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低声说了几句,便准备各自离去。恰此时,知韫随意一扫,遥遥看见楼下起了骚乱。
一个莽汉闯进楼里,神情焦急地四下拉着人说些什么。他一身粗朴,与楼中宾客格格不入,被拦住的人无不被吓了一跳,而后连连摇头摆手地躲开。
知韫不悦地蹙眉:“好生鲁莽。那是什么人?”
伙计也跟着望去,视线从那汉子的脸,移到他腰间被粗布缠裹的佩刀上。
刀身虽看不清楚,但柄部在动作间忽隐忽现,伙计看了几眼,断言道:“他佩的是环首刀。”
两人顿了顿,同时微妙地扫了一眼回廊尽头的雅间。
“来得好。”知韫赞叹地拍掌,“惊扰我楼中贵客,这不得好好讹一笔。”
伙计的目光瞬间转为怜悯,不忍心道:“别了吧……好歹是殿下要招揽的人。”
“那不正好吗。”知韫明眸一转,来了兴趣,“小潭子,不如这样,你换回原来的打扮,一会儿我去讹人,然后你假装路过,路见不平砸钱相助,来个英雄救……英雄。等到我被你赶跑,他们对你感激涕零的时候,你再高深莫测地来一句‘身为二公子的清客,理当日行一善,匡扶正义’,然后闪身消失,深藏功与名。”
扮作伙计的岳潭:“…………”
他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自己的脚趾能原地扣出一座遮月楼。
知韫笑起来:“等来日他们在殿下身边瞧见你,反应过来‘二公子’是何人,定会恍然大悟,对二殿下心悦诚服。你觉得怎么样?”
岳潭觉得不怎么样。
岳潭叹了口气:“我看你不该叫什么红尘霜雪,该叫红尘暴风雪。好姐姐,快收一收,人来了。”
那引起骚乱的莽汉似是打听到了什么消息,在一片惊呼中攀着楼梯和栏杆飞身而上,动作迅疾地往他们所在的楼顶来了。
知韫红唇轻抿,只顷刻便收起了调笑的神情。
她上前两步,冷声开口:“何人在我遮月楼闹事?”
她的声音不低,冷艳又有辨识度,空阔正堂中的众人纷纷仰头:“哎,是知韫姑娘!”
“天爷啊,美人薄怒也这样惊艳。那捣乱的莽夫是谁?”
“管他是谁,赶紧来个人把他叉出去,别吓着知韫姑娘……”
侯跃身形一晃,稳住步子抬起头,正对上一个红衣女子愠怒的目光。
他听见了楼下的议论,见知韫警惕地朝自己打量,不安地解释:“无意冒犯姑娘,我实在是有急事要寻人……”
知韫哼了声,不急不徐地走到楼阶前,俯视着他:“这一层雅间里皆是贵客。你要寻什么人?”
侯跃急得快要冒汗。他实在是耽误不得时间,方才向楼中宾客描述了卫听澜几人的装束,顺着指点才往楼上来。这拦路的女子盛装华服,看着身份不简单,强闯恐怕要惹出麻烦。
他直觉此时报出卫小郎君的名字不妥,嗫嚅了几下,按住隐约抽痛的良心,忽然仰头高喊:“谢世子!谢世子在何处!”
知韫:“……”
啧,那小呆瓜还是个替罪的小倒霉蛋。
雅间的门很快从内而开,谢幼旻狐疑地探出脑袋:“谁叫我?”
知韫后撤一步,回过头似笑非笑地望向他。岳潭端稳托盘,低眉顺眼地站在她身后没作声。
谢幼旻看着这场面喉间一哽,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
卫听澜听出了侯跃的声音,也探身出来向外看。
侯跃一眼望见他,顾不得旁的,几步跃上了楼,匆匆向他行去:“小郎君,出事了!”
尽管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祝予怀走到他们身后时,还是听清了一句:“……高将军坠崖了!”
祝予怀心中骤然一沉,忙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侯跃没避着他,着急地加快语速:“小郎君出府后不久,便有身份不明的人往门房递了消息,说高将军他们行到图南山一带时,马匹突然失控,拖着方先生的马车冲下了悬崖!高将军与方先生当时都在车上,事发突然,将士们没、没来得及……”
卫听澜死盯着他,又回想起图南山中的那个雪夜,他眼睁睁看着冷箭穿透高邈的肩膀,却什么也做不了。
难道高邈死在图南山的命运,无法改变吗?
他的呼吸难以遏制地急促起来,推开侯跃,抬步就要往外去。
“小郎君!”侯跃用力抓住了他,“且听我说完,训哥一接着消息就赶去了,走前托我传话,此事有疑,未明了之前,您可千万莫要冲动行事!即便、即便消息是真的……”
他顿了下,不觉红了眼:“高将军与方先生吉人自有天象,定不会有事的。”
卫听澜身形颤了下,周身冷得像结了层寒冰,攥着门框的手用力收紧,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幼旻离他最近,惊惶地望着他手下隐现裂痕的雕花门框:“卫二你你你……你可别发疯啊!”
祝予怀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看见卫听澜的手用力到发白,忙从后拉了拉他的衣袖:“濯青,消息是真是假尚且未知,你先冷静。”
谢幼旻忙跟着应和:“就是就是!那么大的事,禁卫怎么可能没动静?八成是假的!”
卫听澜没有抬头,只艰难地哑声道:“我知道。”
祝予怀见他理智尚存,便又轻声劝:“门口不便说话,不如先请人进来。”
卫听澜勉强定神,点了下头,示意侯跃先进屋。
他看了眼立在远处的知韫,不欲在此时节外生枝,索性道:“世子既然倾慕那位姑娘,不如去与她谈谈心。”
谢幼旻惊慌失措:“啊?啥?你等会儿——”
门“哐”的一声在他眼前无情地合上。
祝予怀也知道此事不便牵扯上寿宁侯府,只是心下想想,还是不大放心:“幼旻一人怕是周旋不来。”
谢幼旻正在门口抓耳挠腮,忽见易鸣面无表情地开了门,伸手把他往边上一扒拉,自己也走了出来。
关门声在两人背后响起,谢幼旻面露同情:“你也被赶出来了?”
易鸣被这“也”字噎了下,心说我可不是来和姑娘谈心的。
“公子让我来守门。”
得想办法把那劳什子的花魁快些打发走。
谢幼旻身后,知韫已莲步轻动向这边走来,易鸣冷静地看了一眼,伸手把谢幼旻拨了个面:“外面的天地更广阔,世子,勇敢去吧,这儿有我。”
谢幼旻惊恐:“啊,啊?你在说些什么啊??”
屋内只剩下祝予怀、卫听澜与侯跃三人。
侯跃不再顾忌,迅速从衣襟里摸出枚纸条递上:“今日郎君离府后,有人往门房送了枚蜡丸。徐伯说那人黑衣遮面,只匆匆说了句‘阳羽营急报’便走了。蜡丸中封着的便是这信笺。”
“阳羽营?”卫听澜接来扫了一眼,上头的只言片语与侯跃说得大差不差,字迹潦草,没有署名。
他翻开覆去看了几遍,皱紧了眉。
阳羽营有要紧情报应当先递进宫里,按照明安帝的作风,大约会拖延些时间,润色好说辞再安排宫中禁卫转告给他。
高凭鹗与他不过一面之缘,阳羽营怎敢越过皇帝擅作主张,直接将信递到他府上?
祝予怀也觉得不对:“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捏造假消息,想诱你出城查探?”
卫听澜算了算时间,若无意外,高邈现下应当快要越过图南山,继续往西北去。
他即便现在就出城,纵马狂追也得费些时间才能追上,若是因为心急闹大了动静,惊动了皇帝,恐怕还要以为他潜逃了。
侯跃想起刺杀案,紧张起来:“小郎君万不可孤身出城。刺客的事还没查明白,这万一是他们冒充阳羽营递的假消息,那就极有可能在途中设伏,故技重施。”
卫听澜也想到了这一点。
瓦丹细作想要挑拨澧京与朔西岌岌可危的关系,若他真被这消息引出城,就算不死在刺杀中,身为景卫名义上的统领无诏出城,也势必会犯了皇帝的忌讳。
祝予怀见他不语,宽慰道:“经了刺杀案,高将军必定会提高警惕,即便有图谋不轨之人,也不会那么容易得手。濯青,且再等等,兴许事情没有那般糟。”
卫听澜心里逐渐冷静下来,点了点头,又问道:“于思训几时走的?”
侯跃忙道:“约莫半个时辰前。训哥是扮作寻常百姓混出去的,脚程兴许慢些,等出了城自会换马快行。他说了,一有消息便会以信鸽传讯回来,只叫我们静候几天,不要轻举妄动。”
卫听澜闭目做了个深呼吸。
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思训行事谨慎,他去探查一趟的确最合适。
他合上信笺:“府里那刺客,还是没开口?”
侯跃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
“骨头还挺硬,怕是不会开口了。”卫听澜神情冷厉,盘算须臾道,“我这几日不回府了。你们在那刺客面前演场戏,先拿着这信笺审他,等过几日,什么都不必再审,只让焦奕往死里折磨他。就说……要为高邈报仇。”
侯跃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不确定道:“这样能行吗?”
卫听澜对那刺客的耐心早已告罄,冷笑道:“管他能不能行,让他知道死期将至,能激出点什么来最好,不行也无所谓。瓦丹的一条狗罢了,他还真当我为了点狗屁线索舍不得杀他?扒了他的皮也未尝不可……”
祝予怀在一旁听着两人交谈,没有出声打断。
卫听澜说着说着,忽然觉得空气有些过于安静,止了声慢慢抬眼,就见祝予怀站在他身侧,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思忖什么。
卫听澜的心不安地一跳,唇边的冷笑也僵住了。
他差点忘记了,哪怕是在前世,祝予怀也从来都不喜太过血腥暴力的行径,更别说他如今还是个刀都没摸过的病秧子。
卫听澜快速地回忆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言行。一时没收住,什么“往死里折磨”“扒了他的皮”之类的话,没过脑子便脱口而出了……
该、该不会吓着他了吧。
卫听澜局促地抬了下手,又不敢贸然去碰他,只得小声唤:“九隅兄?”
祝予怀迅速抬起头:“嗯?”
卫听澜细细看过他的神色,不像是有什么异常,便小心试探:“你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祝予怀不知为何眼神有些闪躲,“我就是想问,你……”
他这吞吞吐吐的模样,让卫听澜的心紧张得悬了起来。不等他张口狡辩,祝予怀先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你这几日不回府,准备住哪?”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卫听澜没反应过来,呆愣地问:“什……什么?”
祝予怀飞速瞄了他一眼,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母亲说过,你若是无事,可以常来我家。便是歇下了……也无妨。”
说完这句,祝予怀的视线飘忽地往一旁偏移开去。卫听澜哑然站着,悬着的心动了动,不稳当地乱跳了起来。
见他怔愣不答,祝予怀不禁懊悔起自己的唐突:“没关系,你若另有打算……”
谁料卫听澜同时开了口:“好。”
祝予怀话音顿住,轻轻抬眼。
“咳,我是说……正好。”卫听澜握拳抵了下唇,声音有点飘,“我刚记起,那套剑法我还没教你。”
一旁的侯跃看着莫名拧巴起来的两个人,感觉自己的腿有点蠢蠢欲动。
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跳窗爬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