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时辰总是漫长的。
在经历了那些之后, 人的神智几乎不可能维持正常。方知渊设想了千万种蔺负青醒来后有可能的状态, 越想越紧张。
他煎熬得坐不住,只能试图做点儿什么来分散注意力。
可这么个半破客栈里, 能有什么?更不要提方知渊根本不敢离开蔺负青身周半步, 他只能瞎折腾自己。
于是, 就看素来生杀予夺的高贵仙首,先是压着焦躁将屋子内清扫了一遍。再将各种仙丹灵药的从乾坤袋里掏出来, 神经质地挨个在床头排成一排。
……结果排完又觉得瘆得慌。他怕吓着师哥,黑着脸全收回去, 只换了杯温水放在那里备着。
然后想了想,重新取锅煮了粥。
小炉子就架在这屋子的一隅, 升得是法术仙火, 不会有呛人的烟。
他支着腿坐在床头, 远远地控着法术,手掌还能钻进被里, 摩挲着那昏睡病人的手背。
可水才煮开,咕嘟咕嘟的冒泡, 方知渊又心虚。
此前他口口声声跟蔺负青说什么煮粥吃, 不过是做做表面样子。反正师哥醒不过来。任他煮锅什么东西, 都是自己吃掉。
可如今蔺负青是真的要醒了。
他做的饭食,万一其实很难吃……
方知渊面无表情地站起来, 火速将这锅还没来得及熟的粥给拎出去, 倒了。
倒完之后, 他愣愣盯着不知何时开始飘雪的窗外, 忽然意识到,如果师哥的五感还没恢复,许是尝不出什么味道来的。
“……”
方知渊揉了揉额角。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如今这状态是真的不太妙。
此前一直以来,无论遇上什么事,都是蔺负青在包容照顾着他的情绪。
现在真到了角色颠倒的时候,他竟如此困窘,连一言一行都要踌躇……
他回想起陷入这次长久的昏睡之前,蔺负青是怎样的情形。
当时魔君已在昏迷与醒转间挣扎了几个来回。那夜方知渊给他喂药,他毫无征兆地醒来,抬手打翻了药碗。
这下浑身的伤再次崩裂,方知渊被吓得手抖,一叠声地叫师哥的名,求他别动。
蔺负青伏在方知渊怀里喘息不止,药汁正从他被蚀黑的手指尖往下滴。
他还是看不见听不见,感知不到身周的变化,不知道已被人舍命相救。混沌间觉出有人要逼自己饮下东西入喉,所以反抗。
对于天外神来说,阶下囚的这点微末挣扎不过虫蚁之力。反抗不会有结果,只会招来更激烈的虐待。
蔺负青也知道,所以他不图结果,只是用无意义的反抗来昭示自己的意志罢了。
方知渊的眼角却红了。他不敢想,蔺负青就是这么在天外神手下熬了整整十八天……
他沉默着重新调了药,换了新碗送到蔺负青唇边。
没有等来预想中的虐打或是阴气折磨,后者似乎微微迟疑了一瞬。
然而过分的虚弱剥夺了思考的气力,蔺负青疲惫地闭上眼侧过脸去,那是一个拒绝的姿态。
方知渊叹息,师哥已经这个样子,他实在干不出强行给人灌药之举。只好将药碗往旁放下,低声哄道:“好好,不喝就先不喝了……”
待会儿人昏睡过去他再喂就是了。
可蔺负青却反而睁开了眼,眼神茫然地四下游移,身子也惶然紧绷——
他隐约察觉到环境的异样了,却无法断定是好是坏。
方知渊从来没有见过师哥这么脆弱无助的神态,霎时心里痛如刀割。
清寒夜色里,他不停跟他说着话,抚摸他每一寸尚算完好的皮肤,告诉他此处已非炼狱……
可是很快,蔺负青又力竭昏了过去。
这一次昏迷,就是长达半月未醒。
……
窗外落雪更紧了些,荒凉的小镇上,三两行人匆匆而过。几只黑鸦盘旋,扑棱棱落在枯枝上。
方知渊忽然从回忆中惊醒,想到下雪了天要变冷。蔺负青如今这个身子,万万受不得寒的。
他连忙又将那些心思甩在脑后,掐指运起灵流,封住自窗缝门框里灌进来的寒意。
也就是此刻,他听见窸窣轻响从身后的床上传来。
方知渊猝然回头。
他在蔺负青眼底看见了自己。
——仙首黑袍黑杉站在旧木窗畔,怔怔地在落雪中转过身来,好一卷肃穆的宣纸墨画。
床上,蔺负青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并且侧过了身来。
他半张苍白的脸陷在枕头里,吃力地半睁着凤眸,也不说话,目光分明落在方知渊身上。
“……”
方知渊被他看得心颤,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半跪在床前,“师、师哥……”
他无措又小心地低头与病人视线齐平,嗓音打颤,“是……是我,你看看我,还认得我么。”
说着,掌心隔着被子轻轻落在蔺负青的手臂上,试探性地收紧一点点……
后者眼睫蓦地一抖。
方知渊顿时脸色煞白,他仓皇后退三步,“我不碰你!我什么都不做!你不认得我也罢,可千万别乱动,别动……”
蔺负青怔怔望着他,忽而露出一丝复杂神色,似急切又似痛楚。
努力将唇瓣动了动,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嘶嗬气音,“……!”
是你。
果真是你。
我的小祸星……你怎么这样傻。你乃救世仙首,我是祸世魔君,我哪里值得你抛下一切来舍命相陪……
方知渊手足无措:“什么?你要什么?慢慢说,你说给我……”
蔺负青急促地吸气,挣扎着向方知渊伸手。
眸光悲哀闪动,他……他说不出……
曾经那些天外神逼他屈服求饶,他不肯,死咬着一声不吭。十八天下来,竟已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此时此刻面对故人,竟连想叫一声“知渊”都难以出口。
方知渊却更着急,一把握住蔺负青的指尖,给他塞回暖被里去,连多沾片刻都不敢。
“师哥,你听我说……你已经不在那儿了,今后再不会有人能伤你。”
他话说得语无伦次,“你看看我的眼睛,嗯?不是金色的罢。我不是天外神,你别怕我,你看我什么都不干……”
蔺负青闭上了眼,他无声地缩回枕被里,眼尾却蓦然滑落一滴清泪。
太愚蠢了……
方知渊,你怎就糊涂至此!
权柄、清名、仙途、下属知交乃至自个儿的身家性命,你这一来,可真的是什么都……什么都没有了啊。
而能够救下的,不过是这么一个连话都不会说了的丑陋废人而已。
方知渊大脑一片空白,愣愣道:“怎么就哭了。我、我真的……不会伤你……”
蔺负青本已经安静自个儿流泪,闻言却又一下子抿唇睁了眼,凤眸里一派愠色。
他明明虚弱成这样,这时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抬手抓过案头的杯盏,就想往方知渊脸上砸去。
愚蠢!糊涂!
你不是万人之上的煌阳仙首么?
就给我傻成这个样!
杯不是空杯,里头盛了温水。蔺负青根本无力抓稳,想扔出去更是天方夜谭。
杯盏脱手坠地,一声脆响,瓷片与水四溅,弄湿了仙首衣摆。
方知渊噌地站起来,脸色铁青地又倒退两步,“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要打我?”
心里却直往下沉,暗道果然蔺负青的精神状态还是缓不过来。怕是神智错乱,将靠近的所有人都当做来折磨他的恶徒……
蔺负青额上一片冷汗,他恹恹地伏在床头喘息着,等方知渊发作。
方知渊怒道:“好……好,那你给我看清楚了。”
他抬手直接往自己脸上抽了两个耳光,“我就是打自己也不舍得打你!!”
“……”
蔺负青:!???
方知渊打完,往床上再看。
病弱的魔君茫然地睁眼呆愣着,像是被彻底震懵了。
片刻后,哆嗦着半张开口,却还是说不出话。
方知渊心下一疼,觉得师哥像极了瑟缩在巢中的可怜幼兽,比如初生的白鹿或者雪狐什么的。
煌阳仙首有些不舍得继续吓唬,可还是狠狠心,表面继续做冷峻模样,一字一句杀气腾腾道:“还要打吗?”
蔺负青惊惶地连连小幅度摇头。
方知渊松了口气。
看看,这不还是能沟通的么。
他大步跨过地上的水迹与碎瓷片,一面自言自语道:“痴傻了也没什么,认不出我就认不出吧,能乖乖养伤就行。”
坐在床头,先谨慎地说一句:“我要抱你起来了。不许躲我,不然我还打人啊。”
蔺负青:“……”
“别怕,不打你。”
“……”
方知渊见此很满意,将一脸恍惚的蔺负青抱进怀里,自乾坤袋中取出丹药,“来,喂你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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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之后,直到回忆里的血迹都被温馨的岁月长河冲刷得淡了。
他们还一起在月下对酌,偶尔说起这段日子。
方知渊记得的是荒镇与客栈,凉薄的冬风飞雪,在雪中徐徐醒转的苍白病人……和师哥眼角滑落的泪水。
蔺负青却捂脸难以直视:“你个傻子……”
方知渊毫不在意,低笑着将他抱个满怀,低头嗅他发间莲花儿香:“你还说呢,不都给你吓傻的?”
两人交颈亲昵片刻,方知渊又好奇道:“所以,你是何时认出我的?”
蔺负青就无奈地戳他眉心。
“怎么都现在才想起来问啊……小祸星,我要不是认出你,能那么放心的睡上大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