不谙人事的闺中少女,没有被风雨侵蚀,没有被外界污染,可以继续用天真的、宽容的心态去看待世事……”

姜沉鱼彻彻底底地怔住了,说不出半个字来。

“你不想变得像昭尹,乃至其他无数个帝王一样的冷酷,但如果不冷酷就不足以成大事,这,就是你目前最纠结的地方。但是别忘了,昭尹的消亡恰恰是来自于他的冷酷,其他那些心狠手辣的帝王们,也未必就笑到了最后。所以,关键的所在并不在于为了赢就一定要变坏,而是无论好还是坏,最后都要赢。”

薛采说到这里,冷漠的目光里起了些许变化,为了掩饰那种变化,他背过了身子不再与她对视,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说完了后半句:

“姜沉鱼,你能不能笑到最后呢?就让时间来证明吧。”

如果说,赫奕的安慰总是令人那么温暖,像四月里的阳光,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能将一切烦恼琐事通通放到一边不去想。那么,薛采的安慰则是钢刀,带着冰冷的温度和犀利的锋刃,用最快的速度将腐肉剔除,让伤处重新长出新肉来。

姜沉鱼不知道这两种方式哪种她更喜欢,只是在这一刻,由衷地觉得——真好。

当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哐啷碎裂,然后重组成她完全陌生的样子时,当生命里那些在意和重视的人通通离她远去时,起码命运,给她留下了这么两个人。

谢谢……这真的是……太好了……

姜沉鱼垂下眼睛,平复了下紊乱的心绪,正想向薛采道谢时,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或者说,是撞开了。

那宫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带着慌乱与狂喜,语无伦次地喊。

姜沉鱼没有介意她的失礼,因为她喊的是:“娘娘!娘娘!贵人要生了!要生了!”

没等她喊完,姜沉鱼就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薛采皱了皱眉,只好也跟着跑了出去,远远看见姜沉鱼飞快地跑着,连发髻散开了都顾不上,又或者是压根儿没注意到,就那么毫无仪态可言地冲进了嘉宁宫。

薛采停步,扶着栏杆喘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凝重,像是预感到了某种不祥,又像是看见不愿发生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但他的表情变化姜沉鱼当然是不会留意到的,她只是被“姐姐要临盆了”这样冲击性的喜讯感染着,欢喜得要命。因此当她冲进嘉宁宫,看见的却是表情担忧的宫女太监,和满脸愁容的太医时,顿时一呆,然后,警惕地望向江淮:“怎么了?”

江淮屈膝跪倒:“回娘娘,贵人难产,恐怕……有性命之忧。”

这句话,仿若哗啦啦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将她从头淋到了脚,顷刻刹那,手脚冰凉。姜沉鱼僵硬地眨了眨眼睛,逼紧嗓音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贵人胎位不正,又过早用力导致惊恐气怯,所以……”

接下去的话姜沉鱼再也没有听见,她往前走了几步,隔着屏风和帘帐,看着里面倒映出来的影子,画月虚弱地呻吟,稳婆焦虑地催促,和进进出出的宫女……这一切混乱地交织在一起,令得她的视线突然就模糊了。

姜沉鱼摇晃了几下,抬手揉眼。

江淮看出她的异样,连忙上前扶住,惊呼道:“娘娘,娘娘你没事吧?你还是回宫休息一下吧……你的眼疾可是又发作了?来人,快取药来。”

针对她之前眼睛偶尔模糊的症状,江淮配制了一种药水,此刻派上用场,连忙取来为她点上。点了药水后,姜沉鱼闭目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再睁开时,总算恢复了清明。

江淮放下心去:“娘娘没事就好,可别连你也出事啊……”

姜沉鱼握住他的手:“太医,请你一定要救我姐姐!”

“娘娘放心,老臣自然会竭尽全力……不过,如今事态危机,胎儿卡在里面迟迟不出,再拖延下去,恐怕……若是只能保其中一个,娘娘你选……”

“保大人!”

“保皇子!”

两个声音是同时响起的。

姜沉鱼在喊出“保大人”的话后,才听见还有个声音,连忙扭头,就看见了匆匆赶来的姜仲。

姜仲走进殿内,连风氅都来不及脱,就又对江淮吩咐了一遍:“保皇子!江太医,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孩子,一定要平安地生下来!”

“父亲!”姜沉鱼惊叫出声,“你在说什么?难道孩子比画月重要吗?”

“当然比画月重要!”姜仲的表情极为严肃,转过头紧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道,“孩子是凤胎龙种,是当今皇上的唯一血脉,是将来图璧江山的继承人,他可比画月重要得多了!”

姜沉鱼早知父亲冷血,可他在这种时候竟然还要来掺和一脚,实在是令人寒心之至,但事态危机,她无心与其争执,便转头命令江淮道:“哀家是皇后,听哀家的旨意——保大人!”

“我是国丈,听我的命令——保皇子!”

“保大人!”

“保皇子!”

“父亲!”姜沉鱼终于忍不住,厉声叫了起来,“就算你不拿画月当你的女儿,可她永远是我最最至亲的姐姐!”

“我是为了你啊!沉鱼!”姜仲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声道,“你进宫时间尚短,如此年纪就当上了璧国的皇后,这本是你的福气,但现在皇上病成那个样子,而你又没有子嗣可以依靠,现在固然可以临朝听政,但以后呢?万一皇上有所不测,你怎么办?沉鱼!这个孩子不仅仅对璧国来说非常重要,对你来说,更是重中之重啊!”

姜沉鱼心头一阵乱跳,其实父亲说的她又何尝不知道,虽然她现在可以仗着昭尹变成了个活死人而为所欲为,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曦禾已经死了,就证明那种毒药终归是会死人的,一旦昭尹也死了,她这个皇后的地位也就跟着不保,所以,如果能有一个孩子傍身,一切就都会迎刃而解。可是……可是……

“可是父亲……我的未来,可以有无数种可能、无数个机会,让我用其他的方式去弥补和挽救,而画月……只有一个啊……”

这就是她为什么坚持要保大人的原因。

别说昭尹现在还没有死,就算他有一天突然死了,事在人为,她不信凭借她的能力和势力,就一定控制不了时局,就一定要黯然退场。

但如果画月死在了这里,那么就彻彻底底地没了。

她已经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人走掉了,那些是无可选择,但这一个,可以选择,她就一定要争一争!

“保大人!”她对江淮,做出了最后的命令。

江淮看了面色如土但没再说话的姜仲一眼后,转身,进了产房。

接下去的时间就变成了一场十足的酷刑。

画月的呻吟时断时续,虚弱得像是下一刻就会再也发不出来,而宫女们进进出出得更加频急,整个场景显得好乱,令得人心里也更加紊乱。

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后,一声婴儿的啼哭宣告了一切的结束。

江淮满头大汗衣衫俱湿地走了出来,颤声道:“幸不辱命……”

姜沉鱼和姜仲异口同声道:“保的是大人还是孩子?”

“回娘娘和国丈爷,贵人生的是位皇子,母子平安。”

姜沉鱼顿时觉得整个人虚脱了,双腿一软,瘫倒在了椅子上。

晶莹的眼泪,从眼眶中欣然落下,原来这一次,老天爷,没再残酷地对她。

太好了……姐姐……太好了……

半个时辰后,宫女们收拾完了产房,领着姜沉鱼走进去。看见床上虽然脸色如纸但明显还“活着”的姜画月时,姜沉鱼由衷地从心里笑出来,轻唤道:“姐姐……”还待说些恭贺的话,就见姜画月颤颤地朝她伸出手,她连忙上前握住,坐到了床边。

明明非常虚弱、明明连出声都很困难的姜画月,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忽然坐起来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抱住。

姜沉鱼愣住了:“姐姐?”

“沉鱼……”姜画月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谢谢。”

“姐姐……”

“谢谢!沉鱼,谢谢!谢谢!谢谢……”姜画月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声音一次比一次大,到了最后,几乎是在呐喊一般,“我……听见了……谢谢……”

她……听到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么危急的关头画月竟然能听到自己和父亲的争执,但无疑的,这一番争执令画月最终变回了她所熟悉的那个姐姐。那个喜欢她、疼爱她,处处都想着她的姐姐。

一切原来都可以回到原点。

回到最期冀的状态。

当姜沉鱼从嘉宁宫再次走出来时,已经是夜晚亥时。

星稀月淡晚风清,也许是因为心情愉悦的缘故,皇宫里的风景看起来也变得格外美丽。她深吸口气,揉着有些酸涩的手腕,刚想回寝宫,却在嘉宁宫外,看到了薛采。

薛采站在路旁的一株柏树下,仿佛已经站了许久。

“你怎么在这儿?”姜沉鱼有些奇怪,“不回家?”都这么晚了。

薛采依旧是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般的人与人对视,通常是因为自己准备开口说话。而他倒好,与人对视,为的是让对方主动开口说话。

不过姜沉鱼对此也已经习惯了,他不回答,她就自顾自地另选了个话题:“对了,我姐姐生下了一个男……”

“我知道了。”薛采打断她。

也对,他在外头等了这么久,也早该知道消息了。“我给孩子想了个名字,叫新野,意喻革故鼎新、沃野千里,你觉得如何?作为璧国的太子,希望他日后能够带领璧国变得更加繁荣昌盛……”

薛采皱眉:“太子?”

“当然。我已经让人去挑选吉日了……”对比姜沉鱼的兴致勃勃,薛采却显得更加深沉,他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着说得起劲的姜沉鱼,最终选择了沉默。

“……总之,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姜沉鱼终于描述完心中的憧憬,见薛采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有些无趣,只好再换个话题,“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薛采淡淡道:“不想回。”

姜沉鱼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立刻静默了。

姬婴临死前,除了把自己的部分势力留给了薛采,也把自己的府邸给了薛采。如今的薛采,就住在淇奥侯府。睹物思人,一个没有了姬婴的姬府,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吧?

“薛采,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姜沉鱼凝视着他的脸,很真挚地说道,“相信我。”

薛采没有回应她的这句话。

姜沉鱼抬起头,看着夜空中的明月,缓缓道:“就在几个时辰前,我还在跟你抱怨,抱怨命运对我苛刻,我好生委屈,觉得不公平。但是你说得对,我之所以委屈,不平,是因为我贪心。我想要一些东西,但我不肯付出相应的代价。所以我撒娇,我逃避,我总是连累身边的人。如果当初不是为了救我,师走不会残废;如果我肯干脆一点,曦禾就不用用自己当陪葬去达成目的;如果我能忍受痛苦,就应该早一点让曦禾走……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做好,我不肯付出我自己。但是,就在刚才,就在姐姐难产,江太医问我要孩子还是姐姐的那一刻,我悟了……”

她的目光一下子灼热了起来,转过头望着薛采,眼睛亮晶晶。

“小采,我悟了!父亲对我说新野于我,是多么多么重要,可以让我之后的道路,都走得非常平坦。但是,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平坦呢?如果遇到问题,就勇敢地去面对,想方设法处理掉;如果害怕皇上驾崩,那就遍寻奇方,不让他死掉;如果害怕朝臣为难,就做到让他们无法挑剔……谁的人生会一帆风顺?不都是一步一步刻苦地、努力地走过来的吗?反正不会比现在更坏,所以,要期待明天更好——我,明白了。”

薛采凝郁的脸上,也终于绽出了些许柔和的表情,他扬了扬唇角,似乎想笑,但目光依旧深沉。

姜沉鱼便先他一步笑了笑,低声道:“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新野的出世会对我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如果你担心有臣子会拿他做文章来威胁到我的地位的话,那么就把那些朝臣找出来,铲除掉;如果你担心新野得知父王的真相会恨我,那么,就自小引导他……不管你担心的是什么,面对之,挑战之,粉碎之——事在人为。”

薛采终于笑了,目光闪动着,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的五官显得说不出的好看。

姜沉鱼看得呆了一下,轻叹道:“你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不知道该让多少女孩伤心呢……”

薛采刚起的笑意瞬间就沉了,瞪了她一眼:“那也跟你没关系。”

“我操心呀。”

“你先替自己操操心吧。”

“我有什么好操心的。我都嫁人了的。”

“当一辈子活寡妇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

“虽然这是事实,但你这样直白地说出来,会让我忽然间又觉得自己的人生很不幸哪……”

“你本来就不幸!”

“可我今天很幸运啊,老天听见了我的请求,救了我的姐姐,也救了我的小侄子……”

“你快烦死了!”

“本宫不跟小孩一般见识……”

“哼。”

“哼……”

图璧五年五月初十,姜贵人诞下麟儿,后大喜,亲赐名新野,册封太子。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这世上有个词,叫“天道人事”。

天道人事不可违背,意谓大势所趋。

以往看见,也不过是当寻常的一个成语记了,理解了,便丢诸脑后。世上的成语很多很多,但人的一生中真能亲自经历的,其实很少很少。

可当姜沉鱼看到那封署名为“姜仲”的请辞书时,脑海里第一个反应起来的词就是——天道人事。

继画月最终顺利诞下了新野,母子平安之后,又一桩困扰她许久的难事自动在她面前解开,不复存在。

但比起画月来,事实上,姜仲才是她的心结。因为,对于姜画月,姜沉鱼有的只是怜悯和珍惜,无论画月怎么嫉妒她怨恨她,那都是画月单方面的感情,姜仲则不同。对这位养她生她栽培她在她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也寄托了很大希望的父亲,姜沉鱼的感情非常复杂。

一方面,她厌恶他的人格,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姜沉鱼既然不肯盲从,就注定他们不是同路人。

但另一方面,骨血至亲,毕竟不是说决裂就决裂,说分道扬镳就可以分道扬镳的。

因此,如何处置自己的父亲,就成了她最头疼的一件事情。虽然她也说过一切秉公办理,但真要实际操作起来,却十分艰难,更何况有些事情不是发生了就可以彻底过去的——比如说,杜鹃。

回城事毕后,虽然姜仲寻了个机会将卫玉衡招回帝都,且杜鹃也跟着他一起回来了,但姜仲终究没有认这个女儿,杜鹃的身份还是得不到承认。原本姜沉鱼还为这个烦恼了一阵子,但当她去卫府看望杜鹃时,却发现身为当事人的杜鹃自己反而想得很开,理由是——

“这么痛苦的事情,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跟着遭罪。我已经很不幸了,但我起码可以让始终被蒙在鼓里、毫无过错的母亲,避开这种不幸。所以,我不会认祖归宗的,我也不屑认祖归宗。”

“那么,你以后怎么办呢?难道就一直这样下去吗?”

杜鹃将一双毫无光彩的眸子对准她,最后轻轻一笑:“我不会停止报仇的。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然后,寻找每个可能的时机,扳倒姜仲。就算报不了仇,我也要恶心着他,让他愧疚,让他头疼,让他时时刻刻记着——他曾经做过多么卑劣的事情。”

那就是杜鹃的选择。

姜沉鱼觉得她其实没有说真话,但是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只能放弃。也许,比起自己,杜鹃对父亲的感情更加复杂吧。

如今,姜沉鱼在灯下,捧着这本折子,看了很久很久,最后抬起头,命令道:“宣右相。”

罗横立刻出去宣旨:“皇后宣右相觐见。”

片刻后,姜仲缓步走进书房:“老臣参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丞相可否明说一下辞官的原因?”姜沉鱼将折子递还给他。

姜仲却没有伸手接,依旧弓着身子道:“一切都如书中所言。”

“丞相正值壮年,正是为国效力的大好时候,怎就厌倦了纷争,要求归隐呢?”

姜仲抬起头,注视着她,片刻后,轻轻地笑了:“皇后在怀疑老臣?皇后觉得老臣是在以退为进?或者另有图谋?”

姜沉鱼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变得越发深邃了。

姜仲收了笑,脸上露出落寞的表情,长长一叹:“皇后,能否屏退一下旁人?”

姜沉鱼沉吟了一下,命令道:“我与右相有话要说,你们全都退下吧。”

宫人应声退下。偌大的书房,瞬间变得冷冷清清。宫灯的光,也不像平日里那么明亮,一眼望去,只觉哪里都是阴影幽幽。

而在重重阴影里,姜仲高瘦的身躯看上去竟有些佝偻,再细看,鬓角也有了些许银丝。

父亲老了……

姜沉鱼忽然发现,就在她与他冷眼相对的这段时间里,父亲在迅速苍老,才不过一年时间,就仿佛老了十岁。

“沉鱼……”在她沉默的打量中,姜仲缓缓道,“你母亲她……快不行了。”

“什么?”姜沉鱼震惊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先别急,坐下,听我慢慢说。”

姜沉鱼又慢慢地坐回去,一只手忍不住去捂胸,感应到自己的心脏,在不受控制地狂跳。

“你母亲的身体一向不算太好。从去年开始,就经常觉得头疼,但休息一会儿就好,因此没太放在心上。但到了上个月,她头疼再次发作,并陷入了昏迷,我请京城的名医为她诊治,都说她的头风病已经很严重,需先饮麻沸汤,再以利斧切开头颅取出风涎才能治愈。但此方风险极大,稍有差池立死。所以,你母亲怎么也不肯医治。”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现在才说?”姜沉鱼再次站了起来。

姜仲笑笑,笑容里有苦涩,有尴尬,有感慨,还有包容:“你掌权伊始,根基不稳,日理万机,你母亲怕你分心,所以,不肯让我告诉你。”

又是……自己的错么?

这段时间,她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决策,太多的行动……但,那么多事情,那么多决策,那么多行动,却没有一样,是跟母亲有关的。

也就是说,她顾了自己顾了姐姐顾了心上人甚至顾了天下,却独独疏忽了自己的母亲。

天啊……天啊……天啊……

这个打击着实不小,令得姜沉鱼的身子一下子抖了起来,不得不按住书案,才能支撑自己勉强站立。

姜仲眼中依稀有泪光闪烁,低声道:“沉鱼,你父我的确不是好人,一生沉迷权势,为了整个家族的利益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可以牺牲,但是……我真的……挚爱你的母亲。权势可以说,比我的一切都要重要;但你母亲……却是我的生命本身。你能理解吗?”

姜沉鱼拼命点头。的确,父亲一生做错了太多太多事情,但唯独对母亲,却是专一深情。

“所以……我们都做错了,不是吗?若早知你母亲大限将至,最多只能再活三年,我之前训练什么死士铲除什么异己玩弄什么权术争夺什么利益?花大把大把的时间在那些无用的事情之上,而没有好好地在家多陪陪她,还与自己的女儿怄气,弄得你母亲夹在你我之间左右为难,平添许多白头发……”

姜沉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羞愧地捂住自己的脸。

“所以,我决定放下一切,剩余三年都陪在你母亲身边。她生平最引以为憾的事情就是碍于身份的缘故始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能游遍天下名山,尝尽天下美食。我决定在未来的三年里,把她这个遗憾一一补上。”

姜沉鱼颤声道:“父亲……你要出门?”

“嗯。”

“你……要带母亲一起走?一走就是三年?”姜沉鱼急了,“父亲你把母亲带走了,那我、我怎么办?”

“我们会偶尔回来看你们的。”

“可是……”

姜仲打断她:“沉鱼,你……不是小孩子了。”

姜沉鱼一震。

姜仲凝望着她,声音温柔而哀伤:“你身上,穿的是皇后的凤袍;你桌上,搁的是图璧的玉玺……你,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我就没有陪在母亲身边的权力了么?”姜沉鱼流着眼泪问。

“沉鱼,让你母亲开心点吧。她,已经守了你十五年了,不是么?”

姜沉鱼的心沉了下去。伴随着深深哀痛一起来至心头的,是熟悉的厌恶——对自己的厌恶——她……又开始自私了……

永远只先考虑自己的感受,所以,当父亲说要带母亲外出游玩时,第一反应就是不行,那样自己岂非就见不到母亲了?却没有站在母亲的立场想一想:她盼望能出去玩,可是盼了整整一辈子啊……

连父亲,那个对权势在乎到可以牺牲自己女儿、无视骨肉幸福的父亲,都肯为了母亲而放下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权力,难道自己,号称最乖巧最孝顺最让母亲放心从来没惹她生过一次气的自己,还不如父亲么?

姜沉鱼咬住下唇,看着面前一丈远的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拿起书案上的玉玺,缓缓地、沉重地盖在了奏折之上。

尘埃落定。

王印鲜红如斯。

图璧六年秋,右相告老,请辞还乡。后泣允之。

越日,新相诞生,是谓冰璃公子——薛采也。

☆、新相

“最近的书生很不安分啊。”

百言堂内,绿子摇着扇子缓缓道。

其他六子一听此言,全部笑了,笑得很诡异。

正在批阅奏折的姜沉鱼闻声抬头,不解道:“怎么回事?”

绿子总算引起皇后的注意,连忙收起扇子回禀道:“皇后娘娘可知为何这几日薛相都没有来参加我们的例会么?”

他这么一说,姜沉鱼倒想起来了。薛采已经足足有七天没有来书房,每天只在早朝时匆匆露上一面,然后就消失不见,而今天更过分,连早朝都没有来。

“他在忙什么?跟书生不安分又有什么关系?”

“回娘娘,是这样的。”褐子答道,“薛相虽然成名甚早,四海皆知,但毕竟之前家中出了那么大的变故,后又被贬为奴。如今恢复官籍,但年纪太过幼小,就做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丞相,民间议论纷纷,更有吴淳、陈隆两书生带头公然反对,在街头设台批判时政,煽动百姓,越闹越大,如今每日里都有上百人特地赶去旁听。”

姜沉鱼的眉头微蹙了一下:“竟有这等事情?为什么不早点告我知晓?”

“呃,这个……”褐子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去,“是薛相说皇后日理万机,不得以这种小事前去打搅,他自会处理妥当……”

“那他处理妥当了吗?”

此言一出,七子们彼此对视一眼,又发出了之前那种诡异的笑声。

他们如此反应,必定是事情已经解决,否则神情不会如此轻松。姜沉鱼看在眼里心里清楚,但脸却沉了下去:“他说什么就什么,究竟他是你们的主子,还是我是你们的主子?”

七子连忙纷纷离座下跪,齐声道:“皇后请恕罪!”

姜沉鱼稍作警告,见好就收:“起来吧。给哀家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情?花子,你说。”

被点名的对象原本一直坐在座位上,脑袋一垂一垂地打瞌睡,被乍然叫道,整个人一激灵,无比茫然地站了起来:“啊?什么?”

姜沉鱼忍俊不禁,失声一笑。

而见她笑,七子们也都纷纷放下心头重石,跟着笑了。

颐非见众人笑,更不明白了,极为狼狈且无辜地睨着大家,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该吃饭了?”

满堂哄笑。

姜沉鱼莞尔道:“算了,你先坐下吧。紫子,你口才最好,你来说。”

“是。” 紫子躬身行了一礼,也不啰嗦,“薛相知道此事后,就乔装过去混在人群里听那吴淳、陈隆说了一天。第二日,当吴淳、陈隆刚摆上台子想接着说时,十二铁骑突然出现,清一色的白衣怒马,而且马辔上全都绣有白泽图腾。围观的百姓看见这幅景象,又惊又畏,纷纷散开跪拜。十二铁骑到得台前,呈扇形排开,跟在他们后面的,就是骑着一匹汗血宝马的薛相。”

“先声夺人,这一招下马威做得不错啊。”姜沉鱼一笑,薛采那家伙,竟然敢带着公子的图腾到处招摇,真是越来越无耻了!不过,白泽在璧国百姓心中有着极高的地位,用它亮相,效果的确极好,“后来呢?”

“薛相扫了吴淳陈隆的台子一眼,冷冷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策马走到街旁的一家酒楼前,一拍马脖飞身而起,将那卷轴抖开,挂在了匾额上,再翩然落下,稳稳地站到了地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身姿之灵动,手脚之利落,都令人叹为观止……”

紫子还待赞美,姜沉鱼哭笑不得道:“够了够了,哀家夸你口才好,你就加这么大串修饰词的,又不是真个让你说书……快切正题!”

“是是是。微臣失言了。微臣改。”紫子窘迫地笑笑,“在场众人抬头一看,只见那卷轴上写了‘鼎烹说汤’四个大字。”

“啊?”姜沉鱼一惊之后,却是叹服,“他莫非是要?”

“薛相挂完条幅后,回身,冷眼扫视了一圈,高声道:‘古有尹相背负鼎俎为汤烹炊,以烹调、五味为引子,分析天下大势与为政之道。汤王由此方知其有经天纬地之才,遂免其奴隶之身,奉为右相,自此开创商朝盛世繁华。薛采不才,借古人典故,行现今之事——在此设下擂台,七天之内,无论是谁,只要你觉得你比我更有实力做璧国的丞相,就来挑战我、击败我,我愿将相位拱手相让,决不食言!’”

姜沉鱼听闻此言,心中不知是好笑还是震撼。那个六岁就敢对燕王说“燕乃国中玉,吾乃人中璧,两相得宜,有何不妥”的薛采;那个七岁就敢怒叱帝王宠妃“区区雀座,安敢抗凤驾乎”的薛采;如今在大街上公然接受书生挑衅并摆出擂台自比伊尹的薛采……无论经历了多少挫折,冰璃还是那个冰璃,铮铮傲骨犹在,未有丝毫改变啊……

紫子说到这里,露出钦佩之色,感慨道:“薛相此举很快就流传了出去,各地文人豪客纷纷赶赴帝都,有大胆者真的上前挑战,薛相年纪虽小,但博闻强记,雄辩滔滔,舌战群儒,面对诸人诘问从容应对,侃侃而谈,纵横捭阖,游刃有余,令得众人尽皆失色,尤其是吴淳、陈隆二人,到得最后,羞恼道:‘就算你才华盖世、经略滔天又如何?别忘了,你父和你爷爷是逆臣!是反贼!是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是妄图颠覆图璧江山的千古罪人!你身为他们的子孙,竟能担任璧国的丞相,这岂非是鼓励天下所有人尽情造反么?反正就算造反不成,自己的孩子也还能当官。任你为相,将千秋律法置于何地?将皇族颜面置于何地?将社稷江山又置于何地?’”

这一番质问,连姜沉鱼听得都变了脸色。这一招的确够狠,搬出陈年旧账,再用“造反”二字压之。要知道千古帝王最忌讳的就是造反,最不能容忍的也是造反,因此对于谋逆作乱的后果,也是一再警告申明——造反者,株连九族,必死!这才得以警慑天下,要乖乖听话,不要妄起反心。

不过……她虽然吃惊,却不觉得担心。因为,如果是薛采的话,就肯定能解决掉这个难题的吧……心中就是有这样的信心呢。

果然,紫子接下去的话就充分验证了这一点:“薛相听后,面不改色,冷冷一笑道:‘我父与我爷爷所做的错事,与我何干?’ 陈隆道:‘难道你不知父债子偿么?’薛相道:‘若你非要这么说,那么,你们的祖先也造反了,你们又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

姜沉鱼惊讶:“什么?他们也是反贼之子么?”

“回娘娘,薛相此言一出,旁听的大众全都很惊讶,跟娘娘一个反应。而那陈隆立刻跳了起来,暴怒道:‘你胡说!我祖上三代都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哪里造过反了?休要血口喷人!’薛相冷笑道:‘祖上三代没有?那么十代?二十代呢?别忘了当年的陈胜吴广,大秦就是亡在他们手里的。’”

姜沉鱼闭了闭眼睛——她就知道……连陈胜吴广都搬出来了……

“陈隆听了更怒:‘什、什么?陈胜吴广跟、跟跟我们有何干系?’薛相道:‘你们同姓,追溯千代,必是同根。’陈隆道:‘就算、算是我们的先祖,他、他们那是替天行道!秦二□苛刑,搞得民不聊生……’薛相打断他:‘哦?这个时候就不讲究千秋律法、皇族颜面与社稷江山了么?’陈隆道:‘你、你、你……’”

描述到这里,姜沉鱼轻轻一叹:“紫子,你顺着说就行,不用连他们的结巴都模仿出来。”

百言堂内又是一阵哄笑。

他们平日里大概是揶揄惯了的,因此紫子虽然窘迫,却并不羞恼,依旧好脾气地笑笑道:“是。微臣改。总之陈隆等人说不过薛相,气个半死,而薛相最后,环顾众人,缓缓道:‘历数千秋,每朝每代,都出过反臣,都出过逆子,他们做错了,就得受罚,但若因此就剥夺其后人的功勋,就真正可笑了!没错,我父我祖做了错事,但他们究竟是为什么错的,大家心知肚明。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非要说我薛家有罪,我薛族亏欠了图璧的话,那么,任我为相,岂非就是最好的赎罪方式?如果你们认为我薛采能力不足,不能为相,就用事实来证明这一点,但要说其他什么出身、年龄之类的肤浅理由,我通通不服!七日已毕,你们已经输了。不过我知道你们还不服气,没关系,我会再给你们机会,每年的今天,我都会在此设席,天下人都可以来试。但,仅是这么七天。其他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若再被我听见有人妄议朝政、诋我名誉,斩!’最后一个斩字说得是掷地有声,楼上楼下,再无人敢出声,一片沉寂。”

姜沉鱼想像着当时的画面,不禁向往道:“若我也在场就好了,真想一睹薛采当时力压群雄的风采啊。”

紫子叹道:“七子中只有我昨日亲自去了,看到了最关键的那一幕,真的是觉得……我朝能有薛相,实在是天下至福啊。”

姜沉鱼想到一个问题:“等等,你说昨日你去看了,也就是说,七日之期,到昨日已经结束了。那为何薛采今天也没来呢?”

一旁的绿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其他众人也都再次露出了那种诡异的笑容。

听到这里,姜沉鱼算是明白了,他们笑,不是因为薛采舌战群儒凯旋归来,而是还发生了其他事情,并且,那事情必然是让薛采倒了霉的。想到这里,不禁越发地好奇了起来:“快说!他怎么了?”

紫子道:“回娘娘,是这样的——薛相设台的时辰安排是午时到戌时。昨日到了戌时,本来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就在陈隆等人哑口无言之际,一个玉面书生突然抱着一把琴,进了酒楼,公然要与薛相比琴。”

“什么?”姜沉鱼懵了一下,想起一个问题:薛采会弹琴吗?

薛采虽然是个神童,文采武功都很了得,但也不是事事精通的,比如弹琴,就从来没见他弹过。

“薛相他……不会弹琴。”紫子说出了答案。

果然如此……姜沉鱼隐约有些猜到众人为何笑成这样了。

“因此,那书生说要同他比琴,不止薛相怔了,周遭所有的人都怔了。薛相皱眉道:‘你说什么?’书生道:‘我要与你比琴。丞相不是说,这七日内无论谁来挑战你都可以的么?我,就来挑战看看丞相的琴艺。’”

一旁被惊醒后就没再瞌睡的颐非听到这里,转动眼珠,“哦”了一声,窃笑道:“有趣,有趣,这个有趣!堂堂璧国的丞相要是连弹琴都不会,确实有失风雅啊……”

姜沉鱼瞪了他一眼:“这种歪理你也说得出来?哀家要的是一个能处理政事的丞相,不是一介乐师。”

紫子道:“事实上,当时大家都是那么想的,都觉得那书生莫名其妙,心想着这么无聊的要求薛相肯定不会理会的,但是薛相看了那书生一眼,冷冷一笑:‘好。’”

“他答应了?”这下子,倒真的出乎姜沉鱼的意料了。

“是的。薛相答应了,不仅如此,他还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如果我不答应你,你肯定会对外宣称我设下的擂台有漏洞,如此有漏洞的比赛规定,比出来了,也根本做不得准算不得数,从而进一步将我这七日来的辉煌成绩全部抹杀——对么?’那书生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薛相继续道:‘所以,我绝对不会如你所愿。你要比琴是吧?来啊!那就来比吧!’”

姜沉鱼虽然知道薛采最后肯定会赢,但听到这里,一颗心不禁也紧张了起来:“他不是不会弹琴吗?”

“回娘娘,薛相的确不会弹琴,对方肯定也是摸清了他这一点,所以才敢上门挑衅有恃无恐。因此,那书生坐下,摆好古琴道:‘先说好,琴之一技,高低悬殊若是很大,自然很好判断,但若水平差不多,就难以论断。你我要如何分清这其中界限?’薛相道:‘你说。’书生道:‘好。我的意见是,在场一共七十九人,我们弹得如何,就让这七十九人来评,最后谁的支持者多,谁就赢。如何?’薛相道:‘可以’。”

姜沉鱼叹道:“真难为他了,这种条件都答应。谁不知道那些去看热闹的人,其实都是抱着看他输的心态去的,就算他真能弹得和那书生一样好,恐怕众人抱着看好戏的卑劣心理还是会投他输的。”

“是,微臣也是这么想的,因此在一旁看得无比着急,上前劝阻,薛相却根本不理我,径自走过去坐到了书生对面,道:‘此处无琴,我也用你的琴可好?’书生道:‘好。’薛相道:‘那么你是客,你先弹。’书生应了,就开始弹奏……”

“他必定弹得很好。”姜沉鱼断定。

紫子却摇了摇头。

“咦?难道他弹得不好?”

紫子又摇了摇头。

姜沉鱼正在奇怪之际,紫子道破真相:“事实上……他根本没弹得起来。他刚拨了两个音,羽弦就断了。于是他只好换了琴弦重来,但拨几个音后,弓弦又断了。他再换弦,角弦断了……总之就是他只要弹上三四声,就必定断一根弦,断到最后,拍案而起道:‘薛采,你在我琴上做了什么手脚?’薛相道:‘这可是你的琴,弦也是你自己带来的。’书生道:‘但在我弹奏之时你却暗中用内力震断琴弦,这算什么?’薛相一笑:‘比试而已。如果你不服气,我弹奏时你也尽管来震好了。’书生怒道:‘我根本不会武功!’薛相道:‘很好,我也不会弹琴。’书生道:‘那你输了!’薛相道:‘凭什么?你这种连弹都弹奏不了的琴艺也能算赢么?’书生道:‘那是因为你在一旁破坏!’薛相道:‘我能让你弹不出琴,就是我赢。’书生哇哇大叫:‘你这算什么赢?’薛相忽然放慢了声音,一字一字道:‘这就是力量之胜。’书生一怔,安静了下来。”

姜沉鱼重复道:“力量之胜?”

“是。薛相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技艺,但唯独力量,可以强压一切。你琴艺再高,但我能让你弹不出来,这就是我凌驾于你之上的表现。’说到这里,他转身,望着众人,提高声音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其他想投机取巧的、想断章取义的也尽管放马过来,但是来之前,务必做好心理准备——也许你们能在某一技能上赢我,但是,若武功不能赢我,都是白搭。若武功在我之上,别忘了我身后还有十二铁骑,三万军马,举国之权,你们尽管挑战看看!’书生尖声道:‘那这比赛有什么公平可言?’薛相轻蔑地看着他,冷冷一笑:‘权势也是一种实力。你若没有超越我的实力,凭什么想要取代我?’”

姜沉鱼咀嚼着这句“权势也是一种实力”,不禁有几分痴了。

薛采……

薛采……

如此出色,如此骄傲,又如此霸气的薛采啊!

有时候会忍不住怀疑他真的是人吗?一个八岁的孩童,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智慧?偏偏,除了智慧,他还出身尊贵,因此培养出眼高于顶恃才傲物的性格,除了性格,他又经历了从云端到泥底,又从泥底回到云端如此惊天动地的人生大转变,令他在傲慢之下,练就了过于常人的谨慎和周全。他看似张扬大胆、孤注一掷的行为,却恰恰是他准备充分、滴水不漏的表现。

寻常人,就算有和他一样的天赋,也没有和他一样的性格,就算有和他一样的性格,也没有和他一样的遭遇……这种种因素,造就了他此刻睥睨一切的霸气,而这种霸气,无疑是一个成功的当政者,所必不可缺的。

也许自己真该庆幸——幸好,他是站在她这边的。

若有这样一个对手,实在是太可怕了……

姜沉鱼眼眸微沉,心中打定主意:这一辈子,绝对不给薛采任何与她为敌的机会。

紫子道:“薛相说完这么一番话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而那书生浑身颤抖地站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就在大家以为他肯定要气死的时候,他突然从身旁的盒子里取出一样东西,朝薛相丢了过去。侍卫们大吃一惊,以为是暗器,刚想冲上前去护卫,薛相手臂一扬,自己用袖子卷住了那样东西……”

其他七子听到这里,开始憋笑。于是姜沉鱼知道终于描述到了关键所在,便问道:“是什么?”

“是绣球。”

姜沉鱼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禁又问了一遍:“是什么?”

“绣球。”紫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就是用彩绣做成,用来给未婚少女结缘所用的……”

“我知道什么是绣球。”姜沉鱼打断他,“我只是想问——为什么那书生要抛个绣球给薛采?”

“当时我们看见那个绣球,也全都愣住了,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只见那书生咯咯一笑,声音忽然变了,如果说他原来是个娘娘腔,那么此刻,就真真正正变成了女子的声音,并且伸出一只手指着薛相道:‘好,果然不愧是名扬天下的小冰璃!我服了。所以,我决定嫁给你!这个绣球就是你我的定情之物,我知道你年纪小,不过没有关系,我可以等你。本姑娘是胡九仙的女儿,小名倩娘。你可别忘了,他日要上门来迎娶我哦!’说罢,抱着琴飘然远去……”

“胡九仙?”这个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一般。

“他是宜国人,号称四国第一商贾,富甲天下,哪里都有他的产业。而帝都,最有名的红园,就是他的。”

姜沉鱼“啊”了一声,难怪她觉得耳熟,原来是红园的主人。

“哈哈哈哈哈,好个大胆的姑娘!”颐非听得拍案叫绝,“好一桩美妙姻缘!恭喜娘娘,贺喜娘娘,你的右相马上就要成家立业了,哈哈哈哈……”

紫子强忍笑意,继续道:“那胡小姐忽然来这么一出,谁都没有预料,薛相当时的表情真的是……微臣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此事立刻就传扬开了,因此,今日薛相本来是想来上朝的,但他的轿子刚出侯府,就发现外面乌压压地围了一群人,都是连夜就等在外头的妙龄姑娘们,他刚掀开轿帘探头往外看,就有无数只绣球朝他飞来……那些姑娘一边丢还一边喊道:‘丞相大人,我们也想嫁给你……’她们将路都给堵死了,轿子根本走不过去,就只好掉头回府,所以,薛相今日没能来上朝……”

紫子的话还没说完,堂中已东倒西歪笑倒了一片。

只有一个人没有笑,那就是姜沉鱼。

而众人笑了一会儿后,发现皇后竟然没有笑,便连忙也收了笑,忐忑不安地看着她。

姜沉鱼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推开奏折道:“今日就先到此,你们都回去吧。哀家也累了,先回宫休息。”说罢,起身离座。

她很平静地走出百言堂,很平静地走出书房,很平静地走回恩沛宫内,对宫女道:“哀家想独自一个人待一会儿,你们全都退下吧。”

宫女们应声离开,关上房门。

姜沉鱼走到床边,抱起被子蒙住了头,这才放声大笑,笑得满床打滚,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薛采……娶亲……

哈哈哈哈哈哈……

薛采啊薛采,你也有这样一天啊!

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依稀传到了殿外,握瑜听见了好奇道:“怀瑾姐姐,娘娘她怎么了?有什么大喜事吗?”

怀瑾淡淡一笑:“管那么多做什么?我们做下人的,只要替她高兴就好了。小姐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啊……”

是的,自从淇奥侯死后,除了新野太子出世那次,小姐,就再也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能这样笑,是多好、多好的事情啊……

第二日早朝,薛采依旧没有出现。但当姜沉鱼准备走进书房跟七子议事时,他却又出现了,而且没有穿官服,只穿了件黑色的斗篷,将自己从头裹到了脚。

姜沉鱼见他如此装束,不禁莞尔:“丞相这是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啊?”

薛采沉着素白的一张小脸,没有回应,径自进了百言堂,脱去披风往椅子上一坐,开口问道:“昨天和今天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姜沉鱼款款走进去,悠然道:“有啊,最大的大事就是璧国的丞相要成亲了。这事儿大不大?”

薛采的眼角果然开始抽搐。

七子也无不忍俊不禁,褐子最先破功,笑了出来:“听说从昨天起,帝都所有未婚待嫁的女孩儿就全去侯府外面排起了长龙,准备截堵我们的丞相大人,一群莺莺燕燕的,将侯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这种情况下,丞相竟然还能脱身离开,真是厉害啊厉害。”

薛采“哼”了一声。

一旁的绿子笑道:“我已经知道了,丞相今日里用的乃是金蝉脱壳之计,让下人坐着自己的轿子从前门出去,自己乔装易容从后门悄悄离开,但因为要避人耳目的缘故,所以晚到了一个时辰,没赶上早朝。”

姜沉鱼笑眯眯道:“怎么样啊,丞相大人,可要哀家为你赐婚?”

薛采从齿缝间逼出一句话道:“不劳娘娘费心。”

“啊,丞相说的是哪里话来着?丞相乃是国家栋梁、朝廷重臣,丞相的婚姻可是举国大事。那胡倩娘也不是寻常人物,若丞相娶了她,可谓是名利双收,双剑合璧,更是喜上加喜……”姜沉鱼悠悠道,“最重要的是,如此一来,丞相门前的那些少女们,就会死心了。不然,丞相天天为出门烦恼,还次次迟到,哀家,可是不能允许的哦。”

薛采的眼皮突突直抖,不知是气的还是闷的,咬牙道:“娘娘请放心,小臣已经想出了解决之策,不消半日,那些无聊的女人们就都会散去了。”

姜沉鱼一听,大感兴趣:“哦,不知丞相的办法是什么?”

薛采还没回答,一声大笑自外头传来,紧接着,暗室的门开了,罗横领着颐非走了进来。

颐非在看见薛采后眼睛一亮,大笑着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没想到,我们的薛小丞相竟然还是个痴情郎。哈哈哈哈!”

众人无不朝颐非投去好奇的目光。

颐非掩唇笑,最后将目光对向了姜沉鱼:“娘娘,你可知你家薛小丞相今日做了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么?”

姜沉鱼笑笑道:“据我所知,薛爱卿他每天做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也对。只不过今天的,最是出格罢了。”颐非又拍了拍薛采的肩膀,叹道,“你就算不喜欢那些女孩子,也多少给她们留点面子啊,怎能就这样一竿子打死呢?要是她们明日里都上吊自尽了怎么办?”

褐子听得双目发亮,急声道:“三皇子休要再卖关子,快说快说,丞相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啊……命人将一幅画像挂在了淇奥侯府的大门外,并且宣称:他薛采既然是百年难遇的俊杰人物,自然要娶能与他般配的绝世美人。因此,如果没有画像上的那位姑娘美丽,就打消嫁给他的念头吧……”

姜沉鱼听着有点儿不对劲:“等等!你说他挂了一幅画像?难道是……”

薛采这才抬起头来,原本阴沉的表情没有了,唇角上扬,竟带了点儿奸诈的笑意:“说来还要多谢娘娘。若非娘娘妙手丹青,小臣还在苦恼上哪儿去找那么一幅画呢。”

“你!你挂的难道是哀家为、为曦禾画的那、那幅画?”此言一出,七子也都惊了——原来薛采挂的是曦禾夫人的画像?

薛采“嗯”了一声。

姜沉鱼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你竟然敢偷哀家的画!”

“小臣只是借用几日而已,待得此事过去自会归还。”薛采理直气壮道,“正如娘娘所言,小臣作为国家栋梁、朝廷重臣,若老是被人围堵从而导致上不了早朝,这过失可就大了。所以,为了图璧的江山社稷着想,娘娘也不会吝啬区区一幅画的,不是么?”

这下,轮到姜沉鱼说不出话来。

就这样,薛采用曦禾夫人的画像,成功逼退了那些想嫁给他的闺秀们。但此举却也留下了一个很坏的影响,那就是——

“啊,你听说了吗?咱们的丞相有心上人了!”

“他才几岁啊,就有心上人了?”

“你知道什么呀,凡事到了冰璃公子身上,就不能以常理推论了。总之就是,他早有心上人了,而且那个心上人不是别个,就是吾朝的前夫人。”

“你是说……曦禾夫人?”

“除了她还有谁啊!当年的四国第一美人啊,啧啧,可惜就是死得早。”

“他的胆子也太大了吧?竟然连皇上的妃子都敢觊觎!幸好曦禾夫人已经死了,否则就成了丑闻啊!”

“总是不做寻常事,一举天下惊。真不愧是冰璃公子啊……”

“是啊是啊……”

此事越传越广,最后的版本是——

璧国的丞相薛采,从孩提时代起就暗恋曦禾夫人,甚至将燕王送给他的绝世美玉冰璃也送给了曦禾夫人。无奈曦禾夫人红颜薄命,没等他重新发迹就香消玉殒了。所以,薛采很伤心,对外宣称一定要娶个和曦禾长得相像的女子为妻。此要求难度太大,因此,终身大事就被耽搁了。

至此,薛采终得耳根清净。

日子就这么偶尔磕磕绊绊、偶尔嬉嬉闹闹、偶尔惊惊险险、偶尔忙忙乱乱地过了下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薛采开始变得越来越忙,经常议事完毕就消失不见,而不像以前不愿回家,就算没事也在宫里头待着。有时姜沉鱼问他,他也不回答,久而久之,姜沉鱼也就不问了。

图璧六年开春,发生了一件喜事。

说是喜事,其实也不尽然,有的人认为是倒了大霉,有的人认为当事人自己开心就好。而该引起璧国广泛关注和议论的事件就是——大将军潘方,娶妻了。

众所周知,大将军本有一个挚爱的未婚妻,却被薛肃叫去府里头说书的时候给玷污了,不堪受辱,自尽而亡。后来大将军虽然亲自领军击败薛怀令得整个薛家就此垮台,算是报了仇,但爱人已逝,再难挽回。此后他奉旨前往程国准备迎娶公主,也不了了之……总之,说起这位大将军潘方,除了他的骁勇善战外,更被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的痴情。

世人都以为他不会再成亲了,没想到,他竟突然地、毫无预兆地就娶了。因此,此事流传出去后,举国震惊。

而最让众人惊讶的是,他的那位妻子……

有关此事,姜沉鱼也是通过七子的汇报才得知的。当时紫子是这样说的:“娘娘,潘将军出事了。”

吓得姜沉鱼心里一紧:“出什么事了?”潘方可以说是她最放心的臣子,一向安分守己,从不拉帮结派,也不爱出风头,生活更是非常简单,每日里不是工作就是在家待着,练练武,喝喝酒,鲜少外出。这样一个人,会出什么事?若是别人,还有可能是生病了,而潘方,如果连他也病倒了,那这世上估计就再没个健康人了。

紫子叹了口气,其他六子也都纷纷露出悲悯的表情。

因此,姜沉鱼越发担心了起来:“他怎么了?”

“他被人陷害了。”

“谁如此大胆?竟敢陷害潘爱卿?”

“是这样的,京郊有个钓鱼的老翁,膝下有个女儿叫芳姑,长得是奇丑无比,还双耳失聪,因此,今年都二十六岁了还没嫁出去。老翁很犯愁,就琢磨着该怎么办,最后娘娘猜怎么着?”

“跟潘爱卿有关?”

“上个月不是下了场大雪么?老翁就把芳姑骗到潘府门前,往那儿一丢。潘将军出门时,看见一个人冻晕在雪地里,就好心地把她救了回去,如此过了一夜。第二天,他送醒过来的芳姑回家,老翁却道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了一夜,女儿的清白已经毁了,嫁不出去了,要他负责。那芳姑起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知道了,就哭着跑出去跳湖。湖水结了冰,她跳进了冰窟窿里头,潘将军连忙把她救起来,救人时自然免不了搂搂抱抱,老翁就那么赖定了他……于是,潘将军就娶她了。”

七子纷纷叹息:“太惨了!”“是啊是啊,这也就是潘将军,其他人管你是生是死呢……”“那老头肯定也是打听过他的为人,知道他不会以势压人,所以就赖定他了。”“这叫人善被人欺啊……”“其实这也没什么了,就当是收了个妾,问题是,那女人实在太丑了哇!”“啊,你也见过了?我前几天太好奇就瞟了眼,结果……”“大丈夫在世,最惨的事都让潘将军给碰上了,真是可怜啊可怜……”

七子的话里虽然带有明显的男性色彩,但姜沉鱼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

第二日,她就将潘方招进宫中,对他道:“潘将军,如果有些事情你自己不好意思出面拒绝的话,哀家帮你拒绝如何?”

潘方有点惊讶地看着她,过得片刻,答道:“回娘娘,微臣没有为难的事情。”

“你不要瞒哀家了,哀家已经听说了,你的那位夫人……”

潘方低下头。

姜沉鱼见他这个样子,心中更是怜悯,便怒道:“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刁民讹婚,而且还讹到了吾朝大将身上,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姑息,来人!传哀家懿旨——”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潘方扑通一下,跪下了。

姜沉鱼惊道:“潘爱卿,你这是作甚?”

潘方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抬起头来,一双眼眸明亮而坚定:“微臣谢谢娘娘对微臣的关爱,但是,娶妻一事是微臣自愿,并非讹诈,所以请娘娘息怒。”

“可是……他们明明告诉我是那老翁故意将女儿抛在你家门前……”

潘方垂下眼睛,低声道:“不管前情如何,事实是,微臣确实抱了那姑娘。”

“潘爱卿!”姜沉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在意,也许是因为她曾经亲自见证过潘方与秦娘的悲剧,心中一直对他满怀愧疚,因此,此刻突然有人硬生生地塞了个女人给潘方,就好像是在一手毁灭那段悲伤到了极致,却也美丽到了极致的情缘。她的内心深处,怎么也不能接受,于是深吸口气,沉声道:“总之,这门婚事,哀家不准!哀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跳火坑!”

潘方仰起脸庞,注视着她,然后,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潘方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里露出几分怀念,“只是觉得,娘娘还是当初的那个娘娘,微臣……很感动,也,很高兴。”

姜沉鱼脸上一红,知道他指的是当年出使程国的那个自己。害羞过后,则是慎重。

“那么这事你就听我的,好吗?”

“娘娘……如果,微臣是真心想娶芳姑呢?”

“什、什么?”姜沉鱼吃了一惊。潘方对秦娘如何,她可是亲眼目睹过的,这样的一个男人竟然会移情别恋?好吧,就算他会移情别恋,但是那个芳姑,在七子的描述里可是那么不堪的一个女人啊!怎么可能?

仿佛看出了她内心里的想法,潘方笑了笑,道:“芳姑是个好姑娘。微臣知道娘娘大概也听说了,她……耳朵听不见,长得也不好看。但是,除了这两点以外,她真的、真的是个很好的姑娘。”

“潘将军……”一时间,姜沉鱼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微臣知道在外人眼里,都觉得她配不上我,但是,微臣自己却觉得跟微臣成亲,反而委屈了芳姑……总之,这门婚事微臣是真心想要娶的,请娘娘成全。”

姜沉鱼定定地望着他,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什么都没说,让他回去了。

过几日,她微服出宫,在薛采的陪同下秘密去了趟潘府。潘方的府邸非常朴素,是个位于偏僻地段的小小院落,透过篱笆围墙,姜沉鱼看见一个女子在扫地。

地上残雪未消,她一点点地扫着,扫得很细致。

过了一会儿,潘方从屋里走了出来,将一袭披风披到她身上,她抬起头,对他眯眼而笑……

姜沉鱼看到这里,命令车夫转身回宫。

回宫的马车上,她问了薛采一个问题:“你说潘将军和这个芳姑在一起,真的无憾么?”

薛采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她:“无不无憾我不知道,但应该挺幸福的。”说着,横了她一眼,“你难道真希望他孤独终老么?不要太恶毒。”

“等等,我哪里恶毒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觉得潘方既然喜欢秦娘,那么就应该一辈子都为秦娘守身如玉,终身不娶……”

“我没有这么想过!”

“最好没有。你自己已经这样了,别盼望着别人跟你一样。”

“等等,什么叫我自己已经这样了?难道你是说我在嫉妒潘方?嫉妒他终于从对秦娘的执著里得到了解脱,而我却还在泥潭里待着?”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你……”姜沉鱼气得要死,但又拿他丝毫没有办法,最后只好搬出第一千零一句杀手锏,“哀家不和小孩一般见识。”

“我九岁了。”

“那也是小孩。”

“哼。”

“哼……”

☆、裂锦

图璧六年的中秋,在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中款款而来。

八月十四这天中午,姜沉鱼正在给昭尹喂食时,罗横通报道:“娘娘,贵人求见。”

姜沉鱼放下药粥,刚命人放下帘帐,姜画月便在宫女的引领下走了进来:“臣妾参见皇后。”

“姐姐休要多礼,快请坐。来人,看座。”姜沉鱼走出去,邀她在外厅的桌旁坐下,看着双颊丰满的姐姐,不禁高兴道,“姐姐产后恢复得不错,气色真好呢。”

“自从我听你的话不再吃那种药后,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姜画月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内室的帷帐一眼,才又道,“我刚接到书柬,原来母亲和父亲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如果没有意外,今日申时左右到家。所以我来问问你,要不要明日一起回趟家?”

“当然要。我也接到了书柬,正准备去找姐姐商议此事呢。可巧姐姐就来了。”自从接到母亲的书柬,得知她目前一切都还安好,姜沉鱼好生高兴,因此便安排了回家省亲之事,一想到明日就能见到母亲,心情就难以平静。

这时,门外传来些许争执声,姜画月连忙道:“啊,那是我的奶娘。”

姜沉鱼命令道:“让她进来。”

一奶娘模样的女子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走了进来。姜画月上前接过婴儿:“新儿,怎么了?不是让你乖乖在家等着娘的吗?怎么哭了呢?”

奶娘忧虑道:“老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太子殿下突然就哭了,怎么哄也哄不住,只好带来找娘娘了。”

姜沉鱼在一旁见那婴儿长得是粉妆玉琢,实在可爱,不禁向往道:“能不能让我也抱抱?”

“当然。”姜画月转身将婴儿递了过来。

姜沉鱼小心翼翼地接住,摇了摇,婴儿停下哭泣,看了她一眼,嘴巴一歪,又哭开了。

“哦哦,乖,不哭不哭,皇姨在这里……姐姐,他是不是饿了?”

“不应该啊,刚吃过奶。”姜画月见她抱也没用,便将新野重新接了回去,柔声哄了一会儿道,“妹妹,我有个不情之请……”

“姐姐请说。”

姜画月的目光朝内室飘了过去:“是这样的,新儿自从出生以来,还没见过皇上。你能不能让他见见自己的亲生父亲?我知道皇上现在昏迷不醒,本不该提这种要求,但是……”

姜沉鱼有点犹豫,但看到哭个不休的新野,心中一软,便点头道:“好。来。”说罢,起身带路。

两人一同走进内室,姜沉鱼示意宫女拉开帘子,帘子拉开后,昭尹那平静的睡容就出现在了姜画月眼中——

他躺在那里,头发、脸庞都非常干净,看得出被护理得很好。

看着他柔和的、放松的表情,真的很难想像,这个人,已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年。

想及昔日的恩爱场景,姜画月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低头对怀中的婴儿道:“新儿,别哭了,来看看,这就是你父王。他睡着了,睡了很久很久,所以都没顾得上跟新儿说句话,但是没关系的,等你再大些,他就会醒了,到时候会带新儿去很多很多地方玩儿的……好不好?”一边说着,一边将新野凑到昭尹脸旁。

婴儿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忽然停止了哭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床上的昭尹。

姜画月见他有所反应,不由得喜道:“妹妹你看,真的有效。新儿不哭了呢!”

姜沉鱼在一旁看到这神奇的一面,心中不由感慨血缘果然是很奇妙的东西,这么小的孩子,难道也会因为感应到父亲的气息,而变得平静吗?

姜画月轻拍着新野道:“新儿乖,要健健康康地长大,长大了,就可以跟父王说话啦。父王最喜欢最喜欢新儿了,乖啊……”

新野目不转睛地盯着昭尹看了一会儿后,忽然嘴巴一歪,又哭了起来。

姜画月慌了:“哎呀哎呀怎么了啊?不哭不哭……算了,我还是先带他回宫吧,也许到了熟悉的地方,他就会好些了。”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往外走。

就在这时,“哐啷”一声,重物落地。

姜沉鱼回头,原来是一旁侍奉的宫女打翻了床边的脸盆。宫女自知闯祸,连忙跪下用一种很惶恐的表情道:“娘娘!皇上他……他……”

“他怎么了?”姜沉鱼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发现昭尹脸上,两行清泪缓缓地流了下来。

他……醒了!

顷刻刹那,一股巨大的恐惧自脚底涌起,姜沉鱼几乎惊叫出声,但她最后控制住了自己,瞪大眼睛,看着眼泪缓慢地滑过昭尹的脸颊,流到了枕头上。而昭尹的其他部位,依旧一动不动。

她上前一步,抓起他的手开始搭脉,只觉脉象时快时慢非常奇怪,以自己的水平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沉声道:“传太医!”

宫女们匆匆奔去叫人。

姜画月在一旁焦虑道:“妹妹,皇上这是……要醒了吗?”

“不知道。”

“可是,他流泪了,他有反应!”

“不知道。”

“皇上?皇上?”姜画月忍不住上前几步,腾出只手去抚摸昭尹的脸,“皇上?你感觉得到吗?我是画月……我带了太子来看你,他叫新野,刚七个月大,还不会开口说话……”

哇哇啼哭的新野,怀抱希望的姜画月,和床上虽然在流泪却依旧没有清醒痕迹的昭尹,形成了一幅奇怪的画面,姜沉鱼看着那幅画面,只觉自己像是个局外人,隔着一重纱在俯瞰众人一般。但事实上,昭尹的任何举动、是生是死都有可能令她粉身碎骨。

姜沉鱼深吸口气,沉声说了第二个命令:“传薛相。”

又一拨宫人应声而去。

过不多时,江淮领着两名太医匆匆赶到,刚要行礼,姜沉鱼就道:“别跪了,快看看皇上怎么了?”

江淮等人连忙上前查看,但刚把手指搭到昭尹脉上,脸上就露出一种非常古怪的表情,怔住了。

一旁的姜画月催促道:“太医?怎么样了?”

江淮踉踉跄跄地退后半步,扑通跪下,颤声道:“微臣来迟一步,皇上他已经……已经……驾崩了……”

姜沉鱼只觉耳朵深处“嗡”了一声,接下去的话,就再也没听到,与此同时,她的视线陡然一黑,依稀听见有人惊呼道:“娘娘!娘娘你怎么了?”但无边无际的黑暗漫天遍地地盖了过来,她顿时失去了知觉——

暗幕里,许多个缥缈的声音荡来荡去。

“娘娘?娘娘……”

“妹妹?妹妹……”

“沉鱼?沉鱼……”

然而,没有一个是她想要的,或者说,是她期盼的。她在求什么?求的到底是什么?

“姜家的小姐?”是这个吗?是这个吗?

“天色不早,婴送小姐回府吧。”是谁?是谁?

“小姐约婴前来,必为有事,既然有事,是谁约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

“是婴事起唐突,匆匆传讯,希望没有打搅到小姐的正事……”不,不要这句,不要这句。她要的不是这句,不是,从来不是啊!

但是,那个人,从来没有按她希望的方式喊过她,从最开始的小姐,到后来,最亲密时也不过叫了一句“沉鱼”。

那个人,是别人的“小红”,但却永远只是她的“公子”……

姜沉鱼觉得自己的脑子昏昏沉沉的,有点儿知道是在做梦,却又醒不过来。再然后,暗幕逐渐散开,依稀出现了淡淡的影像:一个非常瘦弱的孩子,拖着一样东西,非常吃力地往前走。

四下里一片静籁无声。

那孩子跌跌撞撞,那样东西实在太沉,而他又实在过于瘦小,因此每走两步,就要停下歇歇。

场景逐渐推近,地上的东西逐渐清晰,原来是个女人,一个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的女人。心中灵光闪过,一瞬间,她好像有点儿知道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某种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侧头一看,大吃一惊——

昭尹,就站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与她并肩而立,静静地望着那一幕,看着那孩子不停地拖啊拖就是不肯放弃。

“皇上……”她听见自己颤抖地开口,心中害怕到了极点,也紊乱到了极点。

但昭尹却好像完全没有发现她一样,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少年,两行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了下来,他不笑的样子,看上去好生哀伤。

“皇上……”她忍不住朝昭尹伸出手,想拉他的衣袖,但下一瞬,却发现自己抓住了那个孩子的手,瘦骨嶙峋,彻冷如冰。而那孩子抬起头看她,口鼻模糊,却有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

“帮帮我……”孩子哭了,“帮帮我……我娘喝醉酒掉到湖里了……帮帮我……”

她心里因这句话而好生难过,正想答应帮他,孩子突然换上一副狰狞的表情,朝她大喊:“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害朕!姜沉鱼,你竟然敢给朕下毒!你竟然敢篡夺朕的江山!你不得好死!你会尝到报应的!”

报应——

报应——

报应——

凄厉的嘶吼仿佛具备无比强大的力量,就像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谁来救救她?救救她!只要一句话!一句正确的话,她就可以从这个梦魇里逃出去了!快说啊,快说那句正确的话……

就在她这么挣扎时,一个清脆的有点尖刻又有点冷酷的声音突然穿破重重迷雾,像道闪电一样的劈了下来:“昭尹死了。你还不醒?要逃避到几时?”

迷雾瞬间散去,姜沉鱼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入目处,是怀瑾欣喜的脸:“娘娘!你醒了!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姜沉鱼有点木然地转动视线,大红色的帐幔旁,一袭白影醒目如雪,依旧是深沉的、带点冷淡的表情,依旧是尚属于孩童的、稚嫩的年龄,然而,只要有那么一个人在,就会觉得莫名的心安。

她挣扎着支起身坐了起来,一开口,声音沙哑:“薛采……你,刚才说什么?”

薛采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可终于肯醒了。再不醒,皇上都没法下葬了。”

姜沉鱼只觉脑里一阵雷声轰鸣,忍不住捧住了自己的头。对了,她在昏倒前,太医说昭尹死了……那不是做梦……但是,为什么?

明明听见了新野的哭声,所以流下了眼泪;

明明对外界的事情开始有了反应的……

为什么突然间,就死了呢?

他死得太不甘心,所以才到梦中来质问她、报复她么?

姜沉鱼头痛欲裂,忍不住呻吟出声。

一旁的薛采忽然上前,将一碗汤汁端到她面前,命令道:“喝下去。”

姜沉鱼看了那好像清水却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汤汁一眼,皱了下眉,但没问什么,乖乖地喝了下去。说也奇怪,那汤汁一经饮下,清凉的感觉就迅速在体内散发开来,连带着头疼都减弱了很多。

她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毒药。”

“真的?”

“假的。”薛采瞪着她,“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不问清楚是什么东西就吃下去。”

“但这不是你给的么?”

薛采怔了怔,有点被感动了,但立刻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道:“就算是我给的,也不可以乱吃。”

“原来你竟多疑到连自己都不放过了……”

“那是因为……”薛采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然后非常严肃地压低了声音道,“你马上就要成为一国之帝了,而周遭有很多狼虎视眈眈地看着你,等着扑上来吃了你。”

姜沉鱼重重一震,拢发的手便停在了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似的转头盯着薛采,轻声道:“你在说什么?”

“有很多狼虎视眈眈地看着你,等着……”

“不是这句,是前面的。”

薛采吸了口气,沉声道:“你,马上就要成为一国之帝了。”

姜沉鱼虽然全身虚弱无力,但听到这话也还是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你说什么?谁要为帝?”

“你啊。”薛采的声音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听起来清楚得几乎可怕,“就是你,姜沉鱼。”

“你开什么玩笑?”

薛采凑了身,平视着她的眼睛,冷冷道:“我没有开玩笑。昭尹死了,你就是下一任帝王。”

“开……开什么玩笑!”姜沉鱼终于怒了,掀被跳到了地上,也顾不得赤着双脚,急声道,“在我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产生如此疯狂的想法?皇上呢?皇上的遗体现在在哪儿?不、不对……今天是十五吗?母亲回家了啊,我要去见她……”她的头突然一阵抽动,疼得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她怎么了?她到底是怎么了?

薛采一把扣住她的手,用的力道几乎让她尖叫出声,但如此彻骨的疼痛,奇异地抵消了头部的疼痛,她颤颤地抬起眼睛,望着他,看见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哀伤。

“薛采……”

“最后一步了。”薛采用一种她从没听过,或者说他从来没用过的温柔的声音道,“只差最后一步,走过去就可以了。姜沉鱼,你走了这么这么久,放弃了那么那么多东西,难道,只是为了停在这里吗?”

“但是……我……我不要当皇帝……”也许是他的声音太温柔,也许是他的眼神太亲切,姜沉鱼忽然就哭了出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取昭尹而代之。我只是想要个公道,因为他太过分,他把自己不幸的童年全部归咎在公子身上,并去深深地伤害公子甚至最后舍弃公子……失去了公子,我太痛苦,我必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才能抵消那种痛苦。所以我选择披上替天行道的虚伪外衣,卷入龌龊肮脏的政治,去抢夺天下人都要的权势……我压根儿不喜欢每天都上早朝,我也不喜欢批奏折,我更不喜欢开口闭口都要哀家爱卿……这个样子的人,不是我,不是我姜沉鱼啊!”

“但你却做得很好。不是么?”薛采的眼里有很浓很浓的悲伤,那令他看起来难得一见的柔软。

“薛采,我刚才在梦里看见昭尹了,我梦见他变成了小孩的样子,好可怜,真的好可怜……我好后悔,我后悔我什么机会都不给他就让他变成了一个活死人,我后悔我都没有给他一个可以改过自新的机会,其实作为一个帝王,他比我更合适,也更出色,我、我不应该抢他的东西的……薛采,他死了,他现在死了,我再怎么愧疚都于事无补了,我好后悔,我真的真的好后悔……我不想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你只是负罪感作祟罢了。昭尹死了,所以你觉得对他有愧,所以不肯进一步登基,但是,听我说——你一定要登基。”薛采的口吻很严肃。

但此时的姜沉鱼,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不停地摇头:“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我要见母亲……对了,我什么都不当了,什么都不管了,我要回家跟母亲在一起,我要陪她度过她最后的生命,我要当一个好女儿……”说到这里,她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薛采低吼道:“那这江山怎么办?”

“根据我朝历法,传给新野。”

“他才一岁!”

“有你们辅佐他,可以的。”

“你觉得这有可能吗?朝野上下谁会听他的?”

姜沉鱼的脚步停住了,呆滞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缓缓转头道:“你说得对……好,那我就和姐姐一起临朝称制,继续替他看着这个江山,等他慢慢长大。总之,我绝对不要自己称帝。这是昭尹的王朝,我要还给他的儿子。”

薛采露出极端失望的表情。

两人就那么彼此对视着,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

大概过了半盏茶工夫后,薛采垂下眼睛,终于开口了,声音阴沉得可怕:“那么,请恕我不能再陪在太后左右了。”

姜沉鱼心中一沉,急声道:“什么?”

“再见。璧国的太后。”薛采冷冷说完这句话后,转身就走。

“等等!我不许你走!”

薛采停下脚步,扬唇讽刺一笑:“只有最强的王者,才可以命令我。而你,如此懦弱的一个女人,还是抱着孩子继续做合家和睦的梦去吧。”

姜沉鱼连忙去拉他,却只抓到了他的一截衣袖,然后只听“刺”的一声,袖子裂了。薛采看都没有看破碎的袖子一眼,就大步走出了恩沛宫。

只剩下姜沉鱼,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半截衣袖,分明是气候怡人的初秋,却在这一刻,冷如冰窖。

薛采再也没有出现。

姜沉鱼一开始还觉得他只是在跟自己怄气,但随着时间一天天地流淌,薛采迟迟不见时,才知道,这一次,他是来真的。

昭尹的大葬是由姜画月一手操办的,她这才发现其实自己的姐姐也很有能力,那么琐碎复杂的事情,愣是井井有条一丝不苟顺顺利利地处理妥当了。因此,一方面,心中对于让位放权的念头更加坚定,另一方面,又被薛采的事情弄得心绪不宁,怎么也没办法专心处理朝政。

有时候想想,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可笑:竟然和一个九岁的小孩怄气。但薛采……于她而言,从来就不是小孩那么简单啊……

姜沉鱼有时候甚至觉得,因为薛采的存在,从而令她觉得公子还没有彻底离开,还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世上,留在了她身边。

但现在……连薛采都走了……

姜沉鱼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睡梦中听见门响,总觉得是薛采回来了,但一睁开眼,又是失望。

她这种患得患失的样子,最后连握瑜都看不下去了,便道:“娘娘,你干吗那么在乎那个小薛采啊。那家伙老神在在的,眼高于顶,看不起人,对娘娘也呼来喝去,毫无做臣子的样子。这种奴才,少一个是一个,免得大家到时候都有样学样,还以为娘娘好欺负呢。”

她没有回答。握瑜不会懂的。不会知道,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曾经陪你一起经历过最痛苦的阶段,那么,他就成了你的不可或缺。

对她来说,薛采就是那个不可或缺。

世事多么神奇,这么多年,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走到现在,那么多人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来去匆匆,消失无踪。

只有他,一步一步,走到了身边。

如今,他转身离去,身边那个地方,就空了一大块,再也补不上。

怎么办……怎么办……

怀瑾倒了杯茶,递到她身边,轻声道:“娘娘,喝茶吧。”

姜沉鱼低头,又是大溪菊茶,一颗心顿时变得更加纠结了起来。像自己这种喜欢了一种茶都会一直喝下去的人,若是适应了一个人,却突然又没了,怎么忍受啊……

“娘娘,要不……你去看看丞相吧。”

姜沉鱼一颤:“什么?”

怀瑾笑了笑,笑容里有清澈如水的洞悉:“娘娘和丞相怄了这么多天气,也该气消了。娘娘既然那么舍不得丞相,就放下架子去和好吧。我想,丞相也许也在等娘娘呢。”

姜沉鱼“啊”了一声,发起怔来。

“娘娘,丞相虽然有经天纬地之才,是个百年不遇的神童,但,他毕竟太小了,有很多地方他可以做得很好,但有的地方,他做得不好,那是因为没有人教他。娘娘,想想看,他七岁就全家灭门了,爷爷奶奶,父母亲戚,全死了。现在连娘娘也不理他了,娘娘觉得,他现在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守着那么幢孤零零的府邸,难道不是也很可怜吗?所以……”

怀瑾的话还没有说完,姜沉鱼就跳起来冲了出去,边跑边喊:“备车!备车!我要去丞相府——”

怀瑾说得对。

其实薛采比她更可怜。起码,她还有父母姐姐,可薛采,除了一个还在冷宫里的姑姑薛茗,就再没有亲人了。

如果自己真的在意这个人,不舍得他离开的话,就应该去努力留住他——这样积极的手段,才是她姜沉鱼一贯的行为啊。

薛采,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两全其美的方法的。我不当皇帝,但你也不要走,好不好?好不好?

姜沉鱼不由自主地抓着自己的衣襟,像抓着最真切不舍的希望。

一盏孤灯映寒窗。

竹枝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声响,越发显得四周幽寂。

黑色的剪影映在白色的窗纸上,也仿佛静止了一般。

——当姜沉鱼踏入姬府,由崔管家引进内院,远远看着书房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薛采始终没有搬出姬府,虽然成为丞相后,他本可以拥有自己的府邸,但他却拒绝了。关于这点,姜沉鱼心里挺理解,换做是她的话,也会选择留在姬府的。不仅仅因为这里有公子留下来的气息,更重要的是,姬婴的府邸确实很方便,离皇宫很近,交通便捷,而且府内设施一应俱全,设计合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能用最少的时间得到最高的效率。

但此刻,当她亲眼看到薛采在姬府中的景象时,却又觉得自己错了。因为,呈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凄凉,住在这里,怎么会快乐呢?

崔管家跟在身后道:“自从薛相接手此地,就把下人们全都解散了,只留下我和一个做饭的厨娘。我平日里只是帮忙做些日常的清理,其他事情是插不上手的。”

姜沉鱼凝望着书房窗纸上那个伏案看书的人影,低声问道:“他一直是这么一个人吗?”

“薛相性格比较孤僻,每日里,只有他的下属们前来例行议事,鲜少有人拜访。而且……”崔管家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不知是伤感还是其他,“他不怎么信任别人,没有他的传唤,我们都不得擅自进入他的房间。”

姜沉鱼的心,越发沉重了几分,她挥挥手,示意崔氏退下,然后独自上前推开了书房房门。

正如窗纸上看出来的,薛采正在看书,听闻声响,也不抬头,依旧埋首书籍之中。

他既然不招呼她,她也就不开口,先在书房里踱了一圈。书房同她上次来看的,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看样子,薛采也在刻意地保持原状。挂在墙上的弓,也没有被摘走,薛采还没有准备好么?

姜沉鱼默默地观察了一段时间后,踱到了书桌旁,探头一看,薛采正在看的书是《六祖坛经》,便缓缓背诵了其中一段:“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恩则亲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若能钻木出火,淤泥定生红莲。苦口确是良药,逆耳必是忠言……”

果不其然的,背到这里,薛采发出一声嗤笑,目光却依旧胶凝在书内,不肯看她。

姜沉鱼索性伸出手压住了那本书,道:“你见我来此,所以故意看这本书暗讽我么?有什么话为何不当我面直言?”

“我与太后没什么好说的。”薛采从她手里抽出书,转向另一边继续看。

“亏你还是璧国的丞相,当知乱喊这类称谓,可是要砍头的。”

“那就砍吧。”薛采十分地不以为然,“反正两年前我的头就该砍的了。”

“薛采!”姜沉鱼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怒道,“看着我!”

薛采抬起眼睛,半耷拉着眼皮睨她:“太后有何吩咐?”

“不许这么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眼见薛采又要嗤笑,姜沉鱼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想法,身体先意识地伸过手去揪住了他的耳朵。

薛采恐怕一辈子都没被人这样对待过,顿时怔了。

而姜沉鱼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怎样失态的事情,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薛采的耳朵,僵在了原地。

两人大眼瞪小眼彼此无声地看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姜沉鱼先自清醒,慌忙把手收回来,尴尬地藏到背后,咳嗽几声道:“总之,我是特地来看你的,你……不许摆着一副门神脸给我看。”

薛采静静地看着她,眼瞳深黑,仿佛是毫无表情,又仿佛是因为有太多表情所以反而解读不出来。

姜沉鱼的心,忽然间就软了,放柔声音道:“薛采,你一向明理,那么,今日我便来跟你说理。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就听你的话,但如果我说服了你,你就得听我的,乖乖给我重新回来上朝。你……同意吗?”

薛采定定地看了她半天,将目光转开。以姜沉鱼对他的了解,知道他这样就算是同意了。于是她深吸口气,正色道:“那么我先说。薛采,我不愿意称帝,原因有三。第一,女子为帝,于国而言是祸。虽然现世已经有了一位女帝——程国的颐殊,但是,大家是怎么说她的、怎么看她的,我们都很清楚。我姜沉鱼没有这个勇气,敢去挑战数千年来的礼法传统。”

薛采没有任何反应。

姜沉鱼又道:“第二,如果我称了皇帝,你让新野以后用什么样的身份继承图璧呢?我若为帝,江山必改,从此皇族姓姜不姓季,那么按照律法,除非有人半途夺权,否则下一位君王也会姓姜。我不能让姜家走到这一地步,背负起篡权改国的罪名。就算我能一时用铁腕控制时局,但百年后,史书会如何写我?如何写姜氏?又如何写新野?这对他,实在是太残忍了。薛采,这么多年来,因为继位这一事由而被毁掉的孩子还不够多吗?昭尹如果没有被送进宫,他不会性格扭曲,公子和曦禾也不用分离;颐非如果没有早年亡母,就不会阴阳怪气,疯疯癫癫;颐殊如果没有被其父□,就不会阴险纵欲、寡情冷血;甚至……还有你。薛采,一个安定的童年对一个人来说有多么重要,你应该比其他人知道得更清楚。我们已经是无可挽回了,但是,我们起码可以把幸福和快乐留给下一代,不是吗?我不能这么自私,只想着自己啊,我要为新野考虑,我更要为天下百姓的安居乐业多多考虑。”

薛采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好像有点儿被说动了。

姜沉鱼将手中的经书,慢慢地放到了桌上:“第三,薛采,你知道吗?昭尹生前对我说,如果我真想为了新野好,就应该将他过继过来,变成我的儿子,亲自抚养。当然,那个时候情况不同,昭尹还活着,也许其他妃子也会有别的子嗣,所以,想要新野成为太子,皇位唯一的继承人,那么,由皇后来抚养是最名正言顺的。现在的新野已经没有这种后顾之忧了。但当时,我听了昭尹的话后,心里很难受,那天晚上,我就做了梦。我梦见很多宫女太监冲进嘉宁宫,强行抱走了新野,说是要交给皇后——也就是我抚养。姐姐当时倒在了地上,哭着往前爬,想要回她的孩子,但是没有用。然后,她就疯了,关在栅栏之内,披头散发,满脸血泪地喊:‘把孩子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我从那个梦里醒过来,浑身战栗。”

薛采的唇动了几下,然后抿得更紧。

“薛采,我醒来后就对自己说,那个栅栏里的人,是我姐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有手足之亲的姐姐,我不能让她真的遭遇那种境地,我不能毁了她的一生。昭尹可以对姬婴无情,颐姝可以逼死她的哥哥们,但我不行。如果我也那么做的话,那么我跟他们——那些我所鄙夷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所以,昭尹死了,这个皇位,就是新野的,不能,也不允许有任何节外生枝。你能明白吗?”

薛采默默地拿起经书,转身将书插回到了书架上,然后,就保持着那个背对着她的姿势,轻轻地、一停一停、异常艰难开口道:“我……只是……想让你嫁人而已……”

姜沉鱼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不得不说,她想过了无数种可能,独独没有想过,薛采执著的理由竟然是这个。

灯光照着薛采的脊背,也将他的影子重叠到了书架上,如此看上去,就像有两个他一般。而他背对着姜沉鱼,始终没有回转身,低声道:“昭尹死了,新野登基,你就是太后,注定要老死宫中,孤独一生。但是,你才十七岁,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虽然……姬婴死了,但是,你会遇到其他的会珍惜你、对你好的人——只要你有那个机会。而称帝,是你最好也是唯一的机会。当了女皇后,你就可以有座后宫,你可以任意挑选自己喜欢的丈夫,你……就可以幸福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姜沉鱼鼻子一酸,忍不住上前,就那样从身后抱住了薛采。

薛采比她矮一个头,她抱着他,像抱着一个孩子——而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个孩子。

“傻瓜……傻瓜……”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又是感动又是酸涩,“你怎么会想到这种理由呢?竟然还为这样的理由跟我怄气,不理我,让我难过了好几天……傻瓜……”

薛采一动不动,任由她抱住自己,脸庞藏在了浓浓的阴影中,任谁也无法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

“我……”姜沉鱼断断续续道,“我不要嫁人了,真的。也许在你,和其他所有人看来,我都是个苦命的女人,想嫁的人,不喜欢我,死了。娶了我的人,也不喜欢我,也死了。作为国母,我还没有完全长大就已开始衰老;他日做了太后,更是一生就这样过早地枯萎了。但是,傻瓜,为什么你不知道呢?我这里,这个地方……”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因为曾经住着一个人,一个那样美好的人,所以,我虽然孤独,但不空虚啊。”

她将薛采的身子扳了过来,捧起他的脸,用无比温柔却又哀伤的目光,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他道:“正如你所说的,只有比曦禾夫人更美,才能成为你的妻子……”

薛采的眉毛蹙了一下,出声反驳:“我那只是故意刁难……”

姜沉鱼笑了一笑:“但换成我,便是真真正正的曾经沧海难为水。”

薛采又沉默了,长长的睫毛覆了下去,遮住眼睛。

“所以,薛采……”姜沉鱼的手放下去,改去拉他的手,如此四手相牵,彼此传递着体温,“我们和好吧。好不好?”

薛采的手明显颤了一下。

姜沉鱼这才露出一点点委屈的表情,低声道:“我可不可以把我们之前的事理解成是在吵架?如果可以的话,那么,我可不可以请求不要吵架?薛采,如果现在问我这世上最不愿失去的人是谁……我的答案,是你。”

薛采的呼吸明显紧了起来。

“我若失去了母亲,因为潜意识里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我会做足准备勇敢地继续走下去;我若失去了姐姐,虽然悲伤但会更努力地去照顾新野,让她没有牵挂;我若失去了其他人,都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弥补和割舍,但是……我若失去了你……薛采,你知不知道,你于我而言,不止是你啊。你是我十三岁时爱上公子的理由;你是我为公子报仇的副手剑;你还是我成为璧国皇后以来的第三只手……”说到这里,姜沉鱼合拢双掌,将薛采的手包在了里面,凝望着他的眼神,一字一字道,“既然此生注定让你我结缘,那么,就绝对不允许被天命之外的事情所破坏。我们,和好吧。”

薛采久久地注视着彼此交握的双手,最后,生硬地点了下头,就当是同意了。

姜沉鱼的笑容一下子灿烂了起来:“那就这样说定了,你明天就得回来上朝。”

薛采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姜沉鱼凝视着他,幽幽一叹道:“你……有时候真像我的哥哥呢……”

薛采的眼角开始抽搐。

姜沉鱼扑哧一笑:“但更多时候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弟弟罢了。”

薛采立刻将手从她手中抽了出去,然后皱起眉头,瞪着她。

姜沉鱼眨了眨眼睛,故意打趣道:“其实啊,你不知道吧?当太后的虽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嫁人,但其实也可以有后宫,收罗一大堆男宠的哦。比如先秦时的赵姬与嫪毐;比如北魏时的冯太后与王睿李冲李奕等臣下;再比如……”

薛采迅速坐回到了书桌旁,一边拿起书笺开始回信,一边冷冷道:“娘娘如果没什么其他事的话就请回吧。微臣很忙。”

姜沉鱼见目的达到,便掩唇笑着转身准备走人。刚走到门口,身后却传来薛采的声音:“等一下。”

她回头,眸光流转:“什么事呀?薛弟弟?”

薛采对她这个称呼却没什么反应,严肃的小脸上有着一种奇异的怜悯:“你今天所说的话,我每一个字都记住了。”

“所以?”见他这么一本正经,她反而觉得有点不安。

“所以,若是他日发生了什么,你只需想起今夜,你说过的这些话即可。”

“嗯?”越来越不明白了。

“没什么事了,你走吧。”薛采说完,低下头又开始写字。

姜沉鱼一头雾水地看了他一会儿,心知若是他不想说,就算她继续追问也没有用,算了,反正迟早会知道的。一想到她和薛采冰释前嫌了,心情不禁又好了起来,一路上微笑着出了府。她坐上马车,在车内也想着薛采刚才的一系列反应,想到他那句——“我……只是……想让你嫁人而已……”心中甜甜的,又酸酸的。

甜的当然是薛采竟会为她考虑到这种地步,这个眼高于顶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孩子,却会一心一意地为她着想,多么温暖,多么感动。

酸的则是其实正如他所说,成为女帝她才有机会得到感情上的归宿和幸福。而太后……所谓的男宠一说,不过是一场戏谑罢了。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清楚这一点,薛采也很清楚这一点。

母亲,对不起啊……女儿这一生,看来是真的与生儿育女、举案齐眉无缘了……

刚想到这里,马车骤停,突如其来的冲击力,令得她顿时坐不稳,朝旁边栽倒。顾不得胳膊的疼痛,她连忙掀起窗帘探头问道:“发生什……”

才说了三个字,声音就戛然而止。

一支长箭嗖地破空飞来,几乎是贴着她的脸颊,钉在了车壁之上。

姜沉鱼连忙缩回车内,紧跟着,外面响起了侍卫的叱喝声和兵器相接的打斗声,偶尔还有受伤倒地的闷哼声,乱成一片……

姜沉鱼缩在车中,揪住自己的衣襟,忍不住瑟瑟发抖。她此番出宫乃是临时起意,因此带的护卫并不多,而且淇奥侯府又近,原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大事,不曾想竟然就会遇到伏击。

是谁?

是谁要暗杀她?

一时间,脑里飞闪过了无数个念头,但每一个,都残忍得让人害怕。

“噗”的一声巨响后,一把刀砍进了车壁,紧跟着狠狠一拉,整个车厢就像个纸盒一样散了。车壁倒下去后,姜沉鱼终于看到了外面的情形——

她所带的二十名侍卫已经全部倒在地上,模样可怖地死去。

僻静的长街风声呜咽,十几名蒙面黑衣人呈圆形朝她聚拢,将她围在了中间。

这是姜沉鱼生平第二次遇到伏击。

上一次,是在程国。那次起码还有师走在她身边,因此虽然惨烈,却并不感到太害怕,而这一次,则是彻彻底底地只剩下了她一个。

这些人想做什么?他们有想要的东西吗?如果可以对上话的话,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其中一名黑衣人抬起手做了个杀的姿势,姜沉鱼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他们想要的是她的命!所以根本不会给她任何机会!

眼看着众杀手四面八方地朝她扑过来,姜沉鱼不由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就在她闭眼的一瞬间,耳旁风声呼啸,无数种复杂的声音乍然而起,想像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降临,姜沉鱼一呆过后,缓缓睁开眼睛——

只见那十几名蒙面黑衣人保持着前扑的姿势,一动不动,露在黑巾外的眼睛则充满了恐惧,说明他们还没有死。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姜沉鱼连忙转身,就看见了朱龙。

朱龙的手指悠然地从其中一名黑衣人胸口收回,然后侧过身来对她拱手参拜:“属下救驾来迟,还望娘娘恕罪。”

“你……你、你从哪里来的?”她闭眼之前,四周根本没有人啊,就算朱龙轻功再好,也不可能横飞十几丈瞬间就出现在了这里,不但如此,还连点十几人的穴道制服了他们。

朱龙依旧毕恭毕敬道:“回娘娘,属下一直藏在娘娘的马车下面。”

姜沉鱼惊骇地去看那个已经四分五裂了的马车,唯独车底还好好地安在轮子上,也就是说,朱龙之前就藏在车底下?

“你为什么会藏在我的马车下面?还有,他们都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这些问题,还是由主人来告诉你吧。”

“啊?”姜沉鱼一怔,继而顺着朱龙的目光回头,就看见长街尽头,慢慢地走出了一队人马,清一色的白衣飒爽,肩披图腾。

——白泽。

是白泽。

姜沉鱼的心揪紧了,然后就见一个小小的人影,跟在人马之后,慢慢地,悠然地,用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朝这边走了过来。

“薛采……”是他。

他……也来了……

薛采走到她面前,挥了挥手,十二名白衣铁骑立刻下马,将那些黑衣人五花大绑,掀去他们脸上的黑巾,露出真实面容来。

薛采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冷冷一笑:“罗大人,好久不见啊。”

该人约摸三十出头,长得又瘦又小,脸上还有个铜钱大小的痦子,模样有点眼熟,但姜沉鱼一时间,却想不起他的身份。

那人怒目圆瞪,几乎要瞪出火来,却苦于穴位受制,不能说话,因此只能恨恨地瞪着薛采。

薛采转过身,平静地说了一句话:“杀了。”

绑住那人的铁骑应了声是,手起刀落,头颅就一下子掉了下去,一股血柱飞出来,尽数泼在了他身后的柱子上。

姜沉鱼大吃一惊,没想到薛采竟然什么都不问就开始动手杀人。而其他的黑衣人也显然被这一幕给惊到了,脸色煞白。

薛采背负双手,慢吞吞地在黑衣人面前一一走过,边走边道:“张大东,你的表妹还在窑子里等着你拿到钱去赎她么?陆小周,跟了罗与海十年,他可总算肯提拔你了啊,只可惜你的武功,还是半点进步都没有呢。贾小九,娶了萧将军的女儿,也不能让你一步登天么?怎么还要自己亲自来杀人啊……”他每走过一个人面前,就说出对方的身份来历,直将对方本已毫无血色的脸,说得更是面如死灰。

薛采挨个儿说了一遍后,转身冷笑道:“你们以为我会严刑拷打,要你们说出主使者是谁么?你们以为能仗着那点儿见不得人的秘密要挟我么?那就大错特错了。你们每一个人我都清清楚楚,你们身后的靠山是谁,想达到的目的是什么,我通通一清二楚……所以,我根本就不需要对你们逼供,也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不过——”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地瞟了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已经彻底呆住了的姜沉鱼一眼,目光中闪过一抹很复杂的眼神,再度看向众黑衣人时,就多了几分邪恶,“我今天心情不错,所以决定饶过你们其中的三个人。你们哪三人先开口把今天的事件真相说一遍给我们的皇后娘娘听,我就放了谁。其他人,哼哼。”他虽然没说其他人会怎样,但是鲜血淋漓的头颅还在地上,下场如何,已很明显。

因此,众黑衣人彼此对望一眼后,争先恐后地喊了起来——

“娘娘!是罗与海罗大人指使我们来刺杀娘娘的!”

“罗与海是收了萧将军的好处,说是事成之后升他当二品大官……”

“姜贵人与萧将军已经联手,只要除了娘娘,扶植小太子登基,姜贵人就会启用我等……”

“我只是想拿点钱去救我表妹而已啊,呜呜呜呜……”

一个个声音,非常紊乱地交汇在一起。

姜沉鱼怔怔地立在原地,只觉得偌大的天与地里,忽然间,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谁也不在了。她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众黑衣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越说越乱,越说越杂,最后薛采喊了声:“停!”这呱噪声才得以停止。

薛采挥挥手,铁骑们就押着那些黑衣人离开了。

他这才走到姜沉鱼面前,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后,朝她伸出手。

姜沉鱼的睫毛颤了一下,目光从他的手,往上看到他的眼睛,然后,一把将他的手拍开。

薛采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没有生气,只是看着她,淡淡道:“罗与海和萧青勾结起来,唆使姜贵人对你设下的这个暗杀之局,原本定在八月十五,你回家省亲那日执行。但那天出了点意外,你因为震惊于皇上的去世而晕厥,此后一直闭门不出,罗与海无计可施,苦等了许久。而在那之前,他和姜贵人暗中收买了给皇上擦身的宫女,给他下了另外一种毒药,让他提前死亡。也就是说,从半年前开始,他们就在策划这一切了。我接到消息后,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所以只是默默观望,暗暗部署,没有说破。”

“然后你就故意给了他们这个机会?”姜沉鱼终于能开口出声,声音却干涩得可怕,“你串通了我的侍女怀瑾吗?让她游说我来看你,并将消息放了出去,让那些人以为有机可乘,于是埋伏在这里等着杀我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感谢你?谢谢你救了我?”

“我只是用事实告诉你——许多狼都在暗中虎视眈眈,等着吃了你。而其中最大的那只狼,名叫姜画……”

“够了!”姜沉鱼呐喊出声。

薛采再次露出那种悲悯的目光,动了几下唇,却不再说话。

姜沉鱼捂住自己的脸,只觉身体里像燃烧着一把火一样,灼热得快要炸开,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宣泄出去。于是她转向朱龙,沉声道:“你送我回宫!”又走到一名铁骑面前,“把你的马给我!”

铁骑连忙将缰绳呈上。姜沉鱼一把接过来,翻身上马,然后狠抽一鞭,白马吃痛,撒蹄狂奔。

朱龙看向薛采,薛采朝他点了点头,朱龙这才也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长街漫漫,两骑白马一前一后地飞快奔驰着,清脆的蹄声一下一下,仿佛能将人的心也一起踏碎了。

而薛采望着两人的背影,眼神深幽,有点期待,又有点悲伤。

作者感言

伊吕

伊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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