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焦灼的气味。包围着他的,是漫天大火,周遭的景物都被扭曲的火舌撕咬着,咬得支离破碎。天上下着大雨,火势却丝毫没有减退。船体剧烈地摇晃着,人们惊慌地四处逃窜,一切都陷入了令人崩溃的混乱。
无处可逃。无处可逃。
不止是身体,还有灵魂。
雪村冲到甲板上,一头扎进雨幕里。
身上的剑道服破了一条大口,从背脊到腰际,皮肤上还残留着人鱼的蹼爪留下的温度。明明该是冷的,此时却在发着烫。连雨水也冲不掉那种辛辣的、疼痛的、甘甜的灼烧之意,混合着血液的粘稠感,一直延至羞于启齿的部位。
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他在雨幕之中扬起头,深深吸了几口气。身体被猛地撞了一下,一个人倒在他的脚畔,脖颈出是咬噬与撕裂的可怖痕迹。他吓了一大跳,脚下一个趔趄。濒死的人眼睛仍圆睁着,手勾曲着,犹如抓紧救命稻草般抓住他的脚踝,“雪村君……救命……人鱼……”
“近藤君!”他扶起身下之人,而对方却浑身一阵抽搐,脖子一歪,未瞑目的双眼已然失去了焦距,映着窜跳的火光,好像灵堂里两盏被风吹破的白纸灯笼。
他的手抖了抖,退后了几步,却一眼看到了从舱门里拖到自己脚下的长长血迹,还带着些许纠缠成一缕缕的黑色水草。
是的,真的失控了!失控了!那是人鱼的报复!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叫嚣着,如此震耳欲聋,盖过了天际雷雨的鸣。
“只有你能救我们,千叶!它不会伤害你!控制住它!”
熟悉的声音穿透雨幕抵达他的耳中。那是他的父亲的嘶喊。
“父亲大人!”他回应道,循声望去,看见他的父亲正站在船舱的二层。他似乎受了一些伤,捂着自己的腹部,然而衣服上却沁透了一大片蓝色的液体——他认得,那是人鱼的血液。
属于阿修罗的鲜血。
心头骤然一紧,他下意识地望向不远处那扇黑黝黝的舱门,里面隐隐约约地晃动着幽魂似的一个影子,犹如纠缠他的梦魇。他望着那儿,心想,这一切就似乎是注定的。一个劫数,一个轮回。他与人鱼的相遇,似乎是遵循着宿命的指示。会走到这样一步,他早有预感了。
像是感召他的预感般的,那个影子从黑暗里由远及近地呈现出轮廓来。
光还没有照亮他的梦魇全身时,雪村就看清了那一双冷而凌厉的黑眼睛。他与他对视着,既感到了海水的寒冷,又体会到还弥留在他身上的灼热。就在昨夜,甚至是片刻之前,他们互相拥抱着,身体紧紧纠缠在一起,彼此将温度烙入对方的身体里,好像一对亲密无间的爱人。
爱人。
而此刻,雨幕犹如一道铁筑的城墙,横亘在他们之间,空气里充斥着肃杀的血腥气息。不过十几米的距离,却好像是世间最最遥远的路途。
“雪……村……”
黑影低低的沉鸣着,声音凝聚着他名字的音节。
他从船舱里缓慢地游弋出来,阴影从他身上褪去,火光照亮了他的面目。
人鱼的长尾拖在身后,血洗的鳞片在火光中散发着熠熠的紫红色泽,如同刚刚经历过一场屠戮的杀人者的利刃。不,不是如同,而是事实。
雪村抬起眼皮望向他的上身,苍白的皮肤上血迹斑斑,是红色的,人类的鲜血。人鱼的背脊上嵌着一边武士刀,他分辨出来那是属于他父亲的。
那双曾深情地注视着他的黑色眼睛,此刻却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只在与他目光交错时,眼底涌起一丝温情。人鱼的爱意,对于他,太奢侈,也太珍贵了。好像被钉在砧板上,剥皮去骨,鲜血淋漓,却仍旧难以舍弃的刀刃切肤般的爱。
可是这爱,在他们犯下的罪孽与全船人性命的代价面前,又有什么资格再被提及呢?
他也是罪人的一员。该赎罪的。
“阿修罗……”
张开嘴,吐出的声音似乎不是自己的。他的精神有些恍惚,看到夜幕中的黑影仿佛是向自己压来,变得愈来愈近,愈来愈大。他在他的面前那样渺小,那样卑微,宛如参拜海神的渔民。他那样爱着他的人鱼,而对方给予他的最深刻的回报,却如同将他淹没在海浪里,深深地吞进去。
只是,怕玷污了。
他跪了下去,仿佛在神的面前赎罪的信徒。
白色的剑道服被雨水沁透了,下摆粘附在甲板上。他的手在雨水里白得像浮尸,身下积成一滩的雨水倒映着他彷徨而绝望的脸,狼狈不堪。
“您是大海的神明……我怎能冒犯您呢?我不该的……”他低着头,颤抖的声音从喉头里溢出来,“我恳求您放过这艘船上的人吧,就当我从未遇见过您……”
自己都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大脑一片混乱。
鱼尾拖曳的声音近了,更近了,而他却不敢抬起头看一眼自己的爱人。
他命中的阿修罗。
他的目光所及尽是地上东倒西歪的尸体,那些双手染满了人鱼鲜血的同伴,一个一个得到了报应。
他还没有,也许不会有。从阿修罗的眼神里他就明白了,即使杀掉全船的人作为报复,他也会留下自己的性命。因为他将他视作了配偶,视作了爱人。
父亲的求助又从远处传来,伴随着幸存者此起彼伏的哭号,与背负的使命感一并压在少年单薄的脊背上,令他双臂发软。上方的阴影犹如梦魇降临,人鱼的蹼爪轻轻扶住了他的肩膀,抬起了他的下巴,将他从甲板上拖拽起来。
一双有力的手臂,搂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那双映着火光的黑眼睛,追逐着他失神涣散的目光。
少年歪倒在环住他的臂弯间,望着自己的人鱼。在那一刹那,滚烫的眼泪似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却又倒流回去,在人鱼低下头吻住他时,整个世界模糊一片。
“结束了,阿修罗。我们在一起……”
他喃喃的低语着,颤抖抬起手去,摸索到那把嵌入阿修罗背脊的武士刀的刀柄,猛地将它捅得更深了,直到刀刃贯穿了他的身体,把他和他的人鱼联结一体。
并没有什么痛楚,只是一瞬间,所有的感觉都远去了,唯有阿修罗怀抱着他的感觉是真实的。身体变得很轻盈,仿佛是飞向空中,又沉沉地向下坠去,坠入了温暖的海水里。
“啊……”
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气,犹如溺水之人,从梦境中艰难地醒来。全身汗涔涔,背心紧紧贴在身上,叫他感到十分难受。
天色已经亮了。太阳的光辉从舱室里小小的圆窗透进来,照在他对面庞之上。他盯着空气中飘散的小小尘埃发了一小会儿呆,才感觉到刺眼。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他恍惚看见几只海鸥从天空中掠过去,同时,大脑里某个地方突然跳了一下。
一些零零散散的画面从混沌的脑海里涌现出来,又转瞬即逝,他试图爪子它们,却紧紧捕捞到一点儿碎片。他只能依稀想起漫天的火光,周围肆横的血色,还有夜色中那个紫尾人鱼的身影。其余的一切,都是错乱而模糊的,无从分辨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是这个梦境。它一直在他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徘徊着,好像在与他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当他努力想要看清它时,它却藏匿在不为人知之处,当他迷迷糊糊做着梦的时候,它又不期然地跳了出来。
太奇怪了。这梦如此纠缠不休,执着地要融入他的生命里,告诉他这是他曾真实经历过的事,却又无迹可寻。
如同海市蜃楼一样,虚无缥缈。
梦中那条紫尾的人鱼,至今还没有出现过。他们捕捉到的、关押在底舱里的人鱼,没有一条是与他梦中的影子能够对上号的。
你会什么时候出现呢……
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探向虚空。纤长的手指渗透了光,指缝里溢出明艳的红色。像是血。也许是阳光过于耀眼了,眼角竟发起痛,好似要流出泪来。
——雪村千叶,你相信轮回吗?
在现世的你自己,并不是完整的你自己,你还没遇见你命中的另一半灵魂。你的梦境来源于你往生的执念,那是另一个你自己在试图告诉你什么,我的孩子。你终会遵循冥冥之中命运的轨迹,踏上一条不归的道路。
别被宿命困住。你的罪,已经赎清了。
巫女苍老的声音在记忆里如是说。
什么意思?他收紧了手指,闭上眼,颤抖地深吸了一口气,将身上汗湿了的背心脱下来。少年瘦削单薄的身体暴露在眼光下,散发着一种病态的美感。
“雪村君!快出来,我们又用共振声呐捕到了一条人鱼!”
舱室外传来同伴急切的声音,门却保持着礼节,只咚咚敲了三声。
“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迅速穿好防水服,套上雨靴,雪村推开门向外冲去。水手们聚集在船头,正围观着从水面抬起来的打捞机,他走近那,看见渔网被吊起来,水哗啦啦地往下漏。心忽然间一阵砰砰乱跳,他睁大眼睛分辨着渔网里那条鱼尾的颜色——从网眼里露出来的,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银白色鱼鳞,仿佛镶嵌着钻石的轻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不是紫色的。惊艳之余,心脏又从嗓子眼回落到它原来的位置。
他掏出裤兜里的相机,颇为冷静而熟练地记录着这条新来者的模样。它的鱼尾比他们之前见过的人鱼都要长,上身的皮肤也格外白皙,银光笼罩着周身,看上去好像一尊用冰雕成的艺术品,而不似活的生灵。
真美啊……
这大概是一条品种特殊的人鱼吧。他的身上会有父亲他们所需要提取的那种血清吗?
他这些想着,却听见渔网里传来了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雪村!”
专心纪录的雪城千叶不由为之一怔,船上也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人鱼在叫他的名字?他不可置信地走近了几步,愕然地望向渔网之内。一双修长的手臂从洞眼里抻出来,抓着渔网旁的尼龙线,将头颅极力地探出来。
然后,他看见了一张十分俊美的欧洲青年的脸。湿漉漉的发丝下,一双星辰似的极亮的眼睛正注视着他,那眼神里所含的急切与讶异仿佛在暗示着,他们曾经在哪里见过。他愣在当场,只听见人鱼清晰的用日语发出了一声惊呼:“雪村,我是德萨罗,我们见过的!”
这次他真的被惊呆了。一种极其奇妙的感觉袭上心头,让他陷入了一种恍惚的境地。就在他失神之时,渔网已被吊杆甩到了甲板上,他还来不及上前去弄清这是怎么一回事,那自称为“德萨罗”的银尾人鱼就被其他人七手八脚地抬进了船上安置人鱼的舱室。
接着,他的父亲与几个医学博士便走了进去,关上了舱门。
他依靠在船舷边上,转过身望向此时平静的大海,大脑一片混乱。夕阳已逐渐沉入海平面,晚霞染红了深蓝的海水,红得好像他梦境中的烈火与鲜血。
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心里清晰的预感这样告诉他。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将他从心神不宁的混乱中拽回了现实。他侧过头去,冲身后的青年扬手简单地打了个招呼。那是船上的二副,也是他父亲得力助手,近藤羽织,他大学时的好友。
近藤慢悠悠地走到他身侧,将手中的烟头扔进大海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啊,不知道战争和实验计划什么时候能停止……我都开眼厌恶这种生活了。”
“厌恶?”雪村千叶轻轻地反问道,他垂下眼皮,有些勉强地牵了牵嘴角,“我以为你对这个研究项目充满热情,对参与战争也是。”
近藤看着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将目光投向了远处飘渺的小岛,手犹疑着搭在身旁青年的肩膀上。隔着衣料能轻易的摸到骨头的肩膀,纤柔的骨骼轮廓,像个女孩子,却是个武士家族的继承人,此刻更背负着家族的使命。然而,他没有真正看见那些鲜血淋漓的真相。假如看到了,这个善良的青年必定会因此而痛苦无比。
也许这就是他的上司,雪村的父亲,一直不让他的儿子涉足计划核心的原因。但是,迟早,雪村会触碰到那些连他都难以接受的黑暗与残酷。
“等美军从那座岛离开,下一次休战的时候,我们就离开吧。千叶。”不知怎么的,就说出来了,唤着并不恰当的称呼。近藤羽织一时间感到有些尴尬。
雪村愣了一愣,望着他的同窗好友,感到有些茫然,“去哪?”他停顿了一下,笑了一笑,“我们的未来还有自己选择的余地吗?”
“可是……”
船舱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抓住它!抓住那只人鱼!”
“别让它跑了!”
雪村千叶惊讶地向骚动处望去,只见几个实验人员被撞得跌倒在甲板上,一道银亮的影子划破了昏暗的夜色,化作一道优美的弧线,扎入了海水之中。
“德萨罗……”
他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念出了这个名字,拔腿追到船舷边上,朝海水里望去。银尾人鱼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了。然而令他感到吃惊的是,他意外地发现离船不远的海面上,出现了一片奇异的波痕,它们在围绕着某一点一栋着,好像是一群迁徙的海豚。
可他知道,那不是什么海豚。那是一群人鱼——它们被用浮标放置在一千米之外的声呐吸引了过来。
他的心里忽然咯噔一动,一股强烈而莫名的情感忽然从心底升腾而起,令他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就好像他的梦魇在黑夜里降临的前兆。
但是某种不好的直觉又隐隐约约地从他心间滋长出来,一个声音呐喊着——
别靠近了,雪村千叶,别再重蹈覆辙了,远远地避开吧……
他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才能强忍住跳进海里,朝那个方向游去的冲动。
“千叶,你过来。”父亲的召唤从另一个方向传来,雪村千叶像个木偶那样条件反射地转过身去,亦步亦趋地跟随着父亲走入一扇舱室的门。
室内是黑暗的,舱室中心的茶桌上摆着一件纯白的剑道服,一把他常吹奏的竹笛,还有一盆凉水,散发着一股热塑的消毒药液的气味。他本能地对这种味道感到恐惧,腿脚瑟缩着,向后趔趄了一步,背脊却贴上了禁闭的舱门。
无路可退。
父亲高瘦的身影,被烛光射在墙上,变得无比庞大,叫他感到窒息,却连张大嘴,深呼吸一口也不敢——因为那没有经过父亲的允许。
“把衣服脱掉,那这盆睡把自己洗干净。”他听见父亲命令着。他向他招了招手,在桌边盘腿坐下,脱下放水的外套,里面黑色的和服,将下摆一丝不苟地掖进褪腿下,然后望着木然的他,质问道,“怎么还不动手?”
怎么还不动手?就像是第一次逼着他杀人,一模一样的口吻。
他的手指动了一动,挪到自己的领口,把拉链拉到了底,连着背心一并褪到地上,从脚下松散成一团的衣服里迈步出来吗,一丝不挂的来到父亲的面前。少年清瘦的背脊在低温中微微发抖,低着头,将药液从头浇下。水珠沿着颈部弯曲的曲线滴落下来,让他整个人看上去犹如一只低垂脖子饮水的幼小白鹭,羽毛湿透了,显得既狼狈又弱不禁风。
真一眯起眼打量着自己过分孱弱的儿子,就仿佛打量一个不那么满意的货物。不成器的小东西,懦弱,善良,隐忍,在一个上层武士的家族里简直不能被容忍——
但至少,他现在有一点儿用处了。作为迷惑人鱼的诱饵,他再适合不过了。因为目前他们得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结论是,雄性人鱼不与雌性人鱼进行交配,却喜欢漂亮的人类男孩,靠与他们交合而达到细胞感染后同化,完成繁衍的目的。
接受了人鱼细胞的人类,体质会发生异变,拥有比原本大得多的力气,身体敏捷度,视力、听觉等等感官都会得到明显提升,也许还有获得其它的异能,只是仅靠他们手中唯一的与人鱼交配后的一名人类的相关记录,无从得知更多。
而那名人类,因为种种外在与内在的原因,已经死去,使他们无法再继续对他的观察。
此后他们挑选了数名男孩,尝试让他们与雄性人鱼进行结合,但也许是人鱼们非常挑剔,又或者是因为环境导致身体的不适应,没有一例是成功的。
但是,他在自己儿子的身上看到了成功的希望——当尝试将用儿子汗液制作的挥发气味剂撒到人鱼的水箱里,那些早已萎顿不堪的人鱼们便像服用了兴奋剂一样,在水箱里亢奋地乱撞。无疑他的儿子对人鱼具有非常特别的吸引力,是一个极佳的获取人鱼力量的媒介体。
声呐所吸引来的人鱼群中,有那么一两只非常强大的家伙,它们发出的声波与他们的记录仪产生了剧烈的共振,这足以证明着它们的存在。
他的儿子,也许将会成为家族大家骄傲,一个无与伦比的异能者,一位所向披靡的战士。
雪村困惑地望着火光中父亲脸上变幻的表情,他发现他的严重散发这一种从未有过的神采,就好像因什么感到欣喜若狂。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进行着怎样疯狂的妄想,也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被放上砧板的牺牲品。
他只是笔直地站在原地,就像一尊雕像,连身上的水也不动手去擦,等待着父亲的下一个指令。
“过来,站近一点,我的儿子。”
父亲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对于这种近乎陌生的接触,使他禁不住浑身一紧,被拉近到茶几边,跪了下来。当父亲那双隔着金丝眼镜的眼睛对手他的视线时,他的呼吸几乎要戛然而止。他感到父亲带着手套的手按在自己的背脊上,就像做手术的医生接触到他的身体,冰冷的、探寻的、甚至是带着某种残忍的意味。
恐惧从脊椎一直蔓延到心脏。
“告诉我,雪村千叶,你愿意为家族使命奉献所有吗?”父亲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压迫感,仿佛并不是询问,而是质问与命令。而答案,是一早就被注定了的。
毫无疑问的,他机械地点了点头,声音却清晰坚决,“是!”
就像条件反射。从能开口说话的那一天起,他就在日复一日的重复着这个词,如同那些幕府时代的死士。
似乎对他迅速的反应感到十分满意,父亲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背脊。然而下一刻,背脊上的手便沿着他的脊柱,向下滑去。它移动的速度,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狎昵的错觉,但他望着父亲面无表情的那张脸,却丝毫不敢存有任何不应该有的怀疑。他只是睁着眼睛,眼皮一眨也不眨,瞳仁因神经的紧张而微微放大了。
“今晚你要去完成一个任务,在此之前,我要检查你的身体。”手滑倒了尾椎附近,朝他的臀沟里侵入进来。
他的背脊霎时僵硬了,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但身体仍然没有动弹。
冰冷的手指深入体内时,屈辱感随异物进入的不适感渗透进了每个细胞、每根神经,他抿紧了嘴唇,喉头里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随即,他的后颈被父亲的另一只手掌擒握住了,身体被猝不及防的按入面前的怀抱里。
他的父亲的声音诅咒似的萦绕在耳边:“别害怕,我的儿子。你的这副身体,很快,就会拥有超越常人的力量。但是这需要复出一点儿代价——可能会让你感到痛苦,但那是值得的。就像古老墨神在他们拥有力量前,也要经历凡人肉身的考验一样。就让我,为你承受这折磨而做一个准备……”
指头深入进来,碾磨着、开拓着他狭窄紧致的内壁,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定与粗暴,一场严酷的肉刑,来得如此毫无理由,毫无征兆。
但他不敢有任何质疑,只是一如既往的静静承受父亲施加的任何压力,甚至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是呼吸失却了章法。汗液悄无声息地沿着背脊淌下去,汇进被手指侵犯之处,刺辣辣的灼痛。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耐受力强得竟然,并不像父亲说得那样脆弱,否则怎么能在父亲的阴影下顽强的活下来,如此毫无尊严,抛却了自我的……活着?
他闭上双眼。
当两个指头深深没入少年的体内时,他的牙齿嵌进嘴唇里,手指无声地攥握成拳,指节在冰冷的地上摁得咯咯作响。仿佛是父亲为了考验他承受力的底线一般,进入到他体内的手指竟然开始了缓缓了抽送,好像交媾似的浅浅抽出,又深深进入,伴随着不堪入耳的细小水声,有如针尖一样扎入他的头皮。
肉刑似乎演变成了一场没有情色色彩的强奸——强奸者则是他自己的父亲。
这个念头好像在本来空白的大脑炸开了,令他的神经终于绷到了极限,随时都能啪的一声断掉。背脊也犹如一张不堪重负的弓弦那样剧烈地抖动起来,他看见自己撑在地上的手泛出青白的颜色。
在父亲的手的压制下,他抬不起头来,喉头里的声音挤到牙齿间,变得支离破碎:“为什么……父亲?”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手指的进犯持续着,频率变得越来越快,像是捣药的木棍,要将他的身体碾磨的破碎不堪。然而,在这样的折磨下,他竟然无可抑制地起了生理反应,胯下的东西此时成了最屈辱的存在,在他的痛苦中快乐的叫嚣着。脑子一旁混乱,犹如滚沸的水,连眼珠都烫得融化,与沿脸颊留下的汗一并流了出去。双眼发黑。
不知经历了多久的煎熬,几乎是被闭着泄了身。体内的酷刑终于戛然而止,身上的力度撤离的一刹那,他虚脱地倒在地上。冰冷的地板与下身间粘连着浓稠的浊液,淡淡的腥气在空气里扩散开,却仿佛并不是属于他自己的。
烛光映照的黑影从视线里升腾起来,雪城看见父亲低头冷淡地俯视着他,好像他是个百无一用的木头人。
白色的和服被扔落下来,盖住了他赤裸潮湿的身体。犹如溺水之人攥住救命的浮木那般,他下意识地一把抓紧了衣服,将自己裹覆住,擦着爬满全身的汗液,四肢蜷缩成一团。
“你的身体很柔软,很适合与人鱼交配。洗干净你的身体,换上衣服,在甲板上等待指令。”
清晰而冰冷的声音直直地刺进耳膜里,像沾了盐水的鞭子击打在伤口上,鞭笞着他的羞耻心与自尊,鲜血淋漓。
他一动也没动,保持着蜷倒在地上的姿势,直到舱门随着男人走出去的脚步声被哐地关上,一切沉入死一般的寂静里,他才终于动弹了一下。
——与人鱼交配?
可笑吗,雪村千叶,终于找到了存在的价值?
嘴唇止不住的颤栗着,被濡湿的睫毛犹如脆弱的蝉翼抖动,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发抖。少年抬起胳膊,抱住了自己的头,压抑着呼吸,无声地痛苦起来。
窗外,海浪悲怆地低鸣着,拖拽着夜幕沉入它的怀抱。
——活在痛苦地狱里的人们啊,他们或挣扎、或嘶吼、或无声忍耐,然而佛祖却没有降下慈悲,去眷顾这些渺小的存在。他们的悲伤与怨愤凝结在黑暗里,幻化成恶业的种子,于是,阿修罗诞生了。
雪村千叶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望着烛火映照的墙上变幻扭曲的阴影,不知为何,这样一句话在脑海里盘桓着。
夜幕已经全然落下,窗外是一片黑暗的苍穹,笼罩着静寂的大海,仿佛是一片等待埋葬他的坟墓。
整艘船上,忽然之间变得无比安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他失神地听着它的频率,细细品尝着心里滋生出来的所有痛苦,放任它们在伤口上犹如盐水扩散,等待心情一如往常地平静下来。
没什么承受不了的。
他对自己说。
木然地从地上爬起,洗净身上的污秽,将衣物穿好了,像个不会思考的木头人一样,没有什么犹疑的走出门去。
甲板上并没有多少人,只有他的父亲,和几个参与了核心计划的实验人员,他们举着灯,在船头等着他,仿佛在夜中即将举行某种神秘的祭典。而毫无疑问,他就是那个可悲的祭品。
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少年朝那个方向走去,白色和服的下摆在海风中摇摇曳曳,像海浪里一叶孤舟的风帆,一不小心,就要被浪头吞没掉了。
似乎是怕他挣扎或者反抗,接下来的行动,进行的如此有条不紊而迅速,犹如在黑暗中交接一个货物。在被半挟持地扔到救生艇上时,他才真正地从恍惚的状态里觉醒过来。
被抛弃了,作为一个诱饵,被系上了一根长线,去钓他们想要的大鱼。雪村望着被风吹得波澜起伏的海面,禁不住苦笑了一下,他的死活,根本没有什么人在乎。雪村千叶,这个名字一早就注定好了,是个牺牲品的代名词。
救生艇在海面上飘飘扬扬,被渐渐变大的浪头推远,很快,船只的光线就在他身后远去了,海面上只剩下斑斑驳驳的亮光。而身边的风灯的光线范围之外,是一望无际的苍茫大海,像极了青木原树海的夜晚,被那样浓稠静谧的黑暗笼罩着,让人萌生出奔赴死亡的愿望。
如果那时就死去了,该多好啊……
救生艇载着他驶向海面,让他依稀回忆起步入那片巨大的自杀之地的情景。在厚厚的落叶上躺着,望着渺远的天空,任凭葬身于那儿的亡灵们凑在身边絮语,听着生命一点一点流逝的声音。雪村闭上眼,仿佛再次置身于那片巨大的坟墓里。
他并不害怕死亡,对它的到来,甚至是怀着一丝期待。死亡,至多对于他来说是自由和安静。既然生无可恋,为什么还在比炼狱还让人痛苦的现世继续挣扎下去?
何必?
他唯一顾忌的只是,不带着荣耀而在压力之下自杀,是被视作懦弱的行为,他不想在活着的时候毫无存在价值,在死后,更成为家族不能容忍的耻辱,让雪村千叶这个名字成为一个丑陋的烙印。
“——千叶!吹响你的笛子,人鱼出现了!笛子的声音频率与他们的声波频率能发生共振,快吹响它!吹那首《蜉蝣》!”
父亲的声音忽然从船上安置的传呼机里传来,尖锐的嗓音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身上,他下意识地拒绝道:“不!……不,不能吹那一首!”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这种情况下……
那是母亲最爱的曲子,却被作为吸引人鱼的工具!为了军队的计划,连母亲的亡灵也要玷污了吗?他浑身颤抖着,攥紧腰带里别着的笛子。听着传呼机里发出父亲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话语,一种积攒已久的巨大愤怒从体内爆发出来,驱使他将笛子递到唇边,吹奏出一串颤抖高音——
丧曲。
这几乎是他第一次忤逆自己的父亲,却是如此痛快淋漓。
顾不上传呼机里响起的命令,他闭上眼睛,自顾自的吹奏下去,如同一种发泄,又如同为自己的一生送葬。
这样悲伤的曲子,恐怕人鱼都要吓跑了吧。
手指在风中微微发着抖,吹出的笛声断断续续,几不成调。
一曲终了,身体也好像空了,成为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他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等待心情渐趋平静,良久才睁开眼睛,却立刻惊得僵住了身体——
一双深黑凌厉的眼睛,正近距离的注视着他。
人鱼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他锋利的蹼爪扒拉着船沿,几乎挨到了他的膝盖。
雪村回过神来,吓得打了个哆嗦,慌忙向后缩去。可那条人鱼似乎比他还要胆小,也一下子缩进了水里,只露出鼻子以上的半张脸,在水中窥望着他。雪村紧张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大气也不敢出,父亲的指令在脑海中徘徊着,令他的恐惧霎时到达了顶点,只希望自己手上的笛子能化为一把武士刀。但是,他见识过人鱼的杀伤力,他知道在这条脆弱的小船上,如果因什么轻举妄动而遭到人鱼的袭击,他是必死无疑的。
雪村千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与人鱼对视着。对方的那双黑眼睛里,闪烁着好奇与疑惑的光芒,蹼爪小心翼翼地扒拉着船沿,十足就是一个初次见到新奇事物的孩子。他的神经微微放松下来,与此同时,人鱼缓缓地从水中探出上半身,趴在船边仰视着他。他拥有着与一名健壮健康的男性无异的上半身,一条长长的漂亮鱼尾拖在身后,随着海浪轻轻摆动着,散发出绚丽的紫色光晕。
雪村的心里立即滋生出一种强烈而特殊的感觉——他是见过这条紫尾人鱼的。在许久之前,在某个未名之地,他们产生过交集。
此情此景,就仿佛曾经发生过,那么似曾相识。恍惚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几幕模糊的画面,是了,是在梦里,他也是跟现在一样瑟缩在船上,与这条紫尾人鱼对视着。
他叫他,“阿修罗”。
为什么……会这样叫他呢?
心中一个声音喃喃着,仿佛着魔似的,他不由自主地探出手去,去触碰那张眉目凌厉的脸。那双古井一样深黑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他,好像要把他的灵魂吞没进去。
“别让他跑了!你知道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身旁传呼机里响起的警告骤然打断了他飘忽的思绪,犹如一只手扼住了他喉头,叫他喘不过气来。
交配?以男儿身与一条雄性人鱼交配?这是多么匪夷所思、令人发指的事情?然而,那就是他父亲的命令。
雪村千叶抓起传呼机,像丢掷自己最大的恐惧一样扔进了海里,抱紧了膝盖,不敢抬头去看那条也许就要发生身体接触的人鱼。全身一阵阵的发冷,他的背脊却冒出汗来。
在这个命令还只是命令时,愤怒与屈辱占据着他的脑海,而现在,当他不得不面对这件即将成真的事时,他的身体里只剩下巨大的茫然无措,甚至连恐惧都离体而去了,全身犹如泥铸般的僵硬着。
“Yu……ki……”
就在此时,人鱼动了动嘴唇,一声幽幽的鸣叫不期然地钻进雪村千叶的耳眼,令他一下子怔住了。他听见了什么?人鱼在念着“雪”这个音节吗?他错愕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你……”
人鱼的脸凑近了些,湿淋淋的蹼爪碰到了他的衣襟。
条件反射般,雪村千叶下意识地向后一缩,提起胳膊抵住人鱼的胸膛防止对方继续靠近,却感到胸前斜插在衣缝里的笛子被抽了出来。他看见,人鱼抓起笛子琢磨了一番,犹犹豫豫的,将它递到了唇边,露出两颗尖尖的獠牙,好似叼着一条鱼那样,吹出了一串气球漏气般的怪声。
然后,似是因为自己拙劣的吹奏技巧感到不好意思,人鱼的喉头发出了一串意义不明的低哼。他眨了眨眼皮,眼珠亮晶晶的,冷峻的脸上竟流露出一丝羞怯的神采。
大孩子。有着成熟外表的大男孩。
这样一个认知在他的脑海里窜跳出来。
雪村千叶愣了足足几秒钟才回过神来,“不,不是这样吹的。”
不知是什么驱使他吞吞吐吐地开了口,又伸出手去握住了笛身。当手腕与人鱼潮湿的皮肤若有似无地触碰到时,他的心跳都要戛然而止了,声音不自觉放得很轻,“我吹给你听。”
你在干什么,雪村千叶,给一条人鱼吹笛子?这实在太奇怪了!
是的,的确很奇怪。他暗暗地自问自答着,心情却忽然明亮了起来,不是因为恐惧或者命令,是想要这么做。
在人鱼期待的神情中,他有些局促地把笛子拿回了手里,甚至忘了擦拭被人鱼弄湿的笛口,就凭着本能吹响了第一个音。与吹奏丧曲不同,他吹得又轻又柔,好像初冬飘落的雪落在皮肤上,也犹如此时人鱼潮湿的呼吸拂动他的头发。
——初雪。
千叶,你就如同这初冬的雪啊,小心翼翼的降落在这个世上……
风太大了,你可要当心,别落进那污浊的水里,别飞进那烧熔的火炉里,别像我一样。
熟悉的笛声中,一个柔软的声音梦呓似的呢喃着。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京都积了厚厚的雪的街道上。母亲暗红色的振袖掠过他的眼前,挟带着少时他依恋的香气,仿佛雪夜里飘舞的一只蝶,在他的视线里愈飞愈远了,最终化为一个缥缈的背影,融入一片斑驳的灯火里。
眼前忽然就模糊了。
让您失望了……母亲。我没能好好维护您赐予我的姓氏,落进了最肮脏的尘埃里,卷进这场战争中,双手污泥。雪村千叶这个名字,我已经不配了。
“Yu……ki……”潮湿的触感擦过他的脸颊,将他猝然从回忆的漩涡里拽出来。
人鱼的蹼爪轻轻覆在他的颊边,竟是在为他拭去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那双黑眼睛近距离的端详着他,眼底浮动着的柔软的光芒,好像能穿透那道久久不散的阴霾,越过数年时光,抵达他伤痕累累的内心深处。
这种眼神,太熟悉了。
阿修罗。
当这个名字又出现在脑海深处的那一刻,似乎是有所感应似的,人鱼启口,发出了一串清晰而完整的低鸣,“Yu……ki……”
这一次他的心被不可置信的感觉涨满了,因为他无比确定,人鱼竟然知道他的名字,并且在呼喊着他。尽管如此,他因为害怕自己只是出现了幻听,而迟疑地问道,“你……是在喊我的名字吗?”
阿修罗眨了眨眼睛,好像是默认了。那湿淋淋的蹼爪拢住他的后颈,凉意渗透进肤底,使他本能地向后缩了缩头颅,却被对方的双臂拦住了去路。他们的脸挨得极近,阿修罗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潮湿的发丝像海草一样覆盖在他的身上,沁湿了衣襟,凉凉的海水在他的胸膛上游走,好似温柔的舔舐。阿修罗的身上带着一股特殊的香味,说不出的好闻,犹如初次品尝雪水与梅子酿成的清酒,让他仅仅闻着,便感到醺醺然。
奇怪的是,他的心里此刻并没有害怕,没有慌乱,心疼暖融融的,甚至怀着一丝期待。期待什么呢?与人鱼交配吗?
他的父亲一定对这种结果感到高兴,因为他就是个被送来供奉给人鱼的祭品,此刻却为祭品的遭遇感到期待。
这个念头让他猛地升起一种羞耻感,撇开脸,避开阿修罗注视他的眼神,却感到对方湿润的嘴唇若有似无地贴上了他的脸颊,似乎想要亲吻他。
心跳骤然一停,接着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狂跳起来。他几乎从船上窜跳起来,却感到浑身发软,就好像是喝醉了一样。
那双搁在他颈后的蹼爪不急不缓地滑向他的脊背,把他压向坚实的怀抱。那种罪人的香气立刻包围了他,仿佛要把他溺毙其中。
雪村千叶还来不及多呼吸一口空气,身躯就被阿修罗俯身压在了下面。
他无力地瘫倒在一只人鱼身下,开始感到手足无措的慌乱。那双深黑的眼睛则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水光折射入他的眼中,眼底像藏着一整片星河,闪烁的星子是可辨的情意,再看得深一点,便是浓烈的爱欲,浓烈得随时能将他吞噬掉。
然而阿修罗表现的一点儿也不急躁,甚至看起来比他还要羞怯。隔着衣服,他能感到对方蹼爪在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紧绷的背脊,仿佛在试图使他放松下来,接纳他。身下那条粗韧的鱼尾已经完全蜷缩到船身上来,小幅度地晃动着,鱼鳞轻轻摩擦他从和服下摆间裸露出来的小腿,激起一丝丝令人颤栗的痒意。
雪村千叶的身体隐隐发起热来,那热意可耻地从腿间蔓延上来,一直爬上耳根,让他的脸变成诱人的潮红色。
当阿修罗的嘴唇切切实实地轻吻住他时,他忍不住打了个颤,却并非因为恐惧与屈辱,而是另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异样感。
这个吻竟然是甘甜的,沁人心脾。
没有丝毫侵犯他的意思,阿修罗吻得非常轻,轻得犹如浅尝一杯酒,尖尖的獠牙刮擦着他的嘴唇,细细吮吸。他跟他一样是初次接吻,却像分别已久的恋人,只是轻轻触碰彼此,都能感到如此惊心动魄,甚至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
现世丢失的另一半灵魂。
这句话又子脑海深处回响起来。他在心底喃喃着,那是你吗,阿修罗?我们的希艾娜关于是否是命中注定?
仿佛是能够感应到他的心声似的,阿修罗加重了这个轻浅的吻,獠牙碰到他的唇畔,引起一丝细小的刺痛感。他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了对方的脖子,十指嵌入浓密潮湿的发丛里,一如溺水之人抓住漂浮在水面的水草。
心跳得非常剧烈,神经随着阿修罗的每一次触碰而颤抖着,却无法喊停。
蹼爪的揉抚已经变得有些用力了,沿着腰线滑倒他的腰间,逗留在和服下摆的开缝处,犹疑地停顿了一下,笨拙而急躁的撕扯开他的衣袍,向他的双腿间探进来。男根被温柔地握在了蹼爪的掌心。
他敏感的绷紧了腹部,咬着唇,隐忍的发出了一声呻吟。
阿修罗像是骤然刺激到了似的呼吸一颤,鱼尾朝他并拢的膝盖间挤来,和服的下摆被阿修罗的动作弄得敞开来,露出了少年纤细的小腿,在夜色中白得扎眼。
硬挺的触感隔着褒裤薄薄的布料直达尾椎,令雪村千叶感到自己同样的部位也有了相似的反应。无法想通他怎么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雄性异类起了情欲,即使感到羞耻,可他否定不了身下的证据。似乎,这样的触碰对他而言并不陌生,而且是他渴求的,如同垂死之人渴望着新生。
雪村千叶深吸了一口气浓郁的香气,闭上眼,在阿修罗低头含住他的喉结时,顺从地仰起了脖子。
和服的下摆被撩到大腿以上,人鱼的蹼爪沿着他的大腿根部一寸一寸地抚上来,潮湿的水珠被他滚烫的皮肤蒸热,与沁出的汗液融合,变得粘稠而浓郁,犹如他此刻的大脑。
一切都是混沌的。
“Yu……ki……”阿修罗夹杂着喘息的呼唤在耳边响起。雪村千叶睁开迷蒙的眼睛,注视着这个最陌生也最熟悉的存在,那双黑眼睛被情欲烧红了,灼灼发亮,真的就像传说中的阿修罗。
褒裤被撕裂开来,他与鱼尾紧密相贴,翻翘的鳞片随着阿修罗挺腰的动作刮过细嫩的抬腿内侧,带来一片电流似的麻痹感。腿被大大的撑开,他本能地挣扎起来,阿修罗却捞住了他的腰。鱼尾将他整个身体托起来,随后是身体被一个又粗又湿的异物骤然侵入的感觉。
并不算疼痛,甚至有难以言喻的酥麻之意渗透进来,可却犹如混沌的世界被远古之神劈开了,他就像初生的婴孩那样挣扎着躲避着那第一场甘霖,却无处可逃。
“啊……哈……”雪村千叶忍耐不住地低喊起来,紧紧搂住阿修罗的后颈,回应他的是对方雨滴似的落在脖子与锁骨上的吻,伴随着天上真正的雨水,逐渐变得热烈起来。和服湿透了,被蹼爪用力扯了下来,露出瘦削的肩头与细窄的腰线,只剩下一根腰带纠缠在身上。
等不及将衣物褪掉,身下的侵袭就突然加重了。阿修罗就像个大孩子,完全不知轻重地进出着他。雪村千叶感到自己的身体随着鱼尾的耸动颠颠簸簸,体内被寸寸碾磨,细细密密的快感刺激着他的每根神经、每个细胞,令他不可自控的犹如海浪中的一叶扁舟般颤抖着,倚着身前与他相贴的磐石似的胸膛才不至于歪倒下去。
阿修罗把他紧紧搂抱着,如同要把他揉进身体里。透过胸膛他听见阿修罗的心跳与呼吸,它们像暴风雨中的大海,要把他淹没。恍惚间他看见燃烧的烈火与坠落海里的身影,它们烧熔了记忆,化为烙在脑海里的一个疤,然而那底下尘封的情感,却在此刻清晰地翻涌出来。
他拥紧了阿修罗的背脊,好像拥抱自己曾经丢失的另一半灵魂。伺候周遭的所有都变得不甚清晰了,一切的杂念似乎都在此刻烟消云散,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阿修罗两个存在。
恨是毁灭,爱是涅槃,当极乐伴随着一种莫大的哀恸与欢欣漫天压来,雪村千叶隐隐觉得,他的新生到了。
阿修罗就是他的新生——从痛苦的尘埃里诞生的爱魔。
他们再次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