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中午过来查房,说岑父属于慢性脑梗,情况复杂且需要静养,岑思郁记下注意事项,送医生出去。
听到医生说目前暂无大碍,岑沛安久悬的心才放下,从接到岑思郁的电话,到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一路上岑沛安都没敢没合眼,下了飞机,直奔医院,再加上时差的缘故,他累极倦极。
岑思郁回到病房,看到岑沛安已经累睡着,他趴在病床前,握着岑父的手,脸侧向房门,紧闭的睫毛不安地微微颤动,睡得不踏实。
这层病房有专家会诊,和专业护理团队,岑沛安插不上手,也帮不上忙,通常都是待在病房里陪岑父聊天,岑父休息的时候,他就坐在窗边发呆。
岑思郁生怕他憋出毛病,催他起来,让他出去透透气。
“别老待在病房里,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出去走走。”
“不想动。”岑沛安失笑,装回从前在家的懒散模样,头发凌乱地窝在沙发上,“我懒。”
岑思郁皱眉,担心地看着他,良久,深叹一口气,没再强求他。
回来近一周,岑沛安打着倒时差补觉的名义,在病房窝着,实际上,他又开始失眠。
比他刚出国的时候还严重。
夜深人静,岑沛安躺在单人陪护床上,枕着手臂,侧头看向窗外的明月,窗台上的月影,随着吹动的枝叶变动。
岑沛安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要意识稍稍迷蒙,他就会立即惊醒,下意识地坐起来蜷缩起身子,那些难以忘却的画面,轮番涌进脑海,像是开闸的洪水,来势汹汹。
他当初为了从沈捷身边逃走,一声招呼不打,敢瞒着所有人铤而走险,现在不得已回来,绝对不能被发现。
否则无疑是重新坠入深渊。
许是太无聊,吃过午饭,岑沛安萌生了出去走走的想法,帮岑父掖好被子,他才放心出门。
岑沛安也没走远,就在那栋楼四周徘徊,早上下过雨,空气里稀薄的濡湿气息,裹挟着枯枝烂叶的味道。
那味道不好闻,呛进喉管鼻腔,让人难以忽视。岑沛安坐在走廊长椅上,看着对面那栋楼护士匆乱的脚步。
脑子里忽然反应过一丝不对劲,他回头看了看,身后楼的走廊空荡安静,空气里淡淡的消毒水味,不刺鼻,连墙面都异常干净整洁,护士和医生态度极好。
即便是VIP病房,也很难有这个待遇。
除此之外,岑沛安只能猜到一种结果——这是特需病房,非一般钱权能安排的地方。
树顶积雨吹落,打湿大衣肩头的布料,岑沛安感到一阵冰冷,犹如冰水兜头而下,浑身寒毛颤栗。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嗡嗡的震动声让岑沛安发抖不止,过了好一会儿,他捂着心口,调整平息错乱的呼吸,接起岑思郁打来的电话。
“姐,怎么了?”
“沛安,你在病房吗?”
“没,我下楼了。”
“那正好,住院部那边没停车位了,我把车停在门诊楼这边了,你过来帮我拿下东西。”
“好。”
岑沛安挂断电话,站起来的霎那,腿发软无力,他撑着椅背缓了一会儿。
走到两栋楼的连廊处,岑沛安拿出一个口罩,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戴上后,脚步匆匆挤过缴费大厅的人群。
岑沛安从楼梯通道上到二楼,绕到门诊楼,要穿过心理和精神科室。
诊室外的椅子上,坐得稀稀拉拉,大多目光无神地盯着一处,相比其他科室,这层明显安静许多。
沈捷抬手看了眼腕表,电梯门打开,视线短暂挡隔,复又敞明。
另一个电梯门打开,涌出几个患者,从他眼前经过,隔着截断的视线,两双眼睛猝不及防地对望上。
岑沛安终于真切地体会到,为什么影片里常用时空流转,万物止息来形容这一刻。
久别重逢四个字在这一刹那显得过于轻飘。
岑沛安仿佛忘记眨眼,忘记呼吸,他一动不动,站在四下走动的人群中,肩膀随着来往人的碰撞前后晃动。
久违的细密疼痛,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往外渗,岑沛安心肝疼,脾胃疼,连十指也疼。
钻心持久的疼,折磨着束手无策的岑沛安,他甚至不知道从何而起,也不知要怎么才能舒缓减轻。
在此之前,岑沛安暗示过自己,遇到沈捷时该表现出的情绪,恐惧、狼狈、害怕,忐忑,可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反应出的却是无以复加的痛苦和难过。
沈捷站在几步之外,像是趁着工作闲暇,前来探望谁,他穿着衬衫西裤,外面一件薄款风衣,衣角浸透,垂在他修长的腿侧。
他看着岑沛安,眼底许久才浮出一丝情绪,似疑惑,似不解,又似难以相信,种种情绪杂糅在一起,让他眸光闪动。
沈捷浑身僵直,动弹不得,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入皮肉,尖锐的疼痛不时地提醒他。
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六百多个日夜的祈祷,岑沛安再次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
隔着朦胧的泪光,沈捷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步,他想叫一声岑沛安,可是一张嘴,发不出声音,吐出的气息也苦涩不堪。
岑沛安惊觉他的动作,过往种种的算计,逼迫和威胁历历在目,他下意识倒退逃躲。
沈捷忽然停下,站在原地看着他,焦灼慌乱地伸手想要解释,他想让岑沛安不要害怕,可是他一抬手,岑沛安退得更多。
护士推着护理车经过,岑沛安慌张撞上,器械发出碰击声,他回头和小声惊呼的护士道歉。
再转头,走廊对面已经空无一人。
岑沛安痛苦地闭了闭眼睛,他一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可从拐角处出来的王景,再次证实了他没看错。
他见到沈捷了。
意料之中,却又太始料未及。
老谈把车刚停好,得空下车抽根烟,烟刚燃一半,就看见沈捷从大厅出来。
他慌忙熄灭眼,再抬眼,看到王景也脸色苍白地跟出来,朝他无声地打了个手势。
车里气氛诡异,老谈不吱声,余光不停地瞥向副驾驶的王景,对方神情严肃复杂,悄摸摸地看了眼后排座位。
沈捷正在翻看分公司的材料,他顿下翻动的手,抬眼,目光份量十足,沉声道:“有话就说。”
“没。”
王景摇头,让老谈把车开回沈捷的住处,直到沈捷下车,走进别墅,他才长舒一口气,似如临大敌后的侥幸逃生。
老谈嘴严,也不是爱打听的人,可看这反应太反常,他才问:“怎么那么快就从医院出来了?”
“碰见岑沛安了。”
“啊?!”老谈诧异不轻,一脸不可置信,“他不是...?”
“我也纳闷呢,刚把我也吓一跳,他戴着口罩,我差点没敢认。”王景视线追随进屋,摇头叹息道,“不过看沈总的反应,应该不会错。”
回到病房,岑沛安惊魂未定,门从外面轻轻推开,嘎呀一声,他反应极大,惊慌着躲到沙发后面。
岑思郁抱着一堆日用品,和岑父茫然地对视一眼,然后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餐桌上,岑沛安没什么胃口,他迟迟缓不过神,额心一层薄薄的汗,跟受了很大惊吓一样。
“发生什么事情了?”
岑思郁从病房出来,走到走廊长椅边,挨着岑沛安坐下,手掌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温柔安抚着捏了捏。
“姐。”岑沛安突兀地叫了她一声,转过头,直直盯着她的眼睛,“爸住的病房和诊疗专家团队是谁安排的?”
岑思郁愣住,半响,她收回手,垂下脑袋好久没有说话。
长久的沉默,印证了岑沛安的猜测。
这确实符合沈捷一贯的强势作风。
“姐,他又为难你们了是吗?”
“没有。”岑思郁眼含泪光,心疼地摸他脑袋,“你走了以后他没有在我们眼前出现过,爸住院的第二天,医院方来通知转的病房,我和你姐夫猜到是他,没想理,可是医院方夹在中间,我们说不上话,只能转到现在的病房。”
“所以一开始没敢给你打电话,是爸情况变糟糕以后,我们没办法才决定告诉你。”
岑沛安陷入一阵沉默,他有些想笑,不知道沈捷搞这一出有什么意义,指望用这种小恩小惠让他冰释前嫌,回心转意?还是打算控制他的家人,威胁他永远不许离开?
岑沛安想,沈捷那种游走在权利金字塔的人,没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
“我今天见到他了。”
“什么?!”岑思郁紧张,“他没伤害你吧?”
“没有。”岑沛安十指交握,无措地攥了攥,小声说,“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他就走了。”
既然重逢,岑沛安就没再躲躲藏藏,他白天吃过饭,在住院楼外散步,心思缥缈,不知不觉又走到心理科室。
站了一会儿,那扇紧闭的电梯门打开,沈捷错愕,一时间进退两难,灰败地垂下头,不去和岑沛安对视。他知道,岑沛安不喜欢。
岑沛安闻声抬头,半响,他转身欲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嗓音。
如同所有久别重逢的烂俗戏码,连张口的字眼都一字不差。
他说。
“好久不见了。”
他又说。
“沛安,过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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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酸涩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