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时节,雨雪霏霏。
望陵镇立在魔修的雪骨城与妖域边界, 南接剑谷。早半个月前就已经积了老厚的雪, 枯秃的树枝上不见半片叶子。
说是镇, 其实寒酸得很。
此地环境恶劣, 又偏偏是仙魔妖三股势力的关口, 镇民们大多以商贸为生, 要么卖些低阶的法宝丹药,要么从修士手里收购些妖兽妖植,聊以糊口。
镇子里最大最高的建筑是间客栈,在此地已经立了十来年, 专供来往修士们的住宿。
这日傍晚雪停了, 残阳似血,大堂里十几个散修三五围坐, 各自喝酒。
自真神降临后,仙界战火连绵,连这小客栈内的气氛也是沉闷的。
一个瘦长汉子半醉了, 咣当把酒坛往桌上一放, 酒水洒出几滴。
“朱六, ”他手指着柜台后的客栈老板,大着舌头道, “你家这店子,有……有五十年了罢, 啊?”
客栈老板佝偻的腰板埋在阴影里, 无端地显得那张遍布皱纹的赔笑脸庞有些落寞, “哎,五十七年啦。”
“还能……能再开、开几年啊?哈哈哈……”
“下个月就关啦。”老板脸上的笑更苦涩,摸着梨木算盘道,“真神大人派使者来说了,这地儿立着间客栈,太容易潜藏魔种……嘿,这也没法子的事儿,程爷,您说是吧。”
那姓程的汉子大笑着,又灌酒入喉:“哈,老子就知道!就知道……”
旁边有人拍拍他肩膀:“老程,你醉啦。”
老程似乎醉得厉害,又咕哝了两句,趴在桌上了。
又有另一桌的人在说话:“哎,那些金眼白衣的真神大人着实厉害啊,带领仙家把那帮魔修们打得落花流水,当真是飞升的仙人们回来了?”
“谁知道呢?”有人应和着,“就说半月前雪骨城破,蔺负青落了网,被折磨得那叫一个惨嘞。被吊在城楼上,听说是被阴气反噬得没个人形了……”
说到这里,大堂内的空气又很微妙地沉了沉。好似有什么心照不宣,却又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在静默中流淌着。
终于,有个男子忍不住开口叹道:“唉,谁能想到方仙首他……他他居然,他怎么就能……!”
这话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男子绷了半天脸都憋红,最后也只是又叹了口气,弱弱道:“唉,要我说,这位蔺魔君其实也……”
也真没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儿。
落得这么个生不如死的下场,是个人都觉得罪不至此。
可旁边却伸来一条手肘撞了他一下,男子立刻不敢吭声了。
同情乃至意图包庇魔种,那可是大罪,要被真神降罚的。
正当众人脸色难看的时候,外头的光影一动,随着地板吱嘎响,客栈大门口走进来个身量颀长的黑袍人。
大堂里不由得一静。
这黑袍人以兜帽遮住了面容,怀中还抱着被同样乌黑斗篷遮得严严实实的另一人,周身气息沉冷莫测。
有离着大门近的敏锐修士,只觉一阵很淡的血腥气与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不禁侧眼瞄去,寻思这怕是个厉害人物。
周身波动的乃是天地灵气,莫非是真神座下的人,亦或是六华洲那边的仙家大能?
嘶……方才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莫不是全被这位大人听去了?
“咳,”一个青衣文人连忙清了清嗓子,摆出笑脸,道:“好在如今方知渊也离了六华洲不知所踪,又有真神替我们除魔卫道,这是好事啊。来来,喝酒喝酒……”
“啊,是啊是啊……”
“是好事啊。”
这一连串附和声响起,紧张的气氛才算和缓些。很快,喝酒闲聊的声音也三三两两地回来了。
那黑袍人似也不介意,平静地穿过大堂,几颗灵石凭空掉落在柜台上。
嗓音嘶哑:“一间上房,住两宿。”
朱老板赔笑“哎”了一声,弯腰给客人取房门钥匙。他在这经营多年,连仙首都接待过。不愿暴露身份的客人多了去了,早就见怪不怪,
却听“砰”的一声,大堂里有人使劲儿了一掌拍桌子!
众人本就心弦未定,这时候更是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却是那个老程,抱着酒坛子又哭又笑的:“是啊……是好事啊,好事啊!”
青衣文人怒目而视:“你这人,发什么酒疯!”
老程摇摇头,咧嘴笑:“我家里兄弟四个,嘿嘿,跟着煌阳仙首也有快六十年啦……”
又醉眼熏红地指着朱老板,“第……第一次住朱六这家店,就是陪、陪着尊首……”
“……”
朱老板神色更苦,默默将钥匙放在柜台上,推到黑袍客人的面前。
“我们兄弟跟着尊首,一直没打……打过什么大仗,没流过血,没死过人。咱还总抱怨,说哥几个是英雄无……无那个啥,无用武之地!”
老程还在疯笑,狠狠拍着大腿,“好啦,现在晓得真相啦,原是那方知渊勾结魔种!怪不得不跟蔺负青打,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就笑出眼泪来,忽然恶狠狠将酒坛子往地上砸了个稀巴烂,“好,如今方知渊滚啦,真神来啦,魍魉鬼域和雪骨城都灭光啦,这他娘的应该是好事啊!!”
那么个八尺汉子,竟埋首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可是好事儿怎么死人呢,我大哥,我三弟四弟……都没了……才半个月啊,怎么人就都死了呢……”
大堂内一时哭嚎声与劝慰声交叠,其中还夹杂几句争执。黑袍人身形微顿,继而以魂念将钥匙收在乾坤袋中,沉默地转身,抱着怀里人走上了楼。
上楼的时候,朱老板瞥见一条苍白的手臂,自他抱着的黑锦斗篷内垂落下来,轻轻摇晃。
朱老板骇得心里咚咚连跳,寻思那被抱着的人怎么一直动也不动。
就算是病人,也不该连声呻吟和喘气儿的都听不见,总不能是尸体罢。
自真神降临,仙魔两道开战以来,死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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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二楼。房内床前,黑袍人缓慢俯下身,将怀中的人小心安放在床上。
那斗篷随着动作散开,昏暗的光线落在魔君沉眠的面容上。
方知渊伸手摘落兜帽,先为蔺负青裹好了被子,再将两人的外袍都褪下挂在一旁,又慎重地在门、窗以及四处墙角都设下警戒的法术。
做完这些,他才坐回床沿,手指小心地抚过蔺负青遍布黑痕的脸颊。
“……师哥。”
方知渊轻轻地自语,“咱们住进客栈了,知不知道?”
蔺负青的气息还是很弱,额上浮着细细的冷汗,青白的唇微张着,却没有多少气息吐出来。
方知渊连忙搂了他冰冷的身子,给他揉着心口与几处大穴,沿着一条条残破断裂的经脉输送灵流。
就这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那昏睡之人的体温才稍微回转来几丝暖意,紧蹙的眉峰也无意识地松缓开来。
煌阳仙首又试了试他的气息与心脉,才又放蔺负青躺回枕上。
他看了看窗外,只见夕云流淌,这座立于边疆之地的小小孤镇被暮红煨得十分安宁。不禁自语道:“快入夜了,师哥。今儿雪停了,这暮色还挺好看……”
自被方知渊从天外神手里救下后,蔺负青的意识在苏醒与昏迷间挣扎了几度,终于彻底滑向后者。
或许是天外神那些邪药的作用,或许是身体已油尽灯枯,又或许是因为精神上的崩溃……总之,他一直不省人事地睡着,怎么也叫不醒。
若不是还有气息心跳,远看和死人也无甚两样。
方知渊眼角泛起细密笑意,支着额,歪过头,几缕没来得及束好的乱发散下来,“你说今晚,我吃点儿什么?”
这六七天都在周旋、奔波与血战,方知渊其实已很疲倦,实在太想合眼休息片刻。身上处处负伤,再不处理眼见着就要恶化。
可到了真安顿下来的时候,他又不急这些了,就絮絮叨叨的跟那个根本不会回应的人说话:“唔……我煮粥罢,好不好。”
“不如你煮的好吃,不过反正你又不肯起来吃,对罢?那你管不着我了,你还是乖乖喝你的药……”
蔺负青的眉睫也染了几丝外头的暖红色,叫方知渊痴痴看了许久。他倚在床头,指腹眷恋地蹭蹭魔君的眉心,自言自语道:“怎么还不醒。”
语调柔软又低沉,好似情人间的旖旎怨语:“……都快半个月了,你倒是起来看我一眼啊。”
“师哥……”
方知渊闭眼,轻轻道:“你醒醒行吗……”
手掌滑落,无声地盖在魔君一双眼睑之上。顿了顿又继续往下,抚过凉凉的唇瓣,“上回你至少还会咬我几口……”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方知渊如一座雕塑般怔怔呆坐了许久。
终于,他摇了摇头,认命般叹道:“算了,实在不想醒就多睡会儿吧。”
他站起来走远两步,在地上盘膝坐了,褪下自己的衣衫,这才开始处理这些日子负伤的地方。
可是才把药瓶摆出来,方知渊又忍不住挑眉,瞪着床上人恼道:“可你至少也该——你哪怕醒来看我一眼再睡也……!”
他又噎着说不下去。手掌覆上眉峰,片刻后用力地搓了一把脸,“……算了。”
跟一个听不见的人叨叨什么,简直中了邪似的。
他草率地上着药,又想那个叫老程的汉子。
仙首手底下呆过的人太多,能有个印象就不错了。程家弟兄便是属于看第一眼根本想不起来,得被点醒才能想起来“哦,还真有过这几个人”的范畴。
……居然都死了么。
胡思乱想着上完药,方知渊整整衣衫,竟真的拖着疲惫的身子生火打水,还从乾坤袋里拿出小锅来,认认真真地煮了粥。
他自己三两口喝了一半,却留出另一半以灵力温着,也不知是留给谁的。
方知渊又有些出神,按照这半个月的习惯,若不出意外,到了第二日这隔夜的半锅粥还是会冷下来,再被他默默喝光。
窗外已经全黑了,一轮清月高悬。方知渊坐回床边,再次将蔺负青搂在怀里输送灵流。
他一日至少要这样输上七八回,但凡有中间断了哪次,这人又要冷得浑身发抖,痛得痉挛起来。
这下又是半个时辰过去,等走完一个大周天,方知渊才放下蔺负青。自己则和衣而卧,将依旧昏迷的魔君虚虚圈在怀里:“师哥,睡吧。”
可就在方知渊将欲闭眼的时候,蔺负青的眼睑却动了动。
方知渊惊得一下子弹起上身来,以为自己看错了。霎时间,他脑中炸开一片混乱,手脚都不知哪里搁好。
“师哥!?”他慌乱地捧着蔺负青的脸颊,连声唤,“师、师哥……师哥?”
月光下,蔺负青的眼睫分明在轻轻地颤动,眉尖也渐渐笼起痛苦之色来。
“……嗯……”
本就游丝般薄弱的呼吸更乱,喉间也漏出一点细碎的呻吟。
方知渊直发愣,茫茫中居然只有一个念头:
这这这,真要醒?
怎么——怎么这么快就醒了!!分明才昏迷了半个月,明明人还这么虚弱着,这怎么就醒了!?
他更慌,慌得手心直冒汗。脑子里先窜出来的不是喜悦,居然是刚把蔺负青救下时,那人五感皆失根本认不出自己的模样。
然后就是一片花白。
方知渊胸中焦虑如沸,只想着师哥他万一五感还没有恢复怎么办,万一那些伤还痛得厉害怎么办……
倘若他还以为自己是身在天外神手里受着屈辱酷刑,那醒过来岂不是平添折磨,损耗心神?
就算能叫师哥认出自己,万一魔君接受不了自渡劫跌落成一介废人的结果又怎么办?万一他问雪骨城那些魔修怎样了,自己又怎么回答?
万一蔺负青不想活了怎么办?万一嫌弃如今的相貌怎么办?万一知道被自己看去了这般模样之后更难过了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谁知道该怎么办!!
眼见师哥就要苏醒,方知渊牙关一咬,鬼使神差地并指运气,往蔺负青眉心识海一点——
蔺负青身子轻轻一颤,睡了大半个月才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一丝意识,就如泡沫被戳破。
病人将头一歪,眼帘安静地垂落,一声不吭地再次昏睡过去了。
“……”僵硬了许久,方知渊失神地软了腿弯,跪坐在地上。
他叹吟着低头,十指插进发间。
“我在干什么这是……”
到头来,居然是他先无法面对师哥。
可是总归……得有面对的时候。
方知渊再也无法入眠,他就这么在地板上坐着,怔怔盯着自床上枕畔蜿蜒下来的白发。
夜色深了又淡,一晚上就这么过去。
第二天清晨,方知渊慢吞吞地爬起来,脸色憔悴又阴郁地把昨晚的粥喝了。
开窗透气,洗碗刷锅。随后坐回蔺负青床头,盯着那熟悉的昏睡眉目,心里开始后悔得紧。
他怎就那么冲动呢……哪怕先看一眼师哥醒来的样子,再把人弄昏也好啊。
方知渊心里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只好将蔺负青冰冷的指尖拢进掌心,一根根轻揉着。
片刻,疑惑地自言自语一声:“……怎么还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