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演着京城里特有的一种水火戏:一人转动火轮,另一人含下一口水酒,作佯醉之态,引颈摆头,呈云雾状喷出,将高速转动的火苗瞬间扑灭,再配合唱词、打斗等表演,精彩绝伦,引得众人纷纷拍手叫绝。
在这当口,陛下很显然看到了何斯至,起先还在跟周围的人说笑,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笑容也消失了。然而今日是首辅大人的寿诞,他却也不愿意扫兴,转过头去,心不在焉地看着戏台上的表演,直到谢幕,也只敷衍地鼓掌了几下,任谁都看出来他情绪不高。
李忠全侍立在一边,在铜盆中拧干巾布,为陛下擦手,又跪在地上,矮小的身子有些卖力地向前躬,把踏脚的低矮凳子放在陛下的足边,伺候得很周到。
这几年,陛下时常感到双腿水肿,似有淤浮,坐下来时,总要有东西搁着才舒服。
很多事情不需要皇帝开口,李忠全便察颜观色,主动做好了,甚至比陛下本人想得还要更周到,时常让人感觉到李忠全是发自真心地爱戴他。
陛下年事已高,疑心病重,越来越难以信任身边的人,更不用提时常当面冲撞他的何斯至。他认为何斯至不够尊敬他,经常越过他做决策,在百官心中威严更甚。而李忠全则截然相反,既有宦臣的柔媚顺从,绝不越雷池一步,手中又没有任何实权,只能依附于自己,因此陛下对他尤为依赖。
方叩枯坐了一会儿,拿起点心吃了两口,百无聊赖,想起昨天洗的衣服还晾在外面,便溜到后院去,把老师的衣服收进屋子里。
晒好的衣物温暖而干净,有一股阳光的味道,他低头闻了闻,心想:今天老师准备做些什么呢?他真怕有大事要发生,又怕什么事都不发生。
“是你吧?”身后有一道轻细的人声响起。
方叩回头,发现果然又是他。
只见李忠全的臂弯里挂着拂尘,慈祥的脸上挂着微笑,款步走来,再次开口问道:“是你吧?”
方叩装傻,“李公公在说什么?在下不明白。”
李忠全脸上的肌肉抽动,阴笑道:“是你这黄口小儿闯入我家中,用水淹了我李府天牢,是也不是?”
方叩吃惊:“阉了?什么阉了。”又用目光扫了扫他的下半身,一副震悚的样子。
李忠全显然也反应过来,沉着脸道:“住口!”
方叩也不再装模作样了,淡淡地望着他,说:“我想问你,老师明明什么也没有做,你和蒋惟为什么要陷害老师?”
“天真。”李忠全很柔地嗤笑了一声,挑起眉,转而用尖锐的嗓音掷地有声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他只要有一天活着,便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没有我李忠全,也有别人恨他,你的老师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在这个世上,只要做个好人,就已经够招人嫉恨的了,连老天也无法相容,这是年轻的方叩从何斯至身上看到的。
“你告诉我这些,真的不怕吗?”
“怕什么?他都要死了。”李忠全漫不经心地翘起兰花指,顺了顺麈尾上的毛,忽然抬起飞扬的眉毛,用那双饱经沧桑的混浊眼珠望向方叩,悠悠道:“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是我害的何斯至么?”
方叩的眼神变得非常古怪,充满了迷茫。
李忠全绕着他走了一圈,哼笑道:“何彬身陷囹圄,不是我下令抓捕的,你吃的庭杖,不是我叫人打的,升南那些贪官墨吏,不是我任命的,我也只是顺水推舟罢了,你这小子,全都怪罪在我的头上,是不是太不公了?”
“可是……”方叩皱了皱眉,还想说什么,李忠全却不再理会他,一拂袖,施施然走了。
一场戏毕,皇帝兴致索然,随意吃了两口饭菜,便感到龙体不适,叫李忠全去准备銮舆,这就摆驾回宫。
众人看他果然是不愉快,心里也有了分说,站起来纷纷送驾。
别走啊,方叩急了,频频朝老师使眼色,说好的今天要行动,怎么一声也不吭,何斯至却在桌下轻轻握住他的手,食指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一个“静”字,摇摇头,示意他不要作声。
“不要送了,诸爱卿回去吧。”陛下招招手,很缺乏精神的样子,这个时候,往往是该午休了。
大家依然是不敢落座,隔着四五步的距离,毕恭毕敬的姿态,坚持目送陛下出府。
方叩还在思索着李忠全的话,他的心里早就有了一个答案,可是冥冥中有一股力量让他不敢往深处细想。
舆驾已经备好,陛下由李忠全托着手臂,抬起一只脚,准备上轿,忽然间,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两边的侍卫连忙去搀扶。
“陛下!”“陛下小心!”众人都是吓了一大跳,异口同声地提醒。
方叩三两步冲上去,要看发生了何事,只见陛下脸色发绀,龙袍下方渗出一洼深色,骤然间一股臭味传来,居然是大便失禁了。
堂堂一国之君,居然也会露出如此丑态,这场面对方叩来说是个不小的冲击。
旁边的首辅大人显然也看见了,当机立断,请众宾客避让,命家丁们马上用帷幕围起来,将陛下用竹床抬进屋内,关上大门。
陛下呻吟一声,逐渐失去了神志,在床上昏迷不醒,府内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这里除了首辅大人,官位最高的便是陛下的亲兄弟辽北王,分开人群,掷地有声地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快请太医来!”他还不敢直接责备首辅大人,转头对几个家丁怒吼:“若陛下的龙体出了什么差池,本王拿你们是问!”
首辅大人则是满脸凝重之色,先请了府上的家医胡老先生看过,说陛下是中毒之状,但是什么毒,尚有待查验。
“下毒?怎么会有人下毒?”李忠全本来就尖利的嗓音变得越发高亢,“陛下的菜肴都是银针试过的,谁敢在这里下毒,真是胆大包天哪!”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指首辅府出了很大的问题。
首辅佯装没有听到,命人去封锁了大门,把宴会上的人头全部清点一遍,确保没有人趁乱逃走,又派人守在桌边,不允许闲杂人等去动桌上的菜色。
等待太医到来的这段时间,仆人端盆进屋,擦洗陛下的身体,为他换了件干净的衣服。
此事非同小可,事关国祚,处理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太医们急匆匆来了,察看了舌苔,一致同意胡老先生的看法,都认为是中毒,几人在床边低声议论医治的手段。
幸好毒性并不剧烈,他们决定先用温和的汤剂,再扎针,延缓毒素在体内蔓延。
陛下中毒一案,要追究起来,首当其冲的是首辅大人,他是寿宴的筹办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他德高望重,在场的几位王爷、将军不敢轻举妄动,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商量着,态度有些激烈。
方叩托着脸坐在桌边,忽然有了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倘若皇帝这回真要是被毒死了,老师的死刑是不是就可以……可首辅大人就要倒大霉了。
虽然他的便宜老爹用情不专,可他也不希望首辅被牵扯进这种事情里,这可不是一件能够轻易善了的小事,陛下要是死在这里,按照奉德律法,首辅受千刀万剐之刑都不为过。
几个师兄还有万点红张千他们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脸色很复杂,谁都没有说话。
正当大家众说纷纭之时,蒋惟摇了摇折扇,意有所指道:“陛下中毒,谁的嫌疑最大?”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何斯至,何斯至本就与陛下有嫌隙,如今是亡命之徒,更是容易不择手段。
李忠全扫了一眼蒋惟,立刻意会,扬长声调道:“来人呐,去把这个孽臣贼子的屋子仔仔细细地搜一遍!”
方叩大叫:“凭什么?”
何斯至拦住他,稳声道:“悉听尊便。”
现在想要搜,凭他们的地位是拦不住的,也没有理由推脱,一推脱反而显得心中有鬼。
念此,方叩也退让了一步,道:“等一下,不要凤鸣卫来搜,请骁龙卫与辽北王随身的几位侍卫共同搜查。”
凤鸣卫统领萧茗脸色一变,双目圆睁,质问道:“方思圜,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叩直白道:“你听不出来吗,当然是信不过你的意思。”
萧茗气结:“你……”
李忠全见萧茗一时语塞,便抢过话头,指着他大骂道:“方叩,你这无君无父、无长无少之徒,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把他给我关起来!”
最后还是首辅大人平息了这场争论,点了凤鸣卫、骁龙卫的几名士兵进屋搜查,算是折中之策。
不出一柱香的功夫,何斯至的屋子被搜了个底朝天,就连方叩的屋子也搜过了,没有发现可疑的药物。
李忠全在一旁煽风点火,凉凉道:“难道这种掉脑袋的事情还会留下痕迹么?”
“你少血口喷人,老师怎么可能下毒。”
李忠全讽刺道:“是啊,他一个人待在府里,怎么可能拿到毒药呢?”这是在说方叩也是帮凶了。
方叩不慌不忙,冷酷道:“荒谬,老师离陛下有两三丈远,难道还能隔空下毒不成?要说离陛下最近的,恐怕只有你李公公了吧?”
“你放肆!”
大家听了这场对峙,都感到深深的恐惧。
长期以来,百官对李忠全都是客客气气,礼待有加,大家都知道,一个人想要成为陛下面前的红人,只是李公公随随便便引荐两句的事,想要让陛下厌恶一个人,也只是李公公随随便便挑拨两句的事,虽然他手里没有权力,却胜似坐拥千军万马,这方叩却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懂这规则之外的残酷,与李忠全针锋相对,丝毫不给面子,今后少不了遭到疯狂的报复。
一旁的辽北王却负手观察着他,捋了捋胡须,眼中带了一些欣赏之色,思索道:“何公,这是你的弟子吧,叫方……”
何斯至喝了一口茶,含着歉意道:“方叩,方思圜,是我教得不好,不懂礼节,举止粗鄙,让王爷见笑了。”
辽北王点评道:“他很有趣,却不像你。”
“像我反而不好了。”
太医们诊断得不错,喂下两碗解毒的汤药之后,陛下转危为安,呼吸逐渐平稳,脸色也由深紫色变得苍白,躺在床上,总算睁开了眼睛。
首辅大人松了口气,和辽北王两人在床边汇报了方才的情形,没有任何隐瞒和遗漏。
“是谁,谁有这么大的胆子!”陛下越听越心惊,手背的青筋迸起,气得嘴唇发抖,“搜身,都给我搜身……”
陛下现在是火冒三丈,势必要查出这个罪魁祸首,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先前,首辅大人还碍于在场的各位大员的地位,不好下令,有了陛下的口谕,便叫人去挨个搜身。
大家也急于摆脱这个嫌疑,自然不会推脱。
趁着这时机,首辅大人从容宽慰道:“陛下,现如今可能下毒的人都在府内,犹如瓮中捉鳖,必然能够找到。”
李忠全报以冷笑:“陛下在宫里待得好好的,一来这里,怎么就……”
首辅大人颔首,拱手低眉道:“太医只说是中毒,这毒物的秉性本就千奇百怪,刺客不一定是从食物中下手的,呼吸之间、肌肤接触之间,皆有可能下毒,防不胜防,请陛下明鉴。”
不惑之年的皇帝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等待他们验过所有的食物。
不一会儿,太医进来禀报,的确如首辅所说,饭菜中没有任何毒素。
“继续搜查,不查出罪魁祸首,朕绝不罢休。”
实话实说,陛下并不相信首辅大人有这个下毒的心思,毕竟今天是他的寿辰,要是自己真的死了,他也吃不了兜着走,何斯至的嫌疑倒很大,不是何斯至,也极有可能是他那几个学生,或是心里暗暗为何斯至抱不平的人,可以说,皇帝已经确定了怀疑的方向。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时,骁龙卫的人借了一条黄狗来,这条狗从小受过训练,能分辨出上百种毒物的气味,当它一一嗅闻过众人时,表现如常,可是走到李忠全身边,双耳瞬间起立,警惕地盯着他不放。
牵狗的人拽了拽绳子,狗依旧纹丝不动,甚至对李忠全呲牙咧嘴起来,目光凶狠。
“这……”首辅大人神色狐疑,打量着李忠全。
李忠全大惊失色,瞬间想明白了,今天的一切都是针对他埋下的圈套!
“尤太医,这就验一验李公公吧。”
“我不做。”李忠全做出一副不堪受辱的样子,心里也猜到自己身上恐怕沾染上了什么毒物,千方百计不愿意让别人来验,“陛下,这狗必有蹊跷,一条狗,便要毁掉老奴几十年的忠心耿耿啊!”
陛下对他十分信任,倒也不觉得真是他,只觉得是狗闻错了,为了平息大家的疑惑,便哄道:“李忠全,你就验一下吧。”
李忠全无计可施,太医便开始仔细地搜身,终于,在他的指甲里发现了一些毒素,这种毒药与陛下中的毒是同一种,像是某种香膏,只消把手指放进酒杯中搅一搅,毒药就完全能溶进酒里,不留痕迹。
李忠全脸色铁青,他完全不知道这毒药是从哪里钻进他的手指甲里的。
方叩抱臂,落井下石道:“我就说了,他一直贴身伺候陛下,除了他,又有谁能够近身去下毒嘛?”然后转过头,很讨好地望着何斯至:“对吧?老师。”
何斯至:“咳。”
陛下问太医道:“你们认定是同一种毒药?”
太医道:“回陛下,千真万确。”
陛下便招了另一位太医过来,命道:“再验。”
这位太医验过之后,也很笃定方才的判断。
陛下这才望向李忠全,眼中好像有一头要吃人的虎豹。
这下子,李忠全把手里的麈尾都吓掉了。
“陛下,陛下,老奴冤枉啊!”
蒋惟道:“陛下,微臣以为此事还有疑点,许是有心之人制作了一些沾染了毒物的器具,使李公公误触,又传给陛下,也未可知。”
也罢,陛下方才也是气血攻心,心底还是愿意相信李忠全的,即便在李忠全身上发现了毒物,并不能完全证明就是他下的毒,只是心里存下了疑虑。
方叩一看陛下的脸色又缓和了,心想可不能就这样放过李忠全,正要说话,一旁的辽北王请奏道:“臣弟以为,先将李公公制住,再着人去搜查李府,以证李公公的清白。”
这个提议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没有人会觉得不妥。再加上辽北王向来在关外,与京中的党羽之间没有瓜葛,由他来提是再好不过的。
果然,陛下也点了点头,同意道:“现在便去吧。”
角落里,万点红看了半天的好戏,早就打起了哈欠,她活动了几下手腕,知道重头戏立刻就要上演了。
一个时辰过去,天色已晚,那头果然搜出来一些毒药,居然还有与凤鸣卫统领萧茗私下来往的信件。更令人惊掉下巴的是,在李忠全府的卧室里,搜出一件金色的龙袍。
李忠全转过头,愤然指着首辅和何斯至等人,尖锐道:“你,你们!好毒的手段啊!”又跪在地上,朝陛下一个劲地磕头,含泪道:“老奴是被冤枉的,老奴真的是被冤枉的,陛下明鉴啊……”
陛下一封封看过那些书信,又把龙袍拿在手里,眼睛变得血红,踉踉跄跄从床上爬起来,鼻孔翕张,咬牙切齿道:“李忠全,你……你竟敢包藏祸心……”
萧茗也跪在地上求饶,他知道书信一事无法澄清,只得一味地与李忠全割席,禀告陛下,信中都是些日常往来之事,绝无谋逆之念。
蒋惟知道李忠全已经回天乏术,无法再挽救,头一个站出来道:“看来李忠全这个奸佞之徒,是想趁着寿宴给陛下下毒,然后嫁祸给首辅大人,其心可诛。”
方叩在旁边添油加醋地说:“我看不止,陛下今日要是真出了什么差错,那凤鸣卫与他勾结,已经成了他的池中物,还想掀出什么大风浪,岂不是轻而易举?”
李忠全还想挣扎,拒不认罪,被万点红扣住,反绞在桌上,以她的身手,绞一个老太监不成问题。
陛下看着眼前的疮痍之景,遍体生寒,两腿一软,瞬间苍老了十岁,是忠是奸,他已经难以分辨,暴怒之后,是无法掩饰的怆然,感慨道:“朕好像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啊……”
他并不是一个天性愚蠢的人,可是周围的人只敢说好听的话,导致他逐渐迷失了自己的判断。
何斯至不失时机地站出来道:“陛下,还有一人,罪臣想请陛下一见。”
“是谁?”
话音未落,屏风后出现一位彪悍肥胖的胡人男子,鹰钩鼻,络腮胡,棕眼睛,壮硕身材,服饰华丽而繁复,贵族打扮,用不熟练的中原话道:“舅舅。”
“是你?”方叩一眼认出,这就是在鬼角巷卖宝石,又被李忠全囚禁在密室里的那人。
何斯至道:“你们见过?”
只见络腮胡大汉优雅地行了一礼,“容我介绍一下自己,在下名唤赫丹,狝猗人士。”
原来他就是那位狝猗王子,当朝皇帝的外甥,老师正是被诬告与他书信往来,泄露了军情。
方叩一看,还好还好,这王子生得膀大腰圆,还有大胡子,压根不是老师喜欢的那一类。亏他还暗暗地吃了不少的醋,敢情是全都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