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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部

凤于九天(出书版) 风弄 67105 2024-12-25 22:05:24

第二十九部

书名:《残更不寐》

系列:凤于九天29

作者:风弄

出版日期:2012年08月21日

文案

凤鸣突然转醒,

却惊闻繁佳贵族和梅江渔村遭离王屠杀的噩耗

自己在离王若言前无心的一席话,

竟葬送多少难以计数的无辜性命……

宫殿中,离王怒意暗含,虎目灼灼。

天子脚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搞鬼?

这些胆敢阻挠他和凤鸣梦中相会的贼子,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手握离国王权,他,没有什麽是做不到的!

第一章

妙光接到侍从传来的王令,匆匆换好华装,带着贴身侍女前往寝宫,在路上,恰好遇上同样被两个宫廷侍女跟随着的千娇百媚的媚姬。

两人视线电光火石间轻轻一触,都刻意掩饰了痕迹。

妙光装作不在意地迎上去,「媚姬姐姐也是接到王兄的传唤,到寝宫去吗?」

媚姬笑着点头,反问了一声,「你也是去见你王兄吗?」

「嗯。」

彼此从眼神中,都看到一丝惊疑。

自从媚姬从密室中被释放,若言一直表现得极有耐心,今天还是第一次直接宣召媚姬到寝宫见面。

如果是为了娶后之事,只要召唤媚姬就可,为何又要一并召唤妙光?

这恰好发生在思蔷成功把安神石粉末放入御枕之后,两个深悉宫廷阴谋的女人都在不寻常的王令背后,嗅到了令人不安的味道。

心里忐忑,面上却保持着笑靥如花。

「那真是巧,反正同路,我们一道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垂下的手轻轻摆动,偶尔一触,都感到对方指尖冰凉。

到了寝宫,盈盈向正襟而坐的若言行礼。

若言柔声道,「王妹和媚姬姑娘,都坐到本王身边来。」

妙光和媚姬进来之前,寝宫外间已经撤去中间的摆设,显得格外宽敞,只设着四席。若言占了居中一席,在他左边尚有两张空席,右边有一张空席。

妙光不敢在他面前显得和媚姬过于亲热,故意和媚姬分占了若言左右各一席,跪坐下去,目光往剩余的一席悠悠一扫,娇笑着问,「只有四席,王兄今日是要开小家宴吗?还差一个人没来,是不是堂兄?」

若言笑道,「你猜对了。」

不一会,殿门处现出一道潇洒修长的身影。

妙光不等侍从来报,就在席上笑着拍着嫩白的手掌叫道,「堂兄快来,就差你一个了,今天王兄开小家宴,看他弄什么新奇玩意给我们吃。」

余浪进到殿里,瞥见妙光和媚姬赫然坐在若言身旁,眸光霍地一跳,瞬间又平静了。

向若言行礼后,他顺理成章坐到了最后空着的那一席上。「把他们都带上来。」若言等三人分别入座,冷冷喝令。

殿外应了一声是,立即有卫队拖了十五六个人进来,摔在殿上。

从服色可以看出,这些人有的是内侍,有的是王宫护卫,个个披头散发,脸色苍白,衣裳凌乱而且沾着血迹,显然在带进来之前,已受过一番拷打。

被带到大王面前,都战战兢兢,在侍卫的喝骂下哆哆嗦嗦爬起来,低头跪好。

若言手持酒杯,正眼也不瞧一眼脚下众人,反而对媚姬柔声问,「今天这里可能要死人,你怕不怕?」

媚姬浅笑道,「我不怕。」

若言颌首,「好。」

转过头,视线从众人颤栗的弯曲的脊背上掠过,说,「有人在本王枕头里藏了毒药,被本王及时发现。你们都是可以靠近本王枕头的人,下毒者一定就在你们之中。是谁做的,自己招供。」

这些被捕的疑犯,可以在离王寝宫里出入,当然是极得宠的人,忽然莫名其妙被抓了起来,还挨了一顿狠揍,正悲惶惊慌,不知所措。

一听见说大王的枕头里被人下了剧毒,吓得魂飞魄散,牵涉进如此可怕的谋逆大案,还有什么活路?顿时就有一个内侍两眼翻白,身子一软,扑通倒在地上。

寝殿里人人屏息,落针可闻。

「本王耐性不佳,此刻不说,等一下不要后悔。」若言说完,一杯醇酒缓缓滑下喉头。

周围坟墓一般死寂。

忽然,一丝奇怪的臭味不知从哪里传来。

竟是有人吓得失禁了。

若言并未发怒,不屑冷笑,低声道,「一群蠢材。」

转过头,对妙光笑问,「王妹觉得,本王应该拿他们怎么办?」

妙光心中一颤,强笑道,「不管多大逆不道的贼子,到了王兄手上,都只不过是等死的虫豸。处置他们,王兄自有雷霆手段,何必我多嘴?」

「余浪,你说呢?」

余浪早猜到若言会问到自己身上,这一招隔山震虎,原来大王也用得不错。

余浪思索了一下,才回答说,「深宫之中,王帐之内,竟敢对大王贴身之物下毒,这样的逆贼不可轻饶。微臣斗胆,请大王把他们交给微臣,微臣把他们丢进鱼池,让鱼儿吃他们一点肉,再捞起来敷上好伤药,第二天再拿他们喂一次鱼儿。吃完了左手吃右手,吃完了手再吃脚,不过几天,保管他们就什么都招了。」

他所说的鱼,并不是普通鱼。

而是当年凤鸣被若言抓住时,若言用来威胁凤鸣的食人鱼。

下面跪着的人听得牙齿打颤,砍头也不过是挨一下,但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食人鱼吃掉,那是何等痛苦,不禁喊起来,「大王!大王饶命!」

「小的伺候了大王八年,绝无二心……呜!呜——!」

离王面前,哪里轮得到这些嫌犯喊叫,才叫了两声,后面的侍卫上来,对敢开口的人狠狠扇了两巴掌,打得牙齿脱落,嘴角鲜血直流。

喊冤声转为痛苦的呻吟。

思蔷也跪在嫌犯之列,一直老实地垂着头,也没有喊冤,反而少挨了打。

这时候,他把头抬起来,「是我做的。」

这简单的四个字说出来,就像他的人一样,又轻又软,如果稍不注意,甚至会淹没在他身边那些苦大仇深的喊冤者的痛苦呻吟中。

但这四个字又充满了奇异的分量。

几乎在出口的同时,四周就骤然安静了。

同一排吓到半死的嫌犯们都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来,目光或惊或恨,原来就是这卑贱的娈童,拖累了他们!

若言似乎并不意外,朝他看了一眼,「说。」

「大王枕头里的粉末,是我放的。但是,那不是毒药。」思蔷顿了一顿,胆大包天地昂起头,看进若言眼底,低声说,「大王对我有大恩,我永远不会做伤害大王的事。」

「不是毒药,那是什么?」

「那是安神石磨成的粉末,可以让大王不再日日长困锦被的,解药。」

「谁给你的。」

「没有谁给我,是我自己偷的。」

「在哪里偷的?」

「余浪公子的来英阁。」

余浪心里苦笑,却并未惊惶。

从安神石粉末被发现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不管思蔷招不招供,自己都会被牵连进去。

因为他曾经向大王斩钉截铁地禀报,安神石掉到阿曼江里去了。

当然,以他余浪的口才,要硬掰一个谎来撇清自己,也不是不行。

例如,安神石被西雷的奸细从阿曼江里捞起来,又通过种种手段,送到了寝殿的枕头里,目的是为了营救他们的鸣王。

问题是,大王会相信吗?

牢牢掌控着离国大权的若言,可不是会受人蒙骗的傻子。

出乎余浪的意料,思蔷的供词中牵出余浪的住处后,若言竟看也没看余浪一眼,反而继续把兴趣放在思蔷身上。

「余浪做事谨慎,他住的来英阁,防守森严,你是怎么潜进去的?」

思蔷闭口不答。

若言笑了笑,语气竟然稍微温和,「说出你的同伙,本王饶你不死。」

众人都吃了一惊。

不管放在枕头里的是不是毒药,胆敢对离王的东西动手脚,就已经是谋逆大罪。

以若言的暴戾,怎么可能饶过思蔷的小命?给他一个痛快点的死法就已经是大慈大悲了。

至于,要思蔷招供同伙,严刑之下,什么问不出来?

思蔷也没想到若言忽然会给出这么优厚的条件,猛地怔了怔,低头想了想,又抬起头来,目光投向面前尊贵的坐席。

妙光生怕他惊喜之下,会傻乎乎地去看媚姬脸色,不禁暗暗着急。

幸好,思蔷比她想的聪明多了,目不斜视,对若言道,「没有同伙。」

连思蔷都为自己表现出来的冷静感到惊讶。

这种冷静只是外在的,他能感到自己雪白的肌肤下血管正在因激动而收缩,血是冰一样的冷冽,却又在沸腾着。

抵死不承认有同伙,不是为了保护媚姬,也不是为了保护任何人。

而是为了自己。

大王如此英明,他不会相信自己的谎话,这永远强势的男人总是可以洞悉一切,宛如初见他的第一眼,仅仅用淡漠的眼神,就轻而易举刺穿了他的心。

思蔷拒绝这尊贵男人慷慨给予的活命机会。

他知道,这男人永远是霸道的,从不允许被人拒绝。

只有令他愤怒的拒绝,才会唤起他的一丝注意。

即使这意味着自己将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没有同伙?」若言意味深远地问。

「是的,大王。」思蔷低声说。

头顶的目光落到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直深深期待着的来自大王炽热的专注。

思蔷吸了一口气,藏在血污袖子下的指尖因尖锐的亢奋而微颤。

终于……

你看到我了吗?

不再只是透过我的身体,去探视遥远的另一个人。

我不是鸣王,我是思蔷。

你身边有一个娈童,虽然他很卑贱,他的命像草一样,但他也有他的名字。

他叫,思蔷。

在思蔷自首后,其他嫌犯已经被侍卫带了出去,现在跪在地上的只有孤零零的思蔷。金碧辉煌的宫殿,越发衬出他瘦弱的身躯,宛如一片挂在枝头被风吹掠的苍白的叶。

死亡沉沉笼罩着,金碧辉煌之间,血气隐隐弥漫。

席上跪坐的贵人们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人不识趣地开口。

思蔷跪着静静等待发落。

很奇怪,他一开始还是胆怯的,但是现在已经找不到那份胆怯了,砍头又如何?凌迟又如何?他也不怕什么食人鱼。再凄惨的死法,最后还是殊途同归。

唯一希望的,是这死寂般的安静可以再久一点,让他可以再跪久一点。

他不怕死。

他只是想大王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再放久一点,这样,他会满足地把灵魂和身躯都献给掌管死亡的天神。

这也许并不是太长的时间,但对于殿里其余屏息等候的人来说,彷佛等了一百年。

大王越安静,等一下就会爆发得越厉害,跪着的那个就会死得越惨。

退到墙边伺候酒水的内侍们,心里已经在回忆对谋逆犯使用的种种残忍的死刑,最痛的那种,好像会惨叫上七八天才能气绝吧?

正忐忑不安地猜想着,忽然瞥见大王脸上浮现的笑意,负责执壶的内侍手一抖,壶里的美酒溅了两滴在地上。

「媚姬姑娘,你觉得,本王应该怎么处置这胆大包天的娈童?」若言的笑,原来是针对媚姬的,「本王日前已经将他派到精粹宫,专责伺候媚姬姑娘。虽然他偶尔也到寝宫伺候,但名义上,他是媚姬姑娘的人。」

若言点了她的名,言下之意就是她脱不了干系。

离王不是傻子,媚姬当然也不是傻子。

今天的酒宴,从一开始就透着危险的气氛,若言一反常态,同时请了妙光、余浪和她同殿饮酒,又故意把一干嫌犯抓到宴席前审问,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着。

这也说明,对于这件敢在离王枕头里放药的谋逆大案,若言早就洞若观火。

以若言的才能,只要暗中查探到蛛丝马迹,例如思蔷最近是否和她接触过,妙光和自己的交往,还有妙光最近是否有可能出入来英阁,就可以轻松推算个八九不离十。

只是……这件大案不但牵涉到媚姬,还牵涉到两个和若言关系极为亲密的王族,真的全掀出来,坐实谋逆的罪名,若言能怎么处置妙光和余浪?难道他真能狠绝到杀了自己唯一的亲妹妹?

须臾之间,万千念头闪过媚姬脑海。

她悄悄向妙光看了一眼,妙光眸底隐现阻止之意,和她微一接触就错开了。

她又看了看下面,那单薄倔强,视死如归的身影。

虽说这孩子是自寻死路,但他毕竟是被自己利用了……

「大王,」媚姬从席上款款站起,走到殿中,跪下道,「媚姬恳请大王,饶过思蔷。」

妙光眉头紧蹙。

媚姬在这么要命的时候为思蔷求情,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她不是对被当成牺牲品的思蔷毫无同情心,而是以思蔷犯下的大罪,就算媚姬、余浪、加上她这个王妹一起磕头磕到流血不止,也不可能让王兄开恩啊。

「你要为他求情?」若言仍是不喜不怒,垂头温柔地问。

「是。」

「你凭什么为他求情?」

「媚姬……」媚姬沉吟,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毅然说,「媚姬愿终生伺候大王。」

「你是说,你愿意嫁给本王?」

「是。求大王,把思蔷作为彩礼,送给媚姬。」

若言肩膀微微抖了抖,轻笑了一声,大概这件事实在太有趣了,他竟是忍不住,肩膀越抖越厉害,仰天大笑起来。

片刻,缓缓收敛了笑意,「一个官妓,一个连容恬都不要的女人,有福气嫁给本王,既然还附带条件。你照一照镜子,配做我离国的王后?立后一事,再也休提。不过,本王宽宏大量,允许你做本王的女人。」

修长的指扣在杯沿,摩挲上面华美的纹路。

若言带着倒刺的鞭子般的目光,在媚姬身上扫过。

「你可以继续住在精粹宫,但休想再得到任何名分。从今天起,你只是给本王暖床的侍奴,什么时候本王传唤,你就什么时候过来,做回你的老本行,做个像样的官妓,好好伺候男人。」

媚姬知道阴谋败露,自己绝不会有好下场,早有心理准备,受了若言的侮辱,只是低头不说话。

她很明白,即使若言不杀她,也并不是因为仁慈。

而是因为若言要在她死之前,狠狠折辱她,因为她是容恬的女人。

容恬的女人?她是吗?

媚姬心底一片苦涩。

如果是,那倒是值得……

「至于思蔷,本王不杀。但是,这并非因为你替他求情。区区娈童,以为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想死得轰轰烈烈?你不配。」后面一句,是对思蔷说的。

思蔷绝处逢生,万分震惊地抬起头来,看着器宇轩昂的君王。

若言居高临下,不屑地目光从他身上滑过。

死?

哪有那么容易。

胆敢在他离王背后耍阴谋,让他在最感激上天的时候,失去和凤鸣梦中相聚相亲的能力,干下这种事,以为一死就能了结?

他们必须,生不如死。

「思蔷,余浪曾经向本王进献过一种神草,你还记得吗?」

思蔷不知道离王为什么忽然提起旧事,怔了一下,小声回答,「小的……记得。」

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细如毛针的神草,曾经扎入他最敏感脆弱的地方,使他欲望如火燎原,失声哭喊。但是,当大王终于拥抱他的时候,那滋味却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美妙。

「本王曾经问过你,你一生中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若言的话,牵动了思蔷的回忆。

是的,大王也曾经对他温柔过。

大王问过,思蔷,你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而他,却茫然地摇了摇头。

其实,他有愿望。

一直藏在心底。

「对你第一次用神草时,本王答应过,只要你可以忍住一个时辰不求饶,本王就满足你一个愿望。但是,你没有忍住,一个时辰不到,你就求饶了,苦苦地求本王抱你。」

以金线绣以狰狞异兽的靴子踱到眼前。

思蔷的下巴被离王勾起,被迫后仰着脖子,和鄙夷的目光对视。

「知道为什么你只能做一个微不足道的替身?为什么本王眼里只有鸣王?为什么本王心里你就只是蝼蚁?」若言像用指尖慢慢揉碎花瓣的力度,冷笑着吐出答案,「你一直希望本王对你另眼相看,本王给过你机会,但你只证明了自己是一个没有毅力,连忍耐一个时辰都做不到的废物。这样的你,竟然还妄想和凤鸣一争高下,奢望本王注意你。」

若言松开勾住思蔷下巴的手,嫌弃他身上的味道般,优雅地用白巾拭手。

「你不会再得到为本王暖床的机会。」若言冰冷无情地说,「那一天你没有说出自己的心愿,以后也不必说出来。因为本王向你保证,你的心愿,永没有实现的那一天。」

思蔷身躯巨震,心脏彷佛被擂木重重一击。

眼泪簌地涌上来,夺眶而出。

大王没有杀他,却要他活在再也不被大王触碰的鄙夷冷待下,连当替身的机会也没有,连假装是鸣王被抚摸的机会也没有。

活在绝望之中!

刚才面对死亡都没有流泪的思蔷,现在泪流满面,浑身颤栗,可若言却厌恶地看都不看一眼。

「把媚姬和思蔷带出去。」

若言吩咐一声,立即有侍卫进来,把两人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

席上除了若言,只剩两人,余浪沉默地握着杯饮酒,妙光则已因为媚姬和思蔷的处置而脸色微白。

她当然也看出王兄这次动了真怒,杀人不过头点地,但王兄采取的惩治,却是要长长久久的折磨,让背叛他的人心灵受尽煎熬。

这是在精神上,零零碎碎的剥皮切肉……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惩罚可怕?

若言发落了媚姬和思蔷,看了余浪一眼,那一眼中的冷意,纵使是余浪也暗暗打个寒颤。

但若言只看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转而把视线放到妙光身上,微笑道,「本王最近事忙,疏忽王妹了。送王妹一样礼物,权当本王的赔礼吧。」

妙光背上寒气直冒,颤唇笑道,「好端端的,怎么好意思收王兄的礼物,我看就不必了……」

若言打个手势,心腹侍卫立即把早已准备好放在内室里的东西恭敬地捧过来。

原来是一封写好的王令。

妙光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王令,在若言的目光催促下,不得不接过来,展开来看了几行,陡然间娇躯震颤,花容失色,扑跪到若言脚下哭起来,「王兄,不要!王兄,你饶了我这一次吧!」

若言任她抱着自己的腿苦求,语气异常温和,「王妹不要哭。女孩子大了,总要找一桩好姻缘,这是最适合你的礼物。本王已经下令,要谨礼司准备嫁礼单,花费多少都无所谓。你是我离国唯一的公主,我这个做哥哥的,一定让你嫁得风风光光。」

第二章

哭哭啼啼的妙光苦苦哀求无用,被铁石心肠的若言打发走。

接下来就轮到最后一个——余浪了。

「安神石,你曾经告诉我,已经失落在阿曼江了?」若言第一个问题,就直挑要害。

欺骗大王,这已是死罪。

余浪不慌不忙地站起离席,回答道,「禀大王,安神石确实在阿曼江失落。因为大王严令追查心毒典籍和解毒方法,微臣找来找去,还是只能找到安神石一法,所以派人不断在安神石掉落的江底一带打捞。最后……」

「捞到了吗?」

「算是捞到了。」

「什么叫算是捞到?捞到就捞到,没捞到就没捞到,你到外头去几年,连话都不会说了。」若言目光霍地一闪,几乎刺穿余浪,声音却平和冷静,「本王不久前才问过你安神石的事,既然捞回来了,当时为什么不禀报?」

还是欺君。

又是死罪!

「禀大王,安神石虽然捞了回来,但出了一件谁也想不到的怪事。从江底捞上来后,对着太阳晒干了,原本看着没有异状。不料微臣的属下随手把它拿起来,一捏就全散了,好像它是面粉做的,通通化成了粉末。」余浪恭顺地低头敛眉,字斟句酌地说,「那石头质地之怪,竟是前所未有。微臣拿到了粉末,左思右想,想不出个缘故,也不知这些粉末究竟是否还保持原来的戒毒药效。这都需要微臣再尽力去找到答案。是以,大王询问,微臣不敢冒昧回答说,找到解毒之法了。」

顿了一下。

余浪附上一句,「没想到一时不查,粉末竟然被小人偷了去,还藏入大王枕中。说到不谨慎,丢失此物,这是微臣之罪。」

若言瞅着他,忽然竟觉得有点好笑。

这个世界上,敢在他面前睁眼说瞎话,还脸不红气不喘的,恐怕就只有余浪了。

余浪声称失落安神石的那段江面,急湍甚箭,猛浪若奔,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丢进去,早不知被冲到什么地方了,纵使余浪再有本事,也不可能从翻遍整条阿曼江下流的底部,找回安神石。

至于浸了江水,再晒太阳就化成粉末云云,更是胡说八道。

「原来如此,本王明白了。」若言把视线从余浪弯得低低的脊背上移开,「你先退下吧。」

嗯?

若言没有当场发作,连余浪也心底微诧,旋即不动声色地施礼,「微臣告退。」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若言目光冷沉。

王宫中的事,往往不需言语,彼此意会即可。

宫内结党密谋,在御枕上动手脚,听起来动魄惊心,但仔细去想,究竟是自己这个做大王的,太疏忽了。

早有预兆啊……

妙光和媚姬的心思昭然若揭,只是没想到思蔷区区一个朝不保夕的娈童,也胆边生毛,敢掺和到这种事里。

而余浪,在回宫这段时间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甚至是明示过,他迫切地希望凤鸣死得干干净净,而不是作为俘虏,来到离王身边。

用凤鸣死来狠狠打击容恬,是余浪坚定的想法。

但是,导致若言和凤鸣神奇梦会的毒药,却是在余浪的一力主导显效。

这一切,真是连天神都无法解释的玄妙因果。

若言很笃定,安神石既然出现在御枕,此事不管余浪怎么狡辩,余浪都脱不了关系。

余浪,是何等人物。

妙光在他看来,不过是个爱耍小把戏的小孩子,媚姬思蔷更不会入他的眼。以余浪的谨慎,千辛万苦弄来的安神石,藏在自己下榻处,怎么可能轻易被这些人偷到手。

一向知道余浪胆大包天,可他居然胆大至此。

你真要逼本王,杀了你吗?风流倜傥的背影越去越远,消失在宫墙深处,若言双眸微微眯起,透出令人心悸的危险。

他当然会惩罚这胆大妄为的家伙。

就算余浪掌握了离国庞大的情报网,对国家忠心耿耿,是自己的得力臂膀,为离国立过无数功勋,是和自己有着血缘之亲的堂弟,但他说到底,是臣子。

强硬如离王,怎能允许自己的权威被如何挑衅?

不能饶。

只是,到底要把余浪惩罚到什么程度,还要再看一看。

看——枕中粉末造成的后果有多严重。

如果,害本王在梦中再也见不到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若言转身,走入殿内的龙床边,扫一眼,「都换过了?」

「禀大王,所有枕头、床单、帐幔、锦被……已经换上全新的。寝宫内外彻底打扫了三遍,小的亲自检查了的,绝不会有任何粉末残留。」

和凤鸣失去联系,应该是因为枕中被放进了安神石粉末。

那么,在不再接触安神石粉末之后呢?

大部分的解药都要服入体内才会起效,也许接触安神石粉末,只会一时阻碍梦中相会的毒性,也许把寝宫的安神石粉末全部清理后,心毒的效果会再次出现。

也许……这一次入梦,可以重新见到他。

不知道凤鸣现在怎么样了。

上次离开的时候,他憔悴不堪,被那该死的乳环折磨得非常虚弱。

他被孤零零地留在梦中,无人照顾,缺少饮食……

若言竭力不让担忧浮现在脸上。

「都给本王出去。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许骚扰本王。」

内侍通通退下。

若言大手掀开帘幔,缓缓躺上龙床。

闭目,不觉伸手抚摸身旁空空的床褥。

安神石粉末已经不在了。

凤鸣,请与本王,再梦中一会。

第三章

博间王宫。

绮丽辉煌,专门用于招待国际级贵客的清辉殿,正沉浸于一片甯静中。

出于多方面考量,博间太子派来伺候的许多美貌宫女都被不动声色地安置在二门外,例如凤鸣睡房等几个最要紧的宫室,则由西雷精英和留下的萧家精英内外把守。

允许入内伺候的,自然也只有秋蓝这些一路上陪着凤鸣过来,得到绝对信任的侍女。

凤鸣好不容易苏醒过来,现在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另一间同样守卫森严的内室中,容恬正在听取容虎的报告。

「离国都城正尉甯千山、都城副尉许沛文、宗祭长卓文……」容虎念出一串人名,「都已经被萧家解决。但离国大将元傲之还活着。」

「他竟然有本事逃过萧家杀手团的埋伏?」若言略有些意外。

「只能说他运气比别人要好。」容虎已经详细看过来自离国的密报,回答道,「在萧家人动手前,他就离开了。他是午夜入宫见若言,凌晨匆匆出发的,后来打探到他从西城门离开时,只带了百名贴身护卫。这个举动很忽然,萧家杀手团想改变原来的部署已经来不及,因此让他捡回了一条狗命。」

说话的时候,容虎眉头微微皱起。

似乎有一丝担忧,但又谨慎地收敛了。

「他奉若言的命令赶去哪里?」容恬问。

「已经派了人去打探,还没有确切消息传回来。只是,从元傲之出城后车队行驶的方向上看,应该是往西……离国有一支速行军,就驻扎在西边。属下担心他们会不会……」

「你想的很对。」容恬目光沉着,「元傲之是若言信得过的领兵大将,入宫面君后走得如此匆忙,显然是军事上有秘密行动,他很可能是冲着土月族去的。那支速行军,现在或许已经到达土月城了。」

如果此刻元傲之在场,一定会惊叹容恬的推算无差。

他确实是收到若言的王令,而赶去营地统帅那支速行军,目的就是为了对付在离国境内惹出很多麻烦的土月族。

被大王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容虎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忧心忡忡道,「秋星现在,也正在土月族。」

秋蓝,秋月,秋星,采青,曾是鸣王身边四大侍女。

采青就不必说了,从接近鸣王开始,这女子就没安什么好心。她认为是鸣王用移魂之术害死了安荷,一心要为自己的情人报仇,甚至不惜和东凡国师鹿丹勾结,最后阴谋败露,被大王丢进了西雷天牢。

剩下的三个侍女,陪在鸣王身边经过经历过许多患难,早已亲如姐妹。

现在秋月已死,如果秋星也去了……先不说鸣王知道后会如何,光安抚老婆秋蓝,就够容虎头疼的。

容恬当然知道自己的心腹在担心什么,微微一笑,手里拿着书柬一目十行地看着,头也不回地说,「尚再思在秋星身边,他会保护自己的女人。难道你对尚再思的能力没信心?」

容虎说,「我当然不会怀疑尚再思的能力,可是他能力再大,也只是一个人。一人之力,如果对上一支军队,事情很难说。」

「你忘了一件事。」

容虎一怔,「属下愚钝,请大王指点。」

「你忘了冬羽的新军。丞相派冬羽带着军队到离国边境,难道真只是为了打几只兔子解馋?尚再思不能以一人之力抵抗一支军队,本王不怪他。但是,如果一支自己人的军队在边境上,他竟都不晓得利用这大好局势,那本王就真的没有识人之明。」容恬淡淡道,「容虎,烈儿留书出走,对你影响很大。」

容虎又惊又愧,低头道,「属下确实心神恍惚,愿领责罚。」

两人说话的时候,容恬已经看完两封信笺,现在又拆开了第三封,默默看过,才回过头,把目光移到垂手低头,屏气敛声等待他开口的容虎身上,也没理会责罚不责罚的问题,问了一句,「烈儿还是没有消息?」

容虎摇头,「没有。」

脸上更黯淡一分。

容恬没有再问。

兄弟连心,现在不管说什么安慰的话,对容虎都没用。

既然没用,不如不说。

烈儿中了余浪的诡计,害凤鸣深重剧毒,自责很深,甚至曾经屡次自尽,都被侥幸救下。

容恬命他回来伺候凤鸣,本来是要让他借此恢复,没想到,他还是一意孤行地出走了。

可见,烈儿对于自己被余浪利用这件事,始终羞愤愧疚。

这是烈儿的心魔。

因此对于他留书出走一事,容恬并没有容虎想象中那样震怒和不解。

毕竟每个人的心魔,只有自己可寻解脱之道。

与其让烈儿待在凤鸣身边自责痛苦,不如让烈儿去面对他始终要面对的人。这是容恬在烈儿出走后产生的想法。

他也用相同的话来劝慰担心烈儿的凤鸣。

「太后又来信了,催促本王早作打算。」容恬把刚才看过的信折起,放到一边,手掌轻轻覆在上面。

母亲年纪渐大,却在西琴为自己冒着风险奔波,让容恬心存愧疚。

他多次派人送信,希望太后离开西琴,到安全的地方暂住,其余事情让他来处理,都遭到太后的拒绝。

以太后的个性,她绝对不会在独生儿子遇到困境时袖手旁观。

这位不但对儿子,同时也对西雷极有责任感的西雷第一贵妇,在信中直言,她是西雷太后,不是一个适合隐居的老太太。

这执着的性格,说起来……还真的和自己很像……

「绵涯到哪里了?」容恬问。

房里出现片刻沉默,让他感到一丝异样。

果然,容虎有点迟疑地开口,「属下正要向大王报告,绵涯没有及时送回消息。我们和他失去了联系。」

容恬的计划,是把苏锦超收归己用,再让苏锦超回西琴做内应,获取瞳儿信任成为西雷领兵大将,不费一兵一卒夺回西雷大军的控制权。

这个计划虽然难度颇大,甚至有点过于理想化,但最大的好处是局面不会发展为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西雷内战。

假如打起内战,死伤的都是西雷子民,到最后不管哪一方赢,都将严重损耗西雷的国力,让敌人有机可趁。

当西雷内耗严重,将士死伤惨重,城墙破损时,万一离国发动大军进攻,那可不是好玩的。

作为真正的西雷王,容恬当然要竭力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而绵涯,将在把苏锦超收归己用的这重要的第一步里,起到极大的作用。

容恬已经派人向绵涯传达了自己的意思,要他和苏锦超发展出更深的关系。

绵涯,应该不会抵触这个王令呀……

因为,容恬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

那一晚,他和绵涯一起潜入西雷使团营地,钻进文书副使帐篷,把睡梦中的苏锦超连棉被一起裹着偷走。

他还记得,在湖边的草地上,绵涯掀开棉被,猛然看见裹在里面的苏锦超,全身赤裸,粉嫩洁白,犹自好梦正酣。

对于看惯了凤鸣可爱睡态的容恬来说,苏锦超的裸体一点也不算什么。

可是对于绵涯……

那一瞬间,绵涯脸色精彩万分。

绵涯难得地发了一下愣,才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也许甚至连绵涯自己,当时也没想到更多,只是惊诧、愕然、好奇,下意识地打量,但容恬自问,看出了一点不可言传的东西来。

以绵涯的本事和魅力,要收服区区一个苏锦超,不在话下。

容恬对自己调教出来的精锐很有信心。

回忆起绵涯第一次见到苏锦超睡容的那一幕,他不禁忽然想起自己。

自己第一次真正的凝视凤鸣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如果天底下真有凤鸣说的照相机那样神奇的东西就好了,可以把那一刻拍下,好好看一看。

自己看自己从前的表情,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凤鸣那小脑袋里,永远藏着取之不尽的不可思议。

「大王……」

容虎当然知道绵涯在计划中的重要性,他和绵涯分属同僚,合作多年,尤其是这一年来局势不佳,危难之中兄弟情谊却更见深厚。

此刻见大王沉默,不禁为绵涯悬心。

容虎下意识地帮绵涯说好话,「在外办事,情况多有变化,绵涯应该只是遇到我们无法预料的情况,暂时和我们失去联系。也许再过一两天,就会有消息回来。」

「是吗?」容恬淡淡反问。

平静的目光,却有沉默而慑人的力量。

暂时把绵涯的问题放到一旁,容恬说,「今天凤鸣又问起洛云了。」

提起自己的失而复得的心肝宝贝,容恬脸上不经意多了一丝怜惜和不忍。

凤鸣总算清醒过来,回到自己身边,本来洛云的失踪,就一直就像一块巨石压在凤鸣心上,现在,因为若言的暴行,凤鸣心上的负担又重了百分……

残暴该死的若言!

「已经按照鸣王的吩咐,在各处张贴悬赏告示,也有人来报告领赏,但都是想趁机骗点钱财的无赖,每天都有几个这样的家伙,被气坏了的萧家人打断了腿丢到大街上。」容虎报告。

简而言之,就是洛云仍然失踪。

而且失踪得十分彻底。

其实,失踪还是比较好听的说法。

大家心里都明白,洛云是去追杀余浪而失踪的,余浪却在前一阵活着抵达了离国都城,这说明什么?

……洛云是不是已经丧生在余浪那狗贼的歹毒利箭下了?

当然,没有人敢把这句话当着凤鸣的面说出来。

钱财宝物对萧家来说不算什么,鸣王心存希望,坚持要悬赏,那就……悬赏吧。

「鸣王还好吧?」容虎小心翼翼地问。

「吃得很少,也不肯多说话。今天他唯一一次开口,就是问洛云找回来没有。」容恬说,「凤鸣始终觉得,是因为他乱说话,才导致了若言对繁佳贵族和梅江边上那些渔村起了杀意。他一直在自责,看见他这样折磨自己,本王……」

他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萧家那边,对余浪有几分把握?」

「他们已经开始着手布置。但这狗贼非常狡猾,每次出入王宫都改变路线,出门时间也不定,身边随从众多。但罗总管说了,一旦找到机会,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动手,为鸣王报仇。」

容恬只是默默听着。

半晌,叫了一声,「容虎。」

「属下在。」

「凤鸣最近不好过,你那边不管什么消息,记住,报喜不报忧。还有,假如找到证据,证实洛云已经……」容恬声音微微沉下,「坏消息,就不需要告诉他了。」

容虎向容恬禀报完毕,离开继续处理要事的大王,从内室出来,穿过中庭,踏上碧绿雕花垂檐的九折回廊,往凤鸣的寝室走去。

凤鸣的寝室,也是容恬的寝室。

一直以来,为了增加和凤鸣相处的时间,容恬经常在床边处理公务,听取手下来自各方面的报告。

没想到当下最棘手的问题正是出在这里。

上次容虎向容恬报告,离王毫无预兆地对繁佳贵族和梅江渔民下手,被旁边的鸣王听见,引发了骇然大波。

鸣王陷入深深的内疚痛苦中,而大王则认为问题的起因,是不应该在鸣王面前谈及各国形势,从而把鸣王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务中。

从那一天开始,所有公务移到另一间内室处理。寝室变成了鸣王养病休息的专用地。

问题是,这样真的好吗?

容虎觉得心里有一点烦乱,站在廊下,对着不远处两丛刚刚绽放,散出层层叠叠的若紫若红的花瓣的春来紫,站了片刻。

感到胸中那股令人不舒服的气闷感稍稍缓解,才继续迈步,走向寝室的方向。

其他事可以不对鸣王报告,但萧家杀手团有信来,这件事还是要告诉鸣王,毕竟鸣王才是萧家货真价实的少主。

寝室是清辉殿守卫的重中之重,相连的院子里巡逻队来回穿梭,门口站着由容虎亲自挑选出来的西雷侍卫,身如铜铸,手不离剑柄,看起来很不好惹。

曲迈端了一把椅子放在门口旁边坐着,拿着一块乌黑的石头擦剑。

容虎不禁停了停,「你在这里干什么?」

曲迈抬头瞪起眼,不耐烦的说,「怎么你和少主都这么问?真是气死人,我又不是吃白饭的,不能去离国杀混蛋,让我看门总可以吧?有刺客敢来,我保准戳死他十来个。」

容虎说,「你腿上的伤还没好。」

曲迈没好气地道,「一点小伤,不要总挂在嘴上行吗?洛云不在,我本来应该接替他的位置,在屋里头贴身保护少主,少主却一定要我回床躺着休息,还把我赶了出来。就算不能进屋,我也要在门口待着,这天底下,没有躺床上发傻的萧家人。」

曲迈一肚子牢骚。

按照他的想法,洛云是和他一起的时候失踪的,自己腿上的伤是离国的混蛋刺伤的,把洛云和自己的账加一块,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到离国去大杀四方。

可就是因为腿上这微不足道的伤,崔洋冉青他们这群没良心的家伙就把他给甩了。

不能去离国已经很郁闷,想贴身护卫少主,还要被赶回去。

萧家人总有萧家人的骄傲和自尊,要曲迈乖乖躺到床上混吃等死,那绝不能从命!

但少主毕竟是少主,他又不能完全罔顾少主的意思,曲迈想来想去,咬牙切齿地端了椅子过来,在寝室外当起了门神。

少主你看,坐着也是休息,我坐着看门总可以了吧。

兄弟们在离国杀人,我却只能在门口磨剑。

哀怨地把充当磨刀石的黑石往宝剑锋刃斜边上用力刮蹭,让剑锋更加白亮,曲迈似乎一时还没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只知道遵守命令,冷血杀人的萧家杀手团一员,被他家少主潜移默化成敢爱敢恨,敢有独立思想,还敢发牢骚的属下了。

「你要找少主?」

「嗯。」

「先别进去,少主刚刚才睡下,别被你吵醒了。你老婆好不容易才哄他睡了。」

刚打开掀帘子的容虎只好把手收回来。

「有罗总管他们的消息吗?」曲迈问。

「有。就是过来向鸣王报告这个的。」

曲迈也属于萧家内部人员,容恬布置对付若言的三步走计划时,他也在场,容虎毫不隐瞒地把刚刚得到关于萧家杀手团的情况都说了。

听见那一长串被萧家刺杀的离国官员名单,曲迈露出仿佛心爱的烤鸡腿在自己眼前被人全部抢走的伤感眼神,扼腕道,「要是让我去离国,这名单里我至少能分五个名额。」

容虎对他那被兄弟抛弃了,吃了大亏的表情,颇为无语。

萧家人毕竟和西雷精锐不同。

萧家杀手团以暗杀难度高,暗杀人数多为成功人生的指标。在以容虎为代表的西雷精锐心里,人生最大的胜利,则是保护、辅助大王,做大王君临天下,登上巅峰的一块垫脚石。

为了这一点,容虎随时准备,以任何方式付出自己的生命。

大王既要夺回西雷王位,又要面对其余十国动荡的局势,肩上担子一天比一天重,还要为鸣王悬心。

无论如何也要想个办法,让鸣王成为大王的助力,而不是拖大王的后腿。

拖后腿这个新鲜词,是鸣王教他的,非常形象,鸣王只说了一次,容虎就记住了。鸣王既然能创造出这样形象的词来,那么,一定也应该能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吧。

帘子微微动了动,然后被人从里面掀了开来。

秋蓝一手抓着锦帘,一手轻轻捂在嘴边,像是正想打个哈欠,懒懒地从门槛里跨出一只脚,抬眼看见容虎,有些惊诧,忙把锦帘放下,走出来问,「你怎么来了?」

容虎答了,问,「鸣王醒了没有?」

秋蓝说,「早醒了。他只是看我求得辛苦,才勉强自己躺下,挨在枕上翻来覆去。我实在看不下去,这样僵躺着多难受,所以又去求他,还是起来坐着吧。唉,真急死人了。这样下去怎么办?如今他连我做的菜都不怎么吃,昨天辛辛苦苦磨的豆腐,包了肉馅香煎,他从前很爱吃的,每次能吃一大盘,现在吃了半块就叫我端到一边了。都怪那个离王若言,把鸣王害成这样,大王什么时候杀了他才好。」

说起若言,连秋蓝这样温顺的女孩子也咬牙切齿。

容虎安慰了娇妻几句,请她去给凤鸣做点吃的来,自己在外面报告了一声,走了进寝室。

进门就见到凤鸣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衣,呆坐在一个阳光晒不到的角落里,脸容憔悴不堪。

苍白的脸依然俊逸漂亮,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失去了神采。

连累了数不清的人命,心理上的重担,其实比身体上的创伤更难治愈。

听见有人进来,凤鸣良久才把头稍转了转,挤出一丝苦笑,「是你。有什么事?」

「萧家有消息从离国传来。」

容虎有条不紊地报告一番,把刚才向容恬念过的被杀官员名单,又向凤鸣念了一遍。

凤鸣听着那些并不熟悉,却已经被死亡气味浸染的名字,沉默了一会,低声问,「我们的人有伤亡吗?」

容虎有片刻迟疑。

这样大规模,高频率的刺杀人家都城的官员,怎么可能没有伤亡?离国的护卫队也不是光吃干饭的。

可大王又吩咐过,只许报喜,不许报忧。

容虎想了想,较缓和地回答说,「大概伤亡了七八个,这是无法避免的损失。但对这么多离国官员被成功刺杀而言,这个伤亡数字已经可以算是奇迹了。萧家杀手团,果然名不虚传。」

「你在安慰我?」

「属下……」

「容恬在安慰我,秋蓝在安慰我,你也安慰我,人人都安慰我……」凤鸣轻叹道,「但实际上,需要安慰的,并不是我。而是那些被我害死的冤魂。」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只为了在梦中拖延若言一会儿,为了说点让若言感兴趣的话,为了玩一个战争游戏。

他明明知道自己面前那男人的身份,知道那男人掌握着无数人的生命,有着残忍无情的心肠,而他却天真地以为这是一个两人之间的口头游戏。

他说的那些话,直接诱发了若言的——杀意。

一想到这些,凤鸣就觉得繁佳贵族临死前的惨叫在耳边徘徊,梅江那些从未和他有一面之缘的渔民们,在屠戮中溅出漫天血花,而这漫天血花,就撒在自己脸上心上。

「我不该的。不该乱说话,我已经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我是西雷的鸣王,萧家的少主,却像个傻瓜一样,在离王面前胡言乱语,也没有想过会有多严重的后果……」

凤鸣的自言自语,让容虎的心也沉甸甸的。

他明白鸣王的感受,像鸣王这么善良的人,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别人,现在却间接导致了两场毫无人性的大屠杀中,亡者千万,这是鸣王一时不能接受的。

但容虎同时也明白,鸣王是一个富有魅力,能影响许多人而不自觉的人。

正如鸣王的快乐和宽厚会影响到身边的人一样,鸣王的低沉情绪,也同样会深深影响到他身边的人,尤其是爱他的人。

尤其是——大王!

因此,此刻容虎的心,不但沉甸甸,而且有点堵。

「另外,我们也接到消息,秋星已经在尚再思保护下,平安到达土月族。」容虎咳了一声,「大王请鸣王放宽心,不要为秋星担心。」

「没想到容恬会让秋星去联系土月族,在离国内部制造动乱,实在太危险了,秋星的胆子一向没有她姐姐大,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接受这个任务。若言心狠手辣,一旦派兵镇压,绝不会手下留情。」

凤鸣顿了一顿,忽然想起秋星的孪生姐姐,脾气烈性,远在同国学习帝紫染技的秋月。

落寞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欣慰。

看来当日的决定是对的,福气门是个祥和的老商铺,老板又很看重秋月这个弟子,秋月跟着师傅染染布,抄抄秘籍,至少比跟着他们这群流落天涯的人打打杀杀好,像惊隼岛大战那种场面,女孩子最好还是不要经历了。

「给我写信过去,告诉尚再思,一定要把秋星保护好。如果秋星出了意外,等秋月回来,可不知道怎么和秋月交代……」

「秋月已经死了。」

凤鸣怔了一下。

容虎好像说了一句简单的话,但这句简单的话,又复杂得让人一时消化不来。

半晌,凤鸣把脸慢慢转过来,「你说什么?」

容虎瞬间感到气滞。

但那种冲动,轻轻催促着他,要甩开压在心上的巨石,把堵住的地方疏通开,打破这个沉闷的局面。

既然第一句话已经冲口而出了……

「秋月在同国都城大乱的那个晚上就被杀了,害死她的是同国王叔庆彰,所以洛云才冲进王府杀了庆彰。」容虎一鼓作气地继续说了下去,「秋月就死在福气门,我们在惊隼岛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的,但大王担心鸣王受刺激,命令所有人保密。后来鸣王中毒,天天做噩梦,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更没有人敢把真相告诉鸣王。」

话音落地,寝室陷入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

凤鸣瞪着容虎,好像要从容虎脸上找到他在撒谎的痕迹,但甚至连凤鸣心里也隐约明白,他是找不到的。

因为容虎在说真话。

一切如此简单,只有他自己太愚蠢。

秋月久久没有和他们会合,每次问起,都被大家用各种理由推脱,而他居然从来没有怀疑过。

死亡……

经历过东凡的天花、宫乱,还有同国都城的逃离,还有惊隼大战,凤鸣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面对死亡,现在他才发现,不是的。

他根本没有足够的准备,面对身边亲密的人死去,像秋月,他的记忆里只有活泼泼,笑吟吟的秋月,根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生气的秋月。

在他的脑子里,秋月是随时会回来的,继续帮他缝衣服,继续伺候他沐浴、换装、吃饭。

早上醒来时,会听见她掀帘子走进来的轻轻巧巧的脚步声,会听见她叽叽喳喳和秋星说话的笑声,还有她不高兴时瞪着那些不小心得罪了她的侍卫,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就算凶巴巴地瞪着人,依然很可爱。

可是。

这样的秋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死去了,就在他以为秋月能够很安全很快乐学习帝紫染技的福气门,他还以为她受着她师傅的庇护,每天和清水还有漂亮的贝壳打交道。

那个他不知道的时候,杀人者凶狠地向她逼近的时候,她害怕吗?

她疼吗?

凤鸣瞪了容虎很久。

其实那不是瞪,他是陷入了一片悲伤的虚无,根本没在乎眼里看见的是什么。

他总被保护着,容恬保护他,西雷精英保护他,萧家保护他,一层又一层的保护,但谁来保护那些弱小无助的人们?

什么西雷鸣王,什么萧家少主,竟是如此自私!如此无用!

繁佳甯佳大道上的鲜血,昭北梅江渔村的鲜血,如今,又重重抹上一笔秋月的鲜血。

人的血,本来是浓稠热烈的,此刻,却让凤鸣从头到脚地冷。

不管有多光鲜的头衔,有多少个宝库,在这毫无道理的乱世面前,在死亡面前,他只是一只卑微自私的蝼蚁,要一遍又一遍看着别人的鲜血滴淌。

如果他不在若言面前胡扯。

如果他没要秋月去福气门学帝紫的染技。

甚至,如果他从来没有任性,做那么多的傻事,蠢事,容恬也不会为了他失去西雷王位,那么秋月此刻,还是在快快乐乐地做她的宫内大侍女。

内疚一旦和死亡扯上关系,那就是永生不能弥补的痛苦,这痛苦狠狠冲撞着凤鸣的心脏,像锥子一样,从尖口到锥尾,不留余地地直穿了进去。

辛辣直往上涌,他几乎要崩溃地大哭一场,却只油尽灯枯地挤出薄薄一层水雾,微颤颤地覆在那双水晶眸子上。

「秋月……」

很久,凤鸣才从堵塞的喉咙里找回说话的能力。

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没有词语可以表达他的感受,也不必表达,他的手脚心肺都是冰凉的,一些话不知道应该对谁说,只是下意识地,怔怔地开口,「秋月留在福气门,是因为我……」

「请鸣王别再拖后腿。」容虎忽然截了他的话。

这绝对是一句奇特到不能再奇特的话。

如果他说鸣王不要伤心,不要自责等等,伤心到浑浑噩噩的凤鸣八成会继续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

但他没有说这种废话。

容虎的八个字,说得又冷有硬,充满铿锵萧杀之意,完全不是他平日温厚平和的风格。

他长年累月跟在凤鸣身边,体贴温和,经常做跑腿和报告之类的工作,偶尔还帮秋蓝端菜,很多人大概都忘记了,如果论起在西雷殿堂上正式的头衔,他是西雷王亲封的威虎将军。

在内也许是谨小慎微,认真负责的侍卫,一旦出兵放马,就是手按宝剑,胯骑骏马,出口成令,威风凛凛的西雷猛将。

所以,容虎一旦发起虎威,真正的虎起脸,伤心、悲怨、迷惘、而且自艾自怨中的凤鸣,很自然地……懵了。

「容虎,你刚刚说什么?拖……后腿?」

「是的,鸣王你在拖后腿。大王的后腿,一直被你拖着,就像大王脚踝上的沉重镣铐。」容虎用凤鸣教的新鲜词,倒是很顺手,沉声说,「鸣王到底希望大王为你做到怎样的程度?他已经为你失去了西雷王位,四处漂泊。鸣王再天真,也应该明白,大王现在的处境是很危险的,就像鸣王说过的那样,龙游浅滩,虎落平阳。不管大王嘴上说得多轻松,我追随了大王一辈子,这一年可以说是我见过的大王处境最糟糕的时候。从前大王所到之处,大军拱卫,百姓俯拜。现在呢?」

虎将军气势一发不可收拾。

凤鸣怔怔听着。

「因为鸣王被围困在惊隼岛,大王放弃原来的计划,带着贺狄的海盗船队赶去惊隼岛救人。」

「因为鸣王中毒,大王抛开其他重要的事,冒着可能被敌国伏击刺杀的危险,滞留在佳阳。」

「为了照顾鸣王,大王常常不顾自己的身体,通宵不眠地陪着鸣王,注意鸣王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翻身。」

「现在鸣王总算醒过来了,却只顾着自责,悲伤,让大王更加悬心。」

把凤鸣骂得狗血淋头,对容虎来说没有任何快感。

但是为了大王,必须骂,而且是狠狠骂。

「繁佳和梅江的事,鸣王是有错,但下手的是若言。如果每个人都把杀人的罪行推诿到无心说错话的人身上,那真正的凶手又怎样追究?责任可以背,但不能盲目背!要适可而止!」

「既然知道若言是元凶,就应该找若言算账,缩在墙角伤心叹气,甚至连饭都不吃,这不是折磨若言,这是折磨爱你的人!如果连这样都想不清楚,有什么资格领受大王亲封的鸣王名号?」

老实说,看见一向可爱善良,待人宽厚的鸣王,被自己板着脸,狂风骤雨一样狠批,容虎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只是……

他不但是侍卫,是将军,他还有第三个特殊身份──大王钦定的,教导鸣王的老师!

教不严,师之惰。鸣王自己说的!

凤鸣这个调皮捣蛋的,在现代读书的时候也挨过老师不少骂,不过到了这个神奇的世界后,身份日益尊贵,容恬待他如珠如宝,身边人个个尊敬崇拜他,挨骂的次数大幅度减少。

忽然间被容虎数落得晕头转向,愣了半天,讷讷地说,「我没有想这么多……我只是想当一个普通人……」

「你是普通人吗?」容虎冷冷反问,振聋发聩,「你是西雷鸣王,是萧家少主,许多人在保护你,听你的驱使,只要你一句话,他们就肯为你做任何事。大王为了你,肯牺牲他的王位,肯冒最大的风险。」

鸣王你很好,你有很多优点,大家仰慕你,爱戴你,甚至连烈丞相那种人才都被你所吸引。

你是大王最重视的人,你也值得大王这样重视。

但你不能总这样影响大王的心境,只顾着你自己的情绪,却让大王为你愁苦烦恼。

爱一个人,必须成为这一个人的支柱。

你如果爱大王,就成为大王的支柱,陪着他,协助他。

反正,你不能,拖后腿!

「你注定要目睹很多鲜血和惨剧,因为你是会影响天下局势的大人物。秋月死了,也许哪一天我也会死,或者更多你身边的人死了,难道你就永远这样伤感下去?那些仰仗着你的,关心着你的人怎么办?要他们每天都为你吃多少口饭而焦急吗?要他们把精力都花在哄你睡几个时辰上?」

「从你爱上大王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不再是普通人。不是普通人,就不要奢望普通人的生活!」

「不要把自己埋葬在自责里,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际遇,有自己的不幸,你想拯救他们,就帮助大王统一天下,结束这个战乱的时代。」

「繁佳也好,梅江也好,你如果真想为自己失言的过错赎罪,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若言!杀了若言,灭了离国,才是真正为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们报仇!」

虽然事后被大王知道,大王很可能会为了受委屈的鸣王宰了自己,但为了大王的未来,这顿骂鸣王必须挨,狠挨!

容虎振振有词,慷慨激昂,说得连自己都开始热血澎湃。

嗯?等一下!

鸣王刚刚是在……打哈欠?

容虎热血往上一冲,差点想对这个身份尊贵的学生动用打手掌的板子了。

鸣王!属下我……不!老师我,冒着失去性命的危险,苦口婆心地惊醒你,你居然懒洋洋地打哈欠!

容虎虎目大睁,正打算以下犯上,好好吼出一句给我认真点!

却听见凤鸣咕嘟一声,「糟了,好困……」

两眼一闭,向后仰倒。

容虎眼疾手快把他抱住,低头去看,凤鸣眼睛闭着,呼吸均匀,竟然已经睡沉了。

他愣了一下,瞬间明白过来,脸色大变,喝道,「快来人!」

「出了什么事?!」门外侍卫哗地全握着明晃晃的剑冲进来,有腿伤的曲迈居然冲在最前面,一眼瞅见躺在容虎怀里的凤鸣,浑身一震,「少主!」

「快报告大王。」容虎脸色比锅底还黑,沉声说,「鸣王身上的心毒复发了。」

第四章

若言睁开眼睛,上方熟悉而华丽精致的帐顶跳入眼帘。

对于入梦,对于和梦中最在意的那人相会,他经历了许多次,甚至已可以用轻车熟路来形容,自从枕头里被放入安神石粉末后,睡得如婴孩般香甜,夜夜无梦,寻常人或者会喜欢如此沉酣的睡眠,在若言来说,却是一种深深感到失去的煎熬。

那是他和凤鸣魂魄相逢的天赐之缘。

说出来也许有点可笑,但在若言隐约的想法里,这甚至比直接和凤鸣肉体交媾更精彩刺激。

天下有谁能和另一人灵魂相守?

即使是容恬,把凤鸣视为他的禁脔,两人之间更有过不计其数的床笫缠绵,可容恬有机会和凤鸣的灵魂直面相对吗?没有!

天神赐予人最大的宝藏就是赋予心志思想的魂魄,能和凤鸣在阳魂的层次上直面相对的,天底下,只有若言。

再没有别人!

他绝不会放手。

若言霍然坐起,扫视帐内,触目之处,垂幔低拂,锦被寂然,身边空出的一块,依然是空的。

凤鸣并没有如他期待那样,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闭着眼露出乖乖睡态,再次出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若言眸底掠过一丝凛冽到极点的失望。

安神石粉末已经被彻底清理出寝宫,而凤鸣的阳魂却再也不听召唤,难道安神石真的是心毒唯一解药?一旦使用,凤鸣身上的心毒就永远解开了?

可是,和安神石粉末接触的是自己,而不是中毒的凤鸣。解毒药完全没有接触中毒者,就消除了所有毒性?

难道凤鸣和自己的神奇梦会,真的要就此告终?

一旦拥有过,却又不容分辩的被夺走,堂堂离国之王,无法容忍天神这样捉弄,更无法容忍那些导致这结果的叛徒。

一个人如果愤怒到达极点,不再会是怒目竖眉,怒意会从表面潜入皮肤肌理之下,控制着肌肉的微妙变化,抽搐出冷然的微笑。

此刻,这充满危险和阴鸷的微笑正在离王脸上慢慢成形,却被一个轻微得很容易被忽略的小小声息打断。

若言转过头,仿佛发现猎物的野豹一样,眯起眼盯着被清风吹得一拂一拂的黑色垂幔,那拂动的纹理轻柔迤逦,如诗如画,拂动的韵律比殿上的歌曲更清幽动人,是天地自然之音。

而他的视线,冷静中沸腾期待,瞬间刺透了这美极、柔极、动人之极的垂幔。

大手一挥。

围绕床沿的垂幔感觉到他的气势般飞舞着惊恐散开,开阔寝殿在眼底延展开来,寝殿中央的矮案边上,一个他等待已久的身影赫然入目。

凤鸣躺在地上,刚刚被若言召唤入梦,尚未清醒过来。

身体放松,仰面朝天,一只手随意地摊开在身侧,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半边脸上,仿佛在入睡前他还惺惺忪忪地打了个哈欠。

安神石粉末清理掉了。

凤鸣的阳魂回来了。

躺在离国的寝宫地上,呼吸悠长,懵懂,放松,舒展覆盖在半透丝衣下的四肢,裸露着精致洁白的脚踝,化成十里春风之下,最毫无防备的,令人不忍心却又忍不住要采掳的一朵稚嫩的花。

这是离王的地盘。

伸向这朵销魂奇花的手,自然也只能是离王的手。

若言一步步靠近,半跪下来,把他慢慢搂在怀里,很慢,很缓。

他心知肚明,这是一个梦,梦既然如此甜美,就应该珍惜珍重,缓缓品尝,再说他最近也罕见地反省一番,认为在梦中惊吓威胁凤鸣,实在是愚蠢到极点的下策,容恬对凤鸣用乳环这种下三滥的东西,让凤鸣痛苦不堪,正是自己争取凤鸣投向自己怀抱的大好时机。

趁着梦中两人独处,以自己独有的风度气魄,销魂噬骨的挑逗手法,轻怜蜜爱的怀柔手段,把凤鸣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身体到灵魂,吃得干干净净。

首要之务,就是先把容恬留下的主人般的证物,那个让凤鸣哭叫不安的东西取下来,把容恬的痕迹和气味从凤鸣身上通通扫除。

凤鸣就算要戴乳环,也必须戴上镂刻了离国王族标志的乳环。

离国有最优秀的工匠,能打造精细体贴的小东西,不但造型精美,而且也可保证小巧体贴,不会造成太大痛苦。

对于这一点,若言很有信心。

像容恬这种粗鲁卑鄙的家伙,把这小家伙弄得碰一下都哭得撕心裂肺,太过残忍冷血自私!

若言把凤鸣搂在怀里,指尖轻轻掠开衣襟,视线探到里面,果然,胸膛那挺起的小点上仍然挂着那该死的乳环。

乌黑的金属泛出淡淡光泽,勾在淡红色,如嫩花瓣般娇嫩的蓓蕾上,衬以肌肤如雪的胸膛,残暴淫靡得惊心动魄,妖魅美丽得心摇神驰。

体温透过薄丝衣淡淡传来,带着凤鸣特有的干净气味的气息,轻轻喷在男人脖子肌肤上,只是短短几个呼吸,却像已抱了他百年,千年,像离国的神诋早在很久之前,就把他送给离国的王了,是一件很好,很好,让人满意到再提不出任何要求的礼物。

快醒了吧?

垂下的浓密睫毛有了点动静,若言无声地等待着。

黑黝黝的睫毛渐渐颤动,像花上静默的蝴蝶终于有了要飞的欲望,扇动的力度细微却深远,轻柔地扇在男人冰铁一样刚硬却不知不觉开始柔软的心脏上。

看着凤鸣睁开眼睛,茫然的眼神和自己的凝视撞上,若言从胸膛最深处的地方到小指间,蔓延过一阵难以言喻的麻痒。

无独有偶,凤鸣睁开眼睛一瞧见若言,也是一阵……麻痒……

但麻痒也分很多种,例如若言,是暧昧心动的,难以言喻的麻痒,又例如凤鸣,则是看清楚眼前是谁后,猛然浑身打个冷颤的麻痒,下一刻,又轰地一下想到这暴君干了什么好事,恨不得干掉他的麻痒。

凤鸣一向是个和平主义者。

作为一个现代社会,从小受着人人平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现代人权教育培养出来的热血大学生,他一直秉承每一条生命都很珍贵的理念。

看探索频道的节目就知道了,造物主多伟大啊,一条小生命从孕育到出生,哪怕是一个最脆弱的呼吸,都包含了无数奇迹,何况要养大他,要培养他,这是何等艰苦的漫长历程,倾注了他父母亲人多少心血。

但如此宝贵的生命,要毁灭他,却只需要一把剑,一个极短的瞬间。

一个当大王的男人,一道命令,往往毁灭的不是一条性命,而可能是几百、几千、几万条性命。

就像辛辛苦苦,经年累月,用无数人心血和财富建起来的华美建筑,恐怖分子一次爆炸就能化为乌有,证明是一个真理——破坏,永远比建设容易。

也永远比建设更残忍,无耻,卑劣!

凤鸣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导致一场如此惨重而血淋淋的破坏,那些猩红沸热的鲜血,足以把他煎熬成一幅破碎灰暗的旗帜,在乱世中因生灵凋零而悲愤凄哭。

他要为很多很多死去的无辜的生命负责。

至少他在梦里和若言拖延时间,谈论天下局势的时候,从未想过这会导致真正的人命伤亡。

他为此自责,愧疚,当这件事情发生后,他躲避着每一个人,甚至对他最体贴最温柔的容恬,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在不配任何人对自己好。

因此,他无限感激容虎。

今天,容虎拿出老师的模样,把他恨恨骂了一顿……大概,只能说半顿吧……因为容虎还没有骂完,凤鸣就忍不住忽然袭来的睡意,打个哈欠然后壮烈地四脚朝天地倒下了。

但即使只是半顿,也足矣。

至少他听见了容虎最雷霆有力的喝骂。

「既然知道若言是元凶,就应该找若言算账!」

「从你爱上大王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不再是普通人。不是普通人,就不要奢望普通人的生活!」

「杀了若言,灭了离国,才是真正为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们报仇!」

繁佳和梅江岸边殷红凄厉的鲜血还未凝固。

老师的怒喝言犹在耳。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这个把人命不当人命的暴君,赫然出现在眼前。

凤鸣怎么可能不……痒?

此时此刻,血色刷过黑白分明的眼眸,毛孔里渗出亢奋的汗液,耳边风起云涌、雷鸣电闪,四肢百脉的热血因为愤怒而加热,逼近从胸腔里冲涌腾爆发的临界点。

躺在离王若言的怀抱里,臂弯间,在离王若言兴奋又充满占有欲的视线下,西雷鸣王,萧家少主,凤鸣!

不但心脏麻痒,同时还牙痒痒。

不仅手痒,而且,脚!痒!

于是,这一幕清风徐徐、垂幔悠悠、你醒在我怀抱、梦中重逢的浪漫,变成了你痒,我也痒,其实我比你更痒的动作片。

于是,当凤鸣睁眼,和若言四目相接,刹那间,天雷勾动地火,海啸扑向岩壁,火山轰然爆发;现代小土狗,狂傲悍然的对上——离国大野狼!

「若言!」凤鸣爆喝。

侧翻滚出男人臂弯。

腰身一缩一弹,下半身以不可思议地角度曲起,再一蹬,狠狠的,毫不犹豫的,踹了若言当胸一脚。

光裸的晶莹如玉的脚板,隔着金线绣以异兽的王袍,踢上硬实如墙的胸膛,肉、布、肉之间的接触,不可能发出太大的声音,但沉闷的响声闪入耳际,如惊雷、如咆哮,如电流在开阔幽暗的寝殿里四处流窜。

凤鸣是个公平主义者,他的信仰是公平、公正、公义……等等诸如和公字有关的字眼,一般来说他都认真信奉。

可即使是凤鸣,也知道这个世界其实有时候真的很不公平。

例如当胸踹一脚这种事,如果你踹的是一个奴隶,或者以贵族的身份踹一个平民,又或者以高高在上的王族身份,去踹一个贵族,都是小菜一碟。

而有的人,是不能踹的。

例如,离王。

遥想当年,「不要帝王」的杜风,只是敢于在离国大殿和离王若言对峙,就已经被无数人仰慕膜拜,有资格列席为本时代最勇敢潇洒的标志性人物之一。

那么敢于在离国寝宫,踹离王一脚的超级无敌勇敢行为,又该怎么算?

电光火石的刹那,凤鸣脑子里被咆哮的冲动占据,压根没有多余的脑神经去思考自己是天底下第一个敢脚踹离王的人。

他被赋予了许多特殊的身份,西雷鸣王、萧家少主、蒙天神恩宠的智者、西雷王的爱人……但归根结底,他只是凤鸣。

他本来,就是一个做事不顾后果的笨蛋。

他从开始到现在,不管掉到哪个世界,不管受了多少教训,都还是那个满腔热血的莽撞大学生。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当初自己对妙光说的话,宁要天下人负我,不要我负天下人。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去做的。

所以当他的血被激成滚烫的江流,横冲直撞如阿曼江最湍急的支流,他完全忘记了眼前这男人的可怕和危险,忘记了自己最害怕的人正是若言,忘记了自己身在一个理应最畏惧,直指心魔的噩梦。

他成了一只,会咬人的,来自现代,无视权威的彪悍小土狗。

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当他华丽丽地踹了离王若言一脚,狼狈地滚出若言的臂弯后,他没有老实识趣地后退躲开。

虽然他实际上也后退不了,躲开不了。

若言被踹后没有半点犹豫,腰身微弓,左手握拳撑地,右手伸出,五指如勾,破风而来。

离国大王自幼得名师指点,坐得殿堂,出得沙场,武艺上造诣非同小可,一弓一撑之间,劲力凝结于朝着凤鸣掠空而来的五指,一下就抓住了凤鸣的前襟,把他拽得在半空横飞过来。

这一抓速度之快,力道之强,角度之妙,让人躲无可躲,别说凤鸣,就算容虎来了估计也逃不掉。

但凤鸣压根没想过躲,他也许往日碰见若言就畏畏缩缩,浑身颤抖,但今天不同,今天他已经愤怒,愤怒到已经变身。

假如从前他是一条见到若言就耷拉耳朵,垂下尾巴,只想找个角落藏起来的小土狗,那么现在,他竖直了耳朵,也竖直了尾巴。

还,露出了森森雪白的会咬暴君的牙!

若言拽着他前襟扯动的时候,他不是在后退,而是在往前扑,结果若言的捕捉动作简直是强而有力地帮助了他扑向自己,两人距离在瞬息间缩短到零,呼吸喷在彼此脸上,目光刺穿对方,一直刺到透过后脑勺。

若言闪电般抓向他的右手腕,腕骨被钢铸似的五指紧紧扣住,勒到几乎断掉,混着剧痛的麻痒窜上凤鸣的大脑,他浑身剧颤,然后张开了嘴。

是的。

张开了嘴。

因为他正愤怒着,磨牙着,痒着。

麻痒,手痒,脚痒……

牙痒!

所以他不顾前襟被抓,不顾手腕被扣,化作一颗夺目灿烂的流星,横空而来,飞掠而来,像雨后湿漉漉、光灿灿的一道彩虹,像惊隼岛上被人踩了窝,偷了蛋的气到炸的隼鹰,把自己的脑袋直接砸上若言的脖子。

嗷!呜!

一口!咬上若言的颈动脉。

不,不是颈动脉,很可惜,偏了一点……

若言在千钧一发间蓦地侧头,避过了颈动脉的要害,却没能完全躲过凤鸣的牙,脖上肌肉传来牙齿咬到肉里的刺痛,前所未有的危险和刺激让他凛然,不假思索地狠狠一掌抽到凤鸣脸上。

啪!

大殿仿佛也在响亮的耳光声中蓦然颤抖,随着这声音,凤鸣如被狂风吹动的布帛,被巨大的力抽得身体横飞开,撞上殿里摆设的古朴优美剑架,砸得鸡飞狗走,重重摔在地上。

「你咬我?!」若言居高临下,质问。

他是一个英明冷静的君王,当他想控制情绪的时候,他总能很好地控制情绪。

可愤怒是可以传染的,尤其首先爆发愤怒的这个人,在他心里充满占据侵夺之心的,美好的,诱人的,生存了太久太久。

他可以在很多人面前控制自己,却一点也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太过控制自己。

如果这种普通人的情绪开放,只能给特别的人看见,那么凤鸣无疑就是若言自愿选择的那个特别之人。

所以若言挨了一脚,被咬了一口,胸口到现在还阵阵作痛,脖子上感到血热热地从伤口冒出来,心情复杂到极点,居然爆出了根本不像出自他的嘴的三个字——你咬我?

你?咬?我?!!!

这三个字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问得很失策,但一股尖锐的,说不出的快意竟充斥胸膛,仿佛生命里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忽然掺了进来。

这种感觉完全无法形容,如果非要形容,那么,只能勉强形容为——带着血的气味,变态到极点的,打情骂俏的幻觉。

只是这股莫名其妙的快意,立即又因为殿里的死寂而蓦然消散,取代它的是一股心脏紧缩的寒意。

除了自己刚才那三个字的质问,和自己沉沉的呼吸,他听不到任何来自凤鸣的声响。

刚才那一耳光,抽飞了凤鸣。

能用一个耳光把一个人抽飞,那是很大、很大的力道。

人都有动物般的保护自己的本能,尤其是学过多年武艺的高手,脖子这样重要的地方一旦被制住,反击绝对是厉然而毫无余地的。若言的脖子被咬住,手动得比脑子还快,他只是抽飞凤鸣,而不是掐上凤鸣的脖子,爆发指上劲道直接捏碎凤鸣的喉骨,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依然是……刚刚还英勇彪悍,又踹又咬,活力无限的小土狗,一掌之下,就成了一条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死狗,不,是一朵被扇得七零八落的奇花,花瓣凋零,凄厉美艳,而异香愈发扑鼻。

「凤鸣?」

若言叫了一声。

他靠近了,但不敢鲁莽地把他抱起来,他不知道凤鸣断了几根骨头,断在哪里。

指尖在小巧而倔强的鼻尖下一伸。

舒了一口气。

至少还有呼吸。

指尖再拂过脸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脸颊颜色苍白,却很热,热到烫着了他的指尖,像冬天刚刚蒸熟了去了壳的鸡蛋白。

被摸着脸,刚才大概被抽到晕过去的凤鸣,颤颤黑长睫毛,眼缝打开一丝。

若言又舒了一口气。

「告诉我,哪里痛?」情急之下,忘记了自称本王。其实是想问,刚才砸在地上,哪里受伤了?若言精通医道,知道如果受了内伤或断了骨,必须弄清楚情况才能搬动他。

凤鸣冷冷的,没好气地翻白眼。

哪里都痛!混蛋。

手痛、脚痛,左脸一定肿很大,是麻中带着刺痛,还有……牙床好痛……刚才那一口,和用力啃上砖头差不多,这脖子上的肌肉是怎么练到这么硬的?

不知道容恬脖子上的肌肉是不是也这么硬。

凤鸣也咬过容恬,不过当然,从来没有像今天咬若言这样用力。咬容恬那是情趣,咬若言……绝对不有趣。

脑子里昏昏沉沉,视野模模糊糊,太多的情绪叠加之后,往往会变成没有情绪,凤鸣倒在地上,承受那地动山摇的一耳光带来的后果,左耳还在嗡嗡乱鸣,暂时他只能靠右耳听东西。

男人手掌在身上抚摸,虽然没有色情味,但占有欲十足。

而凤鸣,竟然下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先休息几分钟。

「……」胸口的一股刺痛,让凤鸣无声而沉闷的蹙眉。

「你很幸运,」若言的语气透露出他也松了一口气,「只是断了一根肋骨。」

刚才飞在半空直接撞上青铜铸造的剑架,如此大的力度撞上这种坚硬的东西,没当场断气就不错了。

连若言都感到一丝害怕。

还下了决心改变形象,对他温柔对他好,把他从容恬那里争取过来。

结果差点没把他打死。

离王难得地对自己感到不满。

「我很幸运,但……这是你的不幸。」凤鸣撑着从地上起来,他动作很慢,甚至无法立即站起来,只能先从趴成改变成坐姿。

一边喘息,一边说着话,嘴角一丝鲜红,蜿蜒淌到下巴。

滴在雪白的丝衣上,像初冬第一场鹅毛大雪后,盛开的倔强红梅。

若言看着凤鸣,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

然后,他看见了凤鸣从伸出来的手,干净修长的手上,握着一把明显有着同国特色的短剑。

这是从前来拜访的同国使臣送来的,在同国大王庆鼎死前,同国还曾经有过和离国结盟的打算,庆鼎就死在这次秘密结盟的过程中,导致了同国王位的继承内乱,也导致凤鸣在同国横冲直撞的搞垮了同国闻名天下的水军。

但是这把剑却留下来了。

它用珍贵的双亮沙掺入制造,剑身乌黑,锋利无比,若言很喜欢,把它放在自己寝宫的剑架上。

而他刚才一个响亮的耳光,被扇飞的凤鸣,就撞倒了这个剑架,砸在了一堆东歪西倒的凌乱中。

「你以为拿到一把短剑,就可以和我作对?」若言有趣地问。

凤鸣点头。

点得很认真,很严肃。

乌黑发亮的眼睛,让男人心里一片痒痒的灼热。

「你想杀我?」

凤鸣再点头。

离王脸上的笑意,情不自禁地加深了。

这件事真是好玩到了极点。

和凤鸣相处就有这样的好处,永远不会沉闷,像快速地上山下海,猛地惊讶,猛地担心,猛然之间,又好玩起来。

「你觉得有能力杀死我?」

这次凤鸣没有点头。

他想了一会,淡淡地说,「试试吧。」

慢慢的,若言把饶有趣味的笑意收敛起来,盯着凤鸣,深深审视。

这小家伙身体本来就不够他强壮,半边脸肿得极为难看,嘴角淌着血,还断了一根肋骨,可是他对着实力惊人的自己,亮出了手上的短剑,说了一句,试试吧。

这三个字,因为说得云淡风轻,反而拥有了真正的重量。

他一直觉得凤鸣是一个适合搂在怀里,养在宫殿深处的小可爱,但当凤鸣说出这三个字后,若言忽然明白过来,这小东西,其实也是个……王。

西雷鸣王。

「为什么?」若言问。

以他的厉害,多多少少猜到,这也许和那道屠杀的王令有关。

但他还是难以理解。

为什么?就为了一些你根本都不认识的人,你却忽然变了一个人。

「你不懂。」凤鸣回答,还以一个微笑。

脸被打肿,这个微笑实在没有一点俊美的内涵,但很潇洒。

非常奇怪的是,居然还很诱人,不是可爱活泼,青春迷人的诱人,而是用冰山融化的水浇出的凛冽蔷薇,在寒风中带刺张扬,没有畏惧贪生之色,强势到即使被他的刺扎出血,也叫人暗爽刺激。

「我也许是不懂,」若言沉思着说,「所以才叫你说明白。」

「你不懂。」凤鸣摇头,还是那三个字,然后给他一个定论,「所以,你永远也比不上容恬。」

繁佳的亡国贵族,梅江的渔民。

身边每一个人都在安慰,每个人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只要听见这些话,凤鸣就会更深地陷入无地自容,无法追悔的痛苦中。

他们说乱世就是这样,十一国几百年来,你打我,我打你,黎民百姓无辜枉死的不知几何,但凤鸣无法接受。

他不是这个乱世的人,他出生在和平的年代,看过小百姓也有尊严,也享受生命保障的世界。

幸或不幸地掉进这个陌生时代,他可以努力学习去适应它乱七八糟的局势,却绝不苟且它上尊下卑,民命如草的乱七八糟理念!

所以他的反应如此之大,大到对自己最畏惧的那个男人,亮出明晃晃的剑。

你不懂。

你永远,比不上容恬。

这不是谁先遇上谁,谁先得到谁的问题,也不是西雷和离国的问题,更不是王位和权势的问题。

这是,人命的问题!

再卑微的人也应拥有活下去的权力的问题!

凤鸣艰难而毅然地站起来,握紧手上的短剑,往后错开半步,和若言拉开一点距离,沉声说,「我,向你挑战。」

不是西雷鸣王,不是萧家少主。

只是我。

只是凤鸣!

是一个不认同这种不平等的杀戮特权的人,向发出这种无情屠杀令的人,挑战。

若言如万年沉寂的山峦般凝视凤鸣。

他没有嗤笑他的伤痕累累,没有嗤笑他的不自量力,更没有笑他手上那把短短的黑剑。

离王寝殿的剑架上,放的不止一把黑短剑,现在剑架倒了,宝剑都掉在地上。

若言弯腰,两手同时捡起两把长剑,随手丢了一把给凤鸣,自己手上持一把,锵地出鞘。

宝剑森森寒光,印上离王有着淡淡莫名情绪的脸。

目光扫过冰冷的锋刃。

「本王一直以为,在本王一生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敢当面向本王挑战的,会是容恬。」若言微笑中,带一丝感概,「想不到,竟会是你。」

「但是,本王必须承认。」

「你有这个资格。」

若言提剑,肃立。

慑人气势默然压向对面的凤鸣,让他呼吸一窒。

「本王认可你有这个资格,不是因为你的身份,也不是因为你那不足一提的武功。而是因为……」若言沉吟道,「你如此精彩,让本王,无法不动心。」

凤鸣没有回答。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提剑,冲了过来。

第五章

这是一场梦。

梦是变幻无常的,这个梦也不例外,就仿佛一个立体方块从每一面看都有独特的颜色,随着角度变更,入目的一切翩然改变。

它既是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同时又是一个神诋才能赐予的绮丽美梦,现在,现实中的鲜血浸染进来,于是它又变了。

变成了一个,一往无回,金戈铁马的梦。

凤鸣向若言提着长剑冲来,衣带飘飘,剑锋掠上,如梦如幻间,眨眼越过彼此间距离,带着风声,到了若言眼前。

对着闪烁寒光的剑锋,若言目不斜视,毫无征兆地抬起手,横拍一剑。

不错,就是横拍。

持剑近身对战,这简直就是极为轻佻,又极为自大的做法,但离王就这么轻佻,就这么自大,拍得平平常常,轻轻松松,却半丝不差,恰好在凤鸣冲到跟前,气力不得不接续的瞬间,拍中刺过来那把长剑受力最弱的一点。

锵!

一响。

两剑交击,火花四溅,硬生生荡开凤鸣刺向自己的长剑。

啪!

再一响。

长剑受力荡开后,趁势再一次横拍。

这次剑尖拍的不再是凤鸣手上的剑,而是凤鸣的前胸。

凤鸣如遭雷殛,闷哼一声,疾退数步,勉强站稳,拿长剑支地,沉沉喘息,噗地吐出一口带血唾沫。

胸口痛得难以形容。

倒不是若言刚才那一拍的力度有多大,而是那一拍的位置,实在太混蛋,居然比装了雷达监测器还准,不动声色就拍中了凤鸣肋骨的断裂处。

好痛!!!

骨断筋连,痛死脑细胞。

凤鸣一手以剑驻地,一手抚胸,痛得脸部抽搐。

「还要打吗?」若言关切地问。

心里明白,这一下就够他受了。

凤鸣霍地抬头,「打!」

又提起剑,又冲过来。

砰!

这次下盘被若言找到了破绽,一脚踢得在地上打了两个滚。

「还打吗?」

「打!」

这是金戈铁马。

「还要打?」

「打!」

这是实力完全不对等的金戈铁马。

「真的还打?’

「打!!!」

凤鸣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爬起来,有几次他的长剑甚至脱手飞到宫殿另一头,他趔趔趄趄地挣扎过去捡起,又咬着牙再次冲上来。

如果这是决斗,他早就死了很多遍。

如果若言有一丝想杀他的心,他也一定死了很多遍。

可梦这个东西,往往如此诡谲而难以解释,例如凤鸣一口口吐出的鲜血,忽然让这座宫殿充满了奇异的颜色,他虚弱又虚浮的步伐,听起来却让人联想到连绵不断的山峦,虽非奇峻,却内蕴不屈的志气。

不自量力,有时候是可笑的。

但放到某些特殊的人身上,却能迸射出夺目的光芒。

若言不动如山,几乎采取了一种放纵的态度,冷眼看着凤鸣一次又一次冲向前,再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倒下,然而每次倒下,就算他痛得呲牙咧嘴,究竟还是爬了起来。

凭着一股小兽的狠劲,竟起起伏伏,跌打摔爬出日出东方,日落西山,周而复始的几分永恒的味来。

若言忽然很好奇。

这小东西,会不会坚持到最后?

凤鸣本来也没有弱到这么可怜兮兮,但中毒后的凤鸣历经磨难,体质虚弱,还要断了骨头,两人实力根本不成比例,若言可以说胜之不武,但若言还是颇有耐性地接招。

他不想要凤鸣的小命,没有再次对凤鸣的断骨处下手,只是不断找到凤鸣攻势的破绽,或踢或拍,施施然地把他震退,就像一只高高在上的手,弹开一只张牙舞爪的蝼蚁。

但他又知道,就算不再攻击凤鸣的伤处,那伤口一定还是很疼的。

每一次动作,不管是摔倒,还是爬起来,冲过来,都带动着骨头断裂的痛,这个人,居然还是没有休战的意思。

白色丝衣上,渐渐染上凤鸣咳出来的丝丝血色,红梅越开越艳,几乎成林,若言莫名其妙地感到一丝烦躁。

「你真的这么想死?」

「我不想死,」凤鸣晕头转向地从地上爬起来,气喘吁吁,语气却认真,「但滥杀无辜者,我不饶。」

裂骨处,痛到几近麻木。

即使麻木,还是猎猎狂痛。

凤鸣唇边带血,衣衫带血,虎口带血,却终于再次握紧剑柄,光脚砰砰踏过地板,毫不犹豫冲过来。

被打翻了许多次,伤口越来越痛,他却越战越勇,越打越有经验,越攻越刁钻。

狂风一般掠近,一脚踩在若言两腿之间,膝盖上撞,剑锋四十五度斜指,头却往下一低,再猛然一抬,像发射的炮弹一样撞向对方的下巴。

脚、剑、头三处齐上,攻势若狂,内里却章法不乱,这位西雷鸣王,毕竟得过名师指点,受过西雷王亲传,打过惊隼岛肉搏战,在不堪言的逆境中,终于发出最有威力的一击。

若言眼中骤然爆出精光。

随之而起的却是不耐烦的愤怒。

这愤怒不是因为凤鸣的攻击太犀利,而是因为凤鸣的不领情,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手下留情,再有趣的游戏重复了几十遍也会变得令人心烦,既然不知进退,就必须严厉教训。

若言反手提剑,这次不再横拍,而是直刺,剑尖正对右胸那根断骨,这一招十拿九稳,攻敌必救,凤鸣必须放弃攻势,侧移斜腰,或后退一步才能避过,而不论他怎样选择,若言的下一招已经在等着他,而且绝对能把他制住。

他要把这叫人生气的小东西抓住,掀翻在地,压在他身上,蹂躏得他死去活来,再看看他还敢不敢说那个狂妄嚣张的「打」字。

这是若言顺手拈来,而且顺理成章的对策。

其实,他的计算本来没大错。

问题在于,他现在的对手,那个咳血咳得一塌糊涂,脑神经已经失去思考能力,败了又败,打了又打的西雷鸣王殿下,萧家少主阁下,根本就不是一个顺理成章的货色。

对着这招攻敌必救,凤鸣没有侧移,没有后退,而是非常不顺理成章地,乳燕投林般疯狂,义无反顾迎了上去。

嗤。

利器扎入身体的声音轻微,却震撼人心。

剑尖刺破皮肤,把已经破裂的肋骨一分为二,再直直扎入肺部。

大量的血涌出来。

从剑尖刺穿的胸膛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从凤鸣口中令人心悸地涌出来,一下子染红了若言不敢置信的深沉黑眼。

他猛然伸手,抱住眼前这人,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嗤。

依然是利器扎入身体的声音,不过这次在一瞬之后,燃起了不可思议的剧痛。

若言低头,看见自己亲手扔给凤鸣的长剑,正被鲜血浇过剑身,而剑尖,已经扎进自己强壮结实的左胸。

扎得很深。

深及心脏。

「你……!」

一字暴吐,倏忽而断。

辉煌寝宫,赫赫龙床之侧,蓦然陷入死亡前特有的僵持寂静。

蚍蜉撼大树。

小土狗对大野狼。

无数次倒下,无数次爬起来,凤鸣对着那攻敌必救的一招,没有去救,悍然用身躯迎上剑尖,换来的就是这个——同样扎在若言身上,而且是左胸心脏上,狠狠的一剑。

这是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这是我命换你命,俗语中常说的,非常愚蠢的两败俱伤经典案例。

但这,也是凤鸣内心里最坚韧的一块钻石,熠熠闪耀于这时代最暴戾君王眼前,向他证明,他从不曾懂得的那些道理。

亡国者和平民百姓的性命,也有价值,也有人在乎!

有人,会为这些没有留下名字的人复仇!

滥杀无辜者。

我!不!饶!

凤鸣用破碎的肺,满口的血,告诉若言,只要够坚持,够毅力,这个世界上,始终还有公平。

天地有正气。

生命无尊卑。

杀人者,人亦杀之。

就如他不顺理成章地退避,所以若言必须也很不顺理成章地,中这要命一剑。

这就是,西雷鸣王的——公平。

梦中相遇,离王寝宫,溅血五步。

若言和凤鸣一人狠挨一剑,如一对被两根铁签串一块的红布人偶,亲亲密密,同时倒往地上。

「现在,」凤鸣喘着气,脸色青白,龇牙咧嘴地朝若言一笑,「懂了吧?」

「懂了。」若言也一笑,撑着一口气,「本王今日若不死,必追你至大海尽头,神山峰下,囚你生生世世,以报此仇。」

呃?

好像彼此对懂了的意思……理解得不怎么一致?

凤鸣在胸口剧痛,呼吸越来越艰难的情况下,模糊地想,要不要再口头教育一下这朽木不可雕的离王?

但转念一想,如果自己真要挂了,这最后的时间应该省下来思念容恬。

唉。

不该想容恬。

一想就心碎欲绝,魂断神伤。

一分钟前还自以为勇敢无敌,能把若言干掉,现在一想要和容恬永别,而且是死在若言的梦里……

自责懊悔还来不及泉涌而出,万马奔腾,身边的男人忽然垂死挣扎,把他紧紧搂住了。

「你干什……呜!」

双唇被狠狠覆盖。

抱得紧,剑扎得更深一寸,穿透肺部,鲜血涌上喉咙,口腔里被伸过来的舌头一阵翻搅,血腥味越发浓重。

「容恬配不上你。」低沉一句,轻震耳膜。

结束恣意强吻,离王不顾已经深入胸膛的利剑,更强悍地靠近,撕开在剑战中划得七零八落的染血丝衣,一口咬上那深恶痛绝的乳上圆环。

他配不上你。

不许戴他的东西。

咬着,狠狠甩头,一扯!

血珠呈弧形溅向半空。

象征心毒禁锢的乳环,被凤鸣曾经最畏惧的男人,若言,在颇有喜感的误会和嫉妒下,嚣张跋扈,充满占有欲地扯脱。

被恶狠狠扔向寝宫大门方向的乳环,在空中掠出一丝暗影。

落地之前,瞬间化为轻烟……

「啊------!」

凤鸣凄厉惨叫,冲破云霄。

眼睛瞪大,几乎撑裂眼眶。

璀璨光芒,就这样如旭日骤升,泼洒般破入眼帘,照出脑子一片荡荡悠悠的空白。

再定睛一看,眼前模模糊糊,许多身影满是担忧地晃动。

「凤鸣?凤鸣?」

「少主?」

「鸣王,你醒醒……」

容恬在床边抱着他,不肯释手。

即使是自控力惊人,处事冷静的西雷王,也被凤鸣昏睡中忽然发出的惨叫逼出一身冷汗。

容虎跪在床前,一脸恨不得自尽赎罪的懊悔。

「我……」凤鸣悠悠睁开眼,没有焦距地缓缓转了转眼珠,半天只发出一个单字。

噩梦就是噩梦,醒了还是好痛。

肋骨好痛,右肺好痛。

依然满口血腥味。

「凤鸣,你刚才又昏过去了。醒了就好。」

「容恬,我……」

「不要说话,」容恬温柔地注视他,强笑着,「休息一下,我陪着你。」

「我好像……」

猛地一口鲜血涌出,衣裳锦被一片,尽染殷红。

众人骇然惊呼。

凤鸣反而咧嘴一笑。

原来,这心毒噩梦里,阳魂受到的伤害,真的会影响现实中的身体呀。

「我好像把若言在梦里……干掉了。」

话音刚落,气力已尽。

凤鸣双眼一闭,往后瘫倒,倒在容恬温柔温暖的臂弯之间。

第六章

「岂有此理。」

「简直岂有此理。」

「这是天底下最岂有此理的事!」

烈日下,民夫们像密密麻麻的小蚂蚁,肩扛重石,手抬横木,满身汗水泥泞地在石场和城墙之间往返。

民夫很辛苦,监工的官吏们也一脸焦急,心头像爬着十万只蚂蚁似的。

已经是日以继夜的赶工,但要在大王指定的日期前,把书谷城的城墙修筑完工,依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如果不能把这件事办好,大王发怒,不但城守大人要倒霉,连底下这些小官员恐怕也要被牵连倒霉。

「快点!敢偷懒的,通通打死!」一想到自己堪忧的未来,官吏们手上的鞭子又狠狠地挥舞起来了。

「岂有此理……唉呦!」

屁股上忽然挨了一脚,肩上扛着一截木头,正在嘀嘀咕咕发泄的苏锦超猝不及防,不幸地摔了个狗吃屎,在地上猛然回头,怒瞪身后的方向,「干嘛踹人?!」

就在他摔跤倒地的时候,一道鞭子刷地从他头顶上方扫过。

如果不是摔了,恐怕这鞭子就要抽在身上,留下又一道血淋淋,火辣辣的印子。

「见你太蠢,想把你踹聪明点。」

绵涯懒得和他解释,轻踢他一脚,催促他从黄泥地里爬起来。

见苏锦超狼狈不堪地拍打身上那件脏得不能再脏的粗布衣,绵涯摇了摇头,把原本两手挽在背上的沉重箩筐,换一只手拿着,空出另一只手,弯腰拾起刚才被苏锦超失手掉落的那截木桩。

木桩分量不轻,难怪这纨绔子弟扛得要死要活。

但对从小做惯苦活的绵涯来说,不算什么。

「你!呆站着干什么?偷懒啊?」耳边忽然一声怒吼。

一个负责监工的小官甩着鞭子,大步走过来。

人人都在拼死地做活,这脏兮兮的瘦小子居然两手空空,还满脸蠢样,让人见了就想狠揍。

「长官,他没偷懒,刚才是不小心摔跤了。你看,」绵涯立即把手里的木头递给苏锦超,谄笑着说,「他不正在干活吗?」

「哼!贱民就是贱民,又懒又贱。」

苏锦超眼中,顿时怒火熊熊。

小官却没有注意到,骂了一声,还鄙夷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

低头时滴在黄泥里的汗珠,让小官不禁仰起头,看了看天上可恶的太阳。

这中午的大太阳,真是要命。

拼命扇着风,脖子上还是吱吱地冒油。

与其站在毒日头下面打骂这些蠢东西,还不如去略为阴凉的棚子下,喝一杯清水。

小官大发慈悲地决定,放过这偷懒的家伙好了。

「再让我看见你偷懒,就抽烂你的贱皮!猪一样的贱民!」威严地警告一句,官吏转身离开。

「谢谢大人,小的一定努力干活,报答大人的恩德。」绵涯做戏做全套地点头哈腰。

苏锦超气呼呼地憋站,自从到了这个破地方,他已经从自身的经历和绵涯的种种恐吓下,明白了对压根不知道何谓高贵门第的可怜小官表明自己尊贵的身份,并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而且还可能带来危险。

为了光明万丈的未来,他必须忍辱负重,找到逃走的机会,等回到都城西雷,见了大王,再来清算这屈辱的一切。

可是今天,他被当众辱骂了,骂的还是贱民,这个他从前志得意满,带着随从,骑着大马,在大街上,对他瞧不起的人们常常吐出的那个词。

不知为何忽然就受不了!

苏锦超猛地爆发了,把手里的木头往地上一砸,叉着腰大骂,「贱贱贱!你才贱!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

尚未说完,丢下箩筐的绵涯扑上来,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

彪悍地把苏锦超往角落里拖。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放开你的手!好脏!都是灰!

「你刚刚说什么?什么贱?好啊,死傻子,你敢辱骂国家官员?」小官虽然走开几步,但走得还不够远,苏锦超这么气急一吼,聋子都能听见动静。

立即转回来,凶狠地拦在两人面前。

「大人,怎么敢骂您?」绵涯一双沾满土灰的大手,把手舞足蹈犹在反抗的苏锦超死死按住,一边抬头憨笑,「他虽然是个傻子,起码的好歹还是知道的。见大人年轻英俊,神采不凡,所以心生仰慕。他说的是……大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什么?」

「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绵涯满脸堆笑,「我听村里学馆的教书先生说,这是西琴的人传过来的,好像是鸣王说过的话,总之是句好话。」

小官愣了一愣。

鸣王一直是西雷百姓爱戴拥护,津津乐道的大人物,坊间关于他的传闻不绝于耳,甚至曾有无赖之徒,弄了许多怪话抄成小册子,谎称是鸣王所言,卖人骗钱,当年竟是风靡过一时,他家老婆居然也买了一本回来。

这人见花爱什么的,也不知道在不在小册子里。

「你这种蠢东西,也知道鸣王说过的话……」才说到一半,他想起当下西雷局势已经今非昔比,心中蓦地一惧,忙看看左右。

幸亏附近的民夫都在淌汗低头干活,没人注意这个角落发生的事情。

小官的脸沉下来,低喝着训斥,「大胆无知的贱民,凤鸣这奸臣怂恿叛国贼容……咳……叛国贼容恬,动摇我西雷国本,是我全西雷的敌人,咳咳咳……」

这些都是宫廷里发下的训令,新大王下了严令,各地官员,无论官职大小,职位高低,都必须熟读熟背,务要分清敌我。

可怜这些小官小员,从前把容恬视若神明,鸣王形象也是光芒万丈,满口都是赞叹仰慕之词,现在忽然要把他们当不共戴天的最大敌人,开口闭口都要表达出无比迫切把这两人鞭尸的心情,一时间哪里拗得过来?

有的官员并非敢于为已经失去王位的旧大王说话,但旧习惯还在,偶尔提及容恬凤鸣,都会语带尊敬,这就大大触了新大王的霉头。

近几个月,已有不少犯了这种错误的官吏被新大王宠信的勤王军告发,落得身首异地的凄凉下场。

所以这小官一听见「鸣王」,立即万分紧张,为表明自己不想被杀头的立场,马上结结巴巴地颂背了一段训令,但骂旧大王和鸣王的心理压力真是太大了,短短一段话,咳嗽不断,忽然又发现跪在脚下的绵涯嘴角隐隐一翘,似乎在窃笑。

小官气急败坏,「找死!」

举起手上皮鞭,刷地挥下。

绵涯没有躲闪,身子不动声色地一侧,恰好护住了苏锦超,鞭子落在他右臂和前胸上。

鞭子破风之声,一下下无情响起,绵涯早已破烂的衣裳上又多开了几道口子。

苏锦超嘴鼻都被牢牢捂住,满鼻的尘灰臭味,想起这些污秽不堪的泥正和自己神圣娇贵的双唇做亲密接触,气得在肚里大骂绵涯混账!就只为了这个,将来等自己恢复苏家公子的身份时,也要狠狠痛揍他一顿!

抽到这只猪满地打滚!亲手抽!

正在脑海里想象绵涯被自己抽成滚地葫芦,抱着自己大腿苦苦求饶的场面,脸颊上忽然一热。

不是他兴奋到脸红,而是什么热热的东西不经意溅到了脸上。

苏锦超下意识用手一抹,眼睛往袖口上一瞟,艰难地在乌黑肮脏的布料上,分辨出上面一点殷红,心里蓦地一紧。

血!

鞭子没有抽到身上,那飞溅的血当然不是他的。

苏锦超扭头,鼻子正撞上绵涯的鼻尖。

从出生的那一天就被无数侍女温柔、小心翼翼伺候的苏公子,对疼痛向来格外敏感。大概是近期的经历锻炼了他,此时他对鼻尖的痛竟只是皱皱眉就过去了,反而离他近得不能再近的绵涯,忽然张开嘴,露出洁白漂亮的牙齿,然后双唇拢起,往他撞痛的鼻尖上呵了一口气。

但绵涯始终是绵涯,即使做着呵护的动作,眉角还是斜斜吊起,写满傲慢的促狭。

苏锦超被他一呵,微有感动,再一看他欠揍的表情,感动顿时烟消云散,而同一时间,视野中的天空呼地刮来一道黑影。

凝结成暴戾的攻击,抽在绵涯故意横出挡住头脸,也挡住苏锦超的右臂上。

刷!

苏锦超心脏猛地一跳,仿佛这鞭子抽在心上,恍惚中倒说不出有多心疼,只是一股无缘无故的暴怒。

本公子还没抽到的人,轮得到你抽?!

苏锦超的眼睛在被骂贱民时,已经现了红丝,现在听着破风声,看着绵涯斑斑驳驳,好像红渔网似的鞭痕,一双大眼顿时逼成了血红色,企图挣脱绵涯的控制,从石堆的角落里暴跳起来。

凭什么挨打?

我们吃得比你们少,做得比你们多!

你们在凉棚下喝凉水,我们晒太阳,流热汗,手掌脚底都是水泡,扛着重石头,不留神摔下墙头就断手断脚,有时候还会丢了命,只为了你们要完成筑墙的任务,只为了你们能对上头交差!

凭什么还要挨打?!

何况这男人,喂过我食物,看过我身体,咬过我屁股,亲过我嘴唇——只有我苏锦超能打!

不许打!

给我住手!

住!手!!!

「住手!」一声充满威严的喝声,终于响起。

能叫出这一声的,当然不是苏锦超,虽然他千万般想喊,无奈绵涯犀利地发现了他的企图,把他的嘴巴捂得更紧了三分,还恶狠狠瞪他。

一个男人走过来,很快地把他们几人用目光不在意地扫了一扫,蹙眉问那小官,「你这是干什么?」

小官并不认识此人,但他当了十来年官员,自然练就了一点眼力,看那男人神色从容,而且身上穿的袍子虽然是不起眼的灰色,却隐约是丝质的。西雷丝绸品非常昂贵,远非他这样的寻常官吏可以买得起,可见这忽然出现的男人,一定非富则贵。

小官忙把鞭子收了,欠欠腰说,「这两个贱民,偷懒不干活,我教训他们一下。」

关于前面说的那些鸣王怪话的事,他当然不会愚蠢地说出来。

倒不是为了保护那两个没有任何价值的贱民,而是在西雷现在风声鹤唳的官场中,任何有脑子的官员,都会尽量避免提及鸣王这种会惹来严重麻烦的字眼。

「民夫偷懒,罚他们多做一点事不就完了。你把他们打伤了,岂不是更耽误修筑?」男人并不如何盛气凌人,但从话里显然可以感觉出来,他的地位在小官之上。

「是是,您说的对。这位大人,」小官呵了呵腰,赔笑道,「请问您是……」

「书郡文书许郎深,今天奉郡大人之命,过来看看书谷城的城墙修建。」

书郡比书谷城要高一级,书郡里的文书官员,官儿确实是比这书谷城监督城墙赶工的小官要大了。

小官脸上更是恭敬几分,「原来是许大人,怠慢了。许大人从郡城过来一路辛苦,不如到凉棚里纳凉休息,我处理好这边就……」

「免了。郡大人要我过来,是希望加快修筑速度的,要你费心招待,不是反而耽搁了吗?」不等那小官再说,男人又问,「这里可有什么治疗鞭伤的草药?」

小官一怔,明白过来,瞥了角落里缩成一团的两人,笑道,「大人,这些贱民皮厚肉粗,别说几鞭子,就是上百鞭子,恐怕也抽不死。请大人放心,我这就叫他们滚起来,立即去干活。」

许郎深脸上掠过不喜之色,沉声说,「糊涂。打了两个民夫事小,但他们这难看凄惨的样子,让其他民夫看见,会有什么后果?最近郡中颇有谣言,说官府为按时建好城墙,派暴徒到处抓良民充苦役……你不用摇头叹气,我知道,这不是你们干的,都是勤王军干的。但百姓知道什么勤王不勤王,反正都算在官府头上。」

顿了顿。

「所以现在做事,必须处处小心,」目光更具压迫性,问那小官,「要是因你的不谨慎,引发民夫抗议,成伙的怠工,延误大王交代的事,你一颗脑袋能抵消罪过?」

这么一顶大帽子砸下来,小官瘦细的脖子差点砸到骨折,哪里还敢和对方争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大人说的在理,是小的想岔了,小的立即就去找治鞭伤的草药!」

转头对绵涯他们瞪了一眼,「便宜你们两个贱民了。」

就跑去找草药了。

那位许郎深大人,刚才只是朝着绵涯处扫一眼,就只管教训小官去了,此刻小官已走,他才再度把目光放回到绵涯身上,默然了片刻,不带情绪地说,「难道还想我扶你?起来吧。」

苏锦超赶紧把绵涯扶起来。

绵涯受的是皮肉外伤,并无大碍,就是流血的伤痕恐怖了点,偏偏苏锦超对这种流血场面很惊悚,无比坚持地把绵涯当残废一样,认真搀到了不那么热的城墙阴影下,挑了一块平坦的大石头,用自己的袖子擦了三四遍,然后紧张兮兮地命令绵涯坐在大石头上休息,一边频频张望,「那臭官,找草药找到哪里去了?」

许郎深不知为何没有走,反而在这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上闲逛一般,也逛到了这片极少人注意的城墙阴影下。

绵涯坐在石头上,背挨着脏脏的石墙,忽然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

「怎么了?怎么了?」苏锦超差点吓得蹦起来。

「没什么,就是想喝水。」

「混蛋!口渴你说就行了,哼哼什么?」苏锦超松了一口气,忍着想赏这吊儿郎当的家伙一耳光的冲动,「给本公子老实坐着,我去找水。」

朝着木楼梯那头专门放水桶的地方跑去了。

苏锦超的背影在视野中变小,绵涯才瞄了那个沉默的男人一眼,冷冷道,「我以为你已经死在了同国。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和我们联系?」

「遇上了意外。」

「什么意外?」绵涯语气罕见的严肃。

他并不是以朋友和兄弟的身份发问,而是以西雷王手下情报的头目的身份,在审问这个被派出去报信,结果彻底失踪了的西雷侍卫。

自称书郡文书官员的许郎深,同时也是昔日鸣王身边侍卫之一的长怀,面对绵涯的责问,脸上露出一丝不愿回忆的尴尬,还有深深的愧疚。

「那一晚,我奉鸣王的命令,回西雷向大王求救,在同泽城外,受到萧家派来的一个精锐小组的追杀。」

绵涯作为情报老手,对同国当晚的变乱,事后有做过资料整理,也知道了萧家内部曾经有人想干掉凤鸣的事。

他略一思索,便问,「洛甯还是洛芊芊?」

「洛芊芊。」长怀说,「当时我知道,如果不干掉这个缠上我的小组,我将无法完成鸣王交付的任务,所以我一边逃过他们设下的种种陷阱,一边采取反狙杀行动,最后这小组大多数人死在我手里,但我也深受重伤,失去所有战斗力。就在这时,有人救了我,正是他告诉我,萧家这个小组是洛芊芊派来的。」

绵涯打量着身着丝袍的长怀,总觉得这一同接受过大王亲自调教的兄弟,有点和从前不同,沉吟着问,「这个人,你的救命恩人。你相信他的话?」

一缕不自然,再度从长怀脸上迅速掠过,快得几乎抓不住。

但擅长搞情报工作的绵涯是何等老手,当然不会放过这些微痕迹。

长怀沉默了一下,回答说,「他虽然是个混蛋,但还不至于在这件事上骗我。他……」

绵涯懒洋洋把手一挥,「好了,别说这些鸡毛蒜皮,先挑重要的事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诈死?」

「我没有诈死,是你们以为我死了。我身受重伤,鸣王和大王那边情况又多变,所以没有仓促联系。这次没有完成向大王报信的任务,是我的责任,等我见到大王,自然会请罪……」

「好了好了,这也是鸡毛蒜皮,你说重要的。」

「你要我说什么重要的?」长怀终于忍不住,瞪向绵涯。

嗤。

嫌血黏糊糊地流在皮肤上不舒服,绵涯撕下袖上一块脏布,随便在手臂上擦了擦,抬头一看,长怀还在居高临下地瞪着他,等他回答。

绵涯被逗乐般的一笑,「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亏你在鸣王身边呆了这么久,管你是重伤还是诈死,只要你还活着,这就是最重要的事。我们的兄弟,如今少一个就是少一个了,连萧家都损失了不少人……不说丧气话,鸣王要是知道你没死,一定很高兴。大王也会高兴。」

长怀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心头顿时暖热,绷紧的脸不由温和起来,微笑着说,「我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干,前阵子小柳出了点事,我去了一趟永殷……」

「什么?永殷太子府是你烧的?」绵涯立即联想到那件大事了。

连永殷太子都在大火中烧成重伤。

所以永逸王子才不得不离开烈儿身边,赶回永殷调查这惊天大案。

「当时情势只能如此。」长怀耸肩,无辜得像他只是点了一个不怎么受欢迎的篝火堆而已。

「那小柳呢?」

「受了伤,不轻,我们在照顾他。」

「我们?」绵涯眯起眼睛。

长怀正要说话,脚步声传来。

长怀迅速地低低说一声,「晚上碰面再谈。」

转到城墙后,身影消失了。

「让开让开,水来了。」苏锦超双手捧着一个破瓦碗跑来,半碗凉水在里面晃来晃去。

到了绵涯面前,把碗往绵涯嘴上一抵,喘着气说,「喝,快喝,累死本少爷了。你这家伙,真是有比神山还高很大的福气,才能喝上本少爷亲自给你倒的水。」

绵涯老实不客气地张嘴,咕噜咕噜喝了下去,打量苏锦超一眼,似乎比刚刚离开前更灰头土脸了。

「和人打架了?」

一提,苏锦超就火冒三丈,「这群该死的贪官!上千民夫在烈日下干重活,他们就只给三个木桶装水,怎么够一轮喝的?刚才幸亏我跑得快,桶底还剩一点,都给我拿碗装了。没想到一个男的过来说要喝,我不肯,正要打架,一个监工过来骂人,那男人后来被监工命令拿木桶到河边打水去了。不过这样和他一闹,水也只撒剩了半碗。」

他虽然很恼火,绵涯却听得心里一松。

这蠢材,少看住一点就惹事,刚才如果不是监工过来,恐怕他不知道要被揍成什么惨样,在这种地方做苦活的民夫,揍人的拳头都很硬。

「奇怪,为什么本公子偶尔倒一次水,都那么倒霉遇上有人抢,而你每次去倒水都很顺利?连饭食也能拿到最大盘的?」苏锦超疑惑地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

「因为我长得英俊,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绵涯立即给出答案。

苏锦超赏他一个老大的白眼,又开始不耐烦地四处张望,「那官吏不是去拿草药吗?死哪去了?还不快点滚过来!」

「看来我受伤你很心疼啊。」

「放屁!」跟着绵涯多了,优雅的苏家公子难免也染上了一点低俗言辞,「你是本公子的,只有本公子可以揍。如果本公子还没有机会揍你,你就死了,那岂不是本公子今生最大的遗憾?」

绵涯斜眼扫他一下。

心想,本铁汉违逆王令,没有把你小子煎皮拆骨,吃得一根小嫩白手指都不剩,那才叫今生最大的遗憾!

日落西山,一天的苦力活总算熬过去,监工的喝声远远传来,民夫们终于可以放下沉重的木头和石块,拖着疲惫步伐往发放晚饭的地方聚集。

为了赶上城墙修筑的限期,书谷城算是下了点本钱,对民夫们的吃食并不克扣,晚饭不但有去年陈米熬的粥,居然还每人发一个馒头。

这些食物看在苏锦超眼里,比他家的狗吃得还不如,何况民夫多,食量大,发放饭食不但要排队,为了多拿一个馒头,还经常要和人争斗,这种贱民,不!这种无知无气量者所为,苏公子嗤之以鼻。

但是……在狠狠挨了几顿饿之后,苏公子终于明白过来,他可以对那些没仪态的家伙嗤之以鼻,但绝对不应该对自己咕咕叫的胃嗤之以鼻。

「你坐着,我去领饭食。」看着暮色下密密麻麻排成长龙,等待发晚饭的队伍,苏锦超很有义气地挺身而出。

一直以来,打水领饭这种事都是绵涯去干,今天他因为自己被皮鞭抽了一顿,苏公子还是挺有同情心的。

绵涯一把将他拖了回来,翻个白眼,「等你领饭食回来,我都饿成干尸了。还是你给我坐着吧。」

真是娇滴滴的公子哥儿,今天去倒一杯凉水,就差点被人打了。

再去劳累了一天,饿得眼睛发光的人群里弄吃的,更不知要惹出什么事来。

绵涯走向发饭处,脚步轻松,鞭伤对他来说似乎一点妨碍都没有,苏锦超远远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像一滴水混进了井里。

不一会,他又忽然从另一个地方钻出来,手里已经端了两个装得满满的瓦钵。

「吃吧。」

苏锦超接过瓦钵,低头嗅了嗅米粥,倒不是馊的,只是透着一股霉味,他皱了皱眉,默默地开始喝。

绵涯蹲在地上,一手端着瓦钵,眼角瞅着他,见他一声不吭的慢慢喝着,心忖,这小子要是老实起来,倒也不惹人讨厌。

再瞅一眼。

又心忖,贵族就是贵族,喝个陈米粥,竟然也能喝得这样斯文。

两人沉默着把粥喝完,绵涯又从怀里拿出两个馒头,分了一个给苏锦超,馒头掺着不知道什么杂粮米糠,又硬又难吃,可如果不吃,明天的活哪里有体力去做?

苏锦超每咬一口,就要伸直脖子,拼了命咽下去,好半天,总算吃完了。

「还要吗?」绵涯变魔法似的,又从怀里掏了一个馒头出来。

苏锦超摇头,心里很惊讶绵涯为什么每次都可以弄到超过定额的吃食,在人人都想多吃点的民夫群里,这样做可要相当有本事才行。

本事如果不够大,连限定的自己分内的吃食都未必可以领到。

开始时苏锦超总要追问绵涯,他是怎么做到的,但绵涯每次都神秘地笑笑,回答说,「你认了小肉虫这个名字,我就告诉你。」

苏锦超哪里肯答应。

所以即使百思不得其解,现在他也忍住好奇,不再问了。

在广场上吃完晚饭,两人弄了两碗水咕噜咕噜喝了,站起来肩并肩往睡觉的工棚里走。

「我们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苏锦超咬牙切齿地说。

「嗯。」

「嗯什么?你快点想办法。」

「为什么该我想办法?」

因为你本事大!

苏锦超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很硬,「因为是你很蠢地让我们两个被抓来做了民夫的!」

「我还很蠢的没有让你被勤王军那几个小子的马踩死呢。」

「哼。」

「哼。」绵涯也哼。

要逃出这民夫营,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他却一次也没有尝试过。

逃出去又如何?

一旦逃出去,苏锦超一定吵着回家,自己是护送他回到西琴,看着他走进他金碧辉煌的家,还是就此分手,永不相见?

大王要自己利用他。

他却,只是一个出身高贵,而心智未开的小笨蛋罢了。

天天做苦力,吃陈米粥,还要冒着挨鞭子的风险,对苏锦超来说,也许是今生未曾到过的地狱,对绵涯来说,却不足一提。

给小肉虫遮风挡雨,挡鞭子,给小肉虫抢水争饭,晚上和小肉虫躺一张脏兮兮的硬木床,绵涯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不妨长久一点。

这些想法,如果被身边的苏锦超知道,不知道会把自己恨到什么样子。

绵涯转头瞥苏锦超一眼,似笑非笑。

「也许可以试试爬墙,那边那道高墙,爬过去就是城外了。」苏锦超正沉浸在自己的计划中。

「墙外有一队驻兵,配有弓箭,你还没有下到地面,就已经被射成刺猬了。」

「乔装成送饭的人混出去?」

「送饭的人也是民夫,只是住到另一个民夫营。你是打算从一个民夫营再逃到另一个民夫营?这倒很有创意。」最后这个词,是从鸣王那里听来的。

「呸!」

弯腰走进低矮简陋的供民夫睡觉的工棚,同棚的工友大多数回来了,屋子里弥漫着难闻的汗味和脚气,木头混乱搭起来的大通铺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人,有人仰面朝天敞着四肢,震天雷动般的打鼾。

但靠近唯一的小窗户的角落却空着,没有人敢占据,那是整片大通铺看起来最干净最舒服的地方,也是这些日子苏锦超和绵涯的睡处。

能在工棚里占据最好的睡觉位置,显然是绵涯稍稍展露过实力的结果。

「绵涯大哥,你回来了。」一个瘦小的身影兴奋地跑过来,看见绵涯手上糊着乱七八糟草药的手臂,脸色一变,「你挨了打?」

同是在这里干活的民夫,当然对挨鞭子这件事很熟悉。

这小家伙叫四环,其实已经十八九岁,大概是总吃不饱,脚短身矮,个头长得还不如十五岁的男孩子,跑来修筑城墙,正是贪这里供应饭食。

「小事。」绵涯摸摸四环的头,「吃了晚饭没有?」

「馒头被人抢了。」四环黯然。

人小力薄,总是容易受欺负,被抢馒头这种事,他也很熟悉。

绵涯从怀里掏出刚才苏锦超拒绝的馒头,丢到他怀里。

四环顿时喜笑颜开,却不舍得吃,把馒头珍惜地放到怀里,「这个留给我娘。」

绵涯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瘸腿老娘,隔天总要走几里山地来探望儿子,给儿子缝补浆洗衣服,四环想着家里老娘吃不饱,总努力地想省点口粮下来。

「不吃饱你明天怎么干活?小心又挨鞭子。你吃了那个,这个留给你老娘。」绵涯在怀里又掏了一个馒头出来,丢给四环。

「你这衣服里到底藏了几个馒头?」苏锦超不可思议地问。

「很多。你要是饿了,我能再弄一个给你吃。」

「我不饿,我就是怀疑四环的馒头是不是让你给抢了。」

「不是绵涯大哥,是隔壁房那个高老六,最是横行霸道的。」四环得到两个馒头,喜不自禁,一个放怀里留给老娘,一个拿在嘴边就狠狠地咬,看见苏锦超在大通铺上东看西看,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连忙想起来说,「苏大哥,我娘今天来过,她说你和绵涯大哥常常照顾我,她又不会别的,就把你们的脏衣服拿去洗了。等洗干净了,晾干再给送过来。」

绵涯不赞成道,「四环,你不该让你老娘累着。」

四环苦着脸说,「绵涯大哥,她不听我的,你就由她去吧。再说,我看苏大哥是很爱干净的人,总抱怨不干净的衣服穿在身上痒,正巧老娘上次来听见了。」

苏锦超堂堂名门子弟,从小被簇拥得如众星拱月,现在被一个又矮又瘦的平民傻小子称为大哥,既不感到自豪,但也不至于有什么意见,发现有人肯帮自己主动洗衣服,倒挺高兴,顿时对四环的态度好了点,点头吩咐道,「那衣服上面磨了两个洞,叫你老娘仔细补一补。」

「好嘞!」

等大家睡下,工棚里仅有的小油灯也吹熄了。

鼾声此起彼伏。

到了深夜,绵涯眼睑无声打开,眼神清醒得像是从来没有睡着,发现右臂沉沉的,原来是被身边的苏锦超抱住了,把半边脸也贴在自己上臂。

月光从小窗照进来,银白一片,倒把酣睡之际的苏锦超照得脸上棱角柔软了许多,竟有点婴孩般的娇憨。

绵涯悄悄把他抱住自己的手拨开,扶着他的头靠到枕上,自己翻身下床。

不料苏锦超平时贪睡,这一晚却因为绵涯身上有鞭伤,不知不觉在意起来,被绵涯一拨一扶,居然模模糊糊间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

发现绵涯正要离开,苏锦超吓了一跳,立即彻底醒了,爬下床用力把绵涯抱住,压下声音惊惶地问,「你要丢下我逃跑吗?不行,你要带着我。」

「我只是去偷馒头。」绵涯小声说。

「都吃饱了,干嘛半夜还要偷馒头?」苏锦超不是笨蛋,听见绵涯压着嗓子说话,自己的声音自然也放得轻了。

「明天不是还要吃嘛。」

「你骗人。」

「你不信,我带着你一块去。」

「好。」

绵涯回过头来,朝他一笑。

苏锦超正觉得这一笑似乎有些意味,还在思索,耳边一阵风声,后脑就挨了一掌,当即眼前一黑,往地上瘫倒。

绵涯把差点栽到地上的苏锦超抱住,放回床上摆好,忽然感到一点异样,霍地转头,发现一双小眼睛正在漆黑中盯着他。

原来四环也被惊醒了。

绵涯把四环叫过来吩咐,「我出去看看月亮星星,你别吵醒别人,帮我照顾着苏大哥。」

四环当然不相信他是出去看月亮星星,不由问,「绵涯大哥,你是去偷吃的吗?」

绵涯哭笑不得,点点头。

这个四环相信了。这些天来,绵涯大哥常常给他馒头,要不是偷的,哪来这么多馒头?

绵涯吩咐过四环,见苏锦超躺在大通铺上,姿势有点歪,帮他扶正了点,枕在破枕头中间,不禁又摸了摸他的后脑,没有摸到肿块,略为放了心。

就溜出工棚去了。

工棚外和石场附近都有夜间巡视的卫兵,这种粗糙的警戒,绵涯一点也没看在眼里,像鱼在水里畅游一般,无声无息、轻松简单地溜出工地,往白天和长怀匆匆约定的地方赶去。

到了约定的石桥底,并不见长怀的身影,绵涯正默默往四周观察,忽然看见一艘只能容四五个人的带篷小舟,悠悠闲闲地在水面上荡过来,撑船的人戴着斗笠,天色又暗,看不清颜面,但绵涯却一眼认出那是长怀的身形。

小舟到了岸边,长怀低声说,「上船。」

绵涯依言上船,矮身钻进船篷里,却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男人,豆大的油灯照出他那张脸,五官漂亮得令人心烦意乱。

绵涯一怔。

也亏他天生有认人的本事,很快就从记忆里找出这个不太熟悉的家伙——当年在军中选拔试中见过,这家伙不知是哪一营里挑出来参加选拔的。

「狼裔?」

「你认识我?」狼裔微微挑起好看的眉。

绵涯笑了笑,「从前远远见过一面。」

一面之缘罢了。

当日选拔试,狼裔很丢脸地被长怀踢下擂台时,绵涯刚好站在擂台下看热闹。

「你就是长怀说的那个救了他的恩人?」绵涯问。

长怀把船撑离岸边,任它随意飘在水面上,放下竹篙低头进来,正好听见绵涯发问。

他立即瞪着狼裔,目光既是警告,又带着一丝尴尬的恳求。

狼裔脸上露出邪气的笑意,对绵涯说,「救他一命,我可是拼上了自己的性命。幸好长怀也不错,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所以他发了誓,要跟在我身边,为我服务三年。」

「三年?」绵涯扫长怀一眼,「那大王那边怎么办?」

「就是,长怀也放不下你们那个大王,所以后来,他又害我不得不再拼上自己的性命,救了你们大王一个手下,小柳你应该认识吧。」

潜入永殷太子府,把小柳救走,还放上一把火,烧得半天红云。

这丰功伟绩要是被抓住,确实是要赔上一条命的。

狼裔这样说,倒也不算夸大。

但狼裔的说话、表情、态度,都带着令人不舒服的邪魅,也许是因为他那张脸实在漂亮得天理不容,同是男人的绵涯见了,总觉得有一种想揍他一顿的欲望。

当然,绵涯只是想想罢了,先不说狼裔现在摆出来的关系是友非敌,就凭他从狼裔身上嗅到的危险气味,就足以提醒他不要小看眼前这家伙。

「难道你也要小柳知恩图报,为你服务三年?」绵涯没好气地问。

「这个嘛,长怀很够义气,主动把小柳的三年也承担下来了。所以,他现在要跟我六年。」狼裔说,「这件事,麻烦你转告你们大王。」

「什么你们大王我们大王,你身为西雷士兵……」

「我早就不是西雷士兵,如今流浪于天下,今日同国玩玩,明儿北旗歇歇。西雷嘛,没什么美好回忆,尽量能不来就不来。」狼裔打断绵涯的话,「今晚肯过来和你见面,一是要你帮忙传话,二是……长怀这讨厌的家伙,总是念念不忘他那更讨厌的职责,苦苦求我再帮你们大王一个忙,把一些重要消息告诉你。」

「你说谁讨厌?」长怀冷冷地问。

狼裔抬头看着长怀,忽然得意地抿唇一笑,打趣他问,「你的那个化名,还记得吗?」

长怀顿时大窘。

他那个叫许郎深的化名,正是狼裔蛮不讲理地逼他用的,看似中规中矩,内里却另有深意,细究起来,就是已经允「许」「狼」裔拥有长怀的「身」体的意思,何等下流龌龊。

要不是受不住狼裔那些无耻、可恶、卑鄙、令人羞愤到死的床笫手段,长怀万万不会答应这个化名。

绵涯观察力惊人,见长怀被绵涯一句反问,逼得脸红脖子粗,愤怒中却隐隐藏着羞涩暧昧,知道这两人之间施恩与报恩的关系,远比外人想象的复杂,所以对这方面没有刻意探问,只挑着对他来说最敏感的地方问,「你们有什么重要消息?」

长怀正要开口,狼裔说,「你歇着,我来说。」

长怀反瞪他道,「我说话又没犯你那十八条规矩。」

狼裔也对他一瞪,「怎么没犯?第一条,你不能做让我不高兴的事。我不高兴你和别人说话,不行吗?再说了,今天擅自跑到城墙那去和这人说话的账,晚上我再和你算,你自己记着。」

绵涯心道,老弟,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长怀却显然很忌惮狼裔的威胁,哼了一声,果然安静下来。

由狼裔开始和绵涯讨论重要消息。

「现在西雷王座上那家伙,他的叔叔瞳剑悯,你认识吧。」

「认识。」

「瞳剑悯失踪了,你知道吧?」

「知道。」

「你们大王想不想知道瞳剑悯的消息?」

「想。」

瞳剑悯的失踪,至今仍是西雷王宫严守的秘密,但容恬凭借自己埋下的暗线,已经察觉到这诡异事件的发生。

像瞳剑悯这样的掌兵老将,正是西雷朝中老臣的中流砥柱,俨然代表了老臣派的势力,同时他又是瞳儿的亲叔叔,身份更为特殊。

他的失踪,极可能进一步激化西雷新旧两派臣子的矛盾,但也可能正是瞳儿夺取西雷老臣权柄的一个手段。

从得到这个消息那一天,绵涯就收到容恬指示,要尽快弄清楚瞳剑悯失踪事件的来龙去脉,尤其是瞳剑悯现在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瞳剑悯现在在哪里,你知道?」

「等等,先听我把问题问完。」狼裔不急不忙,换了个话题,「鸣王和单林的贺狄王子,是不是达成协议,开了一条双亮沙航线?」

绵涯毫不犹豫地点头。

鸣王成功开拓出双亮沙航线,是一件干得很漂亮的事,估计全天下的王族权贵,当然除了他们家大王容恬之外,个个都眼红羡慕得要死。

此事人人皆知,用不着向狼裔隐瞒。

狼裔眼中精光爆闪,接着问,「听说贺狄王子很够义气,不但愿意向鸣王提供双亮沙,同时还附送了炼铸秘法,教鸣王怎么把双亮沙运用在铸造上,从而制出犀利兵器?」

绵涯沉默。

他是情报头目,自然对各种情报的保密性犹为看重。

这件事虽不是什么极重要的机密,却也不该对狼裔这个立场未确定的人乱说。

长怀忍不住抬起头,对狼裔紧皱浓眉,「你又想干什么?」

狼裔说,「你别问。」

长怀对他为人行事已经十分了解,冷着脸说,「不问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别痴心妄想,双亮沙航线是鸣王历尽辛苦才弄出来的,凭什么让你这不相干的家伙占便宜?在你心里,除了豪取强夺,无耻勒索,难道就再没有别的了?」

狼裔有趣地问,「我说我心里有你,你难道肯信?」

长怀恨恨不已地瞪他一眼,不肯纠缠在这个问题上,想到让狼裔继续和绵涯谈下去,反而不如自己快刀斩乱麻的解决,心里打定主意,转头对绵涯沉声说,「瞳剑悯在书谷城守府里藏着,我们也是在很偶然的机缘下发现了这件事。接下来该怎么办,你自己决定。」

狼裔俊美如妖的脸蓦地一变,冷冷问,「你又和我对着干?」

抽出腰间匕首,一甩手,匕首笃地一声,钉在长怀脚前隔了不到一分的木板上,锋刃大部分插进木中,只剩把手露在外头,嗡嗡乱颤。

准头和力道都令人侧目。

长怀也被他的威胁激起愤怒,扬着脸说,「他不是你的大王,却是我的大王。你让我做了逃兵,还要我做一个勒索他的叛徒吗?」

他不再理会狼裔,继续对绵涯说,「小柳现在和我在一块,论理,他本该立即回去见大王的,但他在永殷王子府里受了拷打,伤情很重,等他身体好些可以走动了,我会想办法让他平安和大王见面。至于我……」

狼裔的目光充满危险地瞄过来。

长怀却瞧都没有瞧他,语气低沉地说,「我既然答应了六年,就不能做无心无义之人。」

狼裔眼中寒气顿时消去几分,复又不甘心地冷笑,「瞳剑悯的下落是我冒着危险打听出来的,本来要和鸣王做点买卖,以后吃喝穿住的钱都不用愁,现在被你一句话就卖了。这笔帐怎么算?」

长怀脸色难看地问,「你想怎么算?」

狼裔立即奸猾如狐地提出条件,「至少值四年。」

绵涯一直暗中观察他们两人的对话,感觉又诡异又紧张,此刻听见狼裔提的条件,心想不妙,长怀栽了六年在你手里,已经够倒霉了,难道还要加够十年?

他和长怀好歹分属同僚,担心长怀又要吃亏,赶紧插话说,「瞳剑悯这个消息,对我们非常重要。双亮沙事关重大,我不敢乱下决定。但如果是要一些钱财方面的赏赐,我想鸣王是不会吝啬的。」

对这一点,绵涯有绝对的信心。

这个世界上,若论财大气粗,疏财仗义,西雷鸣王认第二,绝没有人敢认第一。

或者说,鸣王根本就是一个对自己到底有多少钱,还有他随手送人的那些宝物到底值多少钱,完全没有概念的人……

不料狼裔刚刚还担心吃喝穿住,现在话题一旦转到长怀身上,立即就变了态度,「这是两回事。长怀已经把消息泄露给你,我自知没有资格再要求鸣王什么。不过既然是他不经我同意就开了口,他就应该负起责任。我是喜欢钱,但钱不可能抵消他的责任。」

绵涯还要说什么,狼裔把手一摆,肃容道,「这是我和长怀之间的约定,外人不用插嘴。」

绵涯看看长怀沉默的样子,知道狼裔说的可能是真的。

长怀和狼裔之间约定了什么?

长怀简直就像个有苦不能言的小媳妇一样苦闷。

狼裔却咄咄逼人,眼睛盯着长怀,「你骗我到永殷把你的好朋友小柳救出来,说以后什么都听我的,我差点死在永殷追兵的乱箭之下。为了给小柳找灵药,又要我去闯同国宗庙的灵塔,害我差点掉了一条胳膊。你说过的那些话,还算不算数?」

一边说着,一边刷地一下,把衣襟左右扯开。

露出触目惊心的箭伤刀疤。

狼裔身躯修长柔韧,肤色比一般男人白皙,原本极为漂亮,现在多了这些伤痕,对比之下,更显得狰狞恐怖。

右肩上一道大伤用纱布包扎着,从后肩延至锁骨下方,犹在默默渗血,可见当时恶战的程度。

「长怀!我们之间的约定,你还认不认?」

长怀一扫他身上,立即移开了目光,表情更为纠结复杂。

半日,倔强地把眼睛反盯到狼裔脸上,咬牙道,「要不认,我早就走了,难道你还有本事把我抓回来?」

狼裔心情一下子愉悦了许多,邪笑着说,「又不是没抓过。你不过小看我现在受了伤,不信你试着逃一次?我就像上次一样……」

「不必说了!」长怀唯恐他当着绵涯的面说出那些让他难堪的事来,抢在他前面斩钉截铁地说,「我承认没有遵守约定,擅自泄露了你打探回来的消息。不就是要小气地算账吗?四年……四年就四年!」

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补充条件,「你把瞳剑悯从城守府里偷出来交给大王,我就再欠你四年。」

「不好。」阻止的是绵涯。

「好!」狼裔鼓掌道,「就这么定了。」

博间王宫。

凤鸣醒来后只说了一句话,就又吐血晕过去,闹得人仰马翻。

西雷和萧家的大夫经过轮番诊断,惴惴不安地讨论后,得出了连他们本人都不太敢相信的结论——鸣王受了严重的伤,伤及肺腑。

「确定没有弄错?」

「确实是匪夷所思,但是……」张大夫也是一脸迷茫,「检查之后,我们发现,鸣王甚至……甚至有一根肋骨还断了……」

「这怎么可能?」

「鸣王晕倒的时候绝没有撞伤,属下敢用人头担保,当时就牢牢抱住,哦不,是牢牢扶稳了他。」

「少主一直躺在床上,为什么会肋骨断裂?自从他晕倒,我就一直守在床边,没有离开过一步。」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既然受了伤,」容恬回头,扫众人一眼,不怒自威,「那就治。」

「是。」众人肃然领命。

廊下迅速开出药方,配药、称药、熬药、验药,一概配上信得过的心腹去做。

殿外供奉着病者常常拜祭的平安天神,殿内药香扑鼻。

侍奉的脚步在内屋进进出出,紧张严肃,没有任何人敢喧哗咳嗽。

除了容恬,容虎和曲迈代表着西雷萧家两派人马,也守着屋里寸步不离。

秋星秋月不在,三大侍女只剩下秋蓝一个,她更是全部心神都放在凤鸣身上,熬得眼睛通红,却坚决不肯去休息,赶也赶不走。

听说鸣王出了事,身为主人的永殷太子博勤也亲自过来慰问。

容恬不得不抽身出来,和博勤见了一面,只说了一下凤鸣生了急病,对于心毒方面的事,容恬不想多谈,所以连带凤鸣身上发生的诡异受伤状况,都只字不提。

博勤又惊又叹,摇头道,「才和鸣王饮宴谈笑,谁知道转眼就病了?本太子原本还想再邀鸣王小聚,多听听鸣王说有趣故事的。」

顿了一下,有点怀疑地问,「不知……鸣王是不是在敝国王宫里,受到了什么人的惊扰?」

容恬猜到他的意思,摇头道,「太子不要多虑。我们受到博间很好的招待,并没有人找我们的麻烦。」

博勤尴尬地笑笑,叹了一口气,「我那两位哥哥,应该也知道西雷王的威名,我想他们不至于做这种蠢事。」

容恬心里挂着凤鸣,毫无谈兴,博勤也看了出来,说了两句话,就站起来告辞了。

博勤走后,孔叶心和昭梦庵联袂而至。

容恬忙把他们叫到内室,把大夫对凤鸣的诊断说了一下,向孔叶心问,「你读过的古籍里,有没有提及中了心毒后会出现这种现象。为什么他只是躺着做梦,却会出现这种类似打斗的伤?对他会不会还有其他的伤害?」

孔叶心蹙眉想了想,转头左右看,似乎要找纸笔,猛地一向,不对啊!昭梦庵已经回到自己身边了,有这个最好的翻译官,还需要什么纸笔?

转身对着昭梦庵,「古籍……妹妹妹……推推……身体皮皮皮……」

结结巴巴,指手画脚了好大一轮。

人人都看得迷惘,昭梦庵却朝着孔叶心频频点头,微笑着说,「明白了。」

他转过脸,对容恬说,「城守大人……」

刚说了四个字,忽然想起孔叶心已经不是城守,自己也不再是他的副将,又改了口道,「孔先生,他说,古籍上没有记载。现在一切只能推测。不过,孔先生建议西雷王,不妨看看鸣王身上的皮肤,是否有受伤的痕迹。」

秋蓝在一旁说,「我帮鸣王擦的身子,并没有伤痕呀。」

曲迈说,「谨慎一些,我再检查一次吧。」

拖着未完全伤愈的脚过去,掀开凤鸣的衣裳,忽然惊讶地咦了一声。

大家察觉有异,都围了过去。

凤鸣胸前,手臂的皮肤上,不知什么时候,都泛出了紫青,斑斑驳驳,看起来就像和谁狠狠打了一架似的。

秋蓝眼圈立即红了,又小声道,「给鸣王擦身子的时候,确实并没有这些伤痕呀。」

容恬道,「他刚刚晕过去时,本王也看过,确实没有。这些伤痕先前并未显露,而是后来慢慢浮现的。有人可以解释眼前这件事吗?」

他问的是「有人」,其实目光看的方向,却仍然是孔叶心。

孔叶心紧锁着眉心,似乎也百思不得其解,昭梦庵担心他思虑过度,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孔叶心感动地看他一眼,也说了几句。

众人心悬凤鸣,都不免对这两人多有注意,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动静,无奈孔叶心结结巴巴的话,就算敞开嗓子说,大家也听不懂,他压着声音和昭梦庵卿卿我我般地私语,更是听不见兼之听不懂了。

隔了好一会,昭梦庵才抬起头道,「他说,到了现在,他也搞不明白了。」

所有人里,最凤鸣所中的心毒最有研究的人当然就是孔叶心。

大家都定神听着,不料却得到这样的答案,大失所望。

曲迈忍不住问,「刚才你们嘀嘀咕咕那么久,难道他就只告诉了你这一句?总还说了点别的。」

昭梦庵说,「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没必要说。」

曲迈急道,「什么无关紧要?我家少主都躺在这里了,再无关紧要的事,也是大事!」

如今罗登带着萧家大部分精英到了离国展开刺杀任务,剩下的萧家人里面,属曲迈权力最大,眼睁睁看着少主吐血晕死,还多了一身严重伤痕,换了谁都会急。

身边其他人的想法和曲迈差不多,都凝重地看着昭梦庵。

孔叶心看得紧张起来,昭梦庵可是好不容易从永殷王族的屠刀下逃过一劫,开口救他的就是这屋里的人,现在怎么可以得罪他们?

他唯恐昭梦庵和众人冲突起来,赶紧扯了扯昭梦庵的袖子,示意他照实直说。

昭梦庵温和地朝他点头,表示明白了,才解释道,「刚才我们的交谈,主要是讨论了一件以后的事。」

大家追问,「什么以后的事?」

「他,」昭梦庵目光移向孔叶心,缓缓道,「已经不是佳阳城守了,我便不能叫他城守大人。但是我叫他孔先生,他又觉得不舒服。所以我们商量,以后我就叫他的名字,叶心。他也叫我的名字,梦庵。」

这一下,人人啼笑皆非。

曲迈挠着头说,「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你们居然这么认真的商量来商量去,真是……」孔叶心大起惭愧之容。

昭梦庵却正色道,「说了无关紧要,是你硬要追问。」

正说着,忽然听见轻轻的一道呻吟。

众人一怔,下一刻猛地跳起来,目光纷纷投往床上。

凤鸣双目仍是闭着,但那呻吟却正是发自他嘴,容恬再也顾不上什么孔叶心昭梦庵,抢上前想把凤鸣抱在怀里,猛地想到他身上的伤,唯恐触及,又强忍下了动作。

坐在床边,轻轻抚着凤鸣额头的几缕乱丝,温柔地唤道,「凤鸣?听见我吗?」

好一会,凤鸣才勉强睁开眼睛,瞧见容恬,苍白的小脸露出一丝笑容,无精打采地说,「我嘴里甜甜的。」

容恬知道他是咳血了,极为心痛,安抚他道,「你生病了,要吃药。」

秋蓝忙闪身出去,到廊下低声问看炉打扇的侍女们,「药煎好没有?」

侍女们忙把煎好的药倒在碗里,秋蓝端了碗小心翼翼进来,隐约听见容恬正在问。

「……上次……和我说,你似乎把若言给……」

「鸣王,先喝药吧。」

现在当然是以凤鸣身体为重中之重。

看见药送过来,容恬暂且放下刚才的话题,把药接到手上。

容虎和秋蓝小心地在凤鸣脖子下塞了一个柔软的枕头,将他稍垫高一点。

曲迈见少主终于醒来,大为兴奋,摩拳擦掌地很想帮忙,但他擅长的是杀人,而不是伺候人,受伤的少主就像新生婴儿一样脆弱,要是扶少主的时候紧张过度,控制不住手劲,等罗总管回来还不把自己给生吃了?

曲迈想来想去,自己还是老实待一边吧。

在一边……旁观……肉麻到爆的情人喂药桥段。

「苦不苦?」

「不苦。」西雷王说起谎来,令人如沐春风。

「骗人。」少主显然已经上过很多次当。

「真的不苦,我喝一口,你喝一口,好不好?我喂你好不好?」西雷王每到这种时候,永远迷死人不偿命。

勺子伸到嘴边,凤鸣张开缺乏血色的唇,默默把药汁喝了下去。立即被苦得眉角暗抽,但还是继续作出不在意的模样,张大嘴,「再来。」

秋蓝和容虎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了。

鸣王他……

他竟然!竟然!没有耍赖、撒泼、打滚、哀叫,没有提出一千零一个条件,就主动的乖乖喝药了?!

难道这也是心毒的毒性效果之一吗?

容恬也微觉诧异,但诧异归诧异,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立即露出最有魅力的温柔微笑,一勺一勺地细心吹着汤药,往凤鸣老老实实张开的嘴里送。

头一次凤鸣如此配合吃药,不用千哄万哄。

还真有点……不习惯。

也许,自己早就习惯并且享受于溺爱他,哄他了。

不一会,一碗苦到死的药汁全部喂到了凤鸣肚子里。

容恬把空碗交给秋蓝,忍不住在凤鸣额头亲了一下,笑夸道,「我的宝贝真勇敢,面不改色就喝完了。」

凤鸣嗯了一声,虽然神萎气衰,但还是透着一股得意。

心忖,本鸣王连若言都能对付,区区一碗药算什么?

只不过……那药是黄莲熬的吗?

敢不敢再苦一些!

第七章

莫名其妙带了一身重伤的凤鸣,终于从昏迷中醒来,而且成了一个主动喝药的好宝宝,这着实让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对一个重伤之人来说,凤鸣拥有几乎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好的疗伤条件。

居住环境,是以华丽优美奢侈着称的永殷王宫。

医疗人员,是西雷和萧家两边精挑细选的最高明的大夫。

药品方面,为了他的身体,容恬有什么是不舍得买的?萧家宝库天下闻名,里面藏的各种百年一遇,千年一收的珍稀药物,有什么是不能花在少主身上的?

自从凤鸣倒下,萧家资源就充分发挥了用处,别的不说,光是调理元气的人参就保证了供应,寻常富贵人家都难以觅到的上等雪上老参,像胡萝卜一样不吝啬地用,源源不断灌到凤鸣饱经风霜的小身板里。

确实为凤鸣的身体康复立下不容忽视的功劳。

至于护理团队,那更了不起了,以西雷王容恬为首,大侍女秋蓝为辅,在这两人照顾下,凤鸣吃了睡,睡了吃,活得比春风爱抚下的小白猪还舒坦。

如此良好的条件下,凤鸣的身体正以令人欣慰的速度不断好转。

而当他终于可以在床上坐起来,眉飞色舞地向容恬和一干忠心耿耿的下属们讲述自己跌宕起伏的经历时……

「什么?!鸣王你在离王寝宫里向离王提出了决斗?」

「什么?!鸣王你咬了离王一口?」

「什么?!鸣王你和离王斗剑?」

「什么?!什么?!鸣王你刺中了离王?!!!」

整场讲述中,「什么」的惊叫此起彼伏,如果这个时代有眼镜,一定已经乒乒乓乓跌碎了一地。

若言的实力,大家就算没有亲自领教过,听也听说过,那叫一个深不可测,完全和西雷王算得上是一个档次。

而鸣王(少主)的功夫,相比于萧家杀手团从小训练出来的精英们,那也是有目共睹的……普通。

实力如此悬殊,眼前这一位还敢宣战,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扑上去,挑衅离王,这不但是悍勇,简直……简直就是神勇!

这是一件不可思议却又激动人心的事。

梦中相遇,对强者宣战,百折不挠,誓不低头。

秋蓝沉浸在对鸣王的敬服和仰慕中,萧家人沉浸在「我们少主总算有萧家人的血性」的欣慰激动中,连容虎都忍不住偷偷感慨,鸣王这次总算没有在离王面前露怯,没有丢大王和西雷的脸面。

捅离王?

捅得好啊!

唯独容恬半天不发一言。

其他人很快察觉低气压诡异地笼罩头顶,心里一凛,收敛了脸上的表情。

「鸣王,奴婢出去瞧瞧煎药。」秋蓝屈膝行礼告退。

「属下到时间检查各处哨岗了。」容虎沉着告退。

昭梦庵带着孔叶心,朝凤鸣点点头就无声溜了。

曲迈琢磨着这是自家少主,可不能让西雷王随便欺负,自己还是留下来给少主壮胆吧,正要开口表忠心,却看见凤鸣对自己使眼色。

少主,你要我走的。

等一下挨了西雷王教训,吃了亏,可不要怪我没义气丢下你。

曲迈摇摇头,一瘸一拐到门外站岗去了。

大家都走了,凤鸣当然也感觉到火山爆发前的寂静,偷偷窥探容恬的脸色。

正巧容恬的目光也正朝他射来,里面毫无疑问藏着愠怒。

凤鸣在心底做个鬼脸,立即露出最有杀伤力的,无辜又可爱的表情,「容恬,你生气了?」

「你说呢?」西雷王冷冷的反问。

凤鸣缩缩脖子。

所有人走后,室内安静得叫人不禁有一丝紧张。

不知多久,容恬才问,「你确定自己身上的心毒已经解了吗?」

凤鸣正等着狂风骤雨、雷霆之怒,或者至少打一顿屁股,没先到只等到这么一个问题,愕然后点头说,「确定。当若言咬掉,啊不,是扯掉那个……那个东西之后,我真正的感觉到挣脱了一直束缚我的噩梦。」

容恬问,「你这个说法,有什么凭据吗?」

凤鸣皱眉思索着道,「这种事能拿出什么凭据,纯粹就是一种感觉。例如我以前头疼,现在我不头疼了,只有我自己最清楚疼还是不疼。心毒是下在我身上的,我很清晰的感到那个心毒已经不再能影响我了。」

容恬颌首,「你说的有道理。既然你这么有把握心毒已解,那么我们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真正松了一口气的,其实是凤鸣。

他开始还一副老实乖巧的模样,现在见容恬态度不错,心上悬着的一块石头下了地,旁边又没有电灯泡一样的下属和侍女,自然想和容恬亲昵。

任性地伸手去拽容恬的腰带,把他拉得和自己更靠近一点,笑嘻嘻问,「从我这身伤痕可以推断出,阳魂相遇,梦中受到的伤害也会体现在现实身体中。我既然伤得又断骨又吐血的,那若言伤势又会有多重?不,我猜他可能已经死了。因为我很肯定最后那一剑,绝对刺穿了他的心脏。」

「从你这身伤痕推断?」容恬扫他一眼,「这身伤痕在你心目中,很荣耀,是吗?」

淡而远的眼神,让凤鸣微微心悸。

凤鸣暗骂自己猪头,明明气氛好转,还不怕死地往网里撞,主动提什么伤痕。

他挠了挠头,讨好的说,「不要生气,我不是好好的醒过来了吗?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若言是不是真的出事了?离国如果内部大乱,对你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好……」

话未说完,抓着的袖角忽然从掌中抽开了,

「容恬?」

凤鸣愕然看着容恬转身,沉默地向房外走去。

容恬走后,凤鸣反省了很久。

思前想后,容恬生气的最大理由,就是自己虎头虎脑地和剑术心计都比自己高上几筹的若言来了一场决斗——可能会导致自己死掉的决斗。

容恬对自己的怜惜疼爱之心,凤鸣非常清楚。

可是……

「我也是迫不得已啊,中了心毒,被困在若言的寝宫里,总要面对困境嘛。」

「不反抗,难道等着那男人把我吃得骨头都不剩吗?」

「再说,任何人都有气昏头的时候,我当时也是气昏了头,脑子一懵就热血上涌了。站在我面前的人,是一个屠杀了很多无辜性命的屠夫,侩子手。」

「我要为那些无辜死去的人报仇。」

「就算是死,能够拉着若言一起死,也算赚到了。」

「不但赚到了,还帮容恬统一天下扫去了一个最大的障碍。」

「与其不死不活地被困在一个噩梦里,我宁愿和若言同归于尽。」

「宁愿拼上我这条小命。」

「综上所述……我这样做,其实也不算错,对吧?尤其在结局是一个好结局的情况下……」

「如果鸣王你真的觉得自己这么有道理,那又何必自己对着自己唠叨这大半天,更不用为了大王的态度而惴惴不安。」秋蓝帮他掖着锦被,嘟囔道,「其实,鸣王心里很明白,大王生气,有大王的道理。在大王眼里,别的都可以原谅,但鸣王不拿自己的命当一回事,这个大王绝不会轻易原谅。」

凤鸣哭笑不得,「秋蓝,我是伤员耶,你给我打点同情分总可以吧。我发现你现在说话越来越老实了,简直就像另一个秋……」

蓦地停了,脸色黯淡下来。

秋蓝心想,往日我当然不会把话说得如此直接,因为秋月是我们三人中最心直口快的,不好听的话让她说就好了。

但现在凤鸣身边,三大侍女去其二,这种直言忠谏的话,秋蓝不说,让谁来说?

说来有趣,有着同样履行职责,直言忠谏的想法的人,还有秋蓝的老公——容虎。

想起死去的秋月,还有远至土月族的秋星,秋蓝也感哀伤,叹了一口气,考虑到凤鸣的伤势,收敛了感伤之态。

斜坐在床边,帮凤鸣麻利地梳着长长黑发,低声问,「如果大王一直不肯理会鸣王,鸣王怎么办?」

凤鸣惊骇道,「不会严重到这个程度吧?」

秋蓝说,「这只是奴婢白担心的话。大王一向离不开鸣王,少见一眼都不行,现在鸣王受着伤,大王就算再生气,也许过几个时辰就忍不住要来看你了。」

凤鸣为了加大心理安慰而用力点头,「一定是的。」

「不过看大王的样子,这次生气和往常不同。好像真的很生气。」

「…………」

「鸣王?你怎么不说话了?」

「秋蓝,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容恬派来恐吓我的?如果是,拜托你快点去告诉他,我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了,受到教训了,叫他回来吧。」

但秋蓝并不是容恬派来恐吓的。

实际上,容恬自从离开了房间,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样的状况,对躺在病床上的凤鸣来说,简直是天塌了下来。

第一天他还勉强忍着、等着,晚上睡一会,醒一会,稍微听见一点动静,就把耷拉的眼皮撑开,看看是不是容恬来了。

到了第二天,他就挣扎着要下床。

两个大夫慌地拦住他说,「伤势未稳,绝对不能下床。」

他们拦不住时,秋蓝容虎曲迈都跑了来,齐心协力把凤鸣给按住了。

萧家的大夫显得尤其紧张,说了一堆寻常人不懂的医经,总结说,「少主肺伤严重,必须静养,现在胡闹,恐怕又会咳血不止。」

一句话把曲迈说得紧张起来,恨不得拿绳子把凤鸣捆在床上。

他没把凤鸣捆在床上,倒把自己捆在凤鸣床边了,把他磨得光亮的剑往凤鸣面前一亮,一脸认真地说,「少主,大夫没点头之前,你要是脚尖挨了地面,我就以死谢罪。」

容虎帮忙按住凤鸣,摆出老师的气势,「鸣王是要去见大王。但鸣王应该知道大王为什么生气,如今鸣王不顾伤势,硬要跑过去,难道大王就能高兴?恐怕他只会更恼怒鸣王一点。」

秋蓝红着眼圈劝道,「鸣王你不要急,大王说不定等会就来了。要是你跑了,大王正好过来,岂不是错过了?」

有这么三个门神在身边,凤鸣说又说不过,打更打不过,躺在床上,急得抓心挠肺,见人就吩咐,「你去和容恬说,我知道错了,我想他了。」

派去了不知多少人,消息却如石沉大海。

不知道的,还以为西雷王已经到了千万里外,岂知他其实就在同一座宫殿里。

连续两天下来,凤鸣那里闹得鸡飞狗走,他本来就是个病人,心情不好,连带着食欲不振,到了第三天,喝下半碗苦药,想着自己被容恬抛弃了,心酸难抑,猛地哇哇吐了出来,吐完还难受地咳了几声。

曲迈看着他那凄惨的样子,再也忍不住,猛地蹦起来,对容虎咬着牙说,「你看着我家少主。」

拿着明晃晃的剑就冲了出去。

容虎一瞧不对劲,忙对秋蓝说,「你看着鸣王。」

追在曲迈身后。

容恬连续三天没去瞧凤鸣,不能说不悬心。

他这样做,一方面当然是要给凤鸣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另一方面,却是考虑到凤鸣的伤势。

自从凤鸣中毒,容恬连日来忧愁烦恼,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知道自己心绪极乱,压抑的情绪无从宣泄,已不知道累积到了什么地步。

你知道我每晚守在你身边,那种担忧的心情吗?

你知道我每时每刻,都担心你不再醒过来的心情吗?

你知道我在处理事情时,只要有一点心神异样,立即就担心你又出了事的心情吗?

我的心情,你知道吗!

结果你告诉我,你在梦中不但没有小心翼翼地保全自己,反而不顾死活,向你绝不可能战胜的若言挑战。

不惜以命搏命……

看着凤鸣那张藏不住几分得意的,甚至还等着容恬夸奖的笑脸,那一刻,容恬内心积压的情绪熔岩般滚灼沸腾,差点当场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

真害怕自己会忍不住,狠狠给凤鸣一耳光。

容恬低头,看着自己舒展开的手掌。

修长有力的五指,掌心被剑柄磨出薄薄茧子,这样强壮的手,要是一时控制不住,挥在重伤未愈的凤鸣脸上,这后果……

容恬把手缓缓紧攥成拳,不去想象那可怕的后果。

这家伙,这次真是把他给惹火了。

还是分开几天,彼此冷静一下。

至少,自己需要冷静。

「西雷王!」随着一声怒喝,曲迈犹如愤怒的天神一样闯进屋里,手里还提着充满威胁的剑,「别以为你是个王就了不起,我们萧家什么时候怕过权贵?你把我们少主折磨得死去活来,到底想怎么样?他的伤势万一恶化,我不管他喜欢你还是你喜欢他,必定把你碎尸万段!」

话音刚落,容虎匆匆赶来。

「住手!你疯了吗?」

容虎把曲迈指向容恬的剑强行夺下,对曲迈冷声喝道,「大王只是没露面,鸣王就已经这样了。你万一真的伤了大王,鸣王会怎么样?你想过没有?」

曲迈一怔。

这个问题,倒是要仔细想一想。

以少主对西雷王这看重的样子,大概会伤心得死过去,又活过来,再死过去吧。

「凤鸣伤势恶化了?」容恬在书桌的另一边沉声问。

他这几天虽然没有过去,但每天早中晚都有听下属报告凤鸣的状况,怎么忽然就恶化了?

曲迈粗声粗气地说,「你存心让他心里不痛快,不让他安心养伤,伤势当然就恶化了。刚刚他好不容易喝了一点药汁,竟然……」

容恬本要处之泰然,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处之泰然,不禁关切,「说下去。」

「他就竟然吐……」曲迈打算说吐了药汁出来的,注意到容恬神色,一咬牙,接下去说,「吐血了!」

「凤鸣吐血了?」

「是啊。大夫说过很多次,他肺脏伤得很重,不可动气,必须静养。结果这几天他饭也不吃,药也不喝,今天好不容易灌了他几勺药,他忽然就吐血了,吐了半床都是。要不然我为什么要过来找你算账?」

容恬听得心内大震,转头目视容虎,「是这样吗?」

曲迈一个劲地给容虎使眼色。

容虎也正担心这样的僵局,万一再多闹几天,鸣王伤势真的恶化怎么办?

果然像鸣王说的,爱情使人盲目,大王再英明,只要遇到鸣王的事就会不够理智。

做下属的,这时候就赴汤蹈火地改变僵局吧?

「是的。」容虎硬着头皮回答,「鸣王吐血了。」

「而你竟然现在才说!」容恬一声怒喝,风风火火地冲出门去了。

但关心则乱。

或者是,在目光从凤鸣身上移开的那个时候开始,心就已经成了乱麻。

堂堂一国之主,而且是当时两杰之一,就被一个没什么技术含量的谎话激得霍霍然到了三天未曾踏足的凤鸣房间门口。

但容恬毕竟是容恬,瞧见门口的侍卫、进出的侍仆们脸色如常,并没有如临大敌的慌张,顿时明白过来。

自己……居然上当了。

「啊!是大王!」正在沉吟是否折回去,秋蓝已经瞅见他的身影,如同见了真神,赶紧过来掀帘子,眼圈一红道,「大王总算来了,可把鸣王急坏了。大王不知道,他刚刚难受,把喝下的药又吐了。」

原来吐的是药,不是血。

可是,也够让人心疼的。

秋蓝把帘子挑得高高的,等着容恬跨进门去,满脸恳求之色。

在帘子的那一头,一个越发瘦弱的身影似乎察觉到他的到来,挣扎着从床上撑起来,伸着脖子叫,「容恬,容恬……」

容恬听得心脏发紧。

叹一口气,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容恬!」眼帘里终于出现日思夜想的身影,凤鸣大叫一声,酝酿了三日的委屈、痛苦、心酸,翻江倒海,差点哭出来。

他扒开锦被要下床,床两边的大夫急忙按着他,「别激动!别下床!」

凤鸣也不敢在容恬面前对大夫任性,抬头用乌黑眼珠看着容恬,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可怜兮兮的气息。

「你们都下去。」

遣退大夫和侍女们,容恬缓步走到床边。

刚刚坐下,凤鸣就像唯恐他会消失一样,紧紧把他抱住了。

「不可以这样!以后都不可以这样!」凤鸣想表现得坚强一点,但失而复得的感觉如此厚重深沉,声音不知不觉就哽咽了,两条细胳膊牢牢锢住容恬的脖子,「我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这么对我……你就这么对我……」

容恬心肠陡然发软,举起手刚要爱抚凤鸣的黑发,忽然又一硬。

这小家伙每次都让自己担忧不已,惹了事就靠耍可爱扮可怜,蒙混过关,一旦大难消弭,很快又会任性地重施故技。

别的事任性就算了,性命大事怎么可以儿戏?

这次他能活着醒过来,下次呢?

容恬深邃黑眸中掠过一丝坚决,原本要抚摸凤鸣的手,变成按在凤鸣肩上,硬着心肠一推,紧贴着的两人顿时分开一点距离。

容恬沉声道,「凤鸣,我有话对你说。」

凤鸣受惯容恬宠溺,历来只有被容恬抱着搂着的份,哪里试过被推开的滋味。

一离开容恬怀抱,仿佛这半辈子的峥嵘都落了空,凤鸣怔怔坐在床上,活像课堂上受了戒尺惊吓,不敢不专注于老师讲课的小孩。

「我们分开几天了?」容恬问。

「三天……」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三天,就是九个秋。

「有什么感觉?」

「很难受,很痛苦,很……伤心。容恬……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凤鸣低着头,无精打采地喃喃,「我觉得睡了一觉醒过来,你就不像从前的容恬了。」

从前的容恬不会这样对我。

明知道我受了重伤,把我丢下几天,死活不管不问。

「就算我有错……」

「谁也没说你有错。」容恬道,「为无辜者讨回公道,向强者挑战,坚韧执着,血战到底,说起来,确实是男儿身上令人称道的优秀品质。」

「那你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

虽然是责问,但凤鸣声音放得很低。

容恬好不容易来了,他不敢冒险耍任性把他又气走。

这好像是第一次,凤鸣把姿态放得很低很低,求着容恬留下来。

是的,第一次。

他不想又和容恬分开,但是,容恬也必须讲道理,今天这个道理,要讲清楚。

「我发脾气了吗?」容恬平淡地反问。

凤鸣愕然地看着他。

跑了三天,还不发脾气?那什么才叫发脾气?

「你是想说,我走了三天,那就是发脾气,对吗?」容恬不等他说,自己先说了。

凤鸣点头。

「我走了三天,你很难受,所以觉得我是在惩罚你?」

凤鸣继续点头。

对!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这样做,是为了彼此都好。至少,让你先习惯一下我们的离别。」

凤鸣从容恬的字里行间听出意味,浑身巨震,不敢置信地道,「你……你是要和我分手吗?」

沉默让房间的空气变得冰冷僵硬,令人无法呼吸。

就在凤鸣的肺部几乎因缺氧而真正来一次吐血时,容恬才吐出否定的答案,「不,不是分手。」

凤鸣只觉得绷紧的神经松下来,舒出一口气。

也不知为何,眼眶不经意地濡湿。

容恬打定主意要凶他凶到底的,瞥到他如斯可怜可爱,不禁踌躇片刻,锁起眉心,最后还是伸手把他揽在怀里。

凤鸣如遇大赦,立即像在寒冬找到窝的小兔子一样,尽可能地缩在他怀里。

世界上最令他安心的,莫过于容恬的体温和强壮的臂弯。

「凤鸣,你还记得当年在土月族,若言带兵包围了我们。那一次,你以为我死在若言的箭下。」

凤鸣心下凛然,不知道为什么容恬要忽然提起这事。

那是凤鸣今生再也不想回忆的过往,即使只是回忆,得知容恬死讯时的疼痛也足以撕心裂肺,并非血淋淋,却是连哭也找不到眼泪的空洞和绝望。

「三日不见,算不上什么。只有生死,才是人世间最大的别离。」容恬挑起他因为消瘦而变尖的下巴,看进他的眼睛,「你想今生再也见不到我吗?」

凤鸣一脸惊恐,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容恬没有表情的俊脸,终于绽出一丝柔情,低声说,「那你就必须活着,我们都必须活着。」

凤鸣经他一番敲打,已经化身为天底下最温驯最听话的小兔子,恨不得两只耳朵高高竖起,把容恬说的每一个字都刻到脑子里,闻言用力点头,表示明白。

「即使有天神的慈爱照拂,人的生命依然很脆弱。一个人要活着很难,要死却太容易了。」容恬缓缓道,「有受了羞辱,愤而自尽的;有遭到冤屈,以死明志的;有遇见不平之事,逞强出头,一死博取身后名的;有正义满怀,怒火满腔,脑子发热就什么都忘了,见到敌人不顾实力悬殊,举剑挑战的……」淡淡扫一眼凤鸣。

目光虽不严厉,但也瞧得凤鸣羞愧得两腮泛红。

「……我总是在想,这些人,是不是世上就没有他们在乎留恋的人,所以,他们才会把自己的性命不当一回事。」

「不是不是,我在乎留恋你,真的。」凤鸣小声申辩。

容恬低头凝视他,良久,叹道,「以后再面临这种抉择,想一想当初你接到我死讯时的心情,那也是你一旦出事,我接到消息时的心情。而这种绝望,会伴随我一生。」

凤鸣自从和若言决斗了一场,早就打定主意要成长起来,像容恬一样刚毅强大,首先要做到的就是不懦弱的乱掉眼泪。

所以容恬消失三天,他就算再痛苦再难受,也撑着没有哭过。

但现在听见容恬这声叹息,什么刚毅强大都化为乌有,仿佛自己默默死在若言梦中,和容恬天人永隔的惨事真的发生了,而且无可挽回,瞬间心痛到了极点。

泪珠跌出眼眶。

凤鸣死死抱着容恬脖子哭道,「我不要!我不要!」

外面的人正忐忑不安地揣测屋内形势,忽然听见凤鸣在里面凄惨哭叫,曲迈一个激灵,暗忖好啊!你这西雷混账王难道还敢打我们萧家少主?

曲迈一脚踹开门,饿疯了的豹子一样窜进去,大喝道,「少主别怕!属下来了!」

到屋里一看。

容恬坐在床边,凤鸣坐在容恬怀里,两人正紧紧抱着一团。

听见后面动静,凤鸣茫然转过头来,双眸好像兔眼睛一样哭得通红,眼角犹带着泪珠,惊讶地瞪着曲迈。

曲迈也瞪着他。

下一秒,容虎从门外追进来,气急败坏地拽着曲迈的后衣领出去了。

临走还不忘顺手关上被曲迈踹开了的房门。

经过这么一闹,凤鸣也不好意思再哭。

被属下看见自己哭得惨兮兮的脸,真的……挺丢脸的。

房里剩下一对小情人,甜腻地卿卿我我。

「以后还任性吗?」容恬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拭凤鸣脸上的泪痕。

「不忍心。」

「乖吗?」

「乖。」

「那先喝药吧?」

「啊?可是已经喝过了呀。我这几天很配合,都是主动喝的,不信问秋蓝。」

「知道你有喝。」容恬瞥他一眼,「可刚才你把喝下去的药吐出来了,有没有这回事?」

凤鸣今非昔比,已经不惧怕喝那么几口苦药汁了。

但成长也有成长的烦恼,似乎这么一成长,就等于把讨好处,讲条件的大好时机都失去了?

「药可以喝,但是要有糖果。」

「糖果?」

「咳,这个。」凤鸣指指容恬形状完美的薄唇。

想表现得云淡风轻,但从耳后根红到脖子的脸,已经暴露他心里的紧张和腼腆。

唉,要比脸皮厚,真是拍马也赶不上容恬啊。

怎么他每次都可以很风流倜傥、潇洒自在地,宛如谈论天气一样,脸不改色地向自己提出亲吻、抱抱、次数、姿势……的要求呢?

「三日不见,想念本王的吻了?」容恬非常享受凤鸣赧然的主动,微笑着问,「那你先说说,本王的吻有多让你舒服,是喜欢舔你的牙床呢,还是咬你的舌尖?」

凤鸣被调戏得浑身发热,大为窘迫,正要不甘心地抗议,忽然脸色一变,软软趴在容恬身上,蹙眉说,「哎呀,胸口好闷,我是伤员。不好!肺又痛了,可能要吐血了。快!人工呼吸!人工……唔唔——!」

期待的吻,带着他最爱的男人的气息,终于覆上了他的双唇。

浓烈、掠夺、肆意、占有……

若轻若重地咬着舌尖,激起身体阵阵颤栗。

如蜜,如糖果。

甜度刚刚好,很配苦口良药。

第八章

离国,王宫。

红木雕花窗外那树绽开得满冠的白灵花,终于在一夜长风后,露出了春尽的颓态。

远远凝视着从枝头无力滑下的洁白花瓣,妙光静立窗前,仿佛追忆从前,思虑已到千万里外。

但实际上,并没有错过身后的亲信中铸,禀报的一字一语。

直到那人说完,妙光仍在出神。

良久,她像在遥远的地方抽回了深思,华丽的流云长袖轻轻舒了一舒,「飞云瀑?」

「是,公主。属下已经接到命令,被外调到飞云瀑的兵营,职务是训练最近招募的一批新兵。」

妙光脸色黯然,「三日来,你已经是被从本公主身边调走的第二十七个人。看来王兄这一次,是真的不肯原谅我了。他先把我身边信得过的人一一赶走,使我孤立无援。」

对于这种大王公主级别的王族高层对抗,做下属的不敢轻易插嘴。

妙光公主向来得到离王宠爱,要把她身边的亲信这样大规模地遣出王宫,必须先得到大王批准。

不管命令来自哪个部门,在这道命令背后,一定有大王的影子。

「大王只有公主这个亲妹妹,一向对公主疼爱有加,公主何不求见大王,再向大王求求情?」

妙光轻轻摇头,「我提出了多次,想见王兄一面,都没有得到答允。他真的气得这样厉害,连见都不肯见我一面?」

中铸踌躇片刻,沉声问,「公主是否有什么打算?给属下的命令里写得很明白,最晚今日,属下必须离开王宫,否则以抗命处死。但要是公主需要属下留下,属下舍了这条性命,也不会离开公主一步。」

妙光一怔,目光默默从他身上扫过。

她身为离王亲妹,在宫中亲信遍布,这个叫中铸的侍卫投靠她两年多,帮她做过的几件秘事,都完成得不错,所以得到她些许赏识。

但若论妙光最亲信的手下,此人还远远算不上。

最心腹的几个,自然是首要被解决的目标,几乎在妙光被软禁的那天就失去了踪迹。

只是没想到,这个自己平日不怎么看重的人,挨到最后一刻,竟还想着为自己舍命。

妙光收回打量的目光,嘴角多了一丝苦笑,「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王兄的本事,在他的王宫里和他作对,这种愚蠢的错误我绝不会再犯。那又何必为了一点面子,又赔上你一条性命。你本来就颇有本领,这次被调到军中正好发挥所长,要是成就一番事业,也是一件好事。」

中铸垂首聆听。

最后一句里,居然隐约有鼓励关切之意,这对离国高傲的王族来说简直是罕见的。

他只道是公主为自己要领命离开而恼怒,故意讥讽,不禁悄悄抬眼,偷看妙光神色,却看不出半点讽刺奚落的神态。

妙光眼角微动,刚好把他偷看的一幕收入眼底,猜到他在惊讶什么。

她心性有着和兄长一样的高傲,身份又尊贵,自然不会为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对下属解释。

被软禁在殿中,虽然不受折磨,但也无事可做,想着眼前这最后一个算得上亲信的侍卫一走,自己身边剩下的,都是被余浪新派过来伺候兼监视的陌生面孔,心下怅然。

当然,并不是舍不得这个侍卫,而是一种只剩下自己的孤独。

妙光忽然到书案前坐下。

「你过来,帮我磨墨。」

「是,公主。」

「铺一张白帛。」

能帮离国公主磨墨铺纸的,向来是极得公主信任的人,中铸即使已经效忠妙光两年多,还是第一次得到这样的机会。

简直就是离别前的一份珍贵礼物。

妙光使用的笔墨砚台都极为精致,中铸不知是做不惯这种笔墨方面的事,还是心情紧张,拿惯剑的手拿着墨研,竟显得笨手笨脚,幸亏还算控制地住,没把黑墨溅出几滴来。

认认真真磨出一砚墨汁,又按照妙光的指示,在案上铺开一张昂贵的专供书写的白帛。

中铸心想:难道公主要写密令,要我带出王宫?

这个任务我一定会拼死完成。

不料一切准备好,请妙光用墨,妙光却仿佛失去了几分钟前的兴致,沉吟道,「你来写吧。」

中铸错愕地看了她一眼,只好拿起笔,摆出等待命令的姿势,恭敬地道,「公主请讲,属下会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吧。」

中铸更是摸不着头脑,他一直努力在公主面前做出稳重可信的样子,现在终于也不得不露出一丝迷茫。

果然,高贵的王族行事,普通人无法揣摩。

蘸满墨的笔悬在半空,不多时,滴下一滴来,溅在洁白如雪的白帛上。

妙光催道,「你快写呀。随便写什么都行,画画也行。」

虽是娇弱女声,但出自公主之口,自然也是命令。

中铸一咬牙,握着笔杆,在上面写了两个字——公主。

妙光偏头瞧了一眼,「你一个侍卫,竟然会写字,也算不错了。这两个字不漂亮,但也有三分侍卫的气势。把笔给我。」

中铸赶紧双手奉上。

妙光拿过笔,在那两个字的下方,写了一行小字——此人忠诚可嘉,不许为难。

签上她的名号,又从案几下寻出她常用的印章,在上面盖了一下,然后,对着那白帛一指,吩咐道,「你把这个带在身上。我就算失宠,仍是离国公主,将来你要是受了同僚上司的欺负,拿出这个来,可保你无事。」

中铸大为惊讶。

他没想到妙光折腾半天,居然是为自己准备一张保护令。

感动之余,鼻子不禁有了一丝酸辛,想到自己离开,公主孤身留在宫里,不知是否要被软禁到出嫁之日,两下对比,自己更加惭愧。

正要张口说话,妙光截在他前面冷冷道,「不必说感激涕零的话,本公主不是为了听这些才写的字。」

中铸只好闭嘴,把有着公主殿下墨宝的白帛轻轻吹干。

妙光看着他把东西小心叠了,收到怀里,忽然问,「你听说过当日西雷鸣王在同国王宫宴会上,和同国的大臣,还有西雷文书使团的辩战吗?」

中铸很不想在公主面前显得无能,但辩战这种事,他一个侍卫怎么会去关心。想了一想,只能老实摇头说,「属下不知道。」

妙光其实也没指望他知道。

只是看着白帛浓墨,忽然遥想起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心情罢了。

如果媚姬在,她也许会和媚姬谈谈的,但现在媚姬和思蔷都被严厉看守,任何人不得探望,自己也遭到软禁,可以和自己说说话的,就只有一个侍卫。

这种反常,是不是因为想到来日远嫁,漂泊万里,无所依归,产生的凄然才导致自己会和这侍卫多聊了两句呢?

「同国的宴会上,鸣王说,每个人都是一张白纸,每个人都能在这张纸上自由的作画,而且能做出很漂亮,很精彩的画。」妙光并没有亲眼目睹,只是后来听探子传来消息,叙述了过程,但她总是忍不住想象鸣王侃侃而谈的神采丰姿。

人是一张白纸。

每一个作为,就是在属于自己的纸上画下一笔。

中铸在他的纸上,写下了「公主」二字。

那妙光伙同媚姬思蔷,把安神石放进若言枕中,这浓重的一笔,会是什么颜色的呢?

血淋淋的红,还是夜漆漆的黑?

既是对鸣王的善意,却也是……对兄长的背叛。

自知犯下背叛的罪行,所以对王兄的处罚,会哭泣哀求,却生不出反抗之心。

「咳咳,」帘外响起了两声故意的咳嗽,一个女子的声音恭敬而干冷地传过来,「公主殿下,晚饭已经备好。」

这不是催促妙光去吃饭,而是暗示中铸向妙光的辞行,时间太长了。

中铸知道自己不被允许久留,借着最后时机,凑前了点,压低声音道,「这一走,属下恐怕难以再找到机会见到公主。公主若有什么吩咐,请现在吩咐。」

他还是没有放弃为妙光效命的打算。

既然要出宫,那么只要妙光愿意,他可以为妙光联系她信得过的朝中臣子,甚至王族长辈,阻拦这桩妙光不愿意的婚事。

妙光眼中流露出一丝挣扎,思忖片刻,最后放弃了似的,摇头道,「我不会再惹王兄不快。」

公主脸上的笑意透着脆弱。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王兄并没有待我不好的地方,是我太任性。阿曼江边的事,还有这次寝宫的事,没有能够瞒得过王兄眼睛的,他知悉内情,却仍然留下我的性命,已经是念在兄妹一场的份上。」

「既然他要我远嫁,那我就嫁吧。」

终此一生,我也不可能嫁给心中的那个人。

既如此,嫁谁都是一样的。

自己的远嫁可以为王兄争取多点政治筹码,也算补偿了被自己背叛的王兄。

门帘外等待的人已经不耐烦了,又开口催促,「公主殿……」

妙光目光一凛,冷然道,「闭嘴!本公主正和人说话,谁再敢打扰,掌嘴三十!」

外头立即噤声。

妙光朝对面的侍卫勉强一笑,低声道,「我说过了,就算失宠,我也仍是离国公主。」

顿了一顿。

「你走吧。」

中铸心潮起伏,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是,胸前藏着妙光赐给他的保护令似乎会发热,捂得心窝暖烘烘一片,却又和被迫离开的痛楚交织一片。

他跪下拜了三拜,深深看高傲而脆弱的公主一眼,站起来咬牙转身去了。

中铸去后,妙光独坐房中,寂然沉思。

不过多时,外面又有动静,这次略带了一丝敬畏,像害怕真的被勒令掌嘴,「公主殿下,并非奴婢敢违逆殿下的意思,而是……宗庶长仍在外面等候。」

「宗庶长?」妙光微怔。

「是的,公主殿下。他刚才就来了,殿下没有召唤,不便擅入。」

妙光已把愕然收了起来,冷淡地道,「这时候还摆这种无用的排场干什么?我这地方,他想来,尽管带着兵马进来也行。堂兄,不要客气,请进吧。」

一言未了,垂帘已经被侍女在外面高高卷起,躬身屏气让道。

一身素衣的余浪悠然走入,在妙光的对面地坐了下来。

他关切地打量了妙光两眼,低声道,「堂妹憔悴了。」

妙光因为安神石的事遭到王兄软禁,三天来思前想后,早就起了疑心。

也对,以余浪的奸狡多智,怎么可能让自己借醉偷听到安神石的收藏地点,还让自己顺利偷到安神石?

可恨自己因为鸣王中毒,心急之下想事不周全,当了别人的棋子,还连累了媚姬思蔷,最终落得必须远离家乡,嫁给异国人的下场。

不过从中也恰恰可以看到,对于阻止鸣王身上的心毒恶化,或者说阻止鸣王和王兄梦中相会,堂兄暗中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但王兄又岂会被他蒙骗?

数息之间,妙光脑里已转过无数念头。

在余浪这块百毒不侵,软硬不怕的石头面前,妙光放弃了或撒娇、或哀求、或愤怒,这些不可能讨到好处的交流方式,冷静地问,「妹妹真的很好奇,堂兄到底是凭什么,做得这么出色呢?」

「哦?怎么说?」

「我和媚姬确实暗中联手,把安神石放到了王兄枕中。但追溯源头,堂兄的责任不能说不大。甚至在此之前,堂兄还对王兄撒谎,说安神石已经掉了,后来安神石的粉末又刚好是从堂兄住所偷出来的。不要说什么从江里捞起石头,晒干后化为粉末的话,那些可笑的解释,连三岁小孩都骗不过,更不要说我和王兄。」

妙光回复了往日几分犀利,直视余浪俊美的脸。

「如今安神石事发,媚姬被折辱,思蔷被冷落,我被软禁在这里等着像一个物件般送到他国,为什么独堂兄平安无事?不但如此,反而权柄日重。这三日来,我身边新派来的监视的人,还有我那些下属一个个被调离,里面都有堂兄的手笔吧?」

余浪不以为忤,微笑道,「堂妹不要怪我,这些都是大王的命令。没有大王点头,我怎么敢调走堂妹身边的人,至于派过来的新人,那都是大王体恤堂妹,怕少了伺候的人,特意增加的,并没有监视堂妹的意思。」

妙光当然知道他满口里推卸责任。

不过说这一切是王兄的意思,大概也有几分是真的。

对余浪的毫发无损,妙光还是找不到原因,既然余浪不肯正面回答,逼问也无济于事。

要撬开掌管着离国庞大情报网的余浪的口,那是不可能的事。

猜想下来,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王兄知道余浪对离国的重要性,为了离国的将来,放了余浪一马;另一个可能……

也许是箭在弦上,引而未发。

妙光不再争辩下去,叹息道,「要监视就监视吧,这里是王兄的王宫,他要怎么做,是王兄的权力。只有一件事,我想求堂兄。」

「你说。」

「这几日来我多次请求面见王兄,都遭到拒绝。希望堂兄如果见到王兄,可以代我求见一面。」

余浪默然,半晌道,「我也曾经帮你求情,可看大王的意思,不会改变主意。」

这个说法和妙光自己的猜想暗合。

妙光不由心里一沉,强打精神笑道,「王兄的性情,难道我还不明白吗?我不是去求情,也不敢奢望王兄这次能够开恩改口,只是西雷路途遥远,我一旦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见。盼着临走之前,可以多见一见面。他毕竟是我唯一的亲哥哥,日后我在他乡,思念家人,也不会淡忘他的模样。」

她抬头看着余浪,眸中有一丝恳求。

「告诉王兄,他一向疼我怜我,这次是我做错在先,受罚也心甘情愿。我只是想见他,看他是不是还在为我做的事而恼怒伤怀。现在堂兄得王兄恩宠,在宫中掌着大权,如肯说情,王兄一定会答应见我。」

余浪思忖道,「若有机会,我尽量在大王面前说说话,不过大王是否会答应,这个我不敢保证。他最近心情不好,你最好做好再一次失望的心理准备。」

妙光不由睫毛抬起,深深打量了一案之隔的余浪一番。

心中起了怀疑。

她又不是被定了谋逆大罪,就算在宫中的羽翼被剪除得七七八八,就算被软禁,身份上她仍是一位待嫁的公主。

兄妹见面,算什么了不得大事?

况且自己一旦远嫁,实际上就是离国安插在西雷的一颗钉子,掌管情报网的堂兄要想获得第一手情报,必须和自己多打交道。

堂兄手腕比泥鳅还滑,如此难得的机会,正应该一口答应会极力游说,趁此卖个人情给自己。

为什么……竟一反平日温和大度的姿态,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不能相见?

「堂兄,」妙光斟酌着问,「王兄最近很忙?」

「嗯,是挺忙。繁佳和昭北最近都有暴民生事,卓然正在四处弹压,土月族那边不安甯,这个心腹之患迟早要铲除的,还有边境上一些异动……」余浪说到一半,瞧见妙光窥破了什么似的神态,自失的一笑,颇有风度地承认,「我说得太多了。」

「是说多了。」

一向慎言的人,只有竭力要掩饰什么时,才会不经意地多说话。

这种情况出现在余浪身上,非常罕见。

也证明了有某种很不对劲的事,正在,或者,已经发生了。

房中出现刹那的安静。

静得空气似乎也凝住了,沉甸甸压下来。

「王兄……身体不适吗?」妙光打破沉默,蹙眉问。

「只是小疾,大概是被最近发生的连串事情气到了。就算是英明勇武的大王,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啊。」余浪似乎是随口说笑,又似乎暗藏感叹,笑罢了,正容低声道,「大王生病,是机密大事,他不希望传出去动摇民心。」

妙光又不是蠢材,当然不相信余浪的话。

试想连余浪都要小心掩饰,怎么可能只是小疾?

妙光越发担心,沉声道,「我要去看他。」

「堂妹……」

「堂兄,你再推搪,我只能,」妙光一字一顿道,「把情况想得更严重,更糟糕。」

一双晶莹黑眸,非常坚持地盯着对面的男人。

余浪抿唇,良久,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妙光以为他决定答允,精神一振,不料却听见余浪说,「天不早了,堂妹好好休息,安心待嫁。别的事,我会处理好。」

说罢站起来转身就走。

「堂兄?堂兄!你别走!你告诉我!」

妙光急起直追,却赶不上余浪风一般的脚步,一直追到殿门,被守在门外的五六个侍卫拦住。

后面赶来几个新派来的粗壮健妇,口里劝着「公主殿下冷静,公主殿下息怒」,七手八脚把妙光又抱又拖的带回房里。

妙光看这阵势,比前三日更为严峻,现在身边亲信都被遣散,殿外守着侍卫都是生面孔,吵闹不但无用,反而会对自己不利。

只能勉强在香风飘送的软床中睡下。

心里担忧着王兄突如其来的病,只觉得余浪的态度说不出的蹊跷,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闭上眼,却做了一个噩梦,吓得妙光顿时醒了。

心脏怦怦乱得厉害。

一抹额上,冷汗潺潺。

但要回想梦见了什么,却又是一片空白,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她知道这是焦虑所致,心忖今晚是睡不成了,还不如寻本书来渡漫漫长夜。

鸣王当日在同国王宫宴会上言惊四座,所说的许多话通过同国权贵们的侍从等多种渠道流出,有好事的人借此编纂成册,还起了一个名字,叫《鸣论卷》。自己虽然已经听过离国探子的详细回报,仍是忍不住好奇,偷偷买了一卷。

今晚心绪不甯,何不把这书找出来看一看?

正要命人掌灯,忽然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划碎寂静,仿佛人死前不甘心的呼叫,凄厉瘆人。

月夜深宫,隐隐回音,这惨叫就如一阵阴风,忽地扑在脑后。

妙光听得一颤,因为噩梦而乱跳的心刚刚平静一会,立即又跳得更凶了。

「来人,掌灯!」

外面立即有侍女进来把墙壁处的五六盏灯点亮,屋中大放光明,又轻声请问公主有什么吩咐。

「外面是什么声音?」

「回公主,奴婢不清楚。」

正说着,又有几声嚎哭远远传来,可转眼又安静了。

再顷耳去听,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

忽然的死寂,仿佛那些声息只是无中生有,想象出来似的。

妙光下令道,「你去问一问,到底怎么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半夜三更这么吵闹?」

那侍女领命去了,一刻钟左右回来,对妙光禀道,「外面守门的侍卫去问了,说有几个看守宫门的侍卫今晚当值时睡着了,刚好被宗庶长巡夜时发现,当即按规矩处斩了。」

妙光蹙眉道,「白天办不完的公务,晚上还巡夜,他简直比王兄还忙。在书房备些茶点,本公主今晚要看书。」

侍女为难道,「公主殿下,宗庶长有吩咐,请殿下养好身体,过几日……」

妙光瞪眼道,「本公主不能出殿门也罢了,难道还不许下床?」

侍女见她动怒,又想着宗庶长并没有公主睡觉时间方面的吩咐,也没有必要和公主对着干,默默闭嘴退到一边。

妙光自去书房里看书。

接下来几天,依然是被软禁的生活。

妙光时时悬挂着兄长的病情,越是见不到,越是有种不祥的心惊肉跳,可仔细一想,王兄精明厉害,在他的威严下,谁敢背着他做什么?历来敢和王兄捣鬼而侥幸地尚未倒霉者,也就只有堂兄余浪一人。

不过想来堂兄也知道这是天大的运气,不敢再造次。

自己不能和王兄见面,估计也是王兄的意思。

妙光自然不甘心,还是不断派人请求,说公主渴望和大王见上一面。

不料离王那边毫无动静,连堂兄余浪也没有再出现,反而来了不少人和东西。

人,是各种精挑出来的裁缝工匠,为公主裁制各种大典上需预备的华服,打造配得上公主大婚的精美首饰。

东西,则是难以估价的锦缎珍玩。

公主出嫁的消息已经传开,每天都有各色新鲜玩意送来,除了来自离王的大方赏赐,其余都是礼物,送礼的有王族远亲,也有朝廷大臣。

虽然是大喜的事情,但因为离国都城最近发生的种种暗杀事件,还有另外一些不太方便直说的理由,大家行动都异常谨慎,大多数只派了下属把礼物送到妙光宫殿。

这些送礼的人都得到宫里的通知,公主殿下要准备出嫁,按礼仪不便见客,礼物送到公主所住的殿门外,就由侍卫接受,再连着礼单一并送呈公主。

一时间,五光十色的奇珍异宝堆满了殿中七八个房间,看的侍女们目不暇给,啧啧称奇。

独有妙光心里难过。

这只能说明王兄就算病中,心肠也未曾有半分软化。

送嫁的珍宝越多,自己留在故乡的可能就越渺茫。

身为王族公主,妙光不像民间女子那样天真。

公主远嫁,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两国联姻,从此幸福和美,再生下一个小王子,以后继承王位,公主就能当了王后再当太后?

哪有这样的好事!

事实上,两国联姻,常常以弱女子的血泪苦痛为代价。

昭北国的长柳公主嫁给同国太子庆离,只不过因为曾经少不谙事,情窦初开,莽撞地写过一首「不要帝王要杜郎」,就被庆离怀恨在心,造就她深院中遭冷落侮辱,最后惨死他乡的命运。

这只是累累的公主远嫁惨史上不起眼的一笔。

要照关系更近的来说,自己那位的王嫂,来自北旗的御泉公主,也不就是因为在几件小事上错误地表示了态度,才会在花样年华暴毙?

外界都说离国王后是病死的,而身居离宫,常年陪伴在离王身侧的公主妙光,很清楚那些令人心悸的实情。

远嫁的公主,如落在浮萍上的一颗露珠。

被烈日无声蒸发,还是被忽然而至的惊涛骇浪连着浮萍一同打落浊流,这两种,都极可能是她们的归属。

当然,也偶尔会有传说般那种幸福和美的。

可,又谈何容易。

妙光挥手叫人把面前摆满案几的礼物拿下去,幽幽叹了一口气。

既然已经决定遵从王兄的决定,就不要再胡思乱想。

虽然自己惹恼了王兄,并且受到如此惩罚,但王兄即使为了离国的面子,也绝不会容自己未来的夫君太过欺负离国的公主。

只是,不知道王兄的病怎么样了……

毕竟不过是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出嫁前夕,难免忐忑不安,妙光想了一会,又觉得自己未免疑神疑鬼,自己目前的处境,可以说是咎由自取。

这样惶惶不安,说不定正是王兄给自己的惩罚之一。

也许自己再受多几日惩罚,王兄觉得够了,就会召见自己。

这一夜还是一样,吃过晚饭,妙光就到书房里看书。

那本《鸣论卷》她早已又看完一遍,但却没有收起来,就搁在案上,喝了一杯热茶,拿起来随手一翻,看见上面写着:每个人都是上天耗费心血而成就的生命,人是生而平等的,并无贵贱之分。

妙光不禁摇头,喃喃道,「鸣王呀,这种奇怪的话只有你才说得出来。若人生而平等,那王族和平民岂不就是平等的?男人和女人,也是平等的?那岂不是女儿家对自己的婚事,就可以像男人一样,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

自失地一笑,又黯然敛去。

蓦地感到一阵凉风送爽,抬头一看,隔着窗花,远远挂着一轮弯月。她把书放下,出了书房。

王令是不许出殿,到庭院里是没有人敢拦她的。

妙光要身后那四个侍女不要跟着扫兴,独自到了庭院里,在白灵树下的石凳上坐了。这株白灵的花正由盛而凋零,夜风吹拂,白色花瓣窸窸窣窣地飘到身上头上,乍一看,仿佛下着小雪,但又多了一股雪花没有的幽香。

妙光在如今甯静妙曼之夜,嗅着那花香,阴郁的心情稍为开解,不由展开笑颜。

忽然之间,耳里听见了不寻常的动静。

妙光一怔,仔细听了一会,才听清楚那是有人在隐隐啜泣,似乎从回廊那头传过来。

她循着声音找去,无声绕过回廊,往前试探着走了几步,才看见花丛后面有个人影,挨着一块山石蜷缩坐着,瞧动作像在拭泪。

妙光问,「你在哭什么?」

那人没想到忽然跑出一个人,像受惊小鼠般僵了,好一会才认出是公主,也不敢跑,从花丛后面过来。

到了月光下,妙光才看清楚她穿着侍女的衣服。

侍女跪下小声请罪,「奴婢该死,惊扰了公主殿下。求殿下恕罪。」

「你把头抬起来。」

侍女抬起头,露出十三四岁的青稚脸孔。妙光打量一眼,没有印象,大概是新派过来的粗役侍女。

妙光也懒得问她姓名,只是有点好奇,「你在哭什么?」

小侍女不敢不答,低声道,「回公主,奴婢在哭奴婢的姐姐,厨房送饭过来的熟人告诉我,她死了。」

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又滴了下来。

「你姐姐也是宫里头的侍女?处死了?」

「是。」

妙光了然。

离国宫规森严,犯错的侍女侍从被处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妙光点点头,想了一下,又叮嘱道,「你年纪小,还不懂事,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庭院不是你哭泣的地方。就算你思念你的姐姐,哭也应该到下人居住的地方哭,今晚本公主被你吓了一跳。你不要害怕,本公主并不是问你的罪,只是看你可怜,教导一下你。像你这样深夜在宫殿旁幽怨哀哭,若是被管事的人发现,恐怕你的下场会和你犯了错的姐姐一样了。」

小侍女惊得瞪大眼睛,连连点头,又怯生生道,「公主殿下,我姐姐并没有犯错。」

妙光毫不意外地淡淡一笑,「被处死的是你姐姐,在你心里,她当然不该死。」

「殿下,真的不是我姐姐犯错,所有的人都被处死了。」

妙光一愣,「所有的人?你说的是哪里所有的人?」

「大王寝宫……我姐姐是大王寝宫的侍女。」小侍女提起此事,神色充满惊恐,压着声音说,「公主殿下,宗庶长把他们全部处死了,所有的侍女,还有所有的侍从。厨房的人说,血染满了寝宫前面的一大片地。那天晚上杀人,他们哭着叫着,奴婢的姐姐……就在里面……」

妙光听见「大王寝宫」,心里陡然一寒。

回想起前些天晚上听见的惨呼,难道就是这些人被杀前发出的?

宫中侍婢也分三五九等,能够到离王寝宫伺候的侍女侍从,当然是较为得用、小心谨慎的聪明人,也多少会得到离王的信任。

到底出了多大的事,要狠戾到把这么一批人全体处决?

妙光越往深处想,越是心惊,月光下一张娇容,照得惨白惨白,怔怔站了一会,见那小侍女还跪在面前,无力地挥手,低声说,「你去吧,不管见到谁,都不要乱说话,那会没命的。」声音竟有点嘶哑。

小侍女如逢大赦,在地上磕了个头,爬起来就赶紧走了。

剩下妙光站着,春末夜里的轻风吹在身上,居然冷得打个哆嗦。

她按捺着满腹猜测恐惧,扶着墙走回去,侍女们看她脸色不佳,忙问,「殿下怎么了?若是吹了风不舒服,奴婢立即叫外头侍卫传御医来。宗庶长那边是不是也要告知一声,请他来看看?」

妙光心里有一万个疑问,其中最害怕的一个正如心上悬石,恨不得抓余浪来问个清楚,正想点头说叫宗庶长来,话到嘴边,又猛然刹住。

出了半天神,强笑道,「谁不舒服了?不过是刚刚仰头看月亮,又去看白灵花瓣飘落,脖子抬了半天,怪酸的。你们中间,不是说有一个精通按摩推拿之术吗?」

一个二十来岁,看模样比较老成的侍女躬身答道,「奴婢会一点。」

「那好,就你了,帮本公主按按吧。」

妙光被侍女们伺候着躺到软塌上,遣退了其他人,留下那个会按摩的侍女。

她一边享受着脖子被按压的放松,一边沉吟,然后问,「前阵子,有一天三更半夜,外头吵吵嚷嚷的,你听见了吗?」

那侍女按着的手劲稍松了松,很快又继续力道恰好地按下来,恭敬答道,「回公主,奴婢听见了。」

「那是怎么回事呀?」

「嗯,好像是宗庶长处罚了几个偷懒的人吧?」

「偷懒的人?是在哪里当值的?」

「是守宫门的侍卫。」

妙光似发出了一声冷笑。

侍女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不由问,「公主刚才在说什么?奴婢没听清楚。」

「哦,本公主是说,」妙光眯起眼睛,盯着灯上跳跃的火光,幽幽道,「堂兄真是离国的砥柱,怪辛苦的。」

深夜,月挂天幕,白灵花落。

离国宫墙内,有层层门禁,持刀铁卫金刚怒目,森冷把守,也有弱女子抽泣幽幽;鬼影飘忽,人心思变。

离国宫墙外,有陋巷密议,热血男儿壮志豪情,不懈计划,也有好下属踌躇为难。

「我说罗总管,至少可以推迟个三五天吧?」

「冉青说得对,罗总管,不是我们胆敢不听命令,但这次我们潜入离国都城,是为了给少主报仇……」

「也是要给洛云报仇。」

「对,还有洛云!」

「杀不了离王已经够窝囊了,要是连余浪那混蛋都杀不了,我们有什么脸回去见少主?」

「胡说,撤离的命令就是少主下达的。既然如此,有什么不能回去见少主?难道违抗命令,以后回去见少主就很有脸吗?看看,飞鸽传来的绢帛上,还是少主的亲笔。」

「罗总管,请你想一想余浪对我们萧家做了什么?我们费了多少功夫,才查到余浪那豺狼出入王宫的路线,还有他的卫队情况,小四那小子好不容易才易容混进去当了一名马夫。只要等到适当的机会,我们就能杀了他给少主洛云报仇。」

「那要等多久?」

「等多久都值得,这家伙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出宫。城里搜索得那么严,离国人一定以为为了逃避搜查我们都逃走了,安静了这么久,他们警惕会逐渐松懈。只要余浪出宫,我们就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咦?崔洋,在地底下不见天日地躲了这么一阵,你说话倒更有趣了。」

「哦,天大的惊喜这种话,经常听少主说,所以就学会了。」

罗登老脸一沉,「萧家人办事时,是你们这样说说笑笑的吗?」

几个年轻人顿时老实了点,但还是不忘据理力争,坚持要杀了余浪再撤。

「杀余浪是必须的。首先,害了少主,害了洛云,这笔帐不能不算。其次,这人狡猾而阴狠,这次不杀他,难保他以后不会再次加害少主,到时候后悔就晚了。」

「罗总管,要我们撤退,是少主的命令。」

「当然是少主的命令。」

「可是,」冉青斟酌着问,「老主人又会怎么想呢?按老主人的脾气,我们萧家的面子天下最大,如果有人敢害萧家少主,而我们却眼睁睁看着有大好机会,却在最后一刻放弃了撤退。罗总管你日后见到老主人,怎么向老主人解释?」

被这么一问,开始坚决要执行少主命令的罗登,也不由皱起了那张古板的老脸。

是啊,老主人的脾气他可是知道的。

人家稍微对萧家不敬,都要挨老主人的雷霆一剑。

有人搞老主人的儿子,萧家的少主,老主人会忍气吞声?如果老主人知道他罗登带领着萧家杀手团忍气吞声,灰溜溜撤退,会不会直接把他这把老骨头直接给剁碎了包少主爱吃的饺子?

罗登越想越不妙。

是执行少主的命令,还是照顾老主人的心情?

唉,老主人也不知和摇曳夫人躲哪里逍遥去了,如果这时候来一道命令,他直接遵从老主人的话,也不用烦恼了。

冉青瞅着总管犹豫的表情,知道他被打动了,暗地里轻踢崔洋一脚,要他加把劲。

崔洋咳嗽一声,凑上去恳求着说,「罗总管,就让我们再多待几日,得到余浪的人头,我们也不至于两手空空地回去见少主。」

「对啊,并不是不听少主的话,而是……而是把听话的时间,延迟这么几天。就当是罗总管你几天后才接到少主的飞鸽传令,呵,你看怎么样?」

罗登狠狠地瞪冉青一眼。

好大的胆子,这种提议,就是对少主欺瞒糊弄。

当初老主人管理萧家时,哪个下属敢有这等想法?可见少主实在是太宽仁,太善良,太和蔼,太……不讲纪律?反正带坏了一群原本很有纪律的萧家高手。

哎呀,闭嘴!

罗登你自己也堕落了,居然敢腹诽少主……

「那个……照你们这么说,本总管要过几天才接到这道命令,」罗登掂量半天,还是摇头,「可是说不过去,这么远的距离,传令不过就这么几天。如果日后少主问起来,为什么会这么迟收到命令,要本总管怎么回答?」

大家不由认真思考起来。

冉青忽然说,「因为鸽子。」

「鸽子?」

「对啊,那鸽子懒,飞一会歇一会。」

「对啊对啊,看着鸽子,可肥了,肥就飞不快。」

「既然肥,那就一定是只嘴馋的鸽子,保不定飞着飞着,就觅食去了,绕了一大圈,所以就延迟了。」

那只刚刚完成遥远飞行任务,正在角落收着翅膀低头享用黍谷的鸽子抬起头,咕咕两声。

不明白自己明明身材很棒,行动矫健,吃苦耐劳,为什么就忽然变成了一只又懒又肥,还非常馋嘴的替罪鸽。

罗登思索良久,在众人期待的注视下,终于灰眉一扬,咬牙道,「好,就再留三天。」

「才三天?」

「三天已经很长了。」罗登威严地瞪视他们,「这鸽子再懒再肥再馋嘴,难道还能在外面旅游个三年五载再回来?呃,不要这么看着我,旅游这个词,也是少主教我的。」

下属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想,罗总管,不仅是旅游这个新鲜词……

呃这个语气词,你也是向少主学的吧。

-第二十九部完-

后记:

看着电脑屏幕右下方的0.13,深深知道,小肥猫弄再一次成功验证了「凌晨才是结束一本稿子的最好时机」的定律。

果然大部分的完稿,都必定在夜深人静时,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满脑子鲜衣怒马,风花雪月,吟诗作对的奸情,杀人放火的浪漫……

同时,也再一次违背了妈咪发下的「十一点之前要给我睡觉」的远程指令。

嗷呜,不是弄喵不听话,是灵感不听话啊!

这一本的凤于,写得十分痛快,希望大家看起来也会痛快。

凤鸣终于解决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心毒,然后狼裔和长怀也冒出来客串了一把。

当然啦,狼裔长怀什么的,只是配角,主角毕竟是凤鸣和容恬,那个人工呼吸才是重点,嘎嘎嘎。

有一些也许大家会认为是随便写到的地方,但不是随便写到的,很多本书之前写过的一些场面,如今终于点到,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是因为弄弄觉得,思想的转变是一个无声、缓慢、令人不知不觉的过程。

从惊讶到不屑,从怀疑到思索,人类的进步往往如此,而只有如此,反而可能会走得稳健。

凤于九天的背景是一个凌乱的强权时代,有王族,有权贵,有平民,也有奴隶,每个国家的体制都有他们的特点,有他们各自的信仰,简单一句话,不,简单三个字,就是——乱糟糟。

权力的统一,如果由文化统一先行,是否可以少点杀戮和尸骨呢?

嗷呜这只是小说,我们轻松点啦!

死板的观念转化是件可喜的事,但转变永远有好有坏,有不同的角度看法,我觉得呢,每个人有自己的观点,不一定是件坏事呀。

因此最后一段里,萧家那些小家伙们的阳奉阴违,以及对凤鸣有样学样的耍无赖,该微笑还是批判,都看各位看官宝宝的意思了。

作为作者,我不想去判断文章里谁的作为是对是错,只想说根据环境的变化,人会改变是必然的,要凤鸣带出一群严肃沉稳、作风严谨如铁板一块的下属,这个……可能性真的……不大。

谢谢大家对凤于的耐心等待~~~

爱大家!

粗壮可爱肥猫猫弄宝

作者感言

风弄

风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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