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恒看着不远处山巅那跟歇了菜的秃毛神鸟还在不断髪出哀鸣，心情一阵舒畅。
这神鸟仗着自己漂亮，吞吃了许多部落的活人，弱肉强食本是上古的自然法则，然而它常抓活物虐杀，哀鸣声久久在头顶徘徊。
不过这神鸟的羽毛确实艳丽。
巫恒拿起来时还能感受到上面的些许温度，羽毛极其轻，握在手中状若无物，在上古时期这是上等的装饰品。
巫恒不由把那根羽毛插在发间，在装着水的石缸前照照，露出满意的笑容。
波澜渐生的水面多出一道身影，巫恒当即转头看过去，时玄立在身后。
“诊金？”
时玄：‘嗯。’
巫恒觉得这诊金是真给多了，七彩神鸟的羽毛随只有装饰作用，但因不易获得而格外珍贵。
“那你以后有受伤欢迎来我这里。”
冷峻的男人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他目光下移落在那搁在地上的小背篓中，里面放着一些他不认识的草药。
这似乎是这位巫医的日常，一个人住在昆山之上，种植药物，去采药给万千生灵治病。
巫恒注意到那叫黑一的阴魂已经离开洞府外的草棚隔离间，而这位领袖也送来了神鸟羽毛当做诊金，巫恒估计面前这位是来告别的。
生病时先民们求着往昆山而来，而平日里他们也畏惧这里，一个健康者谁会希望经常来这里踏足。
巫恒取下头顶的那支艳丽羽毛，指腹搓动着羽管，很快又觉得释然，这才是正常的医患关系。
时玄问：‘你去幽冥采过药吗？’
巫恒微怔说：“在幽冥鬼域边界采过一些，治好黑一的药就是那里采来的，里面倒是没正式进去过。”
‘要不要去幽冥地府？里面因魔气鬼气滋生了许多不明植物。’
巫恒忽然有了效仿神农尝百草的精神，“好。”
他去幽冥采采药，也是在为以后遇见更多像黑一鬼将一般的阴魂病患求诊时，不会无法施救。
巫恒交代月把他采来的药种入药田里，这几日好好待弄，他便跟着时玄前往了幽冥地府。
因为此时人神鬼混居，想要前往幽冥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巫恒以往不愿意去是因为站在外围时瞧着里面森森鬼气，环境瞧着挺恶劣，不太愿意踏足。
等进去后，巫恒才知道森罗地狱有多让部落人族与神明感到不适了，一眼望不到头的浓浓黑雾，仰头永远看不到阳光，寒意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特别是……脚下之路泥泞不堪。
踏上去就像是踩进了沼泽地，越挣扎越是陷得愈深，窒息感无时无刻不紧紧攫住喉口，让人难以呼吸。
虽然这想法有些对不起盛情邀请他而来的病患首领，但巫恒此时真并不喜欢幽冥之境。
时玄早已习惯这样混沌不堪的幽冥，甚至周围的鬼将都没有任何不适，大家都糙习惯了。
可骤然瞧见巫恒脸上一闪而逝的神色，时玄微顿了瞬。
“我经常外出采药，和幽冥也大差不离。”巫恒拉了拉身上的背篓，弯腰卷起自己的兽皮裤腿露出一双白皙的长腿。
经常采药巫恒也并不矫情，快速适应后目光就在四处追寻，果真看到了许多只有在幽冥才会生长的草药植被，他立刻上前用巫力取下药物放进自己的背篓里。
时玄注意到巫恒采药很勤快，然而无论哪一个动作都没有让自己身上的兽皮衣去接触幽冥的泥沼。
相识虽不久，但这位巫医很爱干净。
时玄有那么一刻的懊恼，最近在划分三界之门，或许等以后幽冥改善环境可以提上日程。一个好的环境能使手下子民过得更舒坦，也不会那么容易生病。
时玄轻掰指骨，浓厚的黑雾化作一只黑鸟落在他手背上，‘让鬼将们准备兽皮地毯，铺过来。’
黑鸟闻讯一阵鸟鸣，立刻搧动着双翅朝幽冥主殿而去。
混居的情况造成有不少兽类误入地府，捕猎是此时所有生灵的本能，这些误入的兽类就会被当做猎物，日积月累之下地府也有不少兽皮，有些制成了衣裳，有些还做成了地毯。不过平时用得少而已。
巫恒猛地转过头，“给我铺的吗？”
‘嗯。’
时玄取了些水递来，巫恒立刻把身上的脏污洗干净，这幽冥之水彻骨的凉。
巫恒虽不知这里离主殿还有多远，但看那黑鸟飞去的方向应该不会太近。
“我只是来采药的，用不上这么大的礼。”
幽冥地府过得比人与神糙得多，巫恒听闻大巫阿嬷说只有三界最大的祭祀日，或者人族族长神族族长驾临时，幽冥会看重些，平时都爱答不理。
时玄神色如常说：“没什么。巫医之术确实神秘，我有心邀巫大夫在幽冥也有医疗所，能为冥界的阴魂看诊。’
以往幽冥的阴魂病了就自己硬抗，抗不过大不了一个魂魄尽消而已，许多幽冥阴魂看见人族神族时常寻求巫医帮助还嗤之以鼻。
黑一在尝试过后，只觉得真香啊，回来后在建设队伍里大肆为昆山洞府那位巫医搞宣传。
能被治好，为什么非要去硬抗啊？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巫恒闻言点头，原来是这样，那高待遇也能讲得通。
只是巫恒摸着心坎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总觉得他在上古待不了多久了。
巫恒指着附近一片局域道：“其实这里就挺不错，是人与幽冥的边界地，方便人死后来到地府时需要看诊，嗯……承天地之德，这治疗所可叫承德。”
时玄点点头表示记下。
就见那柔软无比的兽皮从远处一路铺过来，一眼望不到尽头。
全是上好的兽皮，由各种猛兽珍禽拼接而成，有纯白如雪的，有淡金色带花纹的，还有黑纹的，虽杂乱但隐约又有着一种原始的野性美。
巫恒见状脱下草绳编成的鞋放入背篓之中，光脚踩到那柔软的兽皮上，和时玄朝前面一路走去，周围好奇来围观知名度极高的第一巫医的鬼将们极其多，看得巫恒略觉不适。
时玄注意着巫恒的神色，他也不喜欢地毯？
时玄折中说：‘以后我安排鬼将用轿子接送巫医来幽冥看诊。’
巫恒想了想那画面，那些鬼将是他们首领的亲兵，在幽冥地府地位尊崇，让一群鬼将为他抬轿子也挺惹人眼目的。
好在终于走到了幽冥的主殿，一切都充满了上古原始的森冷，主殿是一个高十几米的巨型石洞，周遭都点起了幽绿摇曳的鬼火火盆。
时玄一进去，鬼将们就赶紧来汇报今日的情况。
巫恒见状也不打扰别人的正事，寻了一个角落坐下整理采到的幽冥草药，研究药性。
‘巫医大人，您能帮我看看病吗？我的手臂被东海的龙咬伤后，就一直流阴气。’一个鬼将在黑一鼓励的眼神中走过来，扶着自己快要萎缩的左臂小心翼翼地说。
巫恒立刻给他看起来，皱眉道：“快气血不足了，该早点来看的。我先开药贴止住伤口，然后喝药。”
那鬼将一惊，忙不迭点头。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看诊完的鬼将们想要摸自己的口袋，给这位巫医大夫诊金，那边正在看文书的首领却说：‘记我账上。’
一群鬼将又是阵阵感动，他们首领就是最好的首领！
巫恒余光瞥见时玄从口袋里拿出一方古朴的黑色石印，正在盖章。
巫恒没想到阴魂首领的石印竟如此简单，上面连一只凶兽都没有雕刻，朴实得不成样子。
目光相接时，巫恒发现时玄发现他盯着他手中的兽皮文书，又说：“首领大人，我三魂七魄不全导致容易记忆模糊，我会过段时间就会模糊。”
时玄却不在意，‘看见了就看见了，人神鬼三界即将划分而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消息，没什么好隐瞒。’
以后就没那么容易来地府了，至少能减少兽类莫名其妙跑到地府来的情况，造成生灵死亡。
巫恒说：“那以后都得走地府大门进来了？”
那确实没以往混居时随意进入那般方便了。
时玄道：‘听闻人族各部落有打井的力量，井水通幽冥地府，可借井水而来。’
巫恒所在的昆山离人类部族其实很近。
巫恒点点头，他也只是随口聊聊，巫医也只是上古的一份子，改变不了大势所趋。
巫恒觉得时日不早了，他应该采药回洞府去了。
那位幽冥的首领亲自把他送了出去，外面泥泞不堪，空气难闻，但脚下依旧踩着那柔软的兽皮走过。
‘巫医大人，三界划分而居后，时间流逝可能会不一样。’
时玄甚至要去神族那边一同协商处理。
巫恒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可能要很久才能见面了。他们似乎不仅是大夫和医患的关系，隐约像是……朋友。
巫恒有些高兴，他在这里一直都是孤家寡人，外人于他只是匆匆而过，朋友对于他也是奢侈的。
巫恒表示理解，被时玄送回了昆山的洞府后，就再也没有再见过这位幽冥首领。
三界此时在划分，天道下发隐喻是让大家不要在各界乱窜。
巫恒就再也没有去过幽冥，哪怕需要幽冥的草药也顶多在外围采上一些够用就行。
日子越来越久，巫恒的生活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就和以前一样。
巫恒坐在那连接人神鬼的灵河边远眺，落日余晖洒落河面上阵阵波光粼粼，巫恒忽然开口道：“月，我得送你回人类部落。有一个在轩辕之丘的有熊部落可以接纳你，你能继续跟随部落里的巫生活。我觉得，我可能要回一个地方。”
月长大了一些，有些迷茫地看着巫恒的侧影，有些急切地道：“师父师父，可是我还没有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巫恒救下濒死的他，他除了帮巫恒种种药材，其实什么都没有干。
甚至人类需要吃食过活，都是巫恒给他提供食物。
而到如今，巫恒还为他安排了未来的居所。他听过有熊氏，是一个很大的部落。
会些巫术又懂巫医术的他，哪怕是后来加入者，在里面也只会过好日子，毕竟巫在部落是极其受到尊重的。
月很迷茫地看着巫恒，此去该如何能报答巫恒呢？好像永远一辈子都报答不了了，这对于上古先民来说是难以接受的。
巫恒转头对月笑了笑，道：“因果轮回报应，天道自有安排。或许未来有一天，你，或者你未来的血脉会还我今日之情呢？不要为此纠结难过，好好生活就是。”
小小的月似懂非懂地点头。
巫恒亲自把月送到了有熊氏，然后一个人又去了河岸边，他不知道坐了多久。
那只秃毛神鸟盯着巫恒看了好久，隐隐又起了拍水报复戏弄巫恒的想法，可那想法生出后脑中又猛窜出一个黑袍男人，神鸟吓得赶紧把这个念头挥除。
顶多挥舞着双翅在河上空盘旋，成日给巫恒制造噪音。
直到某一天，秃毛神鸟再也没有在河边看到巫恒的身影，这偌大的上古世界，那位被天道都认可的巫医似乎消失了。
而时玄从神族商讨处理许久回来后，那位于昆山的洞府破败不堪，门口的药田也彻底荒芜了。
“首领大人是来寻师父的吗？”身后传来了一道青年磁性的嗓音。
时玄转头看去，是一个有些熟悉又模糊的身影，身边还站着一个少女，隐约是夫妻关系。
‘月？’
成年之后月拥有了姓，巫月点点头，“我带妻子来洞府看看。”
巫月抬手指向山下不远处，当初巫恒和时玄初见那条河，语气有些忧伤道：“听说师父在那条河坐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消失不见了。”
不知是生还是死。
时玄默然地看着那条河，依旧看到在入海口处有鲲鹏跃起换气，再度惊起滔天海浪。日子依旧是原来的日子，人似乎却不再是原来的人。
三界划分而居，那条河依旧通灵，乘河而去遥远的彼岸，尽头或许有另一个世界。
‘在人界与幽冥地府的接口处有一名为承德的医馆’良久后时玄看向巫月，‘暂交给你。’
巫月夫妻有些惊讶，应承下来后要把那支艳丽羽毛交给时玄，然而在这破败不堪的洞府前吹起一阵阴风，那道身影消失在昆山上，至此之后再未来过。
时玄立在河边，远眺着长河尽头，那里霞光印照波澜渐生的河面，有人似乎曾从这而过。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想不通也道不明。
‘希望我们还能再相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