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鬼缠住了的金世流,一举一动都有赵英童跟着,真是烦不胜烦,精神上几乎又要崩溃;想要去三弟那里避难,可一想自己这避难的原因,实在又是说不出口——“被一男子纠缠上了”?算了算了,现在三弟家中还有三弟媳呢,自己还是留点面子吧!
二人在那不甚宽敞的公寓房子里相对枯坐了两天。第三日,金世流终于忍无可忍,起身要走。赵英童拦了他:“哪里去?”
金世流想出了一个奇怪的借口:“我要出门——”
赵英童以为他是要出门去买报纸,结果金世流顿了一下,继续说到:“找份工作。”
赵英童顿时瞠目结舌:“找工作?”
金世流很严肃的点点头:“是的,找工作。”
“你……”赵英童望着他,试探问道:“缺钱用了?”
金世流刚想摇头,然而一转念,又控制住了自己的脑袋:“是的,缺钱用。”
赵英童抬手抓住他的一条手臂:“我有钱,你要多少?”
金世流一挣:“别碰我——我也不要你的钱!你让开,我要出门去——找工作!”
赵英童一耸肩膀:“那好,我让司机开车送你去。劳驾你把我的帽子拿过来,我们走吧!”“你也去?”
赵英童斩钉截铁的吐出一个字:“去。”
金世流恨不能在墙上挠一把:“可是我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呢!”
“没有关系,我就当是去兜风了。二哥,劳驾你把我的帽子拿过来。”
金世流同赵英童,在街上逛了七天。
在这七天里,金世流绞尽脑汁的思索任何自己能够胜任的职位。可是除了去报馆做编辑之外,似乎并没有其它更合适的工作。不过香港同北平,在文化上毕竟是两个世界。他既不懂得广东话,而写的那笔国语文章也是酸溜溜的十分下等,故而正统守旧的大报馆同歪门邪道小报馆都很看不上他。末了,赵英童见他苦恼的好像是要自杀的光景,就很友善的提出建议,让他去各个中学校瞧一瞧,或许可以做一名国语科的先生。
金世流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赵英童又道:“那我出钱开一家报馆,让你去做主编,好不好?”
金世流道:“你不必如此怜悯我。”然后扭头望了车窗外,见街上诸人行色匆匆,似乎都有自己的事业。心里就很沉重的纳了闷,心想我先前在南京的时候,人人都称赞我是才子;到了北平后,也能自给自足的维持生计;怎么现在就变成了一无是处的寄生虫了呢?真是奇哉怪也。照此势头发展下去,那等我以后上了年纪之时,岂不是要成为废物?
金世流想到这里,又瞄了一眼身边的赵英童。
“我还是要找点事情做,哪怕去做义工呢。”他对自己说:“否则终日对着这个、这头、这匹、这只、讨厌家伙,我非得发疯不可!”
又过了三天,金世流终于找到了职业,是在一家中学校里做国文先生——赵英童的建议。
薪水是很微薄的,依金世流的意思,几乎就可以忽略不计。这份职业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让他名正言顺的有地方去打发这一天的光阴。
赵英童很热心的想要教导他一些做学堂先生的窍门,在他看来,这份职业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满足人的表现欲。
在教导之时,赵英童滔滔不绝侃侃而谈,说的眉飞色舞。而金世流先是面无表情的听着,后来就抬起头斜着眼睛望了他,有心把他轰出去,可是知道肯定是轰不出去,只好忍着。
第二日,金世流早早起床,被赵英童用汽车送去了中学校内。这学校各方面都很一般,学生出身不豪阔,老师的水平也不高明。忽然一辆汽车载来了位风度翩翩的国文先生,校内从上到下,除了招聘金世流入校的校长之外,都十分惊讶。
这位先生,因为是从内地来的,所以旁的知识先不论,首先一口国语就说的极为标准,令其他几名老师愧煞。坐在简陋空荡的办公室内,金世流随手把课本翻到中间,见自己的任务,不过讲解几首唐诗而已,简单之极,便放了心。此时办公室内渐渐热闹了起来,男女老师们都借故进门,一瞻新同事的风采。金世流还未觉察,只呆呆的望着前方一名老处女做派的老师,心想这女人怎么长的这样丑陋。
就在他把老处女盯的脸红心跳之时,忽然走廊内铃声大作,原来是上课的时间到了。
金世流在外工作之际,留守在公寓之内的赵英童迎来了一位劲敌。
该劲敌不是旁人,正是金世陵。
金世陵拎着一大包奶油点心来市区探望他二哥,不想敲开房门后,看到的竟是赵英童,当即就毫无过渡的翻了脸。
他先紧紧的关了房门上了锁,然后把点心一扔,冲着赵英童的腹部就是一脚,直接把人踢的坐倒在地!
“好你个王八蛋!”他指着赵英童的鼻子,一步一步的逼近:“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相见就好,来吧,咱们算算重庆那笔帐!”
赵英童向后蹭着躲避:“世陵弟弟,咱们有话好说,你何必要动手?”
金世陵照着他的胸口又是一脚:“怕我动手了?那只怪你当初没有饿死我!”说完他弯腰捡起赵英童的手杖,对着赵英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敲打。赵英童是个行动不便的,逃也逃不得,只得双手抱了头缩成一团:“别打了,看在二哥的面子上……看在我爸爸的面子上……世陵弟弟……”
金世陵不想打出人命,可也不能轻描淡写的饶了他,抡起手杖,他专门往赵英童的脸上招呼:“看在我二哥的面子上?那我应该宰了你!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他要是知道你那样对待我,不必我动手,他就能先毙了你!”说着他一手杖抽在赵英童的鼻子上,一击即中的打断了他的鼻梁骨。
赵英童惨叫一声,改喊救命。而金世陵打的累了,便开了房门,拎着赵英童的衣领,拖死狗似的一路拖到楼下,直接将他扔到了马路上。赵家的听差平时总在楼下候着的,因从未担心过自家主子的安全,所以赵英童都躺在街上了,他们却是全没在意。后来见街边围了一圈人,凑过去看热闹时,才大吃一惊的看见了满脸是血的赵英童。
金世陵痛打了赵英童一顿,心中十分痛快,不跑不躲,就留在公寓之中等待金世流。
金世流在下午三点钟时回了家。开门后先看见了弟弟,就十分高兴;深入房内后发现讨人厌的赵英童也不见了,那就更为欣喜。金世陵向二哥绘声绘色的讲述了今天自己的义举,金世流听了,还有些担心:“他吃了这样大的亏,不会善罢甘休吧?”
“不用怕他!有我呢!”
金世流听了,并没有真的放心。同赵英童相处了一年,他自认为还是比较了解这个人的——简直就是个怪物!
再说赵英童这边,毫无准备的挨了一顿暴打,好好一张脸搞成了猪头样,鼻梁也被敲断;痛苦之余,那愤恨之火也就烧的愈发毒辣。他在医院经过简单治疗后,便立刻报警,然后又找了报馆的记者过来痛诉怨情。记者们听说民族英雄赵将军之子在香港受了重袭,便表现出了足够的兴趣,纷纷涌来医院,又是记录又是拍照,准备在明日的日报中刊登。
警察们也表现出了足够的积极性,当天下午就前去公寓中逮捕金世陵。哪知金世陵这边也是民族英雄赵将军之子,虽然是个干儿子,可是跑过前线,比医院里的那个更有资历。
警察们犯了难,不知该不该动他。后来警察局长——黄老爷的朋友——听说了这件事,就偷偷下令把警察们召了回去,也不做出结论,就此下班回家了。
赵英童疼的夜里睡不着觉,磨牙霍霍的,准备明天先把这事捅上报章,然后造出舆论,必定要让金世陵臭名昭著,不能在香港立足!
可惜的很,第二天清晨,也就是十二月八日,他的怨情统一的被另一条更危急的新闻覆盖住了!
飞机轰鸣声、炸弹爆炸声、高射炮的还击声响成了一片,日军飞机轰炸了启德机场,而在万里之外的大洋之中,他们还偷袭了珍珠港!
香港战役,在无人预料的情形下,骤然开始了!
同安逸惯了的当地居民相比,金世陵显然拥有更多应付战乱的经验。早在开炮之始,他便立刻乘车下山,大肆采购食品,顺便想把他二哥带回家中。然而金世流却拒绝了他的好意——他是觉得三弟那里已经自成一家,自己就不好再去打扰;而且战争到底有多么的严酷,当年他一路逃的比较快,故而也没有真正的见识过。
无知者无畏,他又去中学校教书去了。
金世陵没有勉强金世流,因为料想着日军一时半会儿的未必就能把香港攻下来,攻下来也应该不会搞大屠杀。所以离开二哥家,他继续进行自己的采购事业。事实证明,他是属于全香港中先知先觉的一批聪明人。
同时,重庆往香港来的最后一趟航班中,还载来了一批后知后觉的蠢人,其中就有温孝存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