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
岑沛安开车到机场,走到航班楼出口等人,他穿着淡青色衬衫,上方扣子开解,露出一段细白的锁骨,两边袖口挽起,单手撑在胯骨上。
标准的东方骨相,肩宽腿长,在高大的西方人形中,依旧毫不逊色。
岑沛安在人群中看见一个身影,他摘下墨镜招手,赵亦冉视线四下环顾,听到熟悉的声音,兴奋地冲过来,把行李箱往前一推,扑到他身上,大喊他的名字,“沛安!”
岑沛安被她撞得踉跄后退。
这是他出国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
在同事的起哄声中,赵亦冉赶紧站好,扯扯上衣的褶皱,警告他们别起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天空透亮澄澈,晴空万里,赵亦冉一点不见外,走进岑沛安家,她惊喜地四下打量,走过去推开窗户,欣赏着视野里那片翠绿的草地。
她闻到咖啡的香气,转过来靠在窗台上,接过岑沛安递过来的咖啡,忍不住感慨道:“沛安,你这住得也太舒服了。”
来之前,她还以为岑沛安会住的很委屈,现在看来,她担心是多余了。
而且岑沛安的状态,似乎也比她想象中恢复得好,起码不像最开始出国那样糟糕崩溃。
“你之前留学住得不好?”
“和你这个比挺一般的。”
赵亦冉环顾房间布局,窗外充沛的阳光肆意照进来,投射到客厅墙面的油画上,和颜料融为一体,沙发旁的复古落地灯,正好垂在那株铃兰花植上方。
“这次能待几天?”岑沛安背对她修剪绿植,随口问正在书架前找书的人。
“我这次是陪雯雯姐出差,差不多能待一周吧。”
赵亦冉抽出一本聂鲁达的诗集,坐在沙发上翻开,她顺势翻到夹着书签的那页,装模作样看了好一会儿,一个字没看进去,全在悄悄观察岑沛安。
“怎么?”岑沛安见她一反常态,极其沉默,转过身戏谑地说,“在我面前装深沉?”
“......”
赵亦冉翻了个白眼,翘起二郎腿,悠哉看书,视线粗略扫过那首诗,瞥见几行墨水笔标注,她愣住。
当我的灵魂与你所明了的哀伤紧紧相系时,
我忆及了你。
彼时,你在哪里呢?
那里还有些什么人?
说些什么?
为什么当我哀伤且感到你远离时,
全部的爱会突如其然的来临呢?
几行诗句下,划着黑色的墨笔线,最后一行的角落,残留着墨水聚集的痕迹,似乎是标注后,当事人发了很久的呆,握着笔无意间留下的。
赵亦冉装作随口问:“这诗集是你买的?”
书架上的书都是岑沛安买的,所以他听到后,没思索就轻“嗯”了声。
或许是察觉到反常的安静,他回过头,赵亦冉尴尬地扯了下嘴角,翻到下一首。
岑沛安看清她手里的诗集,眼里闪过一丝灰败,他转过身,尽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你那本是我淘来的二手书,还没打开过。”
“哦。”
赵亦冉表现出深信不疑,用力地点了点头。
在伦敦这半年,岑沛安厨艺渐长,饭桌上,两人边吃边聊,相处的气氛才像是回到从前。
“对了,你不是陪领导出差吗?在我这待这么长时间应该没事吧?”
“没事。”赵亦冉夹了块牛肉,“我和雯雯姐解释过了,她说我晚上七点前回去就行。”
“你领导这么善解人意?。”
“是啊,你之前给方总当助理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将来领导也像他一样就好了...”赵亦冉话匣打开,还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岑沛安淡淡回应,“嗯。”
赵亦冉说起这个就来劲,她放下筷子,“她可是郁金珠宝工作室的创始人,我读大学的时候,梦寐以求的事情就是毕业后能入职她的工作室。”
“虽然我毕业后不务正业了两年,但是我能被录取,也说明我学的东西并没有荒废,我还是很有天赋的。”赵亦冉说到后面有点心虚,“你说是吧?”
“是是是。”岑沛安附和她,敷衍地点点头,“简直是天才。”
“......”
“其实我入职郁金,中间还真有点小波折。”赵亦冉说,“当时三轮面试,进入终面的一共四个人,最后我综合排名是第二,但是去年郁金只有一个新人名额,然后我就被刷了。”
岑沛安似笑非笑,往杯子里倒果汁。
“结果你猜怎么着?”赵亦冉卖关子,神秘兮兮地说,“没过几天,面试官助理给我打电话,说是扩招一个名额,按照排名往下顺延,我也被录取了。”
“这么幸运?”
“对!就是这么幸运!”赵亦冉说得眉飞色舞,“而且我入职之前听说雯雯工作中特别严厉,一开始我还特别害怕她,没想到入职以后,她对我可好了,每次有珠宝展都带我去,上次港城...”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赵亦冉维持着微微张嘴的动作,有些僵硬无措地咬了咬舌头,低下头一声不吭地扒拉米饭。
从那次爆炸事故之后,国内的一切似乎都变成了岑沛安的禁忌词,不管他情绪隐藏得多天衣无缝,偶尔和岑思郁她们视频的时候,听到一些字眼还是会突然沉默。
Alan那句拥抱自由的祝福,并没有真的实现,辗转的第一年,岑沛安过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一团糟糕。
最开始,岑沛安失眠了很长一段时间,症状缓解后,他又变得梦多。
微风吹动的纱帘,扑蝴蝶的小猫,放下书走过去扶正花瓶的身影,那些梦境模糊不清,画面断断续续。
梦醒后,岑沛安总会从床上坐起来,望着一处出神,梦里的模糊气息会顷刻变得真实。
曾经那些无关紧要的琐碎画面,一次次出现在岑沛安梦里,他有时懊恼地想,又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可是他越刻意回避,梦境出现的频率越高。
后来岑沛安没办法,只能跑去看心理医生,但效果不尽人意。
“怎么不说了?”岑沛安一幅不明所以的茫然,嘴里含着一口饭,含糊不清地问。
赵亦冉摇摇头,也佯装无事发生,结束刚刚的话题,问他,“你明后天还有时间吗?我想来蹭饭。”
“明天不行,后天可以。”
“你明天有事?”
“嗯。”
岑沛安抬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眉梢唇角笑意极浅,望着地板上那片落叶,声音又轻又小,话音似乎脱口就随风消散。
他说,“我明天约了心理医生。”
七月正值仲夏,树荫遮蔽,早晨阳光已经足够饱和,从枝叶间落下,切割着地面晃动的紧凑阴影。
沈捷白天有应酬,他吃过早饭,上楼换好衣服,站在镜子前扣袖扣。
他肤色晒深了些,越发衬深邃立体的五官。衬衫抻得紧绷,肩背的肌肉线条层叠凸显,身姿依旧挺拔挺阔。
沈捷从房间出来,没着急下楼,而是拐进书房。
屋内充斥着厚重的沉香,沈捷径直走到正对书房门的位置,上面供奉着一尊观音,他侧身从盒子里抽出线香点燃,用手掌轻轻扇灭。
香烟寥寥升起,沈捷把香插入香炉,站回原位,向来挺阔的肩背微微弯了些,他对着善目的观音,低下头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睛。
这些动作,沈捷已做过千百遍,他娴熟得如同最诚心的信徒,微风拂动纱帘,他站在观音前,祈愿神明眷顾。
沈捷从楼上下来,王景已经在客厅等着,正拿着逗猫棒陪豌豆玩。
豌豆扑过去,绕着他的小腿转,听见动静警惕地蹲下,看见沈捷后,窜跳出去,蹭沈捷的脚踝。
沈捷西裤沾上猫毛,王景自认有眼力劲地递过去除毛工具,沈捷说不用,然后弯腰把豌豆捞怀里,抱到沙发上坐下。
“沈总,现在出发吗?”
“等一会。”沈捷边逗弄豌豆,边说,“桂行长一会要来。”
王景点头,安静地在一旁坐下,看着沈捷陪豌豆玩,脸上不知为何露出一丝苦涩。
十分钟左右,桂明灿从车上下来,芳姐听见声音,忙出门迎他。
“桂行长。”
王景站起来,微微颔首。
桂明灿点头示意,走过去坐下,芳姐泡好茶,端过来,他端起来喝了口。
“榆京这温度真要命。”
“是呀,早上八点多就晒死人。”
王景跟着附和,两人说完,不约而同地看向沙发上的另一个人。
沈捷捻掉裤子上的猫毛,习惯性地陷入沉思,好久都没说话。
“沈捷。”
沈捷还是没即时反应,桂明灿皱了下眉,他感觉沈捷的后遗症越来越明显,越来越严重。
“沈捷。”桂明灿提高声音。
沈捷迟缓地回过神,抬起头,将视线慢慢聚焦在他脸上,半响,他双手交握放在身前,问:“你有事?”
“......”
豌豆在茶几下面扑着玩,深灰的猫毛在空气里悬浮,桂明灿就坐了一会儿工夫,身上全是毛。
桂明灿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把带来的文件袋扔到他面前,翘起一条腿,“是有点小事。”
沈捷对上他的视线,伸手拿起文件袋,慢条斯理地绕开封口的线,从里面抽出一份身份背景调查。
“这是什么?”
桂明蚕开口,“上个月我去支行视察工作,在跨境业务中发现了一笔境外汇款,后来我查到这个账户在过去一年多里,曾多次往境外汇过款。”
沈捷用力,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绷,捏皱了纸张,他屏住呼吸,似有所直觉,不自觉吞了吞喉结。
“是同一个账户。”
“最近一次是汇去伦敦。”
“对方叫Elvis。”
“是个中国人。”
“二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