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沉寂。
突然间,汪绝所有生命迹象都消失了,颤抖的瞳孔顿住,急促的呼吸停滞,连喧闹的心跳也静止了,好像被地球的时间抛弃,独立于外世。
他就这么呆了几分钟,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看起来非常诡异,像被拔了电源的机器人。
陈聿从未如此生气过,头像炸了一样疼,他不等汪绝回话,自顾自地宣布判决,“你不用交接工作了,你的东西我会让人放到前台,不要就丢了。”
汪绝还是一动不动。
陈聿不再看,暴戾的情绪压不住,他转身就走。
鞋底踩到了烟头,碾了下,汪绝终于有反应了,仿佛刚刚才理解陈聿说了什么,他表情怆然,跌跌撞撞地追上去,奋力伸长手,手指绷直到快要断裂。
一切都是慢镜头,陈聿的衣角一直在他眼前晃啊晃啊。
像是被鬼压床,明明很用力地想要抬起手了,现实却根本没有。
不要。
汪绝咬紧牙关,终于,抓住了,他用力攥紧,价值不菲的衬衫立刻报废,皱巴巴的。
陈聿被扯得一个踉跄,脖颈青筋隐隐浮现,他转过身,冷声道:“放手。”
汪绝张了张嘴,想道歉,想挽留,说出的却是干呕,一下比一下深,他躬起腰,胃里不停地翻滚,很难受,却什么也吐出不来。
听到声音,陈聿的胃也开始不舒服起来,他闭上眼,皱紧了眉,这种情况,想走也走不了了。
汪绝不停地干呕,满脸痛苦,与此同时,他的皮肤开始大片泛起过敏般的红。
足足两三分钟,才勉强止住,他艰难地抬起头,满脸泪水,不知是干呕造成的生理现象,还是情感变化刺激的泪腺失控。
陈聿看到汪绝的眼眶都是红的,两只眼睛蓄满了水汽,左眼先兜满了,往下迸出泪来,豆大的一颗,流过之处皆是是深深的泪痕,这颗都掉到下巴了,右眼才开始哭。
汪绝喊他的名字:“陈聿,陈聿……是我做错了,我错了,我以后不会了……”
陈聿不回答。
汪绝的手攥得越发紧,他无措道:“我只是、哥哥,我只想多看看你……对不起。”
陈聿也不可能跟对方在这对着一块衣角拉拉扯扯,太蠢。
像是真的不可挽回了,汪绝恐慌,声音带上了哽咽,“我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我、我不知道,你告诉我……”
他喋喋不休地念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得到一句回复。
汪绝脑子里只有不能让陈聿辞退他的想法,明寰是他唯一能光明正大见到陈聿的地方,他不能连这个都失去。
他感到束手无策,道歉认错都不行,还有什么办法?
绝望弥漫开来,全身都好痛,是不是空气出了问题,哪里的皮肤都泛着点点刺痛,甚至越来越严重。
就在这时,汪绝神奇地改变了态度,他让自己直起身来,握紧拳头,死死盯着陈聿,他声音沙哑,道:“你辞退我的话,我就去和汪致争家产。”
明明肢体动作那么强硬,脸上的泪和狼狈的表情却出卖了他,明明语言在威胁,表达出来的意思却更像恳求。
对,陈聿不是最担心这个吗……为了汪致,陈聿会留下他的……
陈聿眼神一凝,他看了汪绝强撑着的肩膀半晌,轻笑了下,无情道:“那我会帮汪致。”
他的态度不屑一顾,仿佛在听一个笑话,压根没把汪绝放在眼里,确实也不需要顾忌。客观来看,就像办公区刚入职的一个新人,对陈聿放狠话:“我会和你争夺明寰董事长位置的!”
“陈聿!”汪绝嘶吼着陈聿的名字,他崩溃发狂了,他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条件可以打动陈聿,只剩下一无是处的爱,他又变了脸,穷途末路道,“我爱你,哥哥,我爱你……别这样对我,我会还的,好吗?我加倍还给你!”
他从衣角抓到陈聿的手臂,他求道:“我会还,我会还你的……我也不会再装监控了,我什么都不会做了,别这样。”
可是他那一无是处的爱,于陈聿来说,更是一无是处。
陈聿真的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停留了,他用力收回手臂,几乎是厉声道:“再说一遍,给我放手!”
可能是这一声吓到了汪绝,总之他的手心一空,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开了一个身位,汪绝的手徒劳地抓了抓,追不上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怔了怔,救命稻草似的从裤袋里拿出那把刀,看都没看,就在自己的左手手臂上划了一刀。
长长的一道口子,从肘弯到手腕,血涌了出来。
陈聿果然一顿。
从小就是这样,只要他一受伤,陈聿就会心疼。
这次也一样,陈聿会心软的,对,会心软的……陈聿就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
汪绝见有效果,心里一喜,疯狂地又划了好几刀,血更夸张的往下滴,没几秒,地上就聚集了一小滩。他四肢麻痹,感受不到,更遑论掌控好力度了,几近是刀尖扎进肉里,再切开,深可见肉。
又来了。
陈聿看得心惊,可不知道为什么,同时也越发火大,汪绝又用这个最有效也最该死的方式来胁迫他……
他强逼自己去看汪绝的脸,而不是那条血淋淋的胳膊,“你觉得这样能解决问题吗?”
汪绝懵了。
这个举动此刻简直是火上浇油,陈聿接着道:“你在威胁我吗。”
他眼里冒火,“确实,用这种方法逼迫我妥协确实是你的拿手好戏。”
汪家的小阳台没人打理,杂草日益丛生,快到番薯干的小腿,无数小小的虫子在跳来跳去。
陈聿还在墙上蹲着,等待番薯干说话。
番薯干自然不可能开口求他,只愣愣地看着陈聿。
陈聿等了一会,觉得没趣,跳下另一边,走了。
再一次来是五天后,草长得越发高,番薯干也越发瘦了,整个人陷进草里,只露出一点点皮肤,已经跟绿色融为一体,仿佛就这么躺着等了两天。
陈聿真怕人又死了,好在周围没有苍蝇围着转。他跳下来,用塑料袋装着的鸡蛋仔在番薯干脸上晃了晃。
番薯干慢吞吞地睁开眼,眼珠子又浑浊了回去。
陈聿俯下身,笑起来,“猜猜今天吃什么。”
番薯干眼神聚焦,艰难地爬起来,却一如反常,明明饿得快死了,也没有立刻开吃,只一眨不眨地盯着陈聿看。
陈聿被盯得发毛:“看什么。”
番薯干仍然没眨一下眼皮,眼神不带一丝感情,颇有种死亡凝视的味道。
“哦,”陈聿好像读懂了,“你问我怎么晚了两天来?”
番薯干眨了下眼睛,缓慢地点了点头。
陈聿大大咧咧地坐下来,“我妈出差回来了,她不让我出门。”
番薯干还是看着他。
“啧,”陈聿忽然抬手,不爽地点了对方的额头一下,“你还质问起我来了?她一走我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小白眼狼!”
番薯干又呆了一会,才接受了这个说法。
陈聿也饿了,他买了两人份,干脆坐下来跟番薯干一起吃。
番薯干一如既往,仅仅几分钟就扫卷了自己那份,之后用湿纸巾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的脸擦干净。他站起来,面朝着墙壁,就这么站着,也不知道干什么。
陈聿不理解,直到他吃饱了,翻上墙,一回头,他歪了歪脑袋,“你要出去?”
番薯干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意思很明显了,想让陈聿拉他。
围墙很高,他伸直了手臂,却依旧离陈聿很远。
陈聿不干了,他认识番薯干也快两个月了吧,至今没听见人吱一声,他贱兮兮道:“不行,你说话,求我。”
但番薯干只固执地站着,姿势不变。
陈聿等了一会,番薯干还是不出声,他蹲久了,脚有点累,便站起来。
就在这时,番薯干的身体忽然左右晃了晃,紧接着便失了力气地往前一倒。
陈聿被吓了一跳,以为对方站得太久低血糖或者什么,刚想跳下去。
番薯干却自己站了起来,他的嘴唇狠狠磕到了粗糙的墙壁,蹭掉了一小块肉,正往外汨着血,他却毫不在意地一抹,弄得侧脸和手背都是。
他站直了,仰着脸,重新朝陈聿伸出手。
陈聿看了一会,叹了一口气,往下,抓住了对方的手,握紧,无奈道:“好吧好吧我知道了,真是服你了。”
这次不一样了。
十六年后的陈聿没有伸出手,也没有嘴上一边说着一边无奈地走过来替他止血。
陈聿毫不犹豫地走掉了,头都没有回。
他不会对汪绝做什么,就这样,回归平行线吧。
算是他欠他的。
走廊的灯没有亮起来,陈聿越走越快,直到上了车,挨到干净的沙发椅,隔绝了那股潮湿恶心的味道,他才觉得稍稍好受了些。
保镖问:“陈总,现在去哪?”
陈聿闭着眼睛,后脑抵着靠枕,努力压下那股许久没感受过的暴躁与戾气,“回家……不,去棒球场。”
每辆车的后座都备了一套干净衣服,他又受不了地全身上下换了个遍。
期间,汪致打电话来问:“怎么样?抓到人了吗?”
陈聿不停捏着自己的指关节,低声道:“嗯,抓到了。”
“谁?”
“就是那个人。”陈聿说。
汪致:“啊?那幕后人呢?没有?”
很烦,不想说话,陈聿咬了下牙,复松开,他深吸了一口气,“嗯,他编的。”
汪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暗骂了一声,“回头让这小子蹲个十年八年的。”
对发小的欺骗,对汪绝的愤怒与失望,一丝消沉夹杂其中,所有情绪混合在一起,让陈聿更加疲惫。
从小县城回到去要两个小时,他却难得的没有冷静下来,反而越来越烦躁,浮在表面,沉不下去。
烦躁到陈聿来不及换棒球服,他站在场上,用尽全力挥棒,狠狠将投球机投出来的球嘭地打出去后,那股郁气才稍稍发泄了点。
有人看到了他,“聿哥,击投球机的球也要戴上头盔啊,多危险啊!”
陈聿置若罔闻,接连不断地打了几十个,他喘着气,扔掉棒球棒,靠着墙,平息着呼吸。
手机收到消息,保镖报告方民已经移交至警方。
陈聿胸膛起伏着,汗水流到下巴,洇进衬衫,衣角皱巴巴的,哪怕熨烫也平整不回来了。
半晌,他发过去一条语音:“你回去看下他还在不在那,在的话把他弄去医院,包扎完强制带他去一趟精神科或心理科。不在了就算了。”
……汪绝应该不至于,吧。
保镖很快回到现场,大概半小时后,回复:陈总,人还在,正在去往医院的路上。
陈聿看了眼时间,过去四个小时了,都要失血休克了吧。
大半个小时后,保镖再次发来报告。
“陈总,现在在心理科,但他情绪很激动,态度非常抗拒,问什么都不说,还差点伤到医生,医生说他这个状态不适合强制就诊,建议先和家人、朋友或者爱人先建立信任关系,再陪同前往。”
“刚刚打了镇静剂安静下来了,现在又闹着说要走,手臂上的伤又裂开了,要咱们三个兄弟才能按得住。”
陈聿沉默片刻,道:“随他去吧,不用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