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禄生来为奴,机缘巧合被段姽所救,脱了贱籍,一步步登上权力巅峰,甚至成为一方诸侯。靠的是时运,也是机遇。
但若光有这两样,还是不够。
因为低微的出生,他获封诸侯引起极大争议,可也是因为这出生,他能更好地体察民隐,爱恤民命,真正的视民如子。这本是他的劣势,如今却反而成了他的优势。
他的幕僚属臣,不拘门第,不计出身,只要有真本事,他都会以礼相待,奉为上宾,其中以甲巳为最。
甲巳曾尊段棋为主,可后来段棋与外族内外勾结,视大夏黎民百姓于不顾,叫甲巳大为不齿,偷盗了段棋通敌的证物后便逃离了他身边。后来段棋获罪,被砍了脑袋,甲巳投奔申禄,成了他的门客。甲已并非因贪生怕死背弃旧主,此为大义,是侠士之举,申禄自然不会对他心有介怀。
他信任他,比任何人都信任。这份信任或许因为他们来自相同的阶层,或许因为骨子里的欣赏,或许……还有些别的,日积月累,不可言说。
申禄捧着托盘推开门,一下被满屋的血腥气冲得眉头紧锁。
甲已坐于正中,赤着上身,脚下一堆染血布帛,桌上置着一盅药泥,颜色褐黄,气味古怪。他一只眼早年被白三谨刺伤,视力极弱,他索性戴上眼罩弃之不用,做起了独眼剑客。
见申禄进来,甲巳为自己上药的手稍有停顿。
“主公。”
他刚要行礼,申禄将托盘急急放于桌上,一把稳住他:“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甲巳因追击逆贼而负伤,被一箭射中左胸,差点没了性命。
但他似乎对此毫不在意,生死于他不过人间一场游戏,活着就继续,死了也便死了,端的是肆意潇洒。
他不后怕,申禄却不能不怕。
有的事情就是这么没道理可讲,你不惜命,别人就要为你担惊受怕。
他如是,甲巳如是。
申禄坐到甲巳对面,默不作声看着他清理伤口,见伤口因为牵扯再次迸裂流血,忍不住出声阻止:“你歇会儿,我来。”说着接手了换药的活儿。
甲巳果然不再动作,只视线追随着他挪移。
申禄也是苦出身,这些伺候人的活儿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不过片刻便已包扎妥当。
“疼吗?”申禄将手覆在甲巳肩头,不收回,也不使劲儿,就那么轻轻盖着。
“为了主公,不疼,为了小皇帝,那就很疼。”他说得满不正经,叫申禄毫无准备,一时身子都僵了。
“对陛下不可无礼。”申禄清了清喉咙,慢慢收回了手。
甲已唇边啜着一抹吊儿郎当的笑,忽地握住那只还未来得及离得太远的手,紧紧捏在掌中。
他似嗔似怨:“之前你说就欣赏我敢作敢当、敢说敢言的性格,要我多说大实话,现在我说了实话,你又不高兴。主公之心,真是犹如海底之针啊。”
申禄当时将他收入帐下,的确说过差不多的话,但那回事是这回事吗?两者完全不可放在一起比较不说,将他比作女子更是胡闹。
“他是我的主公,我忠于他;我是你的主公,你忠于我。你既忠于我,也该忠于他。对他多些敬畏,总是没错的。”申禄忍了忍,还是轻轻挣开了对方的手。
甲巳唇角仍然微微勾起,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我只忠于自己的心。”
申禄不再多言,瞥见桌上药碗,方才想起自己前来的主要目的。
“瞧我,差点忘了这茬。”他端起药碗,举到甲巳面前,“喝了吧,喝了病就好了。”
甲巳接过碗,一饮而尽,干脆利落得好像不是在喝什么苦涩难闻的汤药,而是美酒。
“主公让我想起我娘,我小时候生病,她也是这样对我说的。”申禄以为他要说什么温情脉脉的回忆,正凝神听着,就见甲巳将瓷碗往托盘里一掷,凉凉道:“后来家乡闹了饥荒,她就把我丢了。”
申禄没个准备就听闻如此惨事,简直都不知道怎么反应好。
“主公替我难过?”甲巳披上亵衣,遮住一身精壮的肌肉。
“是该难过。”
“我不难过。”
“哦?”申禄诧异地挑眉。
这样的事,一辈子的阴影也不为过,为何甲巳竟能毫不介怀?
“如果她不遗弃我,我便不是今日的我。我不会学到一身武艺,不会投入历王门下,更不会遇到你。”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听到人耳朵里,止不住地酥麻。
申禄愣怔当场,有些难以成言。心中有什么在鼓动,被他强自压下。他慌乱中从椅子上站起:“都这个时辰了,我该走了,你也早点歇息。”
甲巳跟着站起身,眼里闪过一抹了然。
“恭送主公。”
他是个好猎人,懂得鱼线收得越快越容易断的道理,也知道该如何消磨猛兽的意志。一天一点,日积月累,申禄这只兽,总会叫他驯服。
“别送了,早点睡吧。”申禄深深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走到转角,他本来沉稳的步伐顷刻乱了套,连忙靠到墙上,捂着急跳的心口喘息。
后脑一下下磕在冰冷的墙面上,却怎么也无法叫他冷静下来。
他闭了闭眼,终是长长叹一口气。
“完了。”
半身已是陷进泥沼,出不去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