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在短时间内造成人员窒息,也是此次火灾事故造成人员遇难和被困的直接原因...”
“针对此次火灾事故,党委及政府高度重视,成立的专案小组目前已抵达临江...”
几日前,考察临江领导班子的检查组从榆京出发,沈捷年轻时曾任临江市书记,这次重点考察准备提拔的,是当年和他共事的同僚,所以特批让他跟随前往。
公务车队到省里机场接,一路畅通无阻,车窗外景物越走越陌生,沈捷察觉不对劲,这不是去招待所的路。
果不其然,他刚说完没多久,车子在市区一栋酒楼前停下。此后,一连半个月都是如此,沈捷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去调查,只得私下暗自走访。
返京前一晚,一行人本来打算吃点当地特色,结果刚出招待所,就被现任书记和市长拦住。
顶楼包间里,酒过三巡,气氛热闹得古怪。沈捷不愿掺合地方势力,再加上这段时间水土不服,他提不起胃口,和众人说明情况,招呼副市长司机送他回招待所休息。
凌晨一点多,沈捷半梦半醒,隐约听到走廊外有走动声,下一秒房门敲响,是纪检同僚过来关怀他的身体情况,他回应无事,门外人才走。
突兀的手机铃声,将沈捷吵醒,他眯着眼睛看了眼屏幕,看清来电备注后,他瞬间清醒,接通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老仇?”
“沈捷,快走,着火了。”
沈捷闻声下床,他拉开窗,窗户从外钉死一半,只能拉开一条细缝,浓烈刺鼻的黑夜滚滚挤入,呛得他连连咳嗽。
火势集中在东边房间,沈捷住西边靠里,暂时威胁不到他,现在逃生完全来得及。
沈捷推门出去,电话那头像是察觉他的意图,呵斥制止他,“沈捷!别过来,调查资料在老严房间的保险箱里,我打不通他电话,你去敲门,把资料带出去...”
“老仇,我得先把你救出来。”
“别来...”对方声音哽咽悲怆,似下定决心,“沈捷,别来救我,去找老严,你们俩把调查的案件资料保护好。”
四周温度骤升,沈捷眼眶通红,他咬牙骂了句,“这帮孙子,是没打算让我们活着回去。”
“你知道就好...”又是一阵咳嗽,对方声音嘶哑,他苦涩,也不甘,“快去,别耽误了...”
通话突然中断,沈捷站在走廊,四面浓烟让他方向尽失,他蹲下身子摸索着往前,一间间找老严的房间。
期间碰上逃出来的同僚,俩人碰头又兵分两路,匍匐着向前。
烈火焚烧中,热水器接连爆炸,黑烟弥漫,沈捷彻底看不清东西,他靠上墙面,攥在手心的手机忽然响起。
是老严的信息,上面是一串数字密码和一个房间号。
沈捷回拨过去,没人接电话,他兜头浇了一桶凉水,从楼道下去,窗户全部封死,通往老严房间的唯一出口,被火苗吞噬,根本无路可走。
而往外的逃生通道,此刻畅通无阻。
生死信念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十年前的临江面貌,忽然在眼前闪过。
爆炸和熊熊烈火,迸射出强烈的热气波,老严砸破窗户,和沈捷完成资料的交接。
浓烟中,两人对视,热泪盈眶,沈捷狼狈跪在地上,朝他伸出手。
“老严,手给我...”
老严腿和腰已经烧伤,现在出去,只会是沈捷的累赘,他几乎是没有任何内心挣扎,摆手让沈捷走。
通道角落里,黑烟弥漫,沈捷眼睛被烟熏得看不清,泪流不止,全凭借着感觉把所有资料扫描备份。
消防和警笛声由远及近,大火持续了近四十分钟,半栋楼已经烧空,等沈捷做好一切,所有的通道都被大火吞噬。
沈捷肩背、手臂和手背,都有不同程度烧伤,密密麻麻的灼痛侵蚀着他的大脑,他把资料压在身下,手机攥在手里,抽干力气般躺下去。
也就是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沈捷开始窒息,一切感官的灵敏度都在渐渐消失,空气里的浓烟颗粒,完全覆住他的眼球,鼻腔也闻不到气味,只剩下耳边火苗嘶嘶啦啦的燃烧声。
沈捷强撑着撩开眼皮,四周火红伴随着浓黑,可在这中间,却有微弱的白光出现。
而白光的尽头,是岑沛安的身影。
沈捷如释重负笑了下,可实际上他瞳孔已经涣散,嘴角也一动未动。
在意识彻底消失前,沈捷最后看了一眼他的爱人,和这人世间。
......
临江在近持续高温近半个月后,一场瓢泼大雨,让盛夏暑气尽消,空气里满是泥土和新枝的涩青气味。
雨帘中,市中心医院外禁戒森严,车辆不予通行,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十字路口,刚要转头解释,后排的人已经拉开车门冲进雨里。
县级市临江,地理位置特殊,最近的机场修在临市,岑沛安买了最早的机票,下了飞机又被告知需要转火车,他等不及,出机场打了辆出租。
两百多公里的大单,一路上,司机都试图和他套近乎,沉闷炎热的气息中,岑沛安始终一言不发。
医院有些年头,墙皮在潮湿中发乌,电梯门开合缓慢又大声,岑沛安浑身湿透,发梢水滴不止,顺着他的轮廓往下,滚落汇集在下巴尖。
他无措地站在门诊大厅中央,视线环顾一圈,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
导诊台的护士见状走过来,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住院楼不设特需病房,只得单独隔出一层,整层六楼安静如斯,走廊尽头的电梯封用,而上下楼唯一的步梯通道,左右把守着武警官兵。
重症监护室外,乌泱泱一群人,有站有坐,气氛焦灼忐忑。榆京有工作安排,沈云庭和沈康走不开,得知沈捷出事后,匆匆来看了一次,又都被召回。
高眠和其他家人这几天,则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房外,昨晚,桂明灿和邓海宁他们才腾出时间赶过来。
外面雨势不见小。
护士把岑沛安领到一楼,朝里看了眼,好言提醒他,“你进不去的,现在六楼除了会诊专家和护士,其他人一概不让进。”
岑沛安摇头,只顾往楼上跑,结果在五楼楼梯就被拦住。
武警警惕地打量他,公事公办的态度,抬手示意,岑沛安听不进去劝,径直往里闯。
这边闹腾出动静,邓海宁站在六楼栏杆,磕了下墙面,引起楼下注意。
其中一名武警上去和他汇报情况,邓海宁军装未脱,气势强悍压人,眼睛半眯,视线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眼前落汤鸡一样的岑沛安。
这种情况,岑沛安知道软磨硬泡没有用,只要没人发话,他根本进不去。
岑沛安衣服湿透,冷冰冰地贴在身上,瓷砖上延淌着他身上雨水的湿痕。他筋疲力尽,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楼道角落坐下。
气温黏着闷热,岑沛安却冷得不行,他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在不知道会死寂多久的这段时间里,岑沛安唯一能做的,就是仰头看着通往六楼的楼梯。
老旧的瓷砖灰扑扑的,夜晚亮起的灯也不够亮,新交班过来的武警,目不斜视地盯着正前方,看都不看他一眼。
到第二天傍晚,岑沛安衣服捂干,潮热中散发着酸馊味,他好像也没察觉,只觉得有点渴。
泡水死机的手机丢在一旁,他摸索着口袋,除了一张泡软烂掉的卫生纸,什么也没掏出来。
楼下有台自动贩卖机,岑沛安撑着墙面站起来,远远看着玻璃门,吞咽了下干疼的嗓子,最后又回到那个角落坐下。
盛夏总是时晴时雨,傍晚霞光满天,从窗外映照进来,一道颀长的影子交叠在其中,映照在岑沛安脸上。
岑沛安抬头,看着朝自己走近的人。
“我叫桂明灿,文商银行的行长,我去启辰拜访方屿舟的时候,我们曾经见过。”桂明灿脸上淡淡笑意,“还记得吗?”
这么说,岑沛安是有点印象,他点点头,算是回应。
他又问,“沈、沈捷呢?”
“病房里。”
“他醒了吗?伤得严重吗?”
“抱歉,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岑沛安垂下眼眸,双手无措地绞在一起,黯然无助,紧接着压抑的哭声回荡在阴沉的楼道间。
泪水控制不住地从岑沛安眼眶滚落,他不知道人原来可以流这么多眼泪,可以哭得这么绝望彻底,这么专注毫无顾及。
眼泪就那样大滴大滴砸在他手腕上,像是高温下的沸水,烫得他生疼。
“能、能让我上去看看他吗?”
岑沛安竭力忍着抽噎,他努力咬清字节,恳切的语气让人于心不忍。
他求桂明灿,不停地求。
“这个我决定不了。”桂明灿无波无澜,他叹息一声,“起来,我给你开间房间,你住一夜,明天我通知你家里人来接你。”
岑沛安听完摇头,固执地不肯起来。
“你守在这里有什么用呢?”桂明灿说,“你见不到沈捷的,没有人会让你见他。”
岑沛安不说话。
他又说,“你真奇怪,明明讨厌他,现在却又非要见他。”
整个晚上,岑沛安都在否认他讨厌沈捷那句话,没人听,他就自言自语。
凌晨前后,医生来了一次,岑沛安从地上站起来,他想跟医生下去,被把守的武警拦住。
岑沛安被迫停下,有些不知所措,只能走回楼梯中央,仰头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一位武警面前。
他盯着对方,苦涩地牵了下嘴角,说:“我记得你,几年前你守在沈捷家门口,不让我出去,告诉我你是按规定行事...”
那时他们不让岑沛安出去,现在他们又不让岑沛安进去。
岑沛安徘徊在楼道,自顾自,又小心翼翼地低声呢喃,他嗓子太干,声音稍微小点就发不出声。
外人看来,就只是两瓣嘴唇上下在动。
“我知道你们现在肯定也是按照规定行事...”
“可是我真的很想见见他...”
“求求你们...让我上去行吗?”
“求求你们...”
无人应答,持久虚无的空寂,加上两天两夜的身体和精神折磨,岑沛安再没有力气,他无计可施,脱力跪在地上。
很快,压抑的哭声转变为失声痛哭,陌生的痛感,突如其来地划过心底,岑沛安捂着心口伏低身子。
空气里灰尘跳动,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狼狈、落魄、窘态又破碎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