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皇子,楚渊自幼就沉稳内敛,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都极少会表现在脸上。这种性格不能说不好,不过与其他普通人家的小娃娃比起来,总归是少了几分无忧无虑的纯真烂漫。旁人见了都只夸太子老成稳重,可楚渊自己心里却明白,这太子之位固然是垫在脚下的一片云,能将自己托向高位,却也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剑,稍有不慎便是血溅当场。这世间可没有后悔药吃,哪怕只是为了能好好活着,他也唯有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才能不被旁人抓住把柄。
这世间懂他的人不多,四喜算是一个。彼时的四喜公公还不胖,身身形精悍得很,对宫里头的人情世故摸得门儿清,出手也大方,一把把银子送出去,自然就替东宫笼络了不少人心。对楚渊更是忠心耿耿,有一阵子宫里不安稳,三天两头闹刺客,若听到喧嚣哗闹,屋外自然有御林军守着,而在屋里头,四喜也会执剑守在门口,颇有几分肝脑涂地的英雄豪情。
这一年,楚渊刚满十一岁。
冬日天寒,清晨就更冷,四喜照旧端了热水伺候楚渊洗漱,又吩咐内侍赶紧去书房,提前点起火盆来,也好让太子过去时能暖和些。
“那些番邦人,还在隆安殿住着吗?”楚渊随口问。
“在。”四喜半跪在地,将他衣摆抚平,“三天后,皇上还要在沐阳宫设宴,按规矩,太子也要去的,大概今日就有人来通传了。”
“又要听他们闹哄一天。”楚渊摇头,“回回来都是为了要赏赐,银米绢帛倒也罢了,听说这回连长乐公主都想要,父皇竟也默许纵着,只怕下回再来,就该……”
“太子爷。”四喜赶忙小声打断,眼神示意他隔墙有耳,有些话可乱说不得。
“怎么了?”楚渊却不在意,反而乐道,“我是想说,只怕下回再来,就该问我讨要你了,这也不能说?”
“能能能。”四喜替他系好披风,也笑道,“太子爷说了算。”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真要了,我也舍不得给。”楚渊拍拍他的肚子,“走吧,去书房,否则迟到一刻钟,又该被太傅罚抄了。”
四喜答应一声,还没扶着他上轿,却已经有内侍匆匆来报,说陶太傅今早染了风寒,上早朝时就头重脚轻,皇上已经吩咐他回去歇着了,让太子也不必再去书房。
楚渊平日里极尊重这位老师,听闻他病了,自然要派四喜前去探望,自己则是去书房里看了一阵兵书,直到过了晌午才回东宫。
晚些时候楚皇果然派人前来通传,说本月十五要在沐阳殿内宴客,命太子早些过去。
“你猜他们这回又想要什么?”楚渊问。
四喜乐呵呵替他宽衣:“还能是什么,金银珠宝、玉器绢帛,再往大了,他们也不敢要。对了,今儿西南王府还送来了一封书信,给太子爷压在几案底下了。”
“西南?”楚渊转身看他,“怎么不早些给我?”
“这就去取,这就去取。”四喜也没料到,他会对这封书信如此感兴趣,便赶忙差人去书房取来。暗紫色的信封,西南王府的黑蟒火漆印,还未等拆开,就已经飘散出香薰花味。
四喜呵呵笑道:“这西南王府世子爷看着不拘小节,心思倒是真细腻,回回都变着花样,看似恨不得在信封上贴朵大理的鲜花来。”
楚渊抽出信纸,靠在床上看。
下月初三?
他的嘴角一扬,问四喜:“那些番邦使臣,什么时候走?”
“走?”四喜道,“估叶还得再有一个月,浩浩荡荡地来了,可不得好好游山玩水。”说完又试探,“太子是嫌闹腾?”
“没事让他们闹。”楚渊收起信纸,“闹得挺好。”
四喜一愣,闹得挺好?
楚渊枕在胳膊上,悠哉悠哉看着床顶的鎏金花纹。
番邦使臣不走,隆安殿就腾不出来,隆安照越不出来。那西南王府的世子爷初三来了,便只有另寻一个地方住,至于要住在哪里,东宫左侧就是梧桐阁,右侧就是淑雅斋,都是景致上佳清雅幽静的好地方,到时候由他挑便是。
想到此处,楚渊扯过被子捂着头,在黑暗里露出一个总算有了些孩子气的、颇为舒心的笑。
不过在下月初三来之前,得先过了这个月的十五。这日一大早,楚渊就穿戴整齐,准时前往沐阳殿。既是大宴,那排场也是相当隆重,乐师击板而歌,宫嫔侍女纤纤玉手捧着琉璃果盏,穿梭往来于大殿之中,云鬓高耸裙摆飞扬,动起来似是九天仙子,垂目时宛若含羞柳枝,看得那些番邦使臣目不转睛,险些在众人面前失了仪态。
楚渊心里暗自摇头,自顾自饮下一杯酒。他对这些莺歌燕舞素来没有兴趣,只把这场奢靡酒宴当成任务来完成,有了果盘就吃,有了歌舞就赏,身板坐得挺直,双唇微微抿着,一双晨星般的双目里似是结了霜,让人看上去便心生寒意,不敢亲近。
可这酒宴上的皇子不单单只他一人,楚渊越是老成持重,其余兄弟就越是觉得索然无味,闹得酒也不敢喝,菜也不敢吃,甚至连说笑都不敢太大声,生怕又被父皇抓到把柄隔日再拿出来,和这无趣古板的太子爷做对比,白白挨上一顿训。
好不容易吃罢酒宴,楚皇照例赏赐了金银珠宝下去,光是礼单就念了一盏茶的时间,番邦使臣自是笑得合不撇嘴,跪地连呼天子万岁,几个他们带来的小公主、小王子,也穿着花花绿绿的外族袄子,笨拙拱手行礼,看起来倒也可爱得很,连楚渊也微微扬了扬嘴角。
“也别光朕赏了,这回既是来了小王子,那朕的儿子们也该送些东西,愿我大楚与草原永世交好。”楚皇大笑道,“祝说看,你们都打算送些什么?”
众多大臣也跟着笑起来,既是孩童之间送,那自然也不必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图个热闹新鲜。果然,第一个开口的皇子楚澜,便说要送一顶帐篷给小公主,上头镶嵌着七彩宝石,被日光一照,便是华光万里、熠熠生辉。
楚皇抚掌称赞,又问楚项:“你呢?”
“回父皇,儿臣愿赠小王子白玉璎珞马鞍。”楚项道,“是彩云坊新造出来的稀罕物,花了整整两年时间。”
“哟,这可是好东西,项儿果真诚心待客。”楚皇夸完继续笑道,“太子呢?想要送些什么?”
楚渊闻言站起来,还未来得及开口,楚项却已经抢话道:“太子不像我们,他平日里勤俭克己,想来东宫也没什么稀罕物好送,不如就把院子里那棵梅树砍了吧,正好给小公主做个妆匣,岂不妙哉。”他一边说话,一边笑容满面地看着楚渊,似乎当真是在为他着想。
偏偏那番邦使臣不知众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原本受了楚皇的赏赐,又得了什么宝石、帐篷、白玉马鞍,就已经觉得甚是满足,也不敢再多求什么,免得被人以为贪得无厌,一听说这回只是砍一棵树,便赶忙伏地跪道:“多谢太子,多谢太子。”
楚皇虽不清楚东宫的梅树究竟有何稀罕,却也知道这两个儿子之间素来不和,这回楚项突然提起砍树,想来也是故意要让楚渊难堪。不过虽说猜出了其中大致缘由,楚皇倒也没出言阻拦拦,反而微微笑了笑,打算看看这回太子要如何收场。
“想要梅树?”楚渊背着手,缓缓下台阶走到到那番邦使臣面前,而容虽说稚嫩,说话却是铿锵有声,沉稳洪亮,“随处都有的东西,原是送不出手的,不过当初这梅树移裁来东宫时,长得不算好,病弱弱瘦歪歪,看着随时都要枯死,本王为了种好它,也是花了大心思,每每三更半夜都要去院中照看,春日施肥冬日盖被,才总算是熬了过来,现如今砍了给小公主做妆匣,即便不值几两银钱,却也到底是耗费了本王好一番心血,不至于太廉价失礼。”
他这番话貌得流利,也颇为大度,那些番邦使臣额头上却冒出汗来——这般直白的描述,如何还能再听不出弦外之音,大楚太子放在心尖上、三更起床都要照料的梅花树,自己岂能说要就要?便赶忙又跪伏在地,嘴里连说请太子随意赐些布匹花瓶便好,至于那梅树,是万万砍不得。
“不要梅树?”楚渊淡淡一笑,“也罢,那本王就赐一柄鎏金长弓给小王子,这回就莫要推辞了吧?”
番邦使臣连连谢恩,直到坐回榻上,后背仍是挂满虚汗。
楚皇开怀大笑,招手叫过楚渊,让他坐在了自己身侧,当即又下令赏了不少宝贝奇珍与古玩字画,命内侍直接抬往东宫,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楚项心里愤恨,却又无话可说,只得狠狠瞪了那番邦使臣一眼,自己仰头饮下一杯酒。
楚渊面无表情,拱手道:“多谢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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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眼就到了初三。
东宫寝殿的后院里,那株梅花树长得正旺,花骨朵儿缀了满树,鼓囊囊圆滚滚的,透着一股子生机与活泛。这日楚渊推说身体不适,老早就向陶仁德告了假,带着四喜回到住处,继续掐着手指算时辰。
吃过午饭,果然就有内侍来通傅,说西南王带着小世子来了,正在给皇上请安。
楚渊抿着嘴一笑,明知故问道:“住在哪里,还是隆安殿吗?”
“回太子,隆安殿里住不下了。”内侍道,“听皇上的意思,似乎要派去绿阶苑暂居。”
楚渊的笑容略略僵硬了片刻,绿阶苑,皇宫西边,距离东宫要走老远一截路,搞了半天,原来还不如先前的隆安殿。
“西南王府的世子怎么说?”他问。
内侍被这个问题问得懵了一下,想了想才如实道:“西南王府的世子什么都没说,就只是领旨谢恩。”否则还能如何?
楚渊一撇嘴,哦。
当晚,楚皇备下酒席宴请西南王,楚渊坐在左侧首位,神态自若吃菜喝酒,只当没看到身旁那一道灼灼的目光。倒是西南王段景先察觉出异样,哈哈笑道:“怎么我的小月儿老是往旁边看,这一脸焦急,是想要去同太子说悄悄话不成?”
段白月猝不及防,被闹了个大红脸。楚渊则是微微抿着嘴一笑,放下筷子起身道:“父皇,儿臣东宫里还有些事,想先行告退。”
“去吧。”楚皇点头,爽快就答应下来。待到楚渊走后,又接着笑道:“小世子也出去玩吧,别在这酒宴上闷坏了。”
段白月如释重负,谢恩之后也溜出大殿,却见四周除了侍卫就是侍卫,哪里还有楚渊的影子。
四喜气喘吁吁道:“太子,太子你慢些走。”他追得很费解,也不知这小祖宗为何要一路往东宫跑,速度还挺快,像是身后有狼在追。楚渊却只当没听到,他咯咯笑着跑回寝殿,然后就吩咐内侍伺候自己沐浴更衣,早早就爬上了床。
不多时,段白月也寻了过来。他自然不能贸然往里闯,即便心里再焦急,也只有先请侍卫通传,又等了约莫小半炷香的时间,方才获准进了东宫。
楚渊裹着被子躺在床上,一双眼睛亮闪闪的。
段白月被他看得全身舒畅,心情登时就好了起来,他坐到床边,笑道:“怎么也不等我,那路上黑漆漆的,摔了可怎么办。”
“我为何要等你。”楚渊赶人,“回你的绿阶苑去。”
“别提了,都怨那些番邦使臣。”提到这事,段白月也挺郁闷,他们占着隆安殿不肯走,西南王府的人就只能住在西苑绿阶,离这东宫要多多远有多远,骑马都要走半天。”
“谁让你那么老实的。”楚渊暗自嘀咕,除了绿阶苑,宫里还有多少空殿,光这东宫旁边就有两处,你就不会主动要换一换?
当然,他这话说得其实有些无理,西南王府的小世子即便再神通广大也算不出这宫里何处有空殿。但段白月显然不会计较这些,反而笑道:“你怎么这时候就睡了,时间还早着呢。”
楚渊拧了拧身子,道:“我病了。”
段白月闻言果然皱眉:“哪里病了,是发热还是胃里头不舒服?”
“怪不得,我看你在那宴席上就没吃一口菜,叫御医看过了吗?”
楚渊摇头:“歇一晚就好了。”
段白月不放心,伸出手想要试一试对方额头的温度,却被灵巧躲开。楚渊原也没生病,什么发热不舒服,都是小孩子胡言乱语,只想在他面前将自己说得可怜些罢了,自然不肯乖乖给摸。段白月见他病了还不老实,心里也无奈,扯过被子三两下将人裹住,认输道:“我不碰你了便是,快些躺好。”
“你这回来要住多久啊?”楚渊又问道。
“一个月。”段白月道,“下月初三再走。”
楚渊暗自欢喜了一下,然后淡定道:“哦。”
“原本还想让你带着我,去逛逛这冬雪皑皑的王城呢。”段白月帮他掖好被角,“怎么一来你就病了,快些闭眼好好歇着。”
“那我病了,你要让谁带你去逛王城?”楚渊问。
段白月想也不想:“你都病了,我还逛什么王城,哪里都不去了,就在这东宫陪着你,快点睡吧。”
楚渊嘴角一扬,然后又道:“我睡着了你再走。”
段白月满口答应,又将床头的灯也吹了,只留下桌上一盏闪烁晕黄,挑出一小方温柔的亮光来。
于是楚渊也就真的困倦起来,他打了个呵欠,很快就坠人了香甜的美好梦境。
段白月又在他床边坐了一个时辰,直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怕再不回绿阶苑父王就要派人来寻,这才恋恋不舍退了出去,打算明天一早再过来看。
这夜风雪潇潇,宫里到处都是白茫茫。三更时分,四喜命内侍又往殿内加了两个火盆,将里头烘得暖暖的,这才躬身退出。却不料他才刚走,楚渊就在梦理翻了个身,一脚踢飞了身上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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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装病的太子殿下,他真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又是咳嗽又是喷嚏,双眼通红头晕眼花。
“你看看你,昨天硬是不肯宣太医。”段白月坐在床遗,“今天更重了吧?”
楚渊闭_上眼睛不想说话。
“还闹脾气。”段白月从内侍手中接过药碗,“张嘴。”
楚渊道:“不张。”
四喜在旁看这两个小娃娃斗气,也是哭笑不得,小声道:“太子爷,药凉了就没用了,得趁热吃。”
楚渊总算不甘不愿张开嘴。
药很苦,段白月偏还喂得慢,如同碗里盛的是珍馐美味,想让他将滋味仔细尝尽才喂下一口。楚渊头晕,还被迫慢条斯理吃这苦药,整个人都软绵绵没了脾气,缩着身子靠在床上,只剩下满眼幽怨。
段白月又问:“吃糖吗?”
“不吃。”楚渊闭起眼睛,“我不想理你。”
段白月冤枉道:“你生病又和我无关,怎好端喘地又生气了。”
楚渊道:“嗯。”就是不讲道理,你管我。
安静许久后,段白月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小罐子,然后从里头倒了一颗糖出来,小心翼翼塞进他嘴里。
楚渊嚼了嚼,还挺甜,又加了花生芝麻,香气扑鼻。
过了一会,段白月又默默塞过来第二颗,如此这般吃完十几粒花生糖,楚渊总算是“噗哧”笑出来,伸手拍了段白月一下,“等我好就带你去王城里头逛。”
“行。”段白月满口答应,又端过清水给他漱口,“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吧。”
“睡不着。”楚渊往里挪了挪,示意段白月靠在自己身边,“你同我说些西南王府的事情吧,大理现在冷吗?”
“冷,可是也没王城这么冷,山上还开着花呢。”段白月道,“再过几日,寨子里的人就要去城外唱山歌了,热闹得很。”
“你们那的人,天天都跳舞吗?”楚渊又问。
段白月笑道:“哪有人天天唱歌跳舞的,又不是不用做活。每每都是闲下来了,要过节了,才会一个寨子里的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等什么时候你亲眼看了就知道。”
楚渊道:“我才不去西南,那么远。”
“不远的。”段白月替他将额前的碎发收拾整齐,“你看我年年都要来王城,什么时候你闷得慌了,也来大理看看呗,好不好?”
楚渊说:“不好。”
段白月挫败道:“你怎么这么难哄啊。”说什么都不肯听,横竖油盐不进。
楚渊问:“那谁好哄?”
段白月敏锐给出正确答案:“不知道,我只哄过你一个。”
楚渊眼睛一弯,自己裹着被子滚到墙角,却是闷闷笑了起来。
段白月枕着手臂,眼底也漫出笑意。
现在不想去不打紧,将来日子还长得很,好好哄慢慢哄,总有一天能将人带回大理城。
带回去之后呢?段白月又想。
带回去之后,自然就是好好养在王府里,好好藏起来,旁人想多看一眼都不成。
楚渊问:“你又在傻笑什么?”
段白月回神:“我没有。”
楚渊隔着被子踢了一脚,重新把脊背亮给他。
这人,怎么越来越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