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深冬格外冷,刚进腊月雪就一场一场地下起来。
大雪刚停的这阵儿是最安静的,没有风,太阳也颤颤巍巍地从云层后面若隐若现,最后一点雪花垂直落下,积起一摞又厚又松的雪,压在郊区的草地上,这样的雪地是最潮湿的,按理说一点火星都着不起来。
被火点燃的香从空中划出一道斜线,火苗倏地掉进摞起来有半人高的金元宝中,后面的人转身把一摞黄纸拿过来,抓起一叠扬起胳膊扔进了已经窜起来的巨大火苗里。
火太大了,地上的雪很快就化成一滩水,又很快被烤干,火苗一点儿没有被水浸灭,反而愈发凶猛,直到窜出一人多高,安静的空地上不知道从哪冒出一股风,转着圈儿地刮起来,黄色的烧纸被卷到半空中烧成了灰烬,引出更大的旋风。
一旁看着的年轻夫妻抱在一块儿,金红色火苗映出他们两人惨白的脸色,风大得几乎要将二人也卷进火里。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夫妻俩就打了个冷战,还没等他们细想,远处一直站着不动的人终于有了点反应,在火势变大后忽然挡在了两人面前,没人看清他是怎么过来的,直到对方喊了一声,两人才反应过来。
“拿了就走,不许再回来!”
声音很尖锐,像抽了几十年烟的老太太,又有点像没开嗓的少女,总之不是他原来的声音,年轻的女孩吓得半死,几乎要转身跑掉。
“别走。”那人跟背后长眼了似的转过身,原本圆圆的杏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有些狭长上调,正盯着女孩儿看,目光一转变得浑浊却老态起来,薄薄的嘴唇轻轻一掀,几乎看不出说话,声音却响起来了:“丹丹,你要注意身体,尤其是你的肠胃,要好好养着,别让我们担心。”
这次的声音很柔和,女孩儿听见熟悉的语气愣了一下,眼泪忽然涌了出来,看着那双眼睛点了点头。
对方没再说话,又转身背对着她了,没过多久那阵诡异的旋风被慢慢停下来,火势也渐渐变小,最后只剩下满地深色的灰烬。
一直到一切都恢复正常,小夫妻俩才走过去,没敢叫那人,就那么等着,大概两分钟后,对方才转身,女孩儿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和样子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仿佛刚才都是错觉。
“好了,都走了,你不会总梦见你妈妈了,你儿子也不会再看见她了,记得常去给家里老人上坟,钱上别亏着它们。”
濯枝雨边说边往公路那边走,他累得很,走得有点晃,后面跟着的两个人一个劲儿地在跟他道谢说话,他一句都没听见,耳朵里嗡嗡作响,又饿又困。
好不容易从堆满积雪的草地上走到公路上,夫妻俩追上来,拦住了濯枝雨,“哥你回市里吗,我们送你,请你吃个饭可以吗?”
“不用。”濯枝雨摇了摇头,目光在路边扫了一眼,停在对面的一辆悍马上,“我有人接。”
濯枝雨话很少,是个有点冷淡的人,夫妻俩早就见识过了,也没有觉得被冒犯,很有眼力见儿地跟他告了个别,去找自己的车了。
路上的雪还没有清理,濯枝雨觉得自己的鞋应该是湿了,脚冷得没什么知觉,走起路来有点蹒跚,他刚扶着路边的树从下面的草地迈上马路,对面悍马驾驶室的车门开了,庭檐声拿着一件很大很厚的羽绒服大步走过来,积雪也没能让他的脚步慢下来。
庭檐声人还没有到濯枝雨面前,一扬手先把羽绒服盖在了他脸上,往后一裹把他整个人围住,然后弯腰把他抱了起来,飞快回到车上,把濯枝雨塞进了副驾驶。
羽绒服是热的,估计在车上庭檐声特地用暖气吹过,濯枝雨还能闻到衣服上有庭檐声的味道,挟着暖意扑面而来,濯枝雨猛地放松下来窝进座椅里,昏昏欲睡。
“别睡,容易感冒。”庭檐声关上车门,大手扶着濯枝雨的后脑勺让他坐起来睁开眼,拿起一个保温杯打开递到他嘴边,“喝点儿。”
濯枝雨半睁开眼睛喝了一口,是热奶茶,茶香味和奶味都很浓,是濯枝雨平时最喜欢喝的那家。
庭檐声拉下来他盖着的衣服,把杯子塞进他手里,“继续喝,暖和过来再睡。”
濯枝雨拿着杯子,心里忽然有点烦,抬手推了庭檐声一下,庭檐声没感觉似的,抓住他推自己的那只手放进自己的衣服里,贴在肚子上给他暖手。
车里的气氛一下变得沉默起来,庭檐声没发动车子,静静地等着濯枝雨身体变暖,手不那么凉了。
五分钟后,濯枝雨放下了杯子,看着挡风玻璃上的一点雪忽然说:“给我道歉。”
庭檐声松开了他的手,然后叹了口气,才说:“对不起。”
“你是为了让我不生气才道歉的。”濯枝雨说,“你还是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庭檐声没说话,这些年他已经很少在濯枝雨生气的时候这么沉默了,濯枝雨见他这样忽然泄气了,心里持续烧了两天的火一下灭了,变成呛人的灰,悄无声息地弥漫着。
“回家。”濯枝雨说完这两个字就冲着车窗闭上了眼。
庭檐声发动车子后,用手指碰了碰濯枝雨的脸,想看看他还冷不冷,被濯枝雨偏头躲开了。
回家的路程不短,一个多小时,庭檐声不知道濯枝雨到底睡没睡着,反正一路都没怎么动,也没睁眼,但在他刚停下车还没熄火的时候他就开门下车了。
“小雨。”庭檐声下车叫了他一声,濯枝雨一点儿反应没有,直接进了电梯。
庭檐声把羽绒服给他披上,看着他有些苍白的脸,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在雪里冻了一个小时,还在生着闷气,病倒是早晚的事。
濯枝雨用指纹打开门,进去后把羽绒服扔到了地上,开始脱自己的外套,刚拉开拉链,身后忽然一股力量把他托了起来,他吓得张了张嘴,把到嘴边的名字咽了回去,被庭檐声抱着腰放到了柜子上坐着,下一秒庭檐声挤进了他腿间,脱下他的外套后隔着毛衣把他抱住了。
庭檐声身上很暖,濯枝雨几乎是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靠想被他抱得再紧一些,等他反应过来想往后躲的时候庭檐声已经扣住了他的腰背,动弹不得了。
“小雨,别生我气。”庭檐声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来,在黑暗里格外清晰,“我知道自己错在哪。”
濯枝雨声音闷闷的,“我说的是你不觉得你错了,不是你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庭檐声安静了一下,“反正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不信。”濯枝雨说。
庭檐声没再说什么,低头亲在他嘴上,濯枝雨稍微退了一点,到底还是没躲开他,仰头靠着墙,手掌撑在柜子上和他接了个吻,不拒绝也不配合,庭檐声在他柔软的嘴唇上用力蹭了蹭,停下了。
濯枝雨抿了抿被磨痛的嘴巴,低头看庭檐声给自己换拖鞋,然后被他抱下来,去浴室泡会儿热水。
在等浴缸里放满热水的时候,两个人本来一本正经地站在旁边冲澡,莫名其妙又亲到了一起,濯枝雨几乎忘了自己还在跟他吵架,被庭檐声压在花洒下面靠着墙,里里外外摸了个遍。
“别碰我了……”濯枝雨用力在他肩膀上挠了一下,一点眼泪被水冲掉了,声音很轻,像抱怨,又像撒娇,“我还在生气呢!”
“有气朝我撒不好吗。”庭檐声在他的脖子上重重地亲了一下,把他抱起来放进了浴缸里,一点一点地亲他的耳后,“我爱你。”
“你爱的是听话的我。”濯枝雨抓着浴缸边缘说。
“你听话?”庭檐声问。
濯枝雨转头看着他,眼泪一下就充满了眼眶,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想哭,“我还不够听话吗?”
庭檐声把他脸上的眼泪擦掉,声音很低地说:“如果你不是每次出去要么感冒要么受伤我不会不让你出门,你可以不听我的话,前提是你能对自己负责。”
“你一点儿都不关心这些,是不是?”庭檐声的语气很温和,看着濯枝雨的目光却是无奈更多,似乎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生病能好,腿受伤了也能好,既然你是这样想的,你觉得我也没必要在意你的身体,那就不要在我受伤瞒着你的时候说我不够爱你。”
“你这么冷着我好几天,我不生你的气,但你一个人生闷气我会很心疼你,你最知道心疼的滋味儿有多难受了,偏要让我也尝尝是不是?”
庭檐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起身从浴缸里出去了,穿上浴袍后又放了些热水,这才站起来走了。
濯枝雨一直没出声,在庭檐声出去后才屈起膝盖,摸了摸前几个月摔伤的小腿,是给一家人看祖坟的时候在山坡上滚下去摔得,都骨裂了,为这事庭檐声两个月没让他出门,生了很久气,久到濯枝雨都哄烦了。
这次吵架是因为濯枝雨没跟庭檐声说就答应了帮别人去做事,前几天庭檐声查他手机发现的,不算大事,但吵了一架,濯枝雨两天没理他。说到底还是因为当时那件事没有解决好糊弄过去了,结果这次变本加厉还了回来。
其实濯枝雨是很快就能意识到自己错误的人,但需要庭檐声引导他,偏偏这次庭檐声没有,一场架吵得各说各的,濯枝雨很久没被庭檐声这样训过了,气得不轻,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了。
现在被庭檐声放低了姿态一哄,濯枝雨脾气软下来,心里不觉得气了,但又变得难受起来。
都怪庭檐声太会说话,怎么说都是他有理。濯枝雨捧起水洗干净脸上的眼泪,又开始怨庭檐声不早好好跟他说话,还是怪他。
房间里暖气很足,濯枝雨打开浴室的门,热气散出去,卧室里更暖和了,但庭檐声不在卧室,濯枝雨换好睡衣出去找了一圈,发现庭檐声好像是出去了。
濯枝雨大概能猜到他去干什么了,往沙发上一窝不动了,等他回来。
只不到十分钟门就响了,濯枝雨没回头看,听着庭檐声脱衣服换鞋,然后脚步很轻地走了过来,人没到,一个浅绿色的蛋糕先放到了濯枝雨怀里。
濯枝雨接住了,已经闻到了很香的奶油味儿,他累了一下午早就饿了,手指在蛋糕盒上抠了抠,发出一点动静,庭檐声洗完手过来就听见了,拿过去打开,切下一块给他递了过去。
“不想动,累。”濯枝雨没接,抱着腿不动,也不看他。
庭檐声似乎是笑了,去厨房拿了个勺子过来在他旁边坐下,舀了一块蛋糕递到他嘴边,濯枝雨吃蛋糕不喜欢用叉子,喜欢用勺子。
奶油闻起来很清爽,甜甜的,很香,是濯枝雨一直吃的那家,他没躲,张嘴吃掉了那一口,抬起手用指尖把嘴角的奶油抹掉,擦到了庭檐声的手背上。
庭檐声看出来他这是不生气了,但是还在怪他,他有点想笑,觉得濯枝雨三十岁了也没长进,还是那么不聪明,又藏不住心事。
“好吃吗?”庭檐声把手上的奶油擦掉了,又给他喂了一口。
濯枝雨吃了一口奶油,咽下去后不清不楚地说:“难吃。”
庭檐声放下蛋糕,扣住他的后脑勺让他转过头,在他嘴角上亲了一口,又咬着他的下唇舔了一会儿,让他张开嘴和自己接吻,把濯枝雨口中剩的奶油味尝得一干二净,连他舌尖上的味道都尝了一遍才放开他。
“小骗子。”庭檐声摸着他的脖子说,“明明很好吃。”
濯枝雨看了他一眼,原本想说的话开口变成了:“你别这样跟我说话。”
庭檐声没明白,“我什么样?”
“很冷漠的样子。”濯枝雨又不看他了。
“我对你还冷漠?”庭檐声觉得自己挺冤枉的,“我之前求着你说哄着你说的时候你不是不听吗。”
“现在听了呢?”濯枝雨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庭檐声把他拉进怀里坐着,这次濯枝雨终于看他了,眼睛圆圆的,永远含着一层泪,总是显得他可怜又执拗,什么时候都是,服软也是仰着脑袋的。
他这些年脾气小了一些,实在是因为庭檐声从来不惹他生气,偶尔发脾气也都是小打小闹,导致庭檐声都快忘了他不肯低头的样子了。
趾高气扬,烦人又漂亮。
但庭檐声最喜欢他烦人了,喜欢看他没事找事,得寸进尺,挑三拣四,濯枝雨就是这样的,越恶劣的样子越可爱越漂亮,越招人喜欢。
他就该永远不肯低头地去为难庭檐声,因为庭檐声会把他高高捧起,让他永远得意。
“那你跟我道歉。”庭檐声故意说。
濯枝雨吸了口气,瞪着眼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我错了,对不起。”
“错哪了?”庭檐声摸了摸他的背,“我听听对不对。”
濯枝雨现在不想骂他,闭上眼开始说:“我不听你的话,偷偷出门,无视你的关心,曲解你的意思,让你担心让你难受了。”
“这么多啊。”庭檐声笑了,“还有呢?”
“还有什么?”濯枝雨受不了了,睁开眼睛瞪他,“你不要得寸进尺。”
“你不理我啊。”庭檐声低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脑门,又在上面亲了一下,“你明明知道我最害怕找不到你,你还想躲着我偷偷出去,不回我消息不接我电话,宝宝,你是故意的。”
庭檐声说得情真意切的,听得出来这几天是真的很难受,濯枝雨不可避免地有些心疼,终于肯回抱住他,搂住了他的肩膀,又在他脖子上亲了亲,很小声地对他说:“好了,我知道啦。”
说完还拿出了手机,给庭檐声看了一眼,“我每次拿到钱都先给你买礼物你还挺高兴的呢,少装了。”
“以前买礼物也没顺便气我一下吧。”庭檐声笑着说,“哦,上次顺便送了我个石膏,这个也算吗?”
庭檐声摸了摸他摔伤的那条小腿,知道他雪天肯定不舒服了,偏要犟着不肯说,“今天是不是难受了?骨头受伤是一辈子的事,以后会一直疼,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自己。”
“你没完了呀!”濯枝雨捶了他一下,“再说我又生气了。”
庭檐声把他抱起来往卧室走,“行了不说了,别吓唬人。”
“专门吓你。”濯枝雨说。
“吓死我了。”庭檐声点点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非常正经地说:“快想办法把我救活。”
“我爱你。”濯枝雨笑了,“醒来吧!”
“嗯,醒了,”庭檐声看了他一眼,“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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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喜吗∠(:」∠)_