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狝猗王子的出现,令周围人大为震惊。众将士立刻紧绷起来,拔出佩刀,齐刷刷对准他。
刀兵丛中,赫丹丝毫不慌乱,用手掌捂住左胸口,微微欠身道:“舅舅,我此次前来,是为两国带来永世的和平。”
陛下却发现了异常,眉头一皱,不要人搀扶,扶着床柱站起来,低头咳嗽两声,缓缓道:“哪怕是最快的马,脚程也至少要四个月,何彬的信寄到狝猗,还不曾有三个月,你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这正是问题的所在了。”何斯至拱手,低头奏道:“倘若真如告密之人所言,罪臣两个多月前将通敌书信寄到狝猗国,交至王子的手中,那么陛下决计不会在此时此地见到赫丹王子。”
方叩心念一动,忽然感到豁然开朗。之所以赫丹王子能够出现在这里,说明他本就不在狝猗境内,而是一直在奉德!那么老师寄信去狝猗的诬告也就不攻自破了。李忠全一定是得知了赫丹的行踪,担心暴露真相,便把他囚禁在地牢里,却被方叩误打误撞,用水淹了地牢,放走了所有人。
陛下很显然也想到了一些关窍,捻着胡须不言不语。
不等他开口,首辅大人便敛衽下跪,正色道:“陛下!老臣有要事启奏,何彬通敌一案,实乃李忠全伙同蒋惟,收买了人证,陷害国之肱股。”
“陛下……”李忠全正要辩驳,万点红便眼疾手快,暗中掐住了他腰后两寸,不声不响地封闭穴道,李忠全只能张着嘴,双目赤红,却发不出声音:“……”
蒋惟本来正在旁边作壁上观,此时也刷地变了脸色,不得不跪地辩解道:“陛下明鉴,李忠全这贼人自是奸佞欺上,罪无可赦,不知此事与微臣又有何干?”
皇帝负手道:“想是何卿蒙受了冤屈不假,先生又为何指认李忠全与蒋惟二人,可有凭证?”
这时候,珠帘摇动,叮当作响,下人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进来了,女孩一见到人群后的老仆,便情难自禁地哽咽出声,大喊着:“爷爷!”
老仆也难以抑制自己的思念,冲上前去,抱住孙女,祖孙二人放声大哭。
“小龄儿……我的乖孙孙,你是怎么出来的?”
小龄满眼泪花,抽泣着说:“是、是大胡子叔叔带我出来的。”
赫丹捋了捋自己的络腮胡,仰起下巴,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
老仆见状,立刻砰砰砰地朝他磕头道谢,直到额头出血,才颤抖着停止,旋即又抱着孙女安慰道:“出来就好,出来就好!我的乖孙孙!”
陛下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仆擦干了眼泪,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回、回禀陛下,草民罪该万死,受李公公和蒋大人的蛊惑……”于是跪在地上,将李蒋二人胁迫自己诬蔑何斯至一事和盘托出。
“冤枉啊,陛下!”蒋惟见到事情败露,扑通一声,长跪不起,控诉李忠全对自己的威逼利诱,极力撇清自己的罪责。
李忠全听了,满脸紫涨,鼻孔翕张,却因穴道被封而说不出话,双手也被万点红反绞住,丝毫动弹不得,只得怒目而视。
陛下呼吸逐渐急促,压抑着怒火道:“证据确凿,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万点红松开他,柔声道:“李公公,请说吧。”
李忠全摇头,眼眶血红:“唔……”
“将他们押下去,彻查此事!”
“唔!”
一场闹剧收尾,陛下留了下来,只穿了一身中衣,仿佛苍老了许多,坐在桌边,喝了一口茶:“这件事的原委,你们早都知道?”
这是一道很危险的试探,回答得不好,他会认为他们不跟自己讲实话。
首辅大人款款道,“禀奏陛下,何彬一案,老臣本就将信将疑,只是那人证的孙女小龄被李忠全圈禁,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此女的安危不明,何府老仆也不敢贸然出面作证,于是微臣一边寻找赫丹王子的下落,一边查探何彬谋逆的真相,竟无意中发现凤鸣卫与李忠全勾结。想不到李忠全这厮竟胆敢对陛下下毒,妄想再次嫁祸于人,实在是狗胆包天,这才有了今日的真相大白。”
陛下点了点头,在心里推敲了一番,于情于理,他认为首辅大人的话也都能说得过去。当即下令何斯至官复原职,将李忠全与蒋惟分开关押刑讯,并提案调查朝中所有的李忠全党羽。
一时间朝中众臣慌了手脚,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
时隔几个月,姣儿总算跟何斯至见了一面,这段时间,她很坚强,哪怕几个哥哥不跟她讲父亲的事情,却也猜到了什么,成天不哭不闹,现在见到了何斯至,眼泪却是止不住地掉下来了。双臂抱着何斯至的腰,小脸蛋紧紧贴着,没有声音地哭。她好想念爹爹为她扎的歪歪扭扭的小辫子啊,想念爹爹给她讲故事、陪她画画……
何斯至抱起这个懂事的女儿,哄了又哄,拍了又拍,心里也感慨万千。他绝不能这样下去了,他有思圜,还有姣儿,他们的命运系于一身,若他稍有不慎,思圜和姣儿也会受苦的,今后,他不能只做一个为自己的本心而活的人。
今晚姣儿暂时跟小龄睡在一间屋,脸上都挂着淡淡的泪痕,小孩子之间的感情,没有门第贵贱的偏见,是最真挚的。何斯至为两个孩子掖好被子,轻轻关上了门。
等忙完了这些琐事,还有一个大孩子在等着他呢。
“老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方叩支支吾吾的,坐在桌边,好像有些为难。
何斯至心中知道他要问什么,便不疾不徐道:“李忠全那把拂尘的手柄,是沉香木做成的,你可知有一种奇花,唤作暗颜花,当今世上,只有银月阁阁主种了两株,它的花汁无臭无味,附在衣上,神不知鬼不觉,此两物遇到铜盆里的清水,便会瞬间产生毒性,李忠全手里有拂尘,铜盆里的清水又滴了暗颜花汁,只有他接触过陛下擦脸的手巾,陛下当然会中毒了。”
方叩本来只是有些狐疑,他不相信李忠全会这么巧,选择在今日下手,但他也更不敢相信,老师这样的人,会用污蔑李忠全的方式,将其一举扳倒,现在听何斯至这样一说,心里很震惊。
“难道,那龙袍也是……”
“都是假的。”何斯至直截了当道。
“那些与凤鸣卫暗通款曲的信件呢?”
“信是真的,若不是半真半假,陛下又怎么会信呢?”
这是一个似明似暗的谎言,只需要验证其中的一部分,便足以打破李忠全在陛下心目中忠心耿耿的形象,另一部分已经令人无暇再思考。
“老师……”方叩欲言又止。
“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何斯至心想,如果他还像从前那样,怎么能保护好方叩?如今他已经不是独身一人,他的安危关系到许多人的命运,更该为自己考虑。运用一些阴毒的手段彻底毁灭对手,也只是权衡之策。从前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屑于做,现在他做起来,反而比旁人更加得心应手。
何斯至目光幽暗,很冷漠地问:“思圜,你对我失望了么?你的老师,不再是你想的那样……”
方叩却想的是,这样岂不是给皇帝下毒了吗?这种株连九族的大事,老师都能办得波澜不惊,简直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发自内心地赞美道:“老师,你太厉害了!”
如若老师是一位君子,他便恋慕着君子的高洁傲岸,如果老师是一个小人,他便恋慕着小人的阴险无情,爱一个小人可比爱一位君子要轻松得多了,他乐得轻松!
何斯至本来还以为方叩要跟他大吵一架,没想到对方竟是这种反应,反倒叫他脸上一热,转过脸去,板着脸训斥道:“混账……胡说八道什么呢。”
可是等方叩冷静下来,转念一想,他便又有话说了:“老师,你不觉得可笑吗?搜到了龙袍就能定罪,搜到几封信件就能定罪,谁都可以放在那里的。”
“对于奉德朝来说,仅只是围绕着一个人的喜恶而运作,事实是什么,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势’,层层积累的‘势’可以压倒一切。势的变化,就像田野上的风,可以决定所有稻草起伏的方向。”
“那么,有什么可以抑制势?”
“法可以抑制势。”何斯至崇尚的不是商君之法,而是真正的、像日月星辰那样自然运行的法。
“所以,老师当年要推行新政?”
“是的。”
新政的失败,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证明了先前的许多做法是行不通的。
“新政是我的孩子,我要将新政改头换面,用另一种办法在奉德推行,思圜,你会帮老师吗?”
“当然会。”方叩声音虽小,眸光却很平静,没有丝毫闪烁,他隐隐意识到自己要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从此不能躲藏在老师的羽翼之下,而是要独当一面,成为老师的左膀右臂。
“……很难,也许永远都做不到。”
“我不许老师说丧气的话。”
何斯至低下头,若有所思,斜挑着眼,忽然扬起嘴角,冲他轻轻一笑,好像烟云缭绕的远山间,荡漾开一抹清雅的桃花色。
方叩瞬间便看痴了,老师这样的神色,真是清秀俊美极了,仿佛只有在情人的面前,才会露出如此美丽、如此动人、如此……的笑颜,他深吸了一口气,看得心里砰砰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