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冬。
随着各个学校的考试结束,学生们心心念念的假期终于来临。虽然比起暑假,只有一个来月的寒假短了不少,但因为有春节这个举家团圆的日子坐镇而显得格外喜庆。
不过,大杂院的秋实小朋友却兴奋不起来。他一天到晚蔫了吧唧的,连最新出的武侠小人儿书都不捧着看了。这样的反常行为自然没逃过徐明海的眼睛,可不管怎么问,秋实都不说。徐明海没辙,只好把人堵在屋里,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
“告诉哥,是不是谁又欺负你了?”徐明海挥着拳头。
秋实皱着小脸猛摇头。
“没人欺负你,你期末又是双百,到底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啊?”徐明海以己度人,认为人生痛苦的源泉唯有挨揍和学习。
在对方锲而不舍的逼问下,秋实只好说实话。
“啊!”徐明海大喊,“你鸡鸡疼?!”
“你小点声!”秋实急忙去捂徐明海的嘴。
徐明海抓住秋实的手:“行,我不嚷嚷。你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个疼法儿?”
“就是尿尿的时候疼,怎么都尿不出来。”秋实的脸红得像颗西红柿,他比画说,“得把鸡鸡头那里使劲剥开。”
徐明海听得直皱眉:“这可真够难受的。不是,都这样儿了,你居然能坚持考完试?果子啊,你可真是个要分儿不要命的主儿。这事儿你怎么不跟你妈说?”
“我,我妈是女的……”秋实结巴起来。
“多新鲜啊?男的也生不出你来啊。”徐明海挠头,“干爹也不知道?”他看小孩低着脑袋半天不说话,便自告奋勇,“我帮你说去!”
当陈磊从徐明海嘴里得知是怎么回事后,赶紧跟媳妇商量,说果子这个毛病也没什么别的高招儿,只能手术。周莺莺听了挺自责,觉得自己这个妈当得不称职。
“你们女的不了解这事儿太正常了。”陈磊安慰她,“我明儿就去找一趟徐明海的姑妈。她是医院的,各个科室都门儿清。有熟人在,这手术做起来咱也放心。”
没两天,事情就都安排好了。陈磊跟秋实说要带他去做“环切”,等切完以后就能顺利尿出来了,而且还能“一劳永逸”。
而秋实里外里就只听见一个“切”字。这个动词后面通常都跟着“西瓜”“年糕”等物,此刻忽然变成自己的鸡鸡,实在让人害怕。秋实忙问,那切了以后还长吗?
陈磊强忍着才没让自己乐出声来。他再三强调,只切一丢丢,保证不都给切了。
做手术是正经事,徐明海觉得干爹肯定不会带自己,也就没闹着去凑热闹。不想陈磊却扭过头来主动问:“小海,你去不去?”
徐明海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干爹你说真的啊?我也能去参观果子割鸡鸡?”
秋实掷来愤怒的目光。
“不是,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我也能在医院陪着果子?”徐明海找补的同时掩饰不住一脸的兴奋。
“能,到时候别捣乱就行。”陈磊挺好说话。
“保证不搞乱!”徐明海把胳膊架在秋实肩上,得意地说,“我是他哥。作为病号儿家属怎么能搞乱呢?”
万事俱备,只欠一刀。到了日子,陈磊带着俩孩子直奔医院。路上,徐明海瞅着秋实阴云密布的小脸采访:“怕吗,果子?”
秋实紧张得一晚上没怎么睡,此刻精神有些萎靡,但声音却挺洪亮。他大声回答:“不怕!”
“牛掰!不愧是我弟!”徐明海胡噜完对方软软的头发,又坏心眼地凑近了吓唬人,“不过呢,兹要是手术就肯定有风险。万一大夫不小心给你切秃噜喽,你以后可就是小女孩儿了。”
秋实脸色一白。他想起俩人割鸡鸡的约定,没想到自己今天就要身先士卒。
“不过当小女孩儿也挺好的,”徐明海嘿嘿坏笑,“反正有哥给你兜底!”
等到了地方,徐智把他们一行人直接领到手术室门外,然后嘱咐孩子:“没事儿啊,就是最普通的小手术,别紧张。”
秋实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徐明海则在一旁哐哐猛拍胸脯:“果子加油!给哥打起精神来!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一刀。咱少年壮志不言愁,甘洒热血写春秋……”
正当他不着四六地激昂演讲时,忽听见自己姑妈说:“徐明海,你有这劲头儿怎么不给自己加加油啊?”
夹杂着消毒药水味的空气忽然凝固,徐明海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缓缓抬起手,指着自己鼻子:“给自己加油?”
“是啊!不是早说好了今儿是一勺烩吗?冬天温度低,术后不容易感染,赶上放假你俩又都不用上学。”徐智总结,“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个……”徐明海生生把“屁”字吞进肚子里,然后立马急眼了,“不是,我又不是尿不出来!干吗还惦记切我的啊?姑妈,您到底是护士长还是鸡儿贩子?”
徐智懒得跟孩子解释那么多,只说:“不是尿不出来才切呢。嗐,等你以后长大了就明白了,到时候就该感谢姑妈了!”
徐明海心说我不光感谢你,还感谢你们徐家八辈祖宗呢!此地不宜久留,他扭头便跑。
而徐智久经沙场,经验丰富,哪里容得下无名小辈在眼下撒野?她一伸胳膊就擒获了企图携鸡逃走的徐明海,然后挑眉冷笑:“臭小子,不是你刚才说要甘洒热血写春秋吗?”
现世报来得太快,徐明海撞墙的心都有。他不可置信地冲着一旁的陈磊喊:“干爹!你故意给我下套儿是不是?”
“这是你妈的意思,”陈磊多少有些心虚,“她一听我要带果子来做手术,就说切一个也是切,切俩也是切。”
徐明海被亲妈的话气得头顶冒烟。这叫什么事儿?买一送一吗?
此时,秋实已然渐渐从孤军奋战的恐惧中缓了过来。他对梗着脖子负隅顽抗的徐明海说:“哥,要不……你就当是陪我吧,行吗?”
那双黑白的眼睛里分明盛满了让人心疼的东西,看得徐明海一哆嗦。
“别害怕,”秋实同时做出承诺,“万一给你割秃噜了,我给你兜底。”
徐明海:“……”
最后,他们被徐智成功送进手术室。还没来得及熟悉一下环境,俩人的裤子就被小护士给扒了,对方非常不温柔地往他们下体涂碘伏。凉飕飕的感觉袭来,这种小命捏在别人手里的感觉让徐明海腿肚子转筋。
护士上上下下忙活完转身离开,一个白大褂走过来。他戴着大口罩,露出两只疹人的眼睛,手中的粗大针头在日光灯下吐出细细的水流。看得俩孩子上下牙打架,拼命咽吐沫。
“你们谁先来?”他一副刽子手的口吻。
虽说徐明海刚才还要溜之大吉,可真到了根节儿上愣是没怂。他大声说:“我!”
秋实拽了拽徐明海衣服袖子,脸上的神情复杂极了。“果子,看哥给你打个样儿!”徐明海潇洒一甩头。
而下一秒,长长的针头就求仁得仁地刺入他的下体。尖锐鲜明的痛感袭来,徐明海差点把打麻醉的白大褂一脚踹出去。可牛皮已经吹出去了,再生不如死他也只能硬扛。兴许是“榜样”真的起了积极的带头作用。轮到秋实时,他咬着牙攥着小拳头也是一声没吭。
几分钟后,白大褂拿起镊子开始轻轻夹俩人的“鸡皮”。这时俩人才发现下体已经没知觉了。
“割鸡鸡”的手术过程很顺利,跟打针比起来根本不算疼。就是各种疹人的金属声响始终在耳边盘旋,让人心惊胆战,不敢低头瞅。最后大夫利索地缝上针,线一剪就算齐活。
“小朋友挺坚强,”大白褂非常敷衍地表扬了一句就开始轰人,“走吧,完事儿了!”
徐明海和秋实一听,巴不得马上撒丫子逃离受刑室。可惜他们双腿无力,只能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叉着腿,前面顶着白布做成的“帘儿”,颤巍巍地跟着护士往外走。
家属们见俩孩子全须全尾地出来都挺高兴。虽说只是个小手术,但这标志着他们作为男生已经迈过了人生的第一关。
徐智把他俩带去病房休息,说等麻药劲儿过去后可能会有些疼。而陈磊则要去接媳妇下班,然后再带着周莺莺一起来看他们。见大人们有说有笑地走了,徐明海拉着人小心翼翼坐到床上。
“果子,刚才打针的时候你不疼啊?我差点哭出来,现在想起那个大针头来还肝儿颤呢!”
“疼,都快把我疼死了。可你没哭我也不能哭。哭了还怎么给你兜底?”秋实没忘这茬。
这傻孩子,关键时刻还真靠得住!徐明海感动得要命,于是搂着人开始使劲忽悠:“果子啊,你可得好好记住今天发生的事情。哥为了跟你同甘共苦,连鸡儿都豁出去了!”
此刻,秋实终于松开攥了半天的拳头,然后用湿乎乎的手捧住徐明海的脸,小声说:“嗯,我记一辈子。”
接着俩人又探讨起为什么徐明海也得挨切,可到最后也没猜出个所以然。徐明海见秋实哈欠连天使劲揉眼睛,知道他昨晚没怎么合眼,就轻声哄他:“干爹怎么还得有一个多小时才能回来呢。眯会儿吧,果子。”
秋实点点头,习惯成自然地窝在人家怀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陈磊那厢接媳妇下了班。俩人在街边买了包子还有烤得喷香的大鸡腿,打算带给倆孩子当病号饭。结果夫妻二人到了医院刚一上楼,就听到阵阵响彻云霄的哀嚎。
“啊~要死啦!”
“什么叫‘可能会有些疼’?!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啊啊啊!我鸡儿着火啦!”
陈磊和周莺莺赶忙跑进病房一看,徐明海正撅着屁股使劲捶床呢。而秋实顶着一张惨白的小脸,在旁边“咝咝”吸着凉气。
周莺莺一下子就心疼了,赶紧过去哄孩子。陈磊作为过来人觉得挺逗,但面上又不能露出来,只得好言好语地安慰徐明海:“小海你别叫唤了。你姑妈说越叫越疼。”
“她不是我姑妈!”六亲不认的徐明海扯着脖子高呼,“我跟她徐智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哎哟……干爹,你这袋子装的是什么啊?闻着可……哎哟……可真香啊。”
“是包子和鸡腿。”陈磊笑着回答。
徐明海听了,立马哆哆嗦嗦地坐起来,然后接过塑料袋,掏出油乎乎的肥鸡腿递给秋实。
“我吃不下去。”秋实眼睛里含着两包泪,“哥,你吃吧。”
“果子,这不是鸡腿,是精神鸦片。”徐明海拿牙齿狠狠扯下一块肉,边嚼边说,“吃下去就不疼了!”
秋实无条件信任徐明海,于是也开始大口大口地啃鸡腿。结果注意力一转移,下体似乎真没那么疼了。
陈磊和周鶯莺陪着他们一直待到晚上,全程都在听徐明海添油加醋地说自己和秋实下午有多么勇敢。知道的,是俩人刚做了环切手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从鬼子刀下逃出来的战斗英雄。
“你姑妈都给安排好了,你们今晚上就睡医院。明儿一早再检查检查,万无一失了咱再回去。”陈磊嘱咐徐明海,“夜里照顾好果子啊。”
“把心放肚子里吧,干爹。”徐明海说,“有我呢!”
人仰马翻的一天终于过去。俩孩子头一回在病房过夜还觉得挺新鲜。徐明海心血来潮,开始讲起跟医院有关的鬼故事,吓得秋实整个晚上都把头藏在被窝里。
次日天光微亮。徐明海睁眼发现身边只剩一个温热的凹陷。他于是着急下床去找人,过程中不免牵动伤口,疼得他此牙咧嘴。就在这时,病房门忽然开了,秋实叉着腰,仰着头,一脸灿烂地站在门口,看样子就像是刚捡了十块钱。
徐明海见人回来了,便叉着两条腿呈圆规状站在床边问:“怎么这么高兴啊,果子?”
秋实含着笑意慢慢走近,然后踮起脚,把嘴贴到徐明海的耳朵边上郑重宣布:“哥,我能尿出来啦!”
------------------------------------------
清白之年年表
1970年…………周莺莺和杨卫安赴黑龙江密山。同年,陈磊赴山东当兵。
1971年…………杨卫安抛下周莺莺孤身回城。
1974年…………陈磊复员回京,同年周莺莺在密山结婚。
1975年…………陈磊偶遇杨卫安,伤人后被判劳动改造三年。
1976年…………徐明海于北京出生。
1979年…………秋实于密山出生。
1986年…………秋父入狱,遂与周莺莺办理离婚手续。
1987年…………周莺莺带秋实回到北京纸鸢胡同的大杂院。同年,周莺莺与陈磊结婚。
1990年…………陈磊一家和徐明海于暑期前往北戴河旅游,回京途中遭遇路霸抢劫,搏斗中与18岁的华嘉辉结识。同年,第11届亚洲运动会在北京举行。徐明海和秋实一起在工人体育场观看开幕式。
1993年…………《霸王别姬》于京公映,看完电影后秋实首次向徐明海吐露心迹。同年,北京隆福大厦发生特大火灾。陈磊与周莺莺意外去世。秋实办理休学。
1995年…………秋实升入高二;毕业后的徐明海开始在西单民族大世界经营服装。
1997年…………徐明海和秋实的恋情曝光。九爷去世。秋实在天津溺水被救起后,跟随华嘉辉远赴澳门。徐明海赴广州寻人未果,两人从此失去联系。
1998年…………徐明海转战北方区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北京动物园。
2000年…………徐明海和秋实在张国荣热·情演唱会上擦肩而过。同年纸鸢胡同开始拆迁。
2001年…………秋实于澳大中文系毕业,同时拿到国际综合度假村博采管理的学位。
2003年…………秋实于“非典”结束后回京,未找到徐明海。
2008年…………徐明海和秋实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重逢。同年,秋实由澳门调回北京工作。
2012年…………纸鸢胡同修缮完毕,徐明海和秋实搬回小院继续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