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感觉身上每个细胞都在实验室冷冻库里。
但这里不是实验室。树木歪曲不齐,胡乱生长,没有被打理过的迹象。目之所及的所有因素都陈旧而肮脏。
这是一个偏远落后的村落边缘。
但不是自己生活过的地方。奇怪,明明叫不出这里的名字,却觉得异常眼熟,面前这条歪歪扭扭的道路,不是第一次走过。
还有更奇怪的事情。
地上的影子短短一圈,怎么看都是在午后,然而上方的天空悬着浓烈的夕阳余晖,组合成这一幅诡谲的景象。
——这是那些被自己遗忘的场景拼接而成的画面。
往前每走一步,踏过的路开始瓦解,似乎它的存在只为了引自己往前,而自己的心却开始骤然狂跳。前面有什么?毫无头绪,但自己好像生来就是得去这里的。
落霞在目送自己前行。
顺着光影,看到一个破烂的围栏,地上的积水浑浊不堪。
几道木板做成的门一推就能开。可是自己却怎么触不到这门。
心跳愈来愈快,迫切地想知道门背后具体是什么,越迫切手上就越乏力。
焦头烂额之际,周围的声音也变得杂乱无章起来。碰撞、摩擦,还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嚎叫。但不是从门背后传来的。
在始料未及的失重感后,脑中闪痛的神经让李雨游睁开双眼。
没有木门,没有村庄,还是在一间病房。
面前悬挂的也不是夕阳,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吊瓶,里面的液体流速很快,顺着手背的留置针进入自己身体——大概觉得冷便是这个原因。
那令人听觉恐惧的嚎叫还在继续,病房的门半开着,李雨游回头凝望。二十秒之后,一个光着脚、披头散发的中年男人从走廊跑过,下一瞬被麻醉枪骇然击倒在地,正正好倒在“关爱患者,诚信服务,共创和谐”的标语下面。
很快这个男人就被拖走,而两条腿从他身上迈过。
“醒了?你这次睡得有点久,快二十四个小时了,看来你不是太吃得消麻醉,”陈徊语气颇为责怪,言下有谴责之意,“所以啊,何必自找苦吃。”
李雨游抬眼:“你给我输的是什么?”
“放心,只是镇痛和营养剂。”
“刚才那个人什么情况?”
“刚才?”陈徊回头,然后理解了李雨游的意思,“啊,你说那个男人,只是一个乱跑的疯子而已,正常来讲每个人的房间都是严格上锁的,但是这个男人疯了以后,一直觉得自己是一只蜥蜴,竟然真的顺着墙上的管道爬上来了,看来以后窗户也得改进改进。”
李雨游挪了一下身子,发现自己竟然能动——除了这个吊瓶,身上没有什么剥夺他移动自由的玩意儿,尽管这也不意味着他就能真的走出这个房间。
李雨游不解:“这些失败......你控制失败的人,你为什么还把他们留在这里?”
“确认他们还有没有偶然成功的可能性,”陈徊告诉他,“而且放太多疯子出去,未免太引人注目。”
李雨游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搭话,索性保持了缄默。陈徊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又跟他多说了几句:“你应该很清楚LSD-29有成瘾性,没有解药,没有阻断,对精神的损伤或者破坏是长期的,哪怕停止服用也不会解脱,他们的梦是永不中止的,疯了的会一直疯,受控的也会一直受控,目前我只见到过几个实验体临死之前能短暂回归现实,我猜跟回光返照的原理相同。”
“所以呢?”
“所以我劝你想开一点,”陈徊终于绕回了主题,“如果你能加入我的计划,更快实现我的目的,也可以少一些实验的残缺品。”
李雨游闻言不禁笑了:“这是什么奇怪的逻辑。”
陈徊微笑不言。
“你当初给我下的指令,是让我忘记所有的事情?”
“哦,那倒不是,那时候常瑗瑗还没发现这件事,你失忆只是副作用而已,”陈徊摇摇头,“我说了,不必纠结这些过去的事情,你只需要好好考虑未来怎么选。”
李雨游垂着眼问:“如果我还是拒绝的话,你会杀了我吗?”
陈徊不置可否:“我不希望走到那一步。”
“闻绪呢?”
“他在按我的指示工作,”陈徊说,“我很好奇,你跟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李雨游不回答:“你不需要知道。”
陈徊很贴心地没有追问:“没关系,你可以好好想,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
*
医院背后有一条河。河水在下,桥梁在上。
要当桥上的人,不要做桥下的水。
“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力。”
陈徊一直觉得自己所求不多,他曾经觉得跟河水一样的人生未尝不可,顺势而为,有自己流淌的路。可是总有人要污染这河水。他对是与非没有兴趣,对这个世界如何变化也没有兴趣,只想流向自己的地方,却倏然发现河被改道了。这不是自然,人文社会里没有自由流淌的水,只有站在桥上观测水流的人。
所幸他醒悟得很及时,所幸他是一个很会解决问题的人。
离最后一步已经很近了。
陈徊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十二点,新的一天。给李雨游的三天期限已经到了。
他叫上闻绪,踏进了游羽的病房。
“你考虑好了吗?”他问游羽。
在陈徊的记忆里,游羽一直是个胆子很小的人,实验室里任何偶然的声响都会让他敏感地回头。
现在也是,尽管游羽一直控制着自己表情,但由内而外的胆怯是掩饰不了的。
游羽怕死。
很正常,他杀过的每个人都怕死。
但游羽还是给了他不满意的回答:“我不会跟你一起的。”
陈徊有些遗憾:“那真是可惜了。”
这家医院隔绝了所有信号,游羽的病房里也没有任何尖锐的武器,陈徊知道游羽已经没有花招可用,他只是在等死。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陈徊还是很好奇那个问题:“闻绪。”
闻绪没有应声。
“我一直很想知道你跟小游的关系,小游不愿意告诉我,我只能来问你,”陈徊说,“你喜欢他吗?”
闻绪答得没有任何犹豫:“从来没有。”
陈徊看见游羽整个人僵在原地。
不知怎么,看游羽可怜的样子,陈徊也不想亲自动手了。
“还好,不然这故事就有点残酷了。”
“你杀了他吧。”陈徊说。
闻绪的动作也很利落干脆。陈徊猜这不是药效,他观察过闻绪很久,他本身跟自己一样,也不是在意他人生死的人。
房间里没有什么尖锐物品,也没有可利用的工具。闻绪用了最原始的办法——他走上前掐住了游羽的脖子。
他们俩的体型跟力气不是一个量级,游羽下意识挣扎,但没有任何用处,双手徒劳地攀上了闻绪的双臂,喉咙发出生理性的咯咯声。
陈徊其实不是很喜欢看人死的时刻。
他是一个追求结果和效率的人,并不追求任何血xing暴力的元素。但因为游羽很特殊,毕竟是自己都能承认的天才,观看天才的凋零算是一件礼貌的事情。
掐死一个人花费的时间比想象中还要长。
就在陈徊觉得快到临界点时,天才好像后悔了。
“等......等一下。”游羽挤出了几个字,嘶哑得陈徊差点没听清。
陈徊微微有些意外。但没有让闻绪停手。
“我......我后悔了,等一下。”游羽继续用那破锣般的声音喊着。
陈徊还是没有回答他。
游羽好像没有办法,在濒死前不管不顾地喊出:“你要的......我有......”
“闻绪,停一下。”
陈徊终于叫了暂停。
游羽剧烈地咳嗽起来,看起来快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陈徊没有专门给他留下喘息的时间:“你说你有什么?”
“LSD-29,成功的,成功的版本,”游羽边咳边说,“我,我做出来过。”
“是吗?”陈徊不太信。
“也不算完全成功,但控制率能达到百分之七十,”游羽看起来稍微恢复了点,“你对刘先明动手之前,我在实验室待了整整两周,你知道这件事的。”
“嗯,”陈徊说,“我知道,你不会要告诉我,你就是在研究这个东西吧?”
“你想一想,那段时间,组里根本不忙,如果不是为了这个,我有什么理由住在实验室里?”
陈徊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做?”
“都是做科研的,怎么会甘心半途而废?虽然项目停了,但我还是想做到最后一步。”
这个理由陈徊倒也认同。
陈徊继续问:“所以东西在哪儿?”
“军科所。”
“我刚刚才想起来所有的事情,”像是害怕陈徊不相信,游羽主动补充:“当时因为出了事,我没有机会回实验室,也害怕这东西被人发现,就藏起来了。后来受到的刺激太大,你知道的,我记忆一直有问题,会主动回避痛苦的东西。”
陈徊陷入了沉思。
游羽此刻极为不堪,脸上涕泗横流,浑身发着抖,怎么看都是因为刚才跨入死亡的半只脚而后怕不已。
他知道这个说法很奇怪,但游羽的每句话又都有凭据。游羽住在实验室里整整两周,这件事是他亲自看见的,甚至事发时急匆匆赶来身上都穿着实验服;很多中了LSD-29的人,在临死之际会突然回想起现实中的一切,这也是他亲自得出的结论。
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太多时间了。
这个“成品”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陈徊打量着游羽,脸上汗涔涔,脖子上是被闻绪掐出的一圈红印,手无缚鸡之力,看起来可怜兮兮——意味着带在身边也没有什么威胁。
不妨一试。
陈徊做了决定:“那就再回一次旧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